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脸艺人 二
我们走出戏园子的时候已经十点了。天空仍然阴沉沉的,没有一丝风,只觉得四周莫名其妙地雾蒙蒙的。我们两个都默默地走着。R为什么沉默不语我不清楚,至少我是因为看了太让人不可思议的东西,脑子里一片空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见我受到的感动有多深了。
“我从没有过这么愉快的星期天,太感谢你了!”走到回各自家去的岔路口时,我这么说着,和他告别。
他却意外地叫住我:“你能不能顺便到我家去再坐一会儿?我有点东西要给你看。”
可是已经十一点多了,我不明白这么晚,R还要拉我去他家,到底要给我看什么东西。我虽然十分不解,架不住R的口气异常严肃,而且当时我已经养成了什么都顺从R的习惯,所以就去了他家。
我跟着他走进他的房间里,在吊灯下面一看到他的脸,我吓了一跳。他的脸惨白,浑身打着哆嗦。很明显他此时异常兴奋,究竟因为什么呢?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担心地问,他没有回答,从抽屉里找出一沓很旧的剪报,拼命地翻着,终于找到一篇报道,一边用颤抖的手指给我看,一边说道:“你先看看这个报道。”
那是他工作的报社的报纸,一看日期,正好是一年前的。我一头雾水,犹如鬼魂附体一般,但还是先看了报道。
该报道以“偷人头窃贼再度现身”的大字标题,占据了第三版最上面的两大段篇幅。那篇报道是被剪下来保存的,内容如下:
近来,各处的寺院频频遭遇尸体被盗之灾,罪犯至今未被捕获,实在可悲可叹。今又发生一起令人发指的尸体被盗事件,其详情如下。上月某日午后十一时左右,位于×县×郡×村的××寺里的仆役僧×某(五十岁),奉住持之命到附近的施主家去办事。回寺途中,经过该寺境内的墓地时,看到从云间照射下来的月光下,有一贼人在挥锹挖掘新坟,吓得魂飞魄散,大喊:“有贼,有贼!”那贼人也大吃一惊,撒腿就跑,逃得无影无踪。根据举报,×警察×分署长××警官带了两名刑事马上赶到现场,查明被盗的是×月×日埋葬的×村×号宅邸的×××的新坟。盗贼破坏了死者的棺材,用锐利刀子切下了死者的脑袋,带往别处,只留下无头尸身埋在土里。另外,据说接到急报后,×法院的××检察官迅速赶到了现场,在×警署的楼上设立了搜查本部,想尽一切办法进行搜查,但直到现在一点线索都没有。
从该事件的作案手法来看,与之前流窜各地寺院挖坟盗窃的作案手法十分相似,应该是同一人所为。盗贼是因为相信脑髓烧成的黑炭可治百病这一古老迷信而作案呢,还是这世上真有残酷的恶魔呢?
最后写了个“附录”,列出了五六个遭此厄运的寺院和人头被盗的死者姓名。
那一天我的头脑变得极不正常。阴沉的天气是一方面,还因为看了那样一场奇怪的戏剧吧,变得神经兮兮的,看什么都觉得诡异。因此,当我看完这篇令人作呕的报道后,尽管不知道R为何要让我看这样的东西,但还是非常激动,觉得这个世界上充满了血腥。
“太可恶了!一个人盗走了那么多人的脑袋,大概是打算卖给做黑炭的药店什么的吧。”
我抬起头对R这么说道。在我读报纸的时候,R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书箱,在里面找着什么,“也许是这样,不过,你看看这张照片。这位老人是我的远房亲戚,她也被盗走了头。在‘附录’里不是有个叫×××的吗?这就是那个×××老人的照片。”
R说着给我看了一张四寸的老照片。我一看,在照片背面果然写着和报纸上一模一样的名字,字迹很难看。我明白了,原来R是因为这个才让我看这篇报道的。可是仔细想一想,这已经是一年前发生的事情了,他为什么现在还提起,而且是深夜特意叫我来家里告诉我呢?这一点我怎么也想不明白。而且,从刚才起R就一直是兴奋异常的样子,这也很奇怪。也许是看到我惶惑不解的表情,他说道:“你好像还没注意到啊!你再看一遍那张照片吧。仔细地看……你看了之后难道没有发现什么吗?”
于是我照他说的,更仔细地看了看那张白发苍苍、满脸皱纹的农村老太婆的脸。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差点儿喊出声来。那个老太太的脸和我刚才看到的变脸艺人易容后的一个面孔简直是分毫不差。那皱纹的纹路,鼻子和嘴巴的形状,越看越像,真是一模一样。在我一生中,体味到那样奇怪的心情,那是唯一的一次。各位想想看,死于一年前,被埋在墓地里,并且被切掉了头的老太太,变成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某个人(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存在的)在××观音的剧场里演出。难道会有这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吗?
