第十二章

汤姆·库尔蒂斯翻了个身,背对窗户。若是平时,在护理中心干完八个小时的轮班工作之后,日光根本无法阻止他入睡。

那份工作常使他精疲力竭:把臃肿的老人扶起来抬到床上,帮他们擦口水、洗屁股。

他已经逃过了两次内部调查,但他觉得第三次调查将会变得相当棘手。玛莎·布朗的女儿一个星期才来一次,她肯定会注意到那些淤痕。

别的员工则对那种事情视而不见。在这里干活的人总归会偶尔失去耐心。他是团队里唯一的男性,这就意味着,每次来上夜班,他都会发现重活全留给了他。可他根本无从抱怨。要不是体检表造了假,他什么活都没的干。

但让他睡不着的根本不是他的良知。他毫不关心自己照顾的那些老家伙,家属若是不满,他绝对欢迎他们把自己的老人领回去,自个给他们擦那些烂屁股。

不,让他睡意全无的是他不断响起的手机铃声。他已经把手机关机了,但声音依旧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翻了个身,仰面躺着,庆幸自己的妻儿都不在家。今天又是黑暗的一天。

这种黑暗的日子,他已经过了两年七个月零九天了。在这两年多里,酗酒的欲望压倒了一切。在这两年多里,他的生活不值得清醒。

离开烹饪学校的那天,他从未想过自己以后要帮老人家换纸尿裤。毕业那时,他从没想象过自己的脖子会贴上老人们那衰老的颤巍巍的肉,把他们抱上抱下。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要给一群还没断气就已经浑身僵死的人喂饭。

二十三岁时,他经历了第一次心脏病,自那以后,他便与酒店行业无缘了。时间长、压力大的工作环境会缩减充血性心脏病病人的寿命。

前一天,他还在伯明翰水边街道的一家法国餐馆为客人提供高级菜品,结果后一天,他便要给一堆废物小孩准备火鸡汉堡和冷冻薯条。

他有酒瘾的事瞒了妻子好几年。他变得精于谎言和诡计。他第二次心脏病发倒下的那天,医生警告他,下一次纵酒狂欢或许就会要了他的命,那时他的谎言才被揭开。

从那天起,他一滴酒都没再碰过。

他把手伸到床的另一边,打开手机。铃声立刻响了起来。他按下结束通话键:这是他三天里第五十七个拒接来电。屏幕上没有来电姓名,他也不认识那个号码,但汤姆知道对方是谁。

如果他联系过特雷莎的话,那对方连打电话的时间都可以省了。她很明显是对谁走漏了风声,结果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他猜挖掘项目获批的事情弄得他们精神紧张,但他不需要他们打电话来探听他是否守口如瓶。他会为他们保守这该死的秘密,就像他们也在为他保守秘密一样——他们曾一同发誓。他知道自己是他们眼中最容易撒谎的那一个,但他从来没说出去过半个字。

有些时候,特别是在那些昏暗的日子里,他曾禁不住想把所有事情说出来,搬走压在心中的那块重石。那时他只得借酒驱散这种念头。

思绪再次飘回往昔,天天如此。该死,他应该说“不”的。他应该站起来对所有人说“不”的。和他默许带来的结果比起来,他的恶行看起来是如此微不足道。

有一次,他发现自己站在老希尔警察局的围墙外。他在外面待了三个半小时,不断拷问自己的良心。他坐立不安,来回踱步。最后,他吼了一声,站了起来,离开了。

若他说出真相,他可能会失去妻子。她是一个女人,亦是一位母亲;如果她知道他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她会对他的行为深恶痛绝。而最糟的是,汤姆不能把这件事怪到她的身上。

他掀开身上的被子。试图入睡变得毫无意义。他已经完全清醒了。他朝楼下走去。他需要咖啡,越浓越好。

他走向厨房,然后在餐桌前呆住了。

桌上放着一瓶尊尼获加蓝方威士忌,以及一张便条。

这美丽的金黄色液体光是看一眼都令他垂涎不已,而这一整瓶标注了“Forty Percent Proof”的酒价值一百多英镑。这瓶威士忌是品质最上乘的陈年麦芽谷物威士忌之一,它是混合威士忌界的路易王妃水晶香槟酒。他的身体起反应了。迎面仿佛是圣诞节的清晨。他不情愿地将目光挪开,伸手去拿那张便条:

