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降临 8、用餐时间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二
这一天将成为二十四年来最寒冷的十二月十六日。早上八点,天色依然漆黑得有如夜晚。哈利去找格尔德,签字拿走汤姆·瓦勒家的钥匙,然后离开警署。他立起领子行走,咳嗽时声音似乎消失在棉绒之中,仿佛寒冷让空气变得浓重。
清晨,人们匆匆走在人行道上,只想赶快进入室内,只有哈利缓缓迈步而行,但他的膝盖正随时做好准备,以防马丁靴的橡胶鞋底抓不住冰面。
当他走进汤姆位于市中心的单身公寓时,艾克柏山后方的天空泛起了光亮。汤姆死后,这栋公寓被封锁了数周,但警方并未查出可以指向其他可能的军火走私犯的任何线索,至少总警司是这么说的。总警司还通知他们,说这件案子已被归为次优先级,因为“还有其他更迫切的案子需要调查”。
哈利打开客厅的灯,再次发现亡者的家中自有其寂静的氛围。黑色皮革沙发对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台超大等离子电视,电视两侧各有一个一米高的扬声器,它们是这所公寓环绕音响的一部分。墙上挂有很多图片,上面是蓝色立方体的图案,萝凯称这种图案为标尺艺术。
哈利走进卧室,窗外透进灰色光线。卧室十分整齐,桌上摆着电脑显示器,却不见主机,一定是被搬回去寻找证据了,但哈利并未在警署的证物中看见汤姆的电脑,不过话又说回来,上级也没给他调查这件案子的权限。官方说法是他正因杀害汤姆而受到独立警务调查机构SEFO的调查,但他挥之不去的一个想法是有人不希望每样东西都被翻起来看。
哈利正要离开卧室,却听到一个声音。亡者的公寓不再寂静。
那是个隐约的嘀嗒声,令哈利的手臂汗毛直竖。声音来自衣柜。他犹疑片刻,打开柜门。柜底有个打开的纸箱,哈利立刻认出里头是那天晚上汤姆在学生楼时穿的外套。外套上放着一块手表,表针正在嘀嗒走动。那天晚上汤姆打破电梯窗户,把手伸进电梯内他们所在之处,电梯开始下降,切断了他的手臂。在那之后,这块表依旧这样嘀嗒运转。后来他们坐在电梯里,围着汤姆的断臂。断臂死气沉沉,宛如蜡像,又像是从衣架模特上拆下的一只手臂,只不过上面有一块表,怪异莫名。一块嘀嗒作响的表,活生生的,拒绝停止,就像哈利小时候父亲讲的故事:有个男人死后心脏不肯停止跳动,把杀人者逼疯了。
这是一种独特的嘀嗒声,强烈而有活力,听过之后便会让人记住。这块表就是汤姆的劳力士手表,想必价格不菲。
哈利关上衣柜,踏着沉重的脚步来到前门,发出的声音在四壁之间回荡。他锁门时,钥匙叮叮地响个不停,接着又疯狂地嗡嗡作响,直到他踏上街道,车辆声才淹没了这一切,带来安慰。
下午三点,厄葛林司令大楼四号已被阴影笼罩,救世军总部窗内亮起灯光。下午五点,天黑了,温度计的水银掉到零下十五摄氏度。几片雪花飘落在一辆有趣的小车的车顶上,玛蒂娜·埃克霍夫正坐在车里等人。
“快点啊,爸爸。”她嘟囔说,焦虑地看了电量表一眼。这辆电动汽车是皇室送给救世军的,但她不确定它在寒冷的天气里表现如何。她记得在锁上办公室的门之前办完了所有事情,包括在网站首页输入即将举行和已取消的军团会议,修改伊格广场的救济巴士和救济站的时间表,检查要寄给首相办公室的信——内容是关于即将在奥斯陆音乐厅举办的年度圣诞表演。
车门打开,寒气窜入车内,一名男子坐上了车。男子的制服帽下面是浓密的白发,他拥有一双玛蒂娜见过的最明亮的蓝色眼眸,反正其他超过六十岁的人都没有如此明亮的眼眸。男子费力地将双脚放在座椅和仪表盘之间的狭小空间里。
“走吧。”男子说,扫落肩章上的雪,那肩章告诉大家他是挪威救世军的最高领导人。他语调乐观,带有一种轻松自如的权威感,显然觉得让别人服从他的命令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你迟到了。”玛蒂娜说。
“而你是天使。”男子用手背抚摸她的脸颊,蓝色眼眸闪闪发光,充满能量和欢喜,“快点出发吧。”
“爸……”
“等一下,”男子摇下车窗,“里卡尔!”
