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15:50
路易和同事们一一握手。卡米尔想看录影带,立刻就要看。路易感到震惊,他知道卡米尔向来不在乎什么繁文缛节,但这样一种缺乏方式方法的行为,在卡米尔这样有层次和经验的人身上出现,还是不由得让他感到惊讶。路易用左手拢了拢他的刘海,还是跟着他老大到了作为临时指挥部的书店后间。卡米尔心不在焉地和书店老板握了握手。她把自己搞得像棵圣诞树,还抽着一根插进象牙烟嘴的烟——这个世纪以来已经很少会看到这种烟嘴了。卡米尔没有停下。同事们已经调出了两台摄像机的所有录影带。
他一坐到电脑屏幕前,就转向他的助手。
“不错,”他说,“我要好好看一下这些带子。你可以休息一下。”
他指指旁边的房间,或者说,他指指门。他坐在电脑屏幕前,看看周围人,丝毫没有迟疑。这架势就像是想一个人独自待着看一部色情电影。
路易表现得就像是觉得这一切并没有不合理的地方,一副大内总管的样子。
“我们走吧,”他一边说着一边推搡着大家,“我们还是在那边坐一会儿吧。”
最吸引卡米尔的那卷录影带,是放置在珠宝店上方的那个摄像机拍摄的。
二十分钟后,当路易对这卷录影带进行审核,对照第一轮的证词,给出初步假设时,卡米尔正站在中央过道上差不多当时开枪的位置。
调查结束了,技术人员也都离开了,玻璃碎片也已经收拾了起来,抢劫发生的区域也被胶带封锁了起来。大家等着专家们和保险公司过来,之后,他们就要全部收队,然后让那些公司回来。不出两个月,一切就会重整一新,疯狂的劫匪又可以重新回来,在长廊开张的时间点让顾客们乖乖地排好长龙。
这个地方被一名警察守卫着。他又瘦又高,眼神疲惫,下颌突出,眼袋下垂。卡米尔立刻认出了他,他已经无数次在凶案现场遇到过他了,但因为他似乎无足轻重,所以卡米尔从来没有问过他的名字。他们互相做了个手势,算是打了个招呼。
卡米尔看着破败的商店,玻璃窗全都碎了。他完全不懂珠宝,但他感觉如果是他要抢劫,他绝对不会选这样一个地方。但他知道这只是他的错觉。比如你看看银行门店,看上去毫不起眼,但如果你把它洗劫一空,你抢来的钱几乎就能买下这家银行了。
卡米尔努力想保持平静,但因为他一遍又一遍地看那卷录像带,那些影像就像把他吞噬了一般,他插在上衣口袋里的双手不住地颤抖。
他拼命晃着脑袋,像是耳朵进水了一般,想甩掉这充斥着他的过多的情绪,保持一点距离:地上,就在那里,这些血迹是安妮的血,她当时就在这里,蜷缩在地板上,那家伙应该也在那里。卡米尔退后几步,那个大个子警察盯着他看,有点担心。突然,卡米尔转过身,他想象自己胯部架着一杆猎枪。大个子警察把手放在对讲机上。卡米尔走了三步,他一会儿看看开枪的劫匪当时在的位置,一会儿看看长廊的出口,突然,他毫无预兆地开始奔跑。这一次,毫无疑问,那个警察紧紧抓住他的对讲机,但是卡米尔又突然停了下来,警察也不再行动。卡米尔忧心忡忡,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又折了回来,他抬起眼,正好撞上大个子警察的目光,他们互相微笑了一下,还带着一点惶恐,好像两个不说同一种语言的人想表现得友好。
到底当时发生了什么呢?