你自己动手,或者我亲自动手,结果都是一样的。敬请享用。

他倒在了椅子上,眼睛盯着他的挚友兼死敌。

送这些东西来的人目的再明显不过。他们想要他死。但他也会从恐惧中解脱。他深知事情败露的那一天会到来,不论是今生还是来世。

他用开瓶器拔出酒塞,酒香登时钻进了他的鼻孔。他知道一旦沾了这酒他便会没命。不是浅酌一口——他是个酒鬼,“一口”这种说法是不存在的。只要碰上一点,他就会喝完整瓶酒,然后送命。

如果他选择这种方式自尽,那就没人会受苦。他的妻子会以为他不过是一时意志薄弱而已,那样她就安全了。幸运的话,她永远不会知道他做过什么。他的女儿也不必知道真相。

他缓缓地拿起酒瓶,喝了一口。他停了几秒,接着又把酒瓶举到下巴。这次,他一直喝到胸腔泛起灼烧感才停下。

他立刻感到了威士忌带来的影响。两年滴酒不沾的生活已经让他的身体失去了耐受能力,酒精在他的血液里火辣辣地翻腾,直涌进大脑。

他又痛饮了一口,笑了起来。能这样死去,已经算很好了。

他又猛灌了一通,咯咯发笑。再也不用照顾那些老家伙了。再也不用换脏尿布了。再也不用帮忙擦口水了。

他把脖子一仰,半瓶酒灌了下去。他的身体在燃烧,心情却很愉快。这种感觉就像看着自己心爱的球队痛击对手。

他不需要再掩饰自己做过的事情。他不需要再害怕。他在做正确的事。

眼泪滑到他的脸颊。在汤姆的内心深处,他感到快乐而平静,可他的身体却背叛了他的意志。

到了嘴边的酒瓶突然停下,他的目光此时正落在一张照片上。照片上,他的女儿在达德利动物园里喂山羊,那一天是她的六岁生日。

他斜眼望着那张照片。他并不记得她脸上紧皱的眉头,也不记得她目光中的疑惑。

“甜心,我很抱歉,”他对照片说道,“我发誓,那种事只发生过一次。”

她面部未有丝毫改变。“你确定吗?”

他闭上眼睛,逃避女儿的谴责,但她的脸庞依旧在他眼前浮现。

“好吧,或许并不只有一次,但亲爱的,那真的不是我的错。是她逼我这么做的。她引诱我,挑逗我。我控制不了自己。这不是我的错。”

“可你不是成年人吗?”

汤姆闭上了眼睛,避开女儿鄙夷的目光。一滴眼泪逃出他的眼眶,从他的脸上滑落。

“希望你能明白,她远比十五岁要成熟得多。她很狡猾,又善于摆布别人,我不过是一下子没能控制住自己罢了。那不是我的错。她引诱了我,而我无法反抗。”

“她还只是个孩子。”

汤姆死死揪着头发,想减轻痛苦。“我知道,我知道,但她不是小孩。她是一个懂得如何满足自己欲望的阴险女人。”

“但你后来的所作所为是不可饶恕的。我恨你,爸爸。”

他全身都在哭泣。他再也见不到他美丽的女儿了。他将没有机会看着艾米出落成一个年轻姑娘,他也没有机会在她身边保护她免遭其他男人纠缠。他再也不能亲吻那柔软的脸颊,握着她那双小手。

他颓然垂下头颅,眼泪掉在腿上。顺着模糊的目光望去,他看到脚上那双艾米在父亲节买给他的拖鞋。拖鞋上面绣着荷马·辛普森的脸,那是他最喜欢的角色。

不,他的大脑在尖叫。肯定还有别的方法。他不想死。他不想失去他的家庭。他想要他们的谅解。

也许他可以找警察,说出他做过的事情。这件事情是合谋的,他也不是做决定的那个人。他是因为年轻怕事才答应的。曾经的他又软弱又愚蠢,但是该死的,他不是杀人犯。

他肯定会受到惩罚,但他至少能看着女儿长大。

汤姆擦干眼泪,目光落回瓶子上。他已经喝掉了一大半。噢,上帝啊,他祈祷现在还来得及救自己一命。

他刚把酒瓶放回到桌子上,头发便被人狠狠地往后一拽。

汤姆还没弄清楚发生了什么,酒瓶已摔在地上。他感到左耳下贴着一片冷冰冰的金属,一个人的前臂卡着他的脖子。他试着转头,刀锋立即撕开了他的皮肤。

他看到一只戴着手套的手,在他下巴底下从左划到右。

那是他看到的最后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