会议厅入口站着一名年轻男子。会议厅就在救世军总部旁边,二者位于同一个屋檐下。年轻男子吓了一跳,立刻跑到车旁,立正站好,双臂紧贴身侧,却差点滑倒,于是他赶紧挥动手臂,恢复平衡。他靠近车子时,已上气不接下气。
“是,总司令。”
“里卡尔,跟别人一样叫我戴维就好。”
“是,戴维。”
“但请不要每说一句话就叫一次我的名字。”
里卡尔的目光从总司令戴维·埃克霍夫身上跳到他女儿玛蒂娜身上,又跳了回来。里卡尔用两根手指抹去嘴唇上方的汗珠。玛蒂娜经常纳闷,怎么会有人无论处在什么天气或环境下,嘴唇上方都这么容易出汗,特别是当他坐在她身旁时,不管是在教会还是其他地方,他总会轻声说一些本该很有趣的话,可他却总是蹩脚地掩饰紧张心情,又靠她太近,嘴唇上方还不断冒汗。有时里卡尔坐得离她很近,四周一片寂静,她就会听见他用手指抹去汗珠所发出的窸窣声。这是因为他不仅会冒汗,还会长出异常茂密的胡楂。他可以早上抵达总部时,脸颊光滑得像婴儿臀部,但到了午餐时间,白色肌肤就已泛起蓝色微光。她经常发现,里卡尔晚上来开会时,已经又刮过一次胡子。
“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啦,里卡尔。”埃克霍夫露出微笑。
玛蒂娜知道父亲这些玩笑没有恶意,但有时父亲似乎看不出这种举动是在欺负别人。
“哦,好。”里卡尔挤出笑容,弯下腰来,“嘿,玛蒂娜。”
“嘿,里卡尔。”玛蒂娜说,假装在关心电量表。
“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总司令说,“路上冰雪太多,我车子的轮胎又是没有防滑钉的普通轮胎,其实应该换上防滑胎的,但我得去灯塔……”
“我知道,”里卡尔热情地说,“您要去跟社会事务部部长一起用餐。刚刚我跟公关负责人说我们希望得到很多媒体的报道。”
埃克霍夫露出神气十足的微笑:“很高兴看到你如此进入状态,里卡尔。重点是我的车在车库里,我希望我回来时车子已经换上防滑胎,你知道……”
“防滑胎在后备厢?”
“对,但前提是你没有急事要办。我正要打给约恩,他说他可以……”
“不用不用,”里卡尔用力摇头,“我立刻去换。您可以信任我,呃……戴维。”
“你确定吗?”
里卡尔一脸茫然地看着总司令:“您是指信任我吗?”
“你没有更急的事吗?”
“我确定,这是个好差事,我喜欢弄车子,还有……还有……”
“换轮胎?”
里卡尔吞了口口水,点了点头。总司令面露喜色。
他摇上车窗,车子驶离广场。玛蒂娜说他这样利用里卡尔乐于助人的个性是不对的。
“我想你说的是他卑微的个性吧?”她父亲答道,“放轻松,亲爱的,这只是个测验,没有其他意思。”
“测验?是测验无私还是惧怕权威?”