“无论那个艺人的易容术多么高明,你觉得他能化装得和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人完全一样吗?”R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在报纸上看到那篇报道的时候,以为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并没有多想。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越来越不安起来。恰好我知道你今天要来,就想让你来比较一下两个人,来打消我的疑惑。不过,如此看来别提打消疑惑了,反而更证实了我的想象。除了那样想以外,没有其他解释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实的方法了。”
然后,R压低了声音,神情格外紧张地说道:“我这样想象可能有点离奇,但也并非完全不可能的。首先假定以前那个偷死人脑袋的盗贼与现在的变脸艺人是同一个人(那个罪犯后来并没有被抓到,所以这是有可能的)。那么,最开始他的目的确实是为了尸体的脑髓,可是偷盗了很多脑袋以后,我们就不能断定他没有考虑除了利用脑髓之外,脑袋的其余部分的用途了。一般来说,犯罪的人都具有异常的虚荣心。而且我刚才也说过,他坚信高明的化装是艺人的首要条件,只要能做到这一点,肯定能博得日本第一的名声。在此基础上,我们再假设这个盗贼碰巧是个戏迷的话,这个推测就更加具有现实性了。你说,我的想法是不是太离奇了?我想,他是把偷来的人头做成了各种各样的‘人皮面具’……”
啊,“人皮面具”!盗贼这独创也太超乎想象了!不错,这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如果巧妙地剥下人的面皮,做成面具,再经过化妆的话,肯定能做出很不错的“人皮面具”来的。那么,与那个变脸艺人之名相符合的各种易容面孔,难道都是在这个世上真实存在过的人吗?
由于此事太超乎想象了,我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力。我怀疑当时R和我的推理之中,是否有什么地方存在着重大错误呢?难道这个世界上真有这样残忍的恶魔,居然若无其事地戴着人皮面具演戏吗?然而随着思考的深入,我渐渐地意识到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能够想到的可能性。在一小时前,我是亲眼看到的这张面孔,而与那面孔分毫不差的人就在这张照片里。而且R一向是个以冷静著称的人,对于这么重大的事情,他是不可能做出错误判断的。
“如果这个推测正确的话(因为事实上也没有其他可能),我们就不能置之不理了。然而即使现在去报警,警察也不会相信我们的。必须掌握更多的证据。比如从变脸艺人的面具里找出‘人皮面具’之类的证据。幸好我是个记者,又和那个艺人有一面之缘。就让我来当一回侦探,揭开这个秘密吧……就这样。明天我就开始。如果顺利的话,既可以安慰亲戚老太的在天之灵,对于报社来说也是立了大功。”
最终,R决然地说出了这些话。我也对此表示赞成。那天晚上,我们两个人一直兴奋地谈论到了两点。
从那以后,我的脑子里就被这奇怪的“人皮面具”充满了。不管是在学校上课,还是在家里读书,我常常突然意识到又在想这件事了。R此时在干什么呢?他顺利地接近了那个艺人没有?一想到这些,我就一刻也坐不下去了。于是,好像是在看了那场戏的第三天,我又去拜访R了。
到他家一看,R正在灯下专心地读书,他看的还是平田笃胤的《鬼神论》《古今妖魅考》之类的书。
“啊,上次真是很抱歉啊!”
我和他打过招呼,他很平静地回答道。我已经等不及考虑说话的顺序了,立刻提出了我的问题:“那件事怎么样了?有一点线索了吗?”
“那件事?……”R一脸诧异地问道。
“就是那个‘人皮面具’的事啊,变脸艺人的事。”
我压低声音,很郑重地问道。令人惊讶的是,R的脸奇怪地抽搐起来,随后用一种拼命憋着就要爆发出来的笑声般的声音说道:“啊,你问‘人皮面具’吗?那确实是件有趣的事啊。”
我虽然觉得他的样子有些古怪,但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呆呆地看着他的脸。也许我的表情在R看来特别好笑吧,他再也忍不住似的突然放声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那些都是我胡思乱想出来的啊。是我觉得很有趣的空想而已……的确,那个变脸艺人确实是个少有的艺人,但也不可能戴‘人皮面具’吧。还有盗贼的事,这是我负责的事件,所以知道得比较清楚。后来罪犯被抓住了,所以这两件事之间没有一点联系。我只是通过想象把两件事联系起来罢了。哈哈哈哈……啊,还有那个老太太的照片吧?我怎么可能有那样的亲戚啊,那是在报社拍的变脸艺人化装后的模样啊。不过是把照片贴在旧印相纸上,用来骗人的。把这事揭穿后就真相大白了,不过信以为真的时候却是很有趣的吧?这百无聊赖的人生也是如此,如果像这样通过自己的脑子创作出来的故事,娱乐自己的话,就能相当愉快地生活下去了呀。哈哈哈哈……”
这个故事就到此结束了。那个变脸艺人后来怎么样了,我没有听到有关他的任何消息。他恐怕一直到处流浪卖艺,在某个乡村里终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