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3

晚饭定在金扬海鲜大酒楼四层“斜阳晚钟”包间,一水儿的高档仿金器餐具套房,光最低消费就得一千块钱。本来郭伟刚和李伟都不太同意孙咛如此铺张地请他们吃饭,可最后碍于她的执拗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于是六点半的时候,郭伟刚带着李伟和成小华走进了预定好的房间。

金扬海鲜大酒楼的前身叫金都海鲜大酒店,是成小华和李伟结识的地方,也是成小华之前获得第一份工作的企业。后来金都集团因经营不善被塞北市中长实业集团收购,酒店就改了名。如今这里虽然仍旧熙熙攘攘,却早已物是人非,能带给他们的恐怕只剩下掺杂了五味的一点儿淡淡情怀了。

孙咛已然提前到来,见他们仨人同时进屋忙起身相迎,不免和李伟、成小华二人一番客气。郭伟刚和孙咛昨天刚见过面,所以此时俨然成了半个主人,张罗着让服务员上湿巾、压口布、倒茶撤杯,足足有五分钟四个人才分宾主坐定。孙咛此时又把已经点好的菜单拿来请李伟他们过目,又有一阵推让。

待两轮茶过,孙咛的客气话也说得差不多的时候。郭伟刚才趁给李伟倒酒、给成小华倒饮料的机会抢过话头,说道:“今天是两个任务:一来,咛咛想感谢一下这段时间李伟和小华对查她父亲去世原因这事的支持和配合;二来呢,也想让我把工作和你们说说,用咛咛的话讲是知无不言,也不用隐瞒二位。”说到这里郭伟刚还特意转头看了眼孙咛,问道,“我说的没错吧?”

“没错,是这个意思。”孙咛笑着补充说,“不过我要感谢的是你们三个人。”

“我就算了,应该的嘛。”郭伟刚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半个巴掌大小的笔记本,翻开说道,“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查,我和李伟对咛咛父亲孙玓霖的事已经基本得出了一个结论,虽然尚有争议,但我觉得不影响最终结果,是不是我先说说?”

郭伟刚是冲着李伟问的,因为他此时最希望的就是李伟抛弃所有不切合实际的想法和他站到一起,赶快把案子结了,以便让孙咛和他的关系能上个新台阶。从西宁归来的路上,郭伟刚就不止一次想过和孙咛的未来,甚至在他看来这个案子就是他们关系的台阶,一步步把他和孙咛从陌生变得熟悉。可这台阶却不能永远无限延伸下去,必须结束,才能引入婚姻的大门。

但李伟好像并不这么看,他似乎从来没有觉得郭伟刚和孙咛的关系比案件更重要。他需要的就是那种查案过程带来的快感,所以会孜孜不倦地推敲着每一个细节,不放弃任何一个哪怕是一丁点儿的线索。面对这样的朋友,郭伟刚快疯了,真想直言不讳地告诉李伟:是不是把他自己的婚姻大事放到第一位?可他不能这么做,也不敢这样做。

李伟自然没有体会到郭伟刚如今五味杂陈的心情,只是轻轻地点了下头:“你先说你的吧,我一会儿补充,让孙咛自己决定。”

听到李伟这么说,郭伟刚都快崩溃了,真想过去薅住他的领子狠狠来上几个大耳刮子,把他抽得服服帖帖。可幻想毕竟是幻想,也就只能想想而已。李伟作为曾经的前辈、老上司,自己的好朋友,必须也不得不尊重。于是郭伟刚能做的只有喝干杯中的酒,然后舔着嘴唇做“报告”。

“我先说结论吧,然后再做说明。”郭伟刚轻轻叹了口气,神色凛然道,“根据我们多方位的调查和塞北市安宁医院退休教授李曙光的推断,孙咛的父亲也就是孙玓霖的确死于他杀,之前王海欣和八喜共同作案的结论不变。但需要说明的是孙玓霖本身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有人格分裂的问题。他对自己分裂的另外一个人格叫‘田云峰’,是他本人的另外一面,而杀孙玓霖的主意就是这个人格给八喜出的。这也就基本解释了上次李伟的那些疑问。”

郭伟刚说完这段话有意停顿了一下,看孙咛脸上虽然没什么大变化,可神色间明显有些伤感,甚至握着筷子的右手还在微微发抖;成小华则显得很惊讶的样子,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至于李伟,好像根本没注意到他的发言,若有所思地望着桌上的龙虾舟发呆,既没吃东西,也没说话。

“其实上次调查的方向基本没错,这回呢,我们俩也没有更多的新证据推翻以前的结论。最多是细节上的完善和出于对孙玓霖的了解做出的猜测。”郭伟刚说着把笔记本又翻了一页,刻意把询问的目光投向孙咛,直到她做出没事的反应后才继续说。

“下面的事就是我的猜测了。因为孙玓霖从小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导致了极端压抑的个性。而在与林罗等三人打交道的过程中,孙玓霖虽然积累了大量的财富,却缺乏安全感与可以交心的朋友,于是分裂出了好友兼兄弟‘田云峰’这个人格,并有意无意地通过招聘王海欣、苗杰等人把自己逼上被杀的绝路。也就是说,虽然是他杀,但其实从某个角度上说孙玓霖是自己在为自己做着一种解脱,一件想干却没有胆量完成的事。他不敢自杀也不能自杀,却利用别人完成了这个过程。你们还记得苗杰死时的遗言吗?他说的‘两个敌人’其实就是孙玓霖的两个人格。