“后者,”总司令咯咯一笑,“我刚刚才跟里卡尔的妹妹西娅说过话,她告诉我里卡尔正赶着做明天要交的预算。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把做预算排在第一位,把换轮胎的事交给约恩去做。”
“那又怎样?说不定里卡尔只是善良而已。”
“对,他善良、聪明、勤奋、认真。我想知道他有没有胜任重要管理职位的毅力和勇气。”
“大家都说约恩会坐到那个位子。”
埃克霍夫低头看着双手,脸上泛起一丝微笑:“是吗?对了,我欣赏你这样维护里卡尔。”
玛蒂娜的视线并未离开路面,但感觉到父亲的目光朝她射来。他继续说:“我们两家多年来一直是朋友,你知道的,他们一家都是好人,在救世军的基础也很稳固。”
玛蒂娜深吸一口气,抑制自己的烦躁心情。
这项任务需要一发子弹。
但他还是把弹匣装满,因为这把手枪只有在装满子弹的情况下才能达到完美平衡,另外这样也可以把故障率降到最低。弹匣里有六发子弹,弹膛里还有一发。
他穿上肩套,这肩套是二手的,皮质柔软,闻起来咸而刺鼻,散发着皮肤、油脂和汗水的味道。手枪乖乖地贴在他身上。他站在镜子前方,穿上西装外套——从外观上完全看不出里面藏有手枪。大型枪支比较有准头,但这次任务不需要精准射击。他穿上雨衣,再穿上大衣,把帽子塞进口袋,从内袋拿出红色领巾。
他看了看表。
“毅力,”甘纳·哈根说,“还有勇气,这是我希望在每位警监身上看见的特质。”
哈利没有回答,他不认为这句话是个问句。他坐在常坐的那把椅子上,环顾四周,却发现除了老套的队长训话之外,办公室里的一切都变了样。莫勒的一沓沓纸、塞进法律文件里的唐老鸭漫画、架子上的警察规章、全家福大照片和金毛犬的超大照片都不见了。那只金毛犬是莫勒送给孩子的,它在九年前去世,孩子早已把它淡忘,但莫勒仍在为它哀悼。
现在,干净的办公桌上只有电脑显示器、键盘、一个上面有白色骨头的银色小底座,以及哈根的手肘。浓密眉毛下的那双眼睛正盯着哈利瞧。
“不过还有一项特质我认为更重要,霍勒,你知道是什么吗?”
“不知道。”哈利用平淡的语气说。
“纪律。纪——律。”
哈利认为队长哈根这样刻意地将名词拆开说,显然是话中有话。但哈根却站了起来,抬起下巴,双手放在背后,来回踱步,仿佛是在为自己的地盘做记号。哈利时常觉得这种动作有点好笑。
“部门里每个人我都会找来面谈,好让大家知道我的期望是什么。”
“单位。”
“你说什么?”
“我们从来不用‘部门’这个称呼,虽然以前你这个职位叫PAS,指的是‘部门首长’。我只是顺便一提而已。”
“谢谢你提醒我,警监。我说到哪里了?”
“纪——律。”
哈根瞪视哈利,哈利面不改色,于是他继续踱步。
“过去十年来我在军校教书,专长是缅甸的战争。霍勒,你听了可能会感到惊讶,但我的专长跟这里的工作有很大的关联。”
“呃,”哈利伸长双脚,“长官,我这个人很好了解的。”
哈根用食指摸了摸窗框,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一九四二年,日军只派了十万军队就征服了缅甸。缅甸是日本的两倍大,当时被英军占据,而英军在人数和武器上都胜过日军。”哈根竖起被灰尘弄脏的食指,“但日军有一点胜过英军,并以此打败了英军和印度雇佣兵,这一点就是纪律。日军进军仰光时,军队每走四十五分钟,睡十五分钟,就睡在路上,士兵们背着背包,脚指向目的地,这样他们醒来时才不会走进沟渠或走错方向。方向非常重要,霍勒,你明白吗?”
哈利隐约知道接下来哈根要说什么:“我明白,他们走到了仰光,长官。”
“的确,每一位士兵都走到了,因为他们听从命令。我听说你拿走了汤姆·瓦勒家的钥匙,这是真的吗,霍勒?”
“长官,我只是去看看而已,这样做有疗愈的功效。”
“但愿如此。那件案子已经结束了,窥探瓦勒的公寓不仅是在浪费时间,也违反了总警司下达的命令,现在还要加上我的命令。我想我不用说明拒绝服从命令的后果吧。我还要提一件事,日本军官会当场射杀在喝水时间以外喝水的士兵,这样做并非因为他是虐待狂,而在于纪律一开始就应该割除肿瘤。我说得够清楚吗,霍勒?”
“就跟……呃,某种非常清楚的东西一样清楚,长官。”
“那没事了,霍勒。”哈根在椅子上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开始专心阅读,仿佛哈利已离开办公室。过了一会儿,他抬头一看,发现哈利还坐在他面前,甚是惊讶。
“霍勒,还有什么事吗?”
