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3 搜索
我还保持那个姿势坐在沙发的角落里,电视也没有开,我就那样静静地胡思乱想。这时,手机响了两声,有短信进来了,是姐姐的。
“今晚我不回去了,在朋友家住。你好不容易回家,我不能在家陪你,真不好意思。被褥我已经帮你晒好了,今晚你好好休息吧。”
看到这条短信,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白天和姐姐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子的脸。姐姐今晚应该是在她家住吧。这么说来,那个人不是东京人,而就是本地人,她的家就在本地。估计她是在外地上大学,暑假期间回老家,得知她回来,姐姐便去三丰车站接她。她们很长时间没见,应该有很多话要说吧,所以姐姐才会住在她的家里。虽然我也是在外地上大学,暑假回老家,但我在家乡没什么朋友,回来之前也没通知谁,所以也不会有人到车站接我。这样看来,我和万佑子姐姐确实不一样。
“谢谢帮我晒被褥,晚安!”
我回了姐姐一条短信。就像旧时代小说中出现的电报一样,只有言简意赅的几个字。而我打工的同事沙纪发给我的短信,从来都不用敬语,都是很随意的口气。比如“今天天气真不错啊”“天热小心中暑”等无关紧要的话。换句话说,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也会给我发短信,而且,还常会在短信中加入各种有趣的表情。所以,她的短信我百看不厌。从此我明白了,原来朋友之间应该这样发短信,我尝试着这样给万佑子姐姐发短信,可总是写不好。首先,我不好意思跟姐姐发一些“不太正经”的话;其次,除了正事之外,我实在不知道该和姐姐说点什么。
我想给沙纪发条短信告诉她我已经平安回到老家了,但转念一想,现在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还是明天再发吧,免得打搅人家休息。就在刚才,镇里的大喇叭已经播放过勃拉姆斯的《摇篮曲》了。我把手机放到了茶几上,几乎就在手机接触到茶几的同时,短信铃声又响了起来。我想肯定是姐姐跟我道晚安的短信,可我拿起手机一看,竟然是爸爸发来的。这段时间,爸爸可是很少给我发短信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上高中的时候,爸爸接送我上下补习班的时候,倒是会发短信和我联系,但自从我上了大学,他就没再给我发过短信,今天还是我上大学后第一次收到爸爸的短信。爸爸在短信中说道:
“听万佑子说,你已经回家了。今晚我突然接到一个紧急的工作,就在公司睡了。你在家关好门窗,注意安全!”
看到那规规矩矩的文体,正是爸爸发短信的风格。平时在家里的时候,爸爸说话最随便,还经常开一些无聊的玩笑,可是一发短信,就好像变了一个人,给我发短信也像跟客户说话一样客气。对此,万佑子姐姐还曾经当面嘲笑过爸爸,但爸爸说,对于他来说手机就好比自己的代言人,说话必须严肃认真。但我发现爸爸发短信的风格和我差不多,我心中暗自高兴。而妈妈发短信时,句尾总会带上“哟”“呀”,完全是一副中年啰唆大婶的口吻。
就这样,每当我发现自己和家人有共同点的时候,就会感到万分开心。不,或者说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就是为了打消豌豆硌后背的那种小小的不安。
现在,我又觉察到了背后被豌豆硌着的别扭感。爸爸和姐姐两个人今晚同时不回家,这真的只是一个偶然吗?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没有告诉我?现在他们俩是不是在一起?
比如,妈妈住院并不是因为胃溃疡发作,而是非常严重的某种疾病。今晚,妈妈的病情突然恶化,爸爸和姐姐必须得在医院守着妈妈。虽然他们知道我回家了,但不喊我去医院,是因为我和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如果妈妈需要输血该怎么办呢?在我们家里,只有我的血型和他们三个不同。爸爸、妈妈和姐姐都是A型血,只有我是O型血。学了生物课,我知道父母都是A型血,生出的子女也有可能是O型血,但我还是希望和大家保持一致。甚至有段时间我希望是验血出现了错误,不是给爸爸、妈妈验错了,就是给我或万佑子姐姐验错了。
我希望万佑子姐姐也是O型血。
原本像豌豆一样小小的不安却像气球一样在不断膨胀,但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把这个气球刺破,其实只要给妈妈发条短信确认一下就行了。因为我知道医院里是不允许使用手机的,所以昨天我收到妈妈的短信时着实吃了一惊。她说:“不用担心我哟!”但是能收到妈妈的短信还是令我喜出望外。
昨天妈妈多半是背着护士小姐偷偷拿出手机给我发的短信。那她现在有没有开机呢?