卡米尔环顾左右,又抬头看看被猎枪打爆了的拱墩,他往前走,走到长廊的出口,乔治-弗朗德兰街。他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一个信号,一个细节,一个恍然顿悟,他对于地点和人过目不忘的能力,正在重新排列那些模糊的记忆。
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有种走错路的感觉。这里并没有什么好多看的。
关于这件事,他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调查方式。
于是他又折回去,重新开始问询调查。
他对第一批搜集证词的同事说,他想“看清大局”,在他询问女理发师的人行道上,他看到了书店老板和古董店老板。至于那个珠宝店老板,她已经住院了。至于她的学徒,她在整个抢劫过程中一直保持双手抱头脸朝下的姿势。这姑娘着实让人有些同情,但又像无足轻重,可以忽略。卡米尔对她说可以回去了,还问她需不需要人陪她回去,她说她朋友在小酒馆等她。她指了指马路对面的那家小酒吧,阳台上黑压压地挤满了人,所有的面孔都直勾勾对着他们。卡米尔说:回去吧,赶紧脱身。
他听了证词,仔细地看了所有图像。
这种想杀死安妮的顽强的意愿,首先源于空气中紧张的气氛,那种弥漫在整场抢劫中的可怕氛围,还有就是之后一连串的情形。蝴蝶效应。
但毕竟,这种固执,这种疯狂……
已经通知法官了,他应该随时会到。在等待期间,卡米尔回顾了一下整个事件。这起抢劫,从各个方面看来都和去年一月的那一件极为相似。
“你觉得呢?”卡米尔问。
“绝对如此,”路易肯定地回答说,“唯一不同的就是规模。今天是一起抢劫,而去年一月,可以说是四起连环抢劫。六个小时不到,四家珠宝店就被席卷一空……”
卡米尔吹起了一声赞羡的口哨。
“和今天的手法一样,是三个男人。第一个让人打开那些保险箱然后卷走珠宝,第二个用一杆莫斯伯格枪为他做掩护,第三个开车。”
“你说过一月份的时候,死了个人?”
路易查看了一下他的笔记。
“这一天,他们的第一个目标是十五区的一家珠宝店,准备在早晨开门的时候行动。他们十分钟内就搞定了这一笔,可以说是当天最干净利落的一笔了。然后,当他们十点半左右冲进另一家位于莱纳街的珠宝店又离开时,他们留了个活口,一位店员因迟迟不肯打开后备仓的保险柜,头部被打成了重伤,躺在地上。四天的昏迷之后,小伙子醒了过来,但还是留下了后遗症。他和政府周旋了很久,拿上了部分残疾抚恤金。”
卡米尔神经紧绷地听着。这就是安妮奇迹般脱逃了的事情。他心烦意乱,不得不做几个深呼吸,逼着自己放松肌肉,要怎么弄呢,“胸肌……小腿……”啊,去他妈的。
“下午两点左右,”路易继续说,在下午重新开门营业的时候,这伙劫匪闯进了第三家珠宝店——在卢浮宫后面的“卢浮古董店”。他们是个相当成熟的队伍,不打劫小店小铺。十几分钟之后,他们离开商店,把一位“手举得过高了点”的顾客丢在了身后的人行道上……该顾客的情况比上午的那位店员好一些,但还是被诊断为“情况恶劣”。
“这群人简直是无法无天。”卡米尔顺着他说。
“是,也不是,”路易回答,“这些家伙还是很冷静,他们只是用他们自己的方式。”
“真是硕果累累的一天啊……”
“可不是嘛。”
即便是对这样训练有素、准备充分又有着雄心壮志的队伍来说,六小时内四场抢劫,也是难得的好收成。但没过多久,可想而知,疲惫就会席卷而来。抢劫这种事,就像滑雪,意外总是在最后发生。带来最大损失的是最后一案。
“赛弗尔街,”路易又说,“珠宝店店主想抵抗。就在劫匪们要离开的时候,店主以为自己能拖住他们,他抓住那个卷走珠宝的劫匪的袖子,试图让他跌倒。当那个掩护的劫匪用莫斯伯格枪指着他的时候,另一个进行了反抗,最后那个店主吃了两颗九毫米的子弹,正中胸膛。”
没有人知道那天他们的计划是真的完成了,还是由于珠宝商的死亡,他们不得不逃逸。
如果不说被劫店铺的数量,他们的作案方式还是相当成熟的。新晋专业人士,年轻人,叫嚣着,做着手势,对空开枪,跳过柜台。他们选的武器也像是角色扮演游戏里所用的,大得夸张,让人感觉他们其实怕得要死。这帮劫匪都太果决,太有组织了,而且毫不动摇。要不是对于英雄主义的渴望,他们最多在离开时留下一点附带性的损失,不至于杀人。
“一月的战利品呢?”卡米尔问。
“六十八万欧元。”路易清晰明了地宣布。
卡米尔抬起一条眉毛。倒不是因为他惊讶,珠宝商从来不会悉数全报他们的损失数目,他们总是会瞒下一大笔账,不,卡米尔要的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真相:
“显然是超过一百万欧元。转手倒卖,六十万。或者六十五万。收益颇丰。”
“倒卖给谁呢?”