“嗯,我只是在想,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不是战败了吗?”
哈利离开之后很久,哈根仍坐在椅子上看着那份文件,双眼茫然。
餐厅里有半数桌子坐着客人,就跟昨天一样。门口一名服务生招呼他,那服务生年轻英俊,有着蓝色眼睛和金色鬈发,十分神似乔吉,因此他情不自禁地在门口驻足片刻。他看见服务生的笑容越来越灿烂,发现自己无意间暴露了心思。他在寄物处脱下雨衣,感觉服务生的眼睛注视着他。
“您的姓名是……?”服务生问道。他低声说了。
服务生伸出细长的手指,在订位簿上滑动,然后停下。
“找到你了。”服务生用蓝色眼眸直视着他,直到他感觉自己脸颊发烫。
这家餐厅看起来不像高级餐厅,除非他的心算退步,否则菜单上的价格简直让他无法置信。他点了面和一杯水。他饿了。他的心跳平静而正常。餐厅里其他客人正在谈笑,仿佛没什么事会发生在他们身上。他总是觉得意外,自己身上竟然没散发寒气、腐臭味或黑色光芒。
又或者只是没人注意到而已。
外面市政府的时钟敲了六下。
“这家店很不错。”西娅说着环顾四周。餐厅内部摆设整齐,从他们的位子可以看见外面的人行道。隐藏式音箱里流泻出轻柔的新世纪音乐。
“我希望今天会很特别,”约恩细看菜单,“你想吃什么?”
西娅很快看完一页菜单:“我得先喝点水。”
她喝了很多水,约恩知道这与糖尿病和她的肾脏有关。
“很难选择,”她说,“菜单上每一样看起来都很好吃,对不对?”
“可是不能每样都点。”
“对啊……”
约恩吞了一口口水。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他偷看了西娅一眼,她并未发现。
突然,西娅抬起头来:“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什么?”约恩不经意地问。
“菜单上的每一样,你是想说什么,对不对?约恩,我了解你,到底是什么事?”
约恩耸了耸肩:“我们说好在订婚之前,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对方,对不对?”
“对。”
“你确定你什么都说了吗?”
西娅无奈地叹了口气:“我确定,约恩。我没跟别人在一起过,没有……那样在一起过。”
但他在西娅眼中看见某种东西,她脸上浮现出他不曾见过的表情——嘴角肌肉抽动,眼神黯淡下来,仿佛光圈关闭。他无法阻止自己往下问:“也没有跟罗伯特在一起?”
“什么?”
“罗伯特,我记得有一年夏天你们在厄斯古德调情。”
“那时候我才十四岁,约恩!”
“所以呢?”
起初她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看着他,接着她的内心似乎剧烈翻腾,她关起心房,把他挡在外面。约恩用双手握住她的手,倾身向前,轻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西娅,我不知道是怎么了,我……可以当我没问过这些话吗?”
“可以点餐了吗?”
两人抬头朝服务生望去。
“我要新鲜芦笋当前菜,”西娅说,并把菜单递给服务生,“主菜是慢烤嫩牛排搭配美味牛肝菌。”
“选得好。我可以向两位推荐店里刚进的红酒吗?口感醇厚,价格合理。”
“很不错,但我们喝水就好,”西娅露出灿烂的微笑,“很多很多水。”
约恩看着她,心中佩服她隐藏情绪的能力。
服务生离开之后,西娅看着约恩:“你质问完了吗?那你自己呢?”