“妈妈,明天我去医院看你。”
我按下发送键还不到一分钟的时间,手机的短信铃声就响了起来。妈妈回复我啦!
“回来的路上注意安全啊!”
妈妈现在可以用手机,看来她身边没有医生、护士。看样子她还不知我已经回来了。也就是说,今天下午姐姐是去医院探望了妈妈之后,才到三丰车站接朋友的。而且,现在姐姐也不在妈妈身边。所以没人告诉妈妈我已经回来的消息。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是星期五,周末,姐姐和爸爸晚上不回家也没什么奇怪的。
我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本地的电视台正在播放天气预报,看到屏幕中映出我们这个地区的地图,我才第一次真实地感觉到自己回家了。预报员说从明天下午起,本地将开始降雨。没想到今天那么晴朗,明天却要下雨了。
说到这儿,我想起来,万佑子姐姐失踪的第二天,也下了大雨。
躺下来之后,一时我也睡不着,就闭着眼睛专心听楼下大人的对话,还有他们走动的声音。不知不觉地,我就睡着了。雨水的哗哗声把我吵醒的时候,外面已经微微发亮,不用开灯就能看清屋里的东西,已经是早晨了。我的书桌、书架,万佑子姐姐的书桌,都和昨天早晨一模一样,我躺在被窝里四处打量着这个熟悉的房间,然后使劲闭上了眼睛。
我翻了个身,转向了万佑子姐姐平时睡的那一侧,接着鼓足了勇气一点点地睁开了眼睛。
那块原本应该是万佑子姐姐躺的榻榻米,不仅没有姐姐的身影,就连被褥也没有,空空如也。我的泪水瞬间就涌出了眼眶。也许我当时还哭出了声音,只是外面的雨实在太大了,雨声占据了我的全部听觉,让我无法听到自己的哭声。
昨天发生的事情好像是一场梦。我想只要我走下楼去,就可以看见万佑子姐姐正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开心地聊天。我只要走过去和姐姐说一句:“你昨天回来得很晚啊。”然后就可以像往常一样继续若无其事地过平静日子。
但是,长这么大,我的预测就从来没有应验过。我祈祷第二天是个好天气,结果第二天一般都会下雨;买彩票的时候我希望中奖,可从来没中过……
发现这个规律之后,我就会故意往坏的方向预测。现在我就在想,楼下肯定没有万佑子姐姐的身影。一夜没睡的爸爸妈妈正忧愁、疲倦地瘫在沙发里。半夜里,妈妈一听到外面的风吹草动就以为是万佑子姐姐回来了,所以她无数次地开门去外面看。昨晚,爸爸拜托外婆照顾妈妈,然后一个人去神社、后山、“HORIZON”超市搜索了一圈。外婆因为伤心过度,可能昏过去好几次。而一会儿我下楼拉开客厅的门时,爸爸、妈妈和外婆肯定会兴奋地喊起来:“万佑子回来啦!”然后发现是我,就会失望、沮丧地说:“原来是你呀。”接下来的剧情肯定会是这样的……
可是,我这样的预测竟然和事实完全相符,唉!我就是一个这么晦气的人。当我下楼拉开客厅的门时,只有年长的友田警官对我说了句:“早啊。”听说我家的电话昨天一晚上也没有响过一次。
