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七一建党节的庆祝活动才开始半个小时,郑顾杰就接到办公室的电话说有人找。他匆忙地和与会领导打了个招呼,横穿整个活动中心,坐电梯到办公室外的时候,正看到一个青年男子在门前徘徊,显得甚是焦虑。

他大概三十多岁,穿了件休闲品牌的T恤衫,下身是牛仔裤、白皮鞋,手里夹了个仿牛皮的笔记本,挎着男士单肩包,看到郑顾杰时,一眼就认出他是自己要找的人,快步迎了上来:“郑大夫吧,您好,您好。”说着紧紧握住郑顾杰的右手,热情而有力。

由于摸不透对方的来历,郑顾杰多少有些茫然,敷衍片刻就把对方让进自己对面的小办公室,从热水器中倒了杯白开水放到来人面前,才疑惑地问道:“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李伟。”男人见郑顾杰问他,放下杯子轻轻点了点头,“我之前是咱们市公安局桥南分局的刑警队长,后来工作上出了点儿差头,就离职了。现在在市某私企工作,业余时间也帮别人做个调查什么的。今天来呢,是想和您聊聊您的两个病人——孙玓霖和田云峰的事儿,不知道您是不是方便。”

其实就第一印象来说,郑顾杰对李伟的印象不错,最起码这年头尊重医生的人不多了,尤其是在双方没有医患属性的情况下,能不戴着有色眼镜把医生当正常职业来看的人很少。郑顾杰经常面对的就是阳奉阴违。这些人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可一打眼就知道他们心里一定觉得医生就是把收红包挣钱放到第一位的唯利是图的小人。面对这些,郑顾杰真想告诉对方自己也是人,也希望真正地被尊重,因为穿上白大褂的瞬间就已经为他自己箍紧了“白衣天使”的枷锁,无论收不收钱,医生第一要务真的是想医好病人。

可今天的李伟,郑顾杰本能地可以感受到他是那种真正尊重自己、尊重医生的人。就冲这个,郑顾杰其实很愿意多和他交流交流,在可谈的范围内说说他想知道的事情。不过愿望毕竟是愿望,当李伟说出孙玓霖和田云峰两个人名时,郑顾杰好像接了个烫手山芋,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办法抽身。

除了这两个人,别的都能谈。郑顾杰很想告诉李伟这句话,只不过话到嘴边的时候他却给自己找了个理由:“这样啊,他们俩是我的病人没错,只不过今天七一,你看我们的活动不少,要不然改天再谈?”

按理说他下了逐客令,李伟应该知趣起身告辞,然后客气两句诸如“好吧,那不打扰了,我改天再来”之类的话离开才对,最起码应该尊重他的意思吧?谁知道李伟竟然连动都没动,似乎看透了郑顾杰的心思:“耽误不了您几分钟,我就问几个问题。”他冷冷地说道,好像没有商量的余地。

开始时的好感随着对方的态度逐渐消弭,郑顾杰还没见过这么强硬的所谓的请求,愣了半晌有些不知所措:“这……”

“根据我手头的资料,我想和您了解一下孙玓霖和田云峰的病情,如果有可能,越多越好。”说着话,李伟从口袋中掏出一支录音笔在郑顾杰面前晃了晃,“不介意吧,我需要资料永久保存。”

“您……真的不是警察?”郑顾杰越看李伟就越觉得他像有秘密身份的警察,心里不禁打起了鼓,琢磨着要是有个警官朋友其实也不是坏事。就见李伟哂然一笑,神色中充满了神秘:“有些东西其实不知道最好,我说不是警察,你相信就可以了。”

这次郑顾杰听明白了,看来面前这位先生真的是什么特殊部门的公职人员,难不成是安全局的?想到孙玓霖和田云峰的事,他不禁心中一凛:“哦,明白了。要不然我和领导请个假先?”

“好,麻烦您了。”李伟又恢复了异常的冷静,客气道。郑顾杰忐忑不安地望了他一眼,愈发觉得这里面有事。不过“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准没错儿,就像他刚才说的:有些东西其实不知道最好!

用电话请完假,郑顾杰恭恭敬敬地给李伟倒了茶,然后拘谨地坐在他对面等着问话。那架势就好像上小学时被请进教务组面对老师时的不安,又有点儿像他那年在南方某洗浴中心被光着身子堵到包间,然后被请到公安局问笔录时的情景。想到这儿,他心中不禁一动:李伟不会已经调查过我的档案了吧?这事要是让同事们知道了,可就麻烦了,自己怎么说也是二十九医院有名的心理专家啊!一时间郑顾杰又觉得李伟既然能知道他在洗浴中心发生的事,那母亲的病他也应该清楚,要是这事被抖搂出来,情况比洗浴中心的事还危险!