约恩淡淡一笑,摇了摇头。
“你没交过女朋友,对吗?”她说,“就连在厄斯古德的时候也没有。”
“你知道为什么吗?”约恩把手放在她手上。
她摇了摇头。
“因为那年夏天我爱上了一个女孩,”约恩说,重新获得她全部的注意力,“她十四岁。后来我就一直爱着她。”
他微笑着,她也笑了。他看见她走出藏身之处,朝他走来。
“汤很好喝。”社会事务部部长转头望向戴维·埃克霍夫,说话声大得足以让聚集在此的媒体记者听见。
“这是按照我们自己的食谱做的,”总司令说,“几年前我们出版了一本食谱,如果……”
玛蒂娜看见父亲打手势,立刻走到桌边,在社会事务部部长的汤碗旁放下一本书。
“部长您在家里想做一桌营养美味的料理,就可以参考这本食谱。”
到灯塔餐厅采访的少数记者和摄影师发出咯咯的笑声。餐厅里客人不多,只有几个来自救世军旅社的老男人、一个披着披肩满脸泪痕的悲伤女子,还有一个额头流血的毒虫。那毒虫全身像白杨树叶一样颤抖,非常害怕去野战医院,也就是二楼的诊疗室。客人这么少并不令人意外,因为灯塔餐厅平常这个时候不开放,然而部长早上没时间来,所以没机会看见这里平时有多热闹。总司令把这些全都解释给部长听。部长不时点头,并因职责在身,又喝了一口汤。
玛蒂娜看了看表,六点四十五分。部长秘书说他们得在七点离开。
“很好喝,”部长说,“我们有时间跟这里的人说说话吗?”
秘书点了点头。
玛蒂娜心想,明知故问。他们当然有时间跟人说话,这才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分配补助款,这在电话里就可以解决,而是为了邀请媒体来拍摄社会事务部部长探望弱势群体、喝喝热汤、跟毒虫握手、同情地聆听并许下承诺。
新闻助理对摄影师比了个手势,表示他们可以拍照了,也就是说,她希望他们拍照。
部长站了起来,扣上外套,环视餐厅。玛蒂娜心想,不知道在三个选项之中他会如何挑选?那两个典型的养老院老人无法使他达到目的——部长和吸毒者或妓女面对面之类的。那个受伤的毒虫看起来有点疯狂,可能会把事情搞砸。至于那个女子……她看起来像是一般公民,是民众会认同并希望帮助的人,尤其是在他们听了她令人心碎的故事之后。
“你庆幸能来到这家餐厅吗?”部长问道,朝女子伸出了手。
女子抬头望向部长,部长说出了自己的全名。
“我叫佩妮莱……”她的话被部长打断。
“只说名字就好了,佩妮莱。有媒体记者在这里,你知道的,他们想拍几张照片,你介意被拍照吗?”
“霍尔门,”女子用手帕擤了擤鼻涕,“我叫佩妮莱·霍尔门。”她朝点着蜡烛的桌子上的一张照片指了指。“我是来这里纪念我儿子的,可以请你让我一个人静静吗?”
玛蒂娜走到佩妮莱的桌子旁,部长及其随从迅速离开。她看见他们还是去找那两个老人了。
“佩尔的事我很遗憾。”玛蒂娜低声说。
佩妮莱抬头朝她望去,她的脸因为哭泣而肿胀。玛蒂娜猜想这也可能是服用镇静剂的缘故吧。
“你认识佩尔?”佩妮莱问道。
玛蒂娜比较喜欢说真话,即使真话会伤人。这并非来自她从小的教养,而是因为她发现,就长远来看,说真话比较简单。她仿佛听见佩妮莱用呜咽的声音祷告,祈求有人说她儿子不只是个行尸走肉般的吸毒者,死了会让社会少一个负担,而是一个人,一个别人曾经认识并成为朋友,甚至会喜欢的人。
“霍尔门太太,”玛蒂娜的声音似乎被噎住,“我认识他,他是个很好的青年。”
佩妮莱眨了两下眼睛,没有说话,她试着微笑,但在脸上却形成苦笑。最后她只挤出一句话:“谢谢。”泪水扑簌簌地滚落面颊。
玛蒂娜看见父亲在桌前朝她挥手,但她还是坐了下来。
“他们……他们也带走了我先生。”佩妮莱呜咽地说。
“什么?”
“警方说佩尔是他杀的。”
玛蒂娜离开佩妮莱时,心里想的是那个高大的金发警察,他说他关心佩尔时一副正派的样子。她觉得怒火中烧,同时又感到困惑,因为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对一个陌生人这么生气。她看了看表,六点五十五分。
哈利煮了鱼汤,用的是芬达斯汤料加上牛奶和鱼布丁,还买了法棍面包。这些材料都是在尼亚基杂货店买的,这家小杂货店是他楼下的邻居阿里和弟弟开的。客厅桌上除了汤盘,还摆了一大杯水。
哈利把一张CD放进音响,调高音量,清空思绪,专心听音乐、喝汤。现在他的世界里只有声音和味道。
汤喝到一半,CD播放到第三首时,电话铃声响起。哈利决定让它继续响。响到第八声时,他起身关上音响。
“我是哈利。”
电话是阿斯特丽打来的。“你在干吗?”她压低声音说,但听起来依然有回音。哈利猜想她应该是把自己关在家中浴室打电话。
“吃东西、听音乐。”
“我要出去,那地方正好离你家不远,你今天晚上有事吗?”