早上七点半左右,池上太太又给我们家送来了饭团。打开门迎接池上太太的是外婆和我,我想,池上太太肯定有很多话想问我们吧,但她并没有多说,只是鼓励了我们一句:“还是要好好吃饭,保重身体啊。”然后就转身回家了。昨晚池上太太送来的饭团还剩了一大半呢。外婆看着昨晚的凉饭团,和池上太太刚送来的冒着热气的新鲜饭团,说:“还是吃热乎的吧。”然后就去厨房拿出好几个小瓷盘,每个盘子里盛两个饭团发给家里的每一个人。昨天的饭团一直放在大饭盒里,大家都懒得伸手去拿,结果最后剩了很多。所以这次外婆干脆把饭团分到每个人手里。
接着,外婆用手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走进了厨房,可能是昨夜的疲惫加焦虑,让她的头痛病又发作了。原来她进厨房是为了给大家做豆酱汤。对于外婆来说,我家的厨房是个陌生的地方,她不知道她想找的东西都放在了什么地方,于是,我走进厨房来给外婆当助手。虽然昨晚的饭团剩了很多,但整个晚上在一楼的每个人都喝了好几杯咖啡,那些咖啡杯凌乱地躺在水槽中等待被清洗。
妈妈一个饭团也没吃,但现在她正捧着汤碗“吸溜吸溜”地喝着外婆做的豆酱汤。外婆好像忽然想到了伤心事,两眼无神、若有所思地说:“豆酱汤里再加点土豆,万佑子最喜欢了。”说完,外婆也吃不下去了,她放下筷子抽泣起来。
好像只有我,还过着正常的日常生活,吃完饭团喝了汤,我就去卫生间刷牙。可是我发现,那个儿童牙刷架上只有一支黄色的牙刷,那是我的。
可昨天,万佑子姐姐的粉色牙刷明明就在旁边的。万佑子姐姐每天早晚梳理长发的儿童梳子也不见了。还有塑料刷牙杯,同样也没有了。不仅仅是万佑子姐姐失踪了,就连她的日用品也一同消失不见了。
难道万佑子姐姐就这样从世界上消失了?或者像绘本中画的那样,万佑子姐姐并没有消失,只是大人们都看不见她,当她回家的时候就只有我能看见她。也许,我所生活的这个世界,是万佑子姐姐在睡梦中制造出来的一个幻境,现在,她快醒了,所以这个世界,还有我,都快消失了。
但看到姐姐的所有东西都不见了,还是让我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恐慌状态,我大哭着跑回了客厅,对着大人们大喊:“姐姐的牙刷、梳子,都消失了!”但实际上,这并不是什么神隐或超自然现象,只是爸爸妈妈把万佑子姐姐的一些日用品收集起来,交给了警方,希望警方能从中获得有用的线索。比如,牙刷上可能沾有姐姐的口腔上皮组织;杯子上也许能收集到姐姐的指纹;梳子上肯定有姐姐的头发;姐姐常用的笔记本可以鉴定她的笔迹……
鞋柜里,就连姐姐的拖鞋也不见了,警方要动用警犬进行搜索,因此需要姐姐身上的气味。可是,外面持续的大雨并没有丝毫减弱的意思。客厅的窗户挂着窗帘,根本看不到外面的任何东西,但爸爸还是朝窗户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叹了口气说道:
“这雨,会把所有痕迹和气味都冲刷掉吧。”
“快别说啦!”说着,妈妈站起身来。我以为她只是走到玄关去看看外面的情况,谁知到了门口她拿起一把伞就冲了出去。外婆对她说:“快回来!现在出去太危险了。”可是妈妈就像没听见一样继续往外走。
“万佑子身体那么弱,如果昏倒在田地里,该怎么办呀?再有,‘HORIZON’超市的停车场旁边不就有一个大沟吗,平时上面搭着铁板,昨天搜索的时候就没注意那个大沟。如果万佑子掉到那沟里就完蛋了,她又不会游泳!”