“当年你父亲显得神秘而引起你的注意,让你误以为他加入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组织,其实也是因为他分裂出另外一个人格而担心被你和你继母知道,从某个角度上说其实他对自己的病情是有一定了解的。从医学角度上来说,这叫作分裂型人格障碍症。”

说完心里的话,郭伟刚感到一种彻底的轻松。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用一种极度谨小慎微的态度来处理孙玓霖的案子。甚至包括李伟在内,两个人都感觉孙玓霖的事是他们的人生中处理过的最复杂的案件。当孙玓霖有可能是精神病人的结果出来之后,郭伟刚真担心孙咛会因为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而陷入极度失落当中,甚至会影响到他们的关系。如今这种担心过甚的压抑感消失了,“生存或灭亡”的选择不再困扰哈姆雷特,他觉得自己已经用尽全部力量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在一阵低微的抽泣声中孙咛给出了自己的答复。对于孙咛本人来说,这也许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但在郭伟刚看来无异于天大的好消息——她接受了这个结果就等于接受了郭伟刚几个月来的含辛茹苦。

“我对爸爸的关心太不够了。”孙咛哽咽着说道,“其实我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唯一应该关心他的人……”成小华递过纸巾,做着无声的安慰。

短暂的沉默过后,郭伟刚以为事情到这里就应该结束了。他甚至忘记了之前对于那个固执得像块石头的搭档的担心,忘记了昨天在铁园小区看到的那个人。

可世上的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这是郭伟刚在看《神雕侠侣》中听杨过说过的话,如今他立即体会到了那种瞬间被人否定的失落感。

“等下,我还有话说。”李伟平静地打断了孙咛,“我刚才说过,有一件事需要放到最后说,他有可能关系到你父亲孙玓霖最终的结果。”

李伟的话不啻晴天霹雳,一下子就将孙咛的注意力又拉了回来。

“铁园小区有个小乞丐叫张牛牛,我自从查你父亲的案子以来常常见到他,有一次还和郭子给他买过饭。但实话实说,我之前根本没有把他当作什么线索来对待,所以也没注意。可前几天我第二次和王海欣聊案情的时候,她说的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李伟点了根烟,默默地吸了几口,好像是在整理语言,“王海欣说孙玓霖生前有个怪癖,很喜欢请铁园小区的乞丐吃饭,说她去过几次铁园小区才知道的这事,所以我就想和这个张牛牛聊聊这事,谁知道张牛牛却告诉我说请他们吃饭的不是你父亲孙玓霖。”

“什么?”孙咛显然没听懂李伟这段话想表达什么意思。

“张牛牛说,请他们几个人吃饭的人叫田云峰,之前和他们一样是乞丐。因为在工地打工,老板后来跑路了,他没钱没脸回老家才狠心要饭的,谁知道这要饭的收入还不错,也就待下来了。”

“不是说田云峰是孙玓霖的亲戚吗?”成小华替孙咛问道。

李伟笑着点了点头,摆手示意她们俩继续听:“我也很奇怪,因为我们知道据李曙光和郑顾杰等人的诊断,这田云峰是孙玓霖分裂出的人格才对,况且孙玓霖在老家根本没有这么一门亲戚。所以我就仔细问了几遍,谁知道张牛牛一口咬定田云峰是确有其人,而且他还当了大老板。昨天郭子也见了这个张牛牛,你们不信问他。”

郭伟刚见孙咛和成小华的目光都投向自己,遂感有些尴尬:“昨天他是这么说的,但我不能保证这个小乞丐的精神正常。在我看来之前的结论是最有可能接近真相的结果。”

房间里突然鸦雀无声,连孙咛低微的抽泣声都没有了。每个人好像都被李伟蓦然翻盘的结果弄蒙了,有些不知所措。

良久,李伟才打破了静寂:“只有两个可能,一是郭子说的小乞丐精神不正常或有什么其他原因在撒谎,孙玓霖的确有精神问题;二是田云峰确有其人,原因不明。”

孙咛抬起头,用迷茫的眼神望着李伟,又看了看郭伟刚:“我有点儿晕,李哥,你的意思是说如果真有田云峰这个人,我父亲有可能不是精神病?”

“对,具体为什么我现在也不知道,但去一趟田云峰的老家无疑是最好的选择,是真是假一问便知。”

孙咛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又瞅了瞅身边的成小华,忽然说道:“小华姐,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成小华分别瞧了眼李伟和郭伟刚,很镇定地笑了:“这事拖得时间也挺长的了,既然李伟想查,你又想弄个水落石出,那就让他查下去。要我看郭哥就先别查了,帮着咛咛和律师打理下财产的事要紧。”

郭伟刚此时才发现成小华真是绝顶聪明,说话一针见血,将事情安排得无比妥当,忙应道:“我没意见,这个主意不错。当然前提是李伟还想查。”

没等孙咛说话,李伟却先回答了他们:“无论你们怎么说,我都是要查下去的,却不是最近。”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

那是什么时候?郭伟刚很想问李伟,却最终没有开口相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