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教堂街 23
罗茜的生日是五月十四日星期三。除了特雷佛先生,我们都起得比平时要早,这样她就能在上学之前拿到礼物了。
下楼以后,我略微迟疑了一下,似乎闻到了一股类似变质肉类的味道。我想起珍妮特周六从神学院义卖会回家的时候提到过闻见异味的事情。但在走廊里仔细嗅一嗅,又没有发现任何异样的气味。只有湿气,石墙和昨天的蔬菜味。
罗茜非常兴奋,像在塔尖打转的燕子一样在厨房里奔来跑去。桌子上放着一小叠贺卡和几件小礼物。
“我可以打开吗?”她问,“让我现在就打开好吗?”
“吃完早饭再开。”珍妮特对她说。
“我现在就要看,今天是我的生日嘛!”
“好吧,宝贝,但即便今天是你的生日,你也得给我好好吃早饭啊!”
“看了礼物再说。”
“不吃早饭就不给你看礼物了。”
“妈妈,快给我打开看看嘛!”
她们对视了一会儿。珍妮特首先把目光挪到一边,似乎对女儿做出了妥协。
我拿起早先放在桌子上的卡片和礼包。“不吃饭我就把这些礼物拿走了。”
罗茜抬头惊奇地看了我一眼,心里似乎在盘算着什么。
“这些东西只有听妈妈话的孩子才能拿。”
我对她笑了笑,希望自己没做多余的事。管孩子是珍妮特的事,照理说我不该插手。没多久罗茜就坐回自己的座位,看着母亲倒上了满满一碗玉米片。如果罗茜是个小将军的话,她会把这种举动称为战略性撤退。
罗茜用了五六分钟就把麦片粥、一小块吐司和一杯牛奶全吃完了,接着她便开始处理起面前的这堆礼物来。她先是打开信封,看着里面的生日卡,然后将它们叠成一摞。罗茜把信封扔得到处都是,不过她把两张邮政汇票和一张政府有奖公债单独放在了一起。
接着就是那些礼品包了。罗茜让大卫用剪刀把它们打开,邮局寄来的包裹里放着件酱紫色的羊毛衫。
“拜菲尔德奶奶真是太好了。”珍妮特不动声色地说。
罗茜一句话都没有说。
剩下的四个包裹是家里的四个大人送的。她先是打开了特雷佛先生送的,老先生希望把橱柜盘子里的苹果送给外孙女。他告诉珍妮特罗茜喜欢吃苹果,看到这件礼物一定会很开心。他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很希望有人能把苹果当做生日礼物送给他,但他从来没有收到过这样的礼物。珍妮特说这个主意很不错,罗茜一定会喜欢。不过包礼物的时候,珍妮特还是把义卖会上购得的蓝色人偶也一起放了进去。
大卫的礼物是儿童版的《莎士比亚故事集》,书里的语言浅显易懂,还配上了许多可爱的插画。珍妮特则给罗茜买了条粉红色花边、天蓝色底色的连衣裙,裙子上还画着几匹可爱的小马。连衣裙有蓬蓬袖,领子高高立起,罗茜高兴坏了。上学以前她把连衣裙带到父母的卧室,这样她就可以穿着它在大镜子前好好照一照了。
在这之前,她先打开了我的礼物。我向珍妮特询问过罗茜最想要什么,珍妮特告诉我罗茜想要个天使。我和珍妮特觉得天使玩具可能会对她的胃口。我在高地街的玩具店里买了个非常贵的天使玩偶,玩偶长着头金黄色的长发,眼睛根据站卧的姿势一张一合,腿脚和手臂与肢体连接在一起,头颅在脖子上不断地摇摆着。按住胸膛,天使会马上发出“妈妈,妈妈”的呼叫声。
买来时玩偶的裙子、内衣、袜子和鞋都是粉红色的,这对于一个圣徒来说显然有点不太合适。于是我用两块白色的手绢给天使做了件长长的袍子,并在接近心脏的位置用蓝色的棉线绣了个代表天使的“A”。我们让天使穿上长袍,把脱下来的粉红色衣装放进了一个空香烟盒里。
“我们可以把这些衣物当作天使的嫁妆。”珍妮特说。
“或者在天使下凡的时候穿。”我附和道。
打开盒子,看到自己想要的天使时,罗茜半晌没有说话,接着她轻柔地拿起天使,把它放在了自己的怀中。
“喜欢这件礼物吗?”珍妮特问,“快去谢谢你的温迪阿姨。”
罗茜抱着天使走到我的椅子边,准备让我亲吻她的面颊。
“生日快乐,”我说,“非常高兴你会喜欢我的礼物。”
珍妮特把长袍、粉红色衣装以及玩偶呼叫“妈妈”的机关告诉了她。
罗茜点了点头。“但天使的翅膀在哪儿呢?”