妈妈声嘶力竭地吼叫着,等她喊完,友田警官开口了,他的话一方面是陈述事实,另一方面也是安慰我妈妈。他用沉稳而坚定的语气说:“即使外面下着大雨,从今天早上开始,我们警方也出动了一百多名警力继续进行全方位的搜索。”从友田警官嘴里我们还得知,今天警方的搜索范围比昨天扩大了一些,还专门调来了潜水员到大龙河中进行搜索。镇上的各个居委会、学校的老师等也都参与进来,发挥各级的力量寻找万佑子。而且,据警官说,像今天这样的大雨天气,居民们外出的概率比较小,所以警方挨家挨户地询问,没准能得到有用的线索。
友田警官的这一席话并不单单是安慰我们一家人的话。随后不久,确实传来了好消息。因为一个大型台风正在接近西日本的太平洋沿岸,所以三丰市在下午也发布了暴雨警报,结果很少有居民外出。在这种情况下,警方果然问到了昨天在“HORIZON”超市停车场看到万佑子姐姐的人。
柿原风香,和万佑子姐姐以及我念同一所小学,不过她已经上六年级了。如果提到上一年级的我的名字,风香一点印象也没有,因为六年级已经是大孩子了,很少会和一年级的小孩一起玩。但是她却认识万佑子。因为风香是学校的图书委员,负责管理学校的图书室。而上学的时候,万佑子姐姐几乎每天中午都会利用午休时间去图书室看书,所以风香对万佑子姐姐的印象非常深刻。
在万佑子姐姐失踪的八月五日那天下午,风香正在家里看书。而她妈妈在厨房做饭,妈妈说今晚做土豆沙拉,但是家里的蛋黄酱用完了,于是拜托风香出门买一瓶蛋黄酱。
风香从妈妈那儿拿了零钱,出门骑上自行车就朝“HORIZON”超市赶去。来到超市后,风香把自行车停在了左侧入口附近的自行车停车场,而左侧入口实际上距离超市的食品柜台比较远。那风香为什么还要把自行车停在这里呢?因为她在右侧入口曾经有过一次不愉快的经历。那次不知是谁把生鸡蛋打碎在了她的自行车座椅上,她感觉很恶心,所以从那以后她都把自行车停在左侧入口的停车场。
我们镇子里一直流传着一个传说,说有一个精神不太正常的大婶,经常把生鸡蛋打碎在别人的自行车座椅上,然后扬长而去。大家都叫这个人是“鸡蛋大婶”。但对于我来说,那只是个传说,因为从没见过或听说过身边人有类似的受害经历。风香的自行车在“HORIZON”超市的遭遇,让我第一次感觉“鸡蛋大婶”并不是人们瞎编的。
风香说她买完蛋黄酱之后,就马上从超市里出来骑上自行车朝超市在国道一侧的出口骑去。在这个过程中她看见了万佑子。风香说当时万佑子坐在一辆白色汽车的后座上,正隔着玻璃向窗外望。看见万佑子之后,风香朝车里的她挥了挥手。万佑子注意到风香在朝她挥手后,也朝风香挥了挥手。
风香虽然以挥手的形式和万佑子打了招呼,但她并没有停下自行车,也没有靠近那辆汽车。因为五点钟会有一部电视剧的重播,为了赶上看那部电视剧,风香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赶快回家。听警察说万佑子失踪之后,风香哭了出来,她还向警官连连道歉说,当时她真不应该留下万佑子就那么走了。
但是,当时万佑子姐姐并没有任何向风香求救的迹象,坐在车里的她似乎很平静。风香流着眼泪坚定地说,如果万佑子当时向自己求救的话,她绝对不会因为要赶回家看电视剧而置之不理。
虽然风香说万佑子当时坐在一辆白色的汽车里,但遗憾的是她对那辆车的车型、牌子一点概念都没有。在警察询问风香之前,她甚至不知道汽车还分为小型乘用车和普通型汽车,两种车型的车牌颜色是不同的。
风香家的汽车是七座的面包车,她只说万佑子坐的那辆白色汽车比她家的车小一点。但符合这种条件的汽车,可以说满大街都是。
不管怎么说,风香提供的线索还是非常重要的。
在那辆汽车的后排座椅上,只坐了万佑子一个人。当时的车窗是关闭的,那么风香能够从外面看见万佑子,说明车窗玻璃没有贴膜。另外,据风香说,车里好像没有摆放毛绒玩具之类的小装饰品,车身也没有贴任何装饰。而且,万佑子在车里还戴着草帽。根据风香提供的这些证言,警方推断熟人作案的可能性比较大。随后警方对汽车展开了调查。