“有。”
“什么事?”
“继续听音乐。”
“嗯,听起来你不想有人做伴。”
“可能吧。”
一阵静默。阿斯特丽叹了口气:“你改变心意的话再找我吧。”
“阿斯特丽?”
“什么事?”
“这跟你没关系,好吗?纯粹是我个人的原因。”
“哈利,你用不着道歉,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以为这对我们两个人都很重要,那大可不必。我只是想说,能去找你也不错。”
“改天好了。”
“什么时候?”
“就是改天。”
“改天?还是下辈子?”
“都差不多。”
“好吧,哈利,不过我喜欢你,你可别忘了。”
哈利挂上电话,站着不动,无法适应突然的寂静。刚才电话铃声响起时,他脑子里浮现出一张脸,这让他觉得惊讶无比。他并非因为看到那张脸而惊讶,而是因为那既不是萝凯的脸,也不是阿斯特丽的。他在椅子上瘫坐下来,决定不要再多花时间去想这件事。倘若这表示时间这剂良药已开始发挥作用,萝凯正在离开他的身体,那么这是个好征兆,好到他不想使这个过程复杂化。
他调高音响音量,清空思绪。
他付了账,把牙签放在烟灰缸里,看了看表。六点五十七分。肩套摩擦着他的胸肌。他拿出上衣内袋里的照片,看了最后一眼。时间到了。
他起身朝厕所走去,餐厅里没有一位客人注意到他,连隔壁桌的一对男女也没注意。他走进厕所隔间,锁上门,等候一分钟,抑制住检查手枪是否上膛的冲动。这是他跟波波学来的:如果你习惯每件事都要检查两次,就会失去敏锐度。
一分钟过去了。他走到寄物处,穿上雨衣,系上红色领巾,将帽子压到耳际,打开通往卡尔约翰街的餐厅大门。
他快步走到这条街的最高点,并不是为了赶时间,而是因为他发现这里的人走路都很快,所以他必须跟上步调,以免突显自己。他经过路灯旁的垃圾桶。昨天他就计划好了,要在回程时把手枪丢弃在这个位于热闹步行街上的垃圾桶里。警方会找到这把手枪,但没关系,只要手枪不是从他身上搜出来就好。
他远远地就能听见音乐声。
数百人在乐队前方围成一个半圆。他抵达时,一首歌刚表演完毕,众人齐声鼓掌。这时钟声响起,于是他知道自己已准时抵达。半圆内,乐队一侧的前方有个黑色的锅挂在三根木柱上,锅旁边的男子就是照片中的人。这里只有来自路灯和两个手电筒的光线,但他十分确定就是这个人,尤其是男子身上穿戴着救世军的制服和帽子,令他更为确定。
乐队主唱对麦克风喊了几句话,众人鼓掌欢呼。音乐再度响起,一个手电筒熄灭。音乐声震耳欲聋,鼓手每次敲击小鼓都高高举起右手。
他穿过人群,来到距离那名救世军男子三米远的地方,并查看后方是否有障碍物。他前面站着两名少女,正把口香糖的气味呼到冷空气中,两人都比他矮。他脑子里没有特别的想法,也不赶时间,只是来执行任务,不需要任何仪式。他掏出手枪,伸直手臂。如此一来,距离缩短到两米。他瞄准目标。锅旁边男子的身影变成了两个。他放松身体,两个身影又变成了一个。
“Skål。”约恩说。
音乐从音箱里流出,犹如黏稠的蛋糕糊。
“Skål。”西娅顺从地举杯相碰。
喝完之后,他们彼此注视,约恩无声地说着我爱你。
她垂下双眼,脸颊发红,嘴角泛起微笑。
“我有个小礼物要送给你。”约恩说。
“哦?”她语气中带着俏皮和撒娇。
他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指尖在手机底下摸到坚硬的塑料珠宝盒。他心跳加速。天哪,他是多么期盼和害怕这个晚上和这一刻的来临。
手机发出振动。
“有重要的事吗?”西娅问道。
“没什么,我……抱歉,我马上回来。”
他走进洗手间,拿出手机,看了看显示屏,叹了口气,按下绿色按钮。
“嘿,亲爱的,你好吗?”