“并不是所有的天使都有翅膀的。”我告诉她。
“天使就应该有翅膀。”罗茜说。
“亲爱的,这个得问你爸爸去,”珍妮特告诉她,“你爸爸对这些事再熟悉不过了。我想他一定会好好看看你的天使的。”
事实上,大卫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吐司面包和橘子酱上。不过他还是分了一会儿心,告诉罗茜天使并不是都长着翅膀,这让罗茜稍稍释怀了一点。
“温迪阿姨,”珍妮特带罗茜上学前,罗茜悄悄地告诉我,“你送我的天使是我最喜欢的礼物。”
罗茜生日那天我并没有按平常的时间回家。我希望她能和珍妮特、大卫一起享用自己的生日茶点。这天是她的生日,她应该和父亲母亲单独待在一起。午饭的时候我告诉珍妮特我要买点东西,会比平时晚些到家。
临近傍晚的时候我在图书馆里找到另一本原本属于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的书,那是托马斯·布朗写的《一个医生的宗教观》,我找到的这本书是一八八九年出版发行的。我把尤尔格雷夫的书单独开列在一张书单上。每找到一样东西,我对他的了解便又深入了一点点。这本书是皮面装订的,但封皮残缺不全,书脊也完全开裂了。我翻动着书页,页面像秋天的落叶一样窸窣作响。我在书里发现了一张书签,书的主人用龙飞凤舞的字体在书签上写下一段话。
事实上,我们和我们痛恨的人没有什么区别。食人肉、喝人血的并不只有别人,我们自己也常常在做同样的事。这并不是比喻,而是实实在在的真相。我们把自己的肉放在嘴里,把自己的骨架盛在盘子中。简而言之,我们毁灭的正是我们自己。
我用了好一会儿才理解了作者想表达的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禁全身打了个哆嗦。我仿佛看到了一条把尾巴放进嘴里的大蛇。
“弗朗西斯,这段话可真是恶毒,”我大声说,“你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写?”
在图书馆凝滞的空气中,我彷徨地寻找着答案。我的老天!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我不禁又打了个哆嗦。太荒唐了,我对自己说。
我站起身,拿出原先用大页纸做的分类目录。这里登记了皮尔教长的原始捐赠和后来添加的一部分书籍。最后一本书的入馆时间是一八九九年,其中没有这本《一个医生的宗教观》。我检查了门边橱柜里后期保存的一些记录,这些记录和早期的分录一样残缺不全。最早的记录是注释版德文《摩西五经》。分录里标注着这本书是一九〇四年十一月入馆的,标注的字体工整,与弗朗西斯潦草的字迹迥异。
我从《英国名人传记》上了解到弗朗西斯一九〇〇年来到罗星墩,四年后的某个时候又离开了这里。他也许在图书馆里留下了一些书,不过我在不同的分类目录里并没有找到他的痕迹。我突然意识到一九〇四年十一月做的分类目录可能是接手他工作的管理员留下的,那个人无疑比他更尽责。这么说来,弗朗西斯很可能在那年的夏末或早秋被迫离职。确定了这个时间点,我也许就能轻易地在公共记录里找到最后一次布道的线索了。
直到这时我才想到公共记录里可能会有那次布道的线索。为什么不去查查看呢?奥巴斯顿教士说本地的报纸上有过那次布道的记载,报道此事的无疑应该是《罗星墩观察家报》。
我看了看表。我原本计划回达克旅店之前去店铺里转上四十五分钟,但我并没有什么着急要买的东西。
《罗星墩观察家报》在市场街上有间办公室。这是份报道本地市场集会、公开拍卖以及刊登婚丧嫁娶消息的周报。葬礼的通报通常被放在显要的位置上。他们的编辑原则是尽可能多地提到本地的人名,每段文字的第一句话里必定要有“罗星墩”这个词。
我走进一个面向街道的房间,两个女人坐在磨光的长柜台后面,一个正用两只手指在打字机上打字,另一个则在织毛衣,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某个名叫埃德娜的人的事。我问她们过期的报纸保存在哪儿,织毛衣的人把我领到后面的一个小房间,房间的墙壁旁边放着一排又高又深的铁架子,窗户下放着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报纸按年代顺序整齐地摆放在铁架子上。
“这些报纸都很脏,”带我来的女人提醒我,“你留在这儿慢慢看,我们五点关门。”
我带了棉质的防尘手套,所以不用担心灰尘和油墨的侵蚀。我走到放着一九〇四年报纸的铁架子前。这时我突然产生了疑惑。
首先,报纸堆的上层没有一点灰尘,但左右两边和铁架子其他地方的报纸都沾满了灰。这里堆放的是一九〇三年到一九〇六年上半年的报纸,一九〇四年的报纸应该在正中间,但它们却出现在了报纸堆的最顶端。
我把那一年的报纸带到桌子前,从一九〇四年十一月往前翻。我立刻在第一份报纸的第五页发现了一段提及弗朗西斯的简短文字。
从下周二晚上七点半开始,海克斯托尔教士将在施赈所就“耶稣降临的意义”举办一次连续四晚的讲座。欢迎大家前去参加。在先前发出的通告中,这次讲座的主讲人是尤尔格雷夫教士。这次讲座还将为教堂慈善协会筹款。
我把报纸往前翻。十月的报纸上说尤尔格雷夫教士因为健康原因辞职,并且离开了罗星墩。教堂方面认为他的继任人在后一年才会被任命。
我希望在九月的报纸上找到导致尤尔格雷夫教士辞职的那次布道的消息,但看到的情况却非常糟糕。四份报纸中的两份遭到了严重的损坏,有人用小刀裁下了五段报道,其中两段似乎是写给编辑的信。破坏者下手很重,下面的两三张报纸都被他割开了。
我把割坏的两张报纸带到前面的办公室。两位女性职员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着我。
“不能把报纸带出去,”织毛衣的女人说,“这是这里的规矩。”
我把报纸摊开在柜面上。“你们看看,有人把这里的报道裁下来了。”
“谁会在乎这个呢?”打字员说,“也许是那些小流氓的恶作剧吧。”
织毛衣的女人往嘴里扔了颗薄荷糖。“也许只是不想费事复印一份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最近有人来过这儿吗?”