我们家有两辆汽车,爸爸开的普通型汽车是黑色的,妈妈开的小型乘用车是酒红色的。我们家亲戚中开白色汽车的就只有冬实姨妈一个人。可是,冬实姨妈八月五日那天一整天都在公司里,汽车也一直停在公司的停车场。经过调查,警方确认了这一点,冬实姨妈和她的汽车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虽然警方在调查冬实姨妈的时候,询问得很委婉,但是,虽然只有那短短一瞬间的怀疑,也让冬实姨妈感到非常不愉快。就连了解情况的亲人对这样的询问都会产生抵触情绪,更不用说那些对此事毫不知情只是开着白色的汽车就被警方喊去问话的人,心里该有多么不爽。
电视机里开始播放体育新闻。
对于棒球、足球什么的,我一点兴趣都没有。在我打工的那家“金色丝带”咖啡厅里,同事们偶尔会临时兴起,约着一起去甲子园球场看夜场棒球比赛。但是,我们店是全年无休的,每天都得营业,所以不可能所有员工同时出去,必须得有人留下来坚守岗位。每当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我都是愿意留下来的那个人。如果我跟他们说我对棒球比赛不感兴趣的话,肯定会给他们高涨的热情泼上一盆冷水,所以我都会说这个月我手头比较紧,需要挣点加班费,以这样的借口蒙混过关。
其实家里给我寄的生活费足够我用了。看着我一个人留下来工作,沙纪似乎会觉得我很可怜,所以她在走的时候总会对我说一句:“太谢谢你了,这次又辛苦你了。”我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感谢我,因为我觉得那些体育比赛都无聊透顶了。
“即使爸爸下班早,回家也要看棒球比赛,不会陪我们玩的,好无聊啊!”
我忘记了从几岁的时候开始,每年一到棒球赛季,万佑子姐姐就会悄悄地在我耳边说抱怨爸爸的话。现在只要我在电视中看到棒球比赛,姐姐当时在我耳边说话的声音就会不由自主地回响起来。童年有这样经历的我,长大后更不可能去球场看两个多小时的现场比赛了。
我不停地更换频道,找到一个电视台正在播放电视剧。看情节似乎已经接近结尾,一个受病痛折磨的高中女生就要迎来人生的最后时刻。围在病床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开始回忆自己和这个临终女生一起走过的日子。估计电视台播放这种电视剧的目的是为了增进亲子之间的感情,让亲人之间彼此珍惜,所以,每到暑假,电视台注定会播放一部类似题材的电视剧。电视剧中那位少女的母亲,回忆起女儿第一次站起来学走路的样子;父亲则想起他把女儿扛在肩头一起去看烟花大会的情景。这样催人泪下的故事我不是很喜欢。
喜欢看失去至亲之人的电视剧的人,肯定是从没有体验过失去亲人的那种痛苦感受。
我索性关闭了电视机。
万佑子姐姐失踪后的三天内,警方获得的最有力线索就是柿原风香同学提供的目击信息。
事件当天,下午五点钟左右,在“HORIZON”超市的停车场中,柿原风香同学看见万佑子一个人坐在一辆白色汽车的后排座椅上。而关于万佑子姐姐的线索,就此打住了,之后再也没有任何进展。
万佑子姐姐失踪前的那个下午,我和姐姐一起在神社后山用纸板搭建小房子的情况,倒是有很多人看见了。所以在警察询问万佑子姐姐的信息时,很少有人说出“我不认识她”“我不知道”等漠不关心的回答。毋宁说,很多人都会积极地配合警方的询问,还会主动提供各种线索呢。据说有很多人打电话到警察局提供线索,可是,他们似乎把八月五日下午在大龙地区见到的所有小学女生都当作万佑子了。有人说见到一个像万佑子的女孩子在河边玩耍;有人说在体育馆后门看到了万佑子;有人说见到万佑子在上大龙的一家便利店买糕点……警方对这些信息逐一进行了确认,结果发现都是认错人了。