她语气活泼,仿佛刚听见什么好玩的事,忽然想起他,才一时兴起打电话来,但通话记录显示他有六个未接来电。
“嘿,朗希尔德。”
“你的声音怎么怪怪的,你……”
“我在餐厅的洗手间里,西娅跟我来这里吃饭。我们改天再聊。”
“改天什么时候?”
“就是……改天。”
一阵静默。
“啊哈。”
“朗希尔德,我本应该打给你的,有件事要告诉你,但我想你已经知道了。”他吸了口气,“你和我,我们不能……”
“约恩,我几乎听不见你在说什么。”
约恩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
“明天我去你家找你好吗?”朗希尔德说,“然后你再跟我说。”
“我明天晚上不方便,其他时候也……”
“那明天在富丽饭店吃午餐,回头我把房间号发给你。”
“朗希尔德,不……”
“约恩,我听不见你说什么,明天再打给我。哦,不对,明天我一整天都在开会,那我再打给你,不要关机哦,还有祝你晚上愉快,亲爱的。”
“朗希尔德?”
约恩看了看手机屏幕,朗希尔德已挂断电话。他可以走到外面,再打回去,把事情解决。既然他都已经提出来了,这应该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最聪明的做法,一鼓作气把事情了结。
此刻他们面对面站立,但身穿救世军制服的男子似乎并未看见他。他冷静地呼吸,手指扣在扳机上,缓缓施力。这时,他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对面的男子看起来既不惊讶也不害怕,正好相反,理解的光芒掠过男子的脸,仿佛看见这把枪之后,让他困惑已久的问题得到了解答。接着枪声响起。
假如枪声和乐队的鼓声同时响起,音乐声可能会盖过枪声,但这并没有发生。枪声让许多人转头朝雨衣男子望去,并看见他手上的枪。这时人们看见穿救世军制服的男子帽子上出现一个洞,就在字母A的下方。他的身体向后倒下,手臂像木偶一样向前摆动。
哈利在椅子上猛然抽动。他睡着了。客厅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是什么吵醒了他?他侧耳聆听,只听见低沉的、稳定的、令人安心的城市噪声。不对,还有其他声音,他竖起耳朵仔细听。有了。那声音非常细微,但被他辨识出来后,就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楚。
哈利坐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接着他突然火冒三丈,想也不想便气冲冲地走进卧室,打开床边桌的抽屉,拿出莫勒送的手表,然后打开窗户,用尽全力把它往黑暗中丢去。他先听见手表打到了邻近房屋,又听见它掉落在冰冻路面上。他摔上窗户,扣上窗钩,回到客厅,调高音响音量,让声音大到像扬声器的传音膜在他面前振动一样。传入他耳中的振动十分美妙,贝斯声则灌满他的嘴巴。
群众的目光离开乐队,集中在倒在雪地里的男子身上。男子的帽子滚落到主唱的麦克风架旁,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乐手仍继续演奏着。
靠近男子的两个少女中的一人吓得往后退,另一人则放声尖叫。
原本闭着眼睛唱歌的歌手这时睁开双眼,发现观众的注意力已不在她身上。她转过头去,看见雪地里躺着一名男子。她的眼睛搜寻着警卫、主办人、演唱会经理,或任何可以处理这种情况的人。然而这只是一般的街头音乐会,每个人都在等待别人做出动作,乐手仍在继续演奏。
这时群众开始移动,让出一条路,一名女子从中间挤了出来。
“罗伯特!”
她的声音相当嘶哑,脸色苍白,身穿单薄的黑色皮夹克,袖子上有破洞。她蹒跚地走到失去生命的尸体旁,跪了下来。
“罗伯特?”
她伸出纤细的手触摸他的脖子,朝乐队转过头去。
“天哪,别再弹了!”
乐手一个接一个地停止演奏。
“这个人死了,快找医生来!”