像这样一笔赃物,价值高昂,货源分散,转卖会损失不少,而且在小巴黎地区没有太有实力的窝藏主。
“我们猜测货物是从诺伊地区被运走的……但好吧……”
显然,这是最好的选择。他窃窃私语说这个窝藏主是个还俗的神甫。卡米尔从来没有证实过,但他也没有感到惊讶,这两种职位看起来也颇为相似。
“你派人去那儿转转。”
路易记下这个指令。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是由他分配任务。
说着佩莱拉法官就到了。蓝眼睛,长鼻子,耳朵像狗。他忧心忡忡,步履匆忙,一边走一边抓住卡米尔的手。“您好,警官。”在他身后,他的书记员,一个三十岁的尤物,脖子以下全是胸脯,她的高跟鞋踏在水泥地上当当作响,应该有人去告诉她这有点过了。法官也知道她发出的噪声有点过头。尽管她跟在他身后三步远处,但毫不夸张地说,掌握着步伐的依然是她。如果她乐意,她甚至可以一边悠闲地逛逛长廊,一边用她的口香糖吹吹泡泡。卡米尔发现洛丽塔到了三十岁,就真的是个惹人厌烦的女人。
大家都聚集了起来,卡米尔、路易,还有队伍里另外两名刚刚赶到现场的同事。会议由路易主持。言简意赅,条理清晰,消息灵通。(最近他通过了国立行政学院的考试,虽然他更喜欢巴黎政治学院。)法官全神贯注地听着。“他们说话带着东部口音。他们让人想到塞尔维亚人或者波斯尼亚人,那些粗暴的人,他们开枪从来没有人能躲过。至于老大文森特·阿福奈尔,他的战绩可谓硕果累累。”法官点点头。“阿福奈尔和波斯尼亚人,可怕的组合,居然没有更大的损失,简直令人震惊。这群家伙生来就是坏坯。”法官说道。他说得没错。
接下来他关心起目击者们。通常情况下,珠宝店开门时,主管、实习生和另一名员工一般都会在店里,但那天早晨她迟到了。她差不多在这场斗争结束时才到,只听到最后一声枪声。只要有员工奇迹般逃过了发生在他工作店铺或者银行的抢劫案,警察们总是第一时间产生怀疑。
“我们已经把她找来了,”一名警察说(他似乎不太有说服力),“我们会继续盘问她,但她似乎和这事没什么关系。”
那位女书记员已经厌倦透了。她转动着她的高跟鞋,扭来扭去,肆无忌惮地看着出口处。她涂了一层暗红色的指甲油,胸脯被一件开了最上头两颗纽扣的长袖衬衫紧裹着,像是要被撑破了一般,展露出一条深得难以置信的白色沟壑,让人忍不住紧张地盯着剩下的纽扣看,纽扣周围的衣料紧绷着,像是露出了猥琐的笑容。卡米尔看着她,在心里画着她的速写,她的确可以吸引人的眼球,但也只是总体印象。从细节上来说,又是另一回事:大脚丫子,短鼻梁,五官并不算精致,臀部虽然很有弹性,但位置有点太高——一个登山运动员的屁股。她喷了香水,有点……呛人。让人感觉像是站在一堆牡蛎边聊天。
“很好,”法官说着把卡米尔拉到一边,“分局长女士跟我说,您有一个线人……”
他说“女士”的时候用了一种强调的语气,好像他在努力适应这种新称谓。那个女书记员讨厌这种私密谈话。她发出一声不耐烦的长叹。
“是的,”卡米尔肯定道,“我明天会得到更多信息的。”
“那就不要拖拖拉拉的了。”
“应该不会……”
法官很满意。他不是分局长,但他还是喜欢越多越好的数据。他想走了。他严肃地看了一眼女书记:“女士?”
声音里透着权威,掷地有声。
看看洛丽塔的表情,就知道法官一会儿有的好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