我们家里一直都有警官“执勤”,但并不一直都是那两位,警官们会轮流来我家上班。可是,一直也没有接到“劫匪”的电话或信件。
万佑子姐姐失踪后的第四天,电视台终于报道了这个事件。
据最后的目击证据显示,万佑子姐姐当时坐在一辆汽车里,所以她极有可能已经被汽车载到了很远的地方。为了在更广的范围内搜集相关线索,进行电视报道是一种非常有效的手段。但是,警方和电视台事先也告诉我们家人,报道之后肯定会招来众多好奇的目光,也会流传出一些对搜索不利的传言。我爸爸妈妈在充分了解了这些情况的基础上,经过深思熟虑,最后还是希望能够尽可能多地获得万佑子姐姐的线索,于是最终决定在电视台播放相关报道。
万佑子姐姐失踪后的第五天,在傍晚的新闻节目中,播放了她的脸部照片。那是当年三月底我们一家人去迪士尼乐园游玩时拍摄的。
在那之前,即使只是去不太远的地方进行当天往返的一日游,万佑子姐姐也常会发烧,所以我们一家人很少出去游玩,在外面过夜的旅行就从来没有过。但是当时,万佑子姐姐向父母提出,结衣子马上就成为小学生了,所以应该纪念一下,咱们还是找个好玩的地方去旅行吧。最后我们一家决定去迪士尼乐园进行三天两夜的旅行。
在迪士尼乐园里,遇到那些要排长队的游乐项目我们就避开,专找人少的项目玩,所以只是悠闲地玩了三个项目,看了两场卡通人物表演。但是,留给我的记忆却是非常美好的,我就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和万佑子姐姐两个人在梦幻般的世界里一起生活了很久一样。回家之后,我还和姐姐好多次谈起在迪士尼乐园见到的那座城堡。以那座城堡为背景,我和万佑子姐姐还拍了一张合影。电视台上公开的那张姐姐的照片,就是在我们的合影中剪切下来的部分,只剪切了姐姐的脸,然后将其放大。
在电视中看到万佑子姐姐的照片时,我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虽然只是四个月之前的照片,却仿佛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似的。万佑子姐姐失踪后的这几天里,我一次也没有迈出过家门。一到下午我就在想,昨天的这个时候我还在和姐姐一起搭小房子;前天的这个时候我还在和姐姐一起搭小房子;三天前的这个时候我还在和姐姐一起搭小房子。就这样,八月五日那天发生的事情一遍一遍在我头脑中被重新唤醒,而八月五日之前的事情,则仿佛变成了很久以前的事情。
“万佑子那么聪明漂亮,肯定很快就会找到的。”
外婆总是装出一副乐观的样子。爸爸每天上午都要去上班,好像那个工作缺了他就没办法开展似的。而剩下的三个女人——外婆、妈妈和我,就时时盯着电视画面,以防错过任何有关万佑子姐姐的新闻报道。有的时候,外婆可能已经感受到了,除了她之外的另外两个女人,经常会陷入一种出神状态,心思已经神游到了和万佑子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中。其实,妈妈和我都是在用幻想和回忆来逃避现实。
在报道万佑子姐姐失踪的电视新闻的最后,播音员说了一句:“我们期待知情的观众朋友提供更多有用的信息。”然后就开始播报下一则新闻了。不过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新闻,比如有人专门给动物园的北极熊送去冰块,为它们解暑等。外婆开始催促妈妈去准备晚饭。在万佑子姐姐失踪的第二天,就是因为台风而下大雨的那天,也是外婆做的饭。她用我们家里仅存的食材为我们填饱了肚子。不过她觉得总是她一个人干活,而妈妈一直愁容满面地发呆,这样对妈妈不太好,必须得找点什么事分散她的注意力。
于是,第二天外婆就开始让妈妈给我们做饭。
“如果现在万佑子打来求救电话,我不在电话旁怎么行?如果绑匪打电话来向我要赎金,我没接到电话,那不是糟了?”