她把手放到他的脖子后侧,依然摸不到脉搏。她对这种事很有经验,有时对方可能安然无恙,但通常并非如此。她满腹疑惑。不可能是药物过量,他是救世军,不会吸毒的,不是吗?天空开始飘雪,雪花飘落在男子的脸颊、闭上的眼睛和半开的嘴巴上,逐渐融化。他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她看着他放松的脸庞,仿佛看见自己的儿子正在睡觉。接着她发现一条红色液体从他头上的小黑洞越过额头,延伸到太阳穴,进入耳朵。
有人伸出手臂抓住她,把她拉了起来,另一人上前弯腰查看。她看了他的脸和那个小黑洞最后一眼,突然一阵心痛,因为她想到同样的命运正在等待她的儿子。
他快步行走,脚步不算太快,因为他不是在逃跑。他看着前方路人的背影,察觉有人匆匆走在他后面。没有人阻挡他,当然没有,通常人们听见枪声会退却,看见枪支会逃跑,而现在的状况是,大部分人都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最后一项任务。
他听见乐队依然在演奏。
天空下起了雪,太好了,这会让人们垂下视线以保护眼睛。
他在前方几百米的街道上看见黄色的车站建筑。有时他心中会浮现出一种感觉:塞尔维亚T-5S战车不过是缓缓移动、又盲又哑的钢铁怪物,当他回去时,家乡依然矗立在原地。
有人站在他计划丢弃手枪的地方。
除了蓝色运动鞋之外,那人身上的衣服看起来又新又时尚,但面容却憔悴沧桑,宛如铁匠的脸。那个男人,或者那个男孩,无论年纪多大,看起来一时之间都不会离开,因为他把整只右臂都伸进了绿色垃圾桶中。
他看了看表,没有放慢脚步。这时距离他开枪已过了两分钟,距离列车出发还有十一分钟,而手枪还在他身上。他经过垃圾桶,继续往餐厅的方向走。
一名男子迎面走来,眼睛盯着他看,但他们擦肩之后,男子并未转头。
他朝餐厅门口走去,推开门。
寄物处有个母亲在她儿子面前弯腰拉动外套拉链,两人都没转头看他。褐色驼毛大衣依然挂在原位,手提箱放在底下。他把大衣和手提箱拿进男厕,再次走进其中一个隔间,把门锁上,脱下雨衣,把帽子放进口袋,穿上驼毛大衣。厕所虽然没有窗户,但他仍听见外面传来警笛声,此起彼伏的警笛声。他环顾四周。手枪必须处理掉才行。眼前没有太多选择。他站上马桶座,把手伸到上方墙壁的白色排风口,试着把枪推进去,但那里有一层网格。
他后退一步,呼吸变得急促,衬衫底下的肌肤越来越热。列车再过八分钟就要离站。当然,他可以搭下一班车,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距离开枪已过五分钟,而他还没把枪丢掉。她总说,无论什么事超过四分钟,都是不可接受的风险。
当然他可以把枪留在地上,但他们定的原则是在确保他安全之前枪支不能被找到。
他走出隔间,来到水槽前冲洗双手,同时仔细观察着洗手间。Upomoc(帮帮我)!他的脚步停在水槽上方的给皂器前。
约恩和西娅勾着手臂,离开市场街的餐厅。
她不慎踩到新雪底下的冰面,脚底一滑,两人同时大叫,约恩也差点被拉倒,但他在最后一秒稳住身体。她发出嘹亮的笑声,穿透他的耳膜。
“你说愿意!”约恩对着天空大喊,感觉雪花在脸上融化,“你说愿意!”
黑夜中响起此起彼伏的警笛声,从卡尔约翰街的方向传来。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约恩牵起她的手问道。
“不要,约恩。”西娅蹙眉说。
“好啦,走嘛!”
西娅把脚戳进雪地,但滑溜的鞋底找不到可以紧抓的物体:“不要,约恩。”
约恩只是大笑,拉着她往前走,仿佛她是雪橇一般。
“我说不要!”
约恩听见她的口气,立刻把手放开,惊讶地看着她。
西娅叹了口气:“我不想去看火灾,只想跟你回去睡觉。”
约恩看着她的脸庞:“西娅,我好开心,你让我好开心。”
他没听见她回答,她的脸已埋在他的外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