正胡思乱想着,李伟的咳嗽声打断了郑顾杰的思路,他讪讪地端起杯子才发现刚才竟然没给自己倒一杯水。就听李伟追问道:“怎么,不方便?”

“什么?”郑顾杰迷茫地问。

“孙玓霖和田云峰的病情,能聊聊吗?”李伟不耐烦地说。

郑顾杰见李伟没提他的事,遂放下了心:“可以,可以,他们都是我病人。”说着话他打开了面前的电脑,在数据库里检索了孙玓霖的名字让李伟看:“重度抑郁症,临床表现为情绪低落、不合群、食欲不振等,疑与个人经历有关。”

“只是抑郁症?”李伟好像有些不太相信郑顾杰的判断,“没有精神方面的问题?”

“精神方面?”郑顾杰听到这四个字好像被雷劈了一样,险些从椅子上跳起来,“我没有精神方面的问题,完全没有,这都是谣言中伤……”他的喃喃自语还没结束就被李伟冷冷地打断了:“对不起,郑大夫,我是说孙玓霖,不是你。”

冷汗从郑顾杰鬓角、脖颈等处涔涔流出,他手忙脚乱地找纸巾擦拭的时候,才意识到李伟还在等着自己回答,遂抬起头,果然看到一双似能洞悉一切的双眸正盯着自己。瞬息之间,他已意识到此时的失态完全是因为面前这个看上去冷静而果敢的李伟。他真的只是来调查孙玓霖的吧?努力压制着躁动的心,郑顾杰尽量使自己平静下来。

“孙玓霖没有精神问题。”想明白以后,郑顾杰的思路开始清晰,语速也恢复了正常,“据我了解,他还是由于工作压力大造成的精神抑郁。其实不光是他,很多这个级别的企业老总都有这个问题,只不过没有孙玓霖严重而已。客观地说,孙玓霖的性格的确加重了他的抑郁症病情,而他本来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存在。就我个人来说,他出事是迟早的,这也是很多重度抑郁症患者都会选择的道路。”

“这么说你觉得孙玓霖是自杀了?”

“这个我就说不好了,我只是就病情推论。死亡原因应该是你们警察关心的问题。”郑顾杰看到李伟抽烟,便把烟灰缸给他递了过去。李伟见郑顾杰表示他不会吸烟,便自己点了一根,抽了两口似在思索:“说说田云峰吧,我听说你们是在私底下见的面?”

“对,你知道这种病是经常需要来复诊的。所以一来二去,我和孙玓霖也就熟悉起来。有一次他和我说效果不错,如果有时间希望我能在私底下给他表弟看看,当然他说的这个表弟就是田云峰。”

“你去了?”

“去了,其实病人不愿来医院也是很正常的事。在发达国家很多心理病患都是去私人机构治疗的,既保密又安全。甚至包括好多国家的领导人、公众人物都是,而且他们的心理医疗领域要发达得多,覆盖人口基数也大。在我们这儿这种情况比较少,但也不是没有。当孙玓霖提出来的时候,我并不感觉意外。”

“田云峰是个什么样的人?”

“嗯……”郑顾杰想了一下,说道,“也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长得挺结实,他的病情没有孙玓霖严重,但也不轻。我给他看过几次,总体感觉这个人沉默寡言。”

“在哪儿看的病?”

“孙玓霖的家,好像是铁园小区,具体门牌号码没有记住。”

李伟点了点头,把熄灭的烟头摁到烟灰缸里喘了口气:“你记不记得田云峰有什么比较容易辨识的特征没有?比如秃顶、三角眼、鹰钩鼻之类。”

“好像……没有吧?”

“你们一般什么时间见面?”

“一般都是周六、日下午,有时候三点钟,有时候四点多钟。”

郑顾杰说到这里舔了舔嘴唇,不停地用右手摩挲自己的下颚,好像那里有什么东西。此时他对李伟的畏惧感已经消失,可仍旧觉得这个号称不是警察的人是个难对付的角色,恐怕真是某个部门来执行什么任务的官员。正瞎想着,李伟忽然抛出了最有杀伤力的问题:“你曾经和保险公司的张勇说田云峰有可能做出什么危害社会的举动,有这个事吗?”

“有吗?”郑顾杰对张勇的印象不深,只记得吃过顿饭,至于饭桌上说过什么,还真记不清楚了。李伟冷哼一声,淡淡地笑了:“你觉得你说过吗?”

“我……不记得了,不过当时喝多了,记不太清楚说了什么。”看李伟脸色不善,郑顾杰怕他疑心,遂横下心来走到他耳边,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话。这次,李伟狐疑不定的神情立时变得严肃起来:“你没骗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