“可能是许多年以前干的,这里好久没人光顾了。”
我一点都不相信她的话,因为发黄报纸上的割痕还很新。“也许吧。但我想知道最近有人来过这里吗——我是指最近几周?”
“只有沃斯珀夫人,”打字员说,“她想查阅她公婆的结婚日期。”
织毛衣的女人爆发出一阵哄笑。“现在才想起这个?好像有点太晚了吧。”
“律师好像是也来过吧?”打字员似乎想起了什么。
“哪个律师?”我连忙追问道。
“记不太清了。”
“那个人看上去像是给律师跑腿的,”织毛衣的女人解释道,“个子非常小,穿着黑色外套和细条纹的裤子。”
“他想要查些什么。”
“因为忙,所以我们没问。那天有好几个人来报社谈登广告的事,还有个人对之前登的文章提出抱怨,我不知道那个人是为什么来的了。”
“别说这个了,”打字员提高音调,重新掌握了谈话的主导权,“你为什么想知道他要查什么呢?”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有点怪。”
“人们成天都在做奇奇怪怪的事情,”织毛衣的女人说,“有些事我们说了你也不会相信。如果你敢尝试的话,我们也不会太吃惊。”
“我才不会做什么怪事呢。”
打字员说:“快五点了,我们马上要下班了。”
我只好出去买东西。我给珍妮特买了些棉线,给罗茜买了块巧克力,自己则买了瓶琴酒。葡萄酒专卖店的克罗姆威尔先生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一时我以为他会对我说些什么。下次看来要去剑桥买琴酒了。
我发现自己很难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因为我一直在想裁剪《罗星墩观察家报》的到底是谁,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么做的原因是不是和弗朗西斯·尤尔格雷夫有关。
回到达克旅店的时候一定快到六点了。走进屋子的时候,珍妮特突然冲到走廊上。看到是我,她难掩脸上的失望表情。
“出什么事了?”我连忙问,“罗茜在哪儿?她怎么了?”
“罗茜她很好,她现在乖乖地在厨房待着呢,出事的是爸爸。你见过他吗?”
“我今天还没见过你爸爸呢。”
“我做茶点的时候,他和罗茜在花园里玩了一会儿。我去叫他们进来的时候爸爸却不见了。那差不多是两小时前的事。大卫正在四处寻找他。”
特雷佛先生很少离开家,他去外面的时候我们总会有一个人陪着他。搬进达克旅店以后,他就再没有一个人出去过了。
“他走不了太远。你通知过警察了吗?”
“还没呢。大卫觉得我们还可以再等一等。”
我们走进厨房。罗茜正在跟我送给她的天使说话,没有抬头看我们。没吃完的生日茶点仍旧放在桌子上。我“哐”地一声把手提包扔在橱柜上。不知道大卫是不是害怕丑闻才迟迟不敢将特雷佛先生失踪的事通知警察。
“罗茜,”珍妮特说,“爷爷真的没把他要去的地方告诉你吗?”
她抬起头,对妈妈摇了摇头。“没有,他没告诉我他要去哪儿。”
罗茜在最后那个字上稍稍加了点重音,我马上想到了一种可能性。“他告诉过你他为什么要出门吗?”
“他说他要出去找翅膀。”罗茜抚摸着玩偶的头发说,“他说天使不能没有翅膀。”
这时我们听到通向市场和高地街的后门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门被打开以后,特雷佛先生说:“我很饿,还有吃剩下的茶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