对于严格的外婆,妈妈并没有说出类似上面那种反驳的话,也没有流泪,只是静静地走进了厨房中。要买菜的话,不是去杂货店“丸一”就是“HORIZON”超市,可这两个地方都会让妈妈伤心无比,所以她每天都会把要买的东西写在一张纸上交给爸爸,让他出去上班的时候代买回来。
以前妈妈做饭,总会精确地按照菜谱上的方法来。但恐怕现在的她没有心情那么精细地做菜,可即便做的都是非常简单的饭菜,也至少要花上一个小时的时间。不过外婆倒是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也许这样一来至少妈妈手头有事情做,会让她暂时从沉痛的心情中稍微解脱出来。而我呢,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间里做暑假作业。
在等待饭菜上桌的过程中,外婆又打开了茶几上的相册,里面都是我们一家人的照片。
“当初万佑子还邀请我一起去迪士尼来着。”
外婆一边怜爱地指着照片中的万佑子姐姐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去迪士尼乐园之前万佑子姐姐确实邀请过外婆,可是外婆说那是你们小朋友喜欢的地方,我就不去了。
“也许万佑子早就知道会发生现在这样的事情。”
外婆的这句话就像一只利爪抓住了我的心脏。就在万佑子姐姐失踪前的两个星期左右,我在一部描写绝症病人与亲人生离死别的电视剧中,听到过类似的台词。那是我和万佑子姐姐去外婆家过周末的时候看的。
虽然姐姐特别爱读故事书,但她却不怎么喜欢看电视剧。
她说电视剧里没有城堡、没有王子、没有公主,也没有使用魔法的魔法师。而且演的都是大人世界的事情,即使有小朋友的电视剧,里面也没有什么刺激的冒险。
那个时候,只要是姐姐喜欢的东西,我也会努力地让自己去喜欢,但是,姐姐不喜欢的电视剧却是我十分喜欢的。特别是悬疑电视剧,我可以连续看上两个小时。在我们家里,晚上十点姐姐和我必须上床睡觉,根本没有看电视的时间。所以,我看的电视剧,都是周末在外婆家看的。其实,因为外婆喜欢看电视剧,所以我也被“传染”了。
周末,我和万佑子姐姐去外婆家小住的时候,到了晚上我们俩一般都会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掏出各自从家里带来的书看。到了九点钟左右,外婆把厨房都收拾完了,就会端一个托盘出来,上面有茶、有糕点,放在茶几上让我们吃。她也会坐下来,打开电视,享受周末的悠闲时光。
今天的晚饭好吃吗?这个糕点怎么样?你们不用带书来,外婆会给你们买的。其他还想要点什么?
外婆对我们的关心无微不至,什么都问,就是从来没问过我们想不想看电视。她只是一个人沉浸在电视剧的情节中,万佑子姐姐会坐在旁边继续看书,而我呢,不知不觉就会把视线从书本上移到电视机屏幕上。一会儿,我发现外婆已经频频点头打瞌睡了,于是赶快提醒了一句:“外婆,凶手马上就要现身了!”这话立刻让外婆清醒过来,她还会夸奖我提醒得好。接下来,我就很自然地和外婆一起往下看了。
有一次,电视里播放的是一个患了绝症的孩子与家人生离死别的悲惨电视剧。这回,就连万佑子姐姐也放下书开始和我们一起看电视。而且,就见纸巾盒在万佑子姐姐和外婆两个人之间来回运动,她们俩轮流抽出纸巾来擦眼泪。可是,她们俩为什么会哭得那么伤心呢?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电视剧里那个生病的孩子,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啊,而且,电视剧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人编出来的呀。从小就缺乏想象力的我,根本就不会换位思考,从没想过把自己放进电视剧里,也没想过把电视剧里的人物换成我身边的人。由此可见,我应该是一个不太感性的人。
看来万佑子姐姐可能把电视剧里那个病重的孩子置换成了生活中的某个人,所以才会哭得那么伤心。她会把电视剧里的主人公换成谁呢?换成她自己,还是换成我?即使现在想起这个问题,我还是会不自觉地感到一阵胸闷。在我看来,电视剧这种东西本来就只能存在于编造出来的世界里,把里面的情节带到现实世界中来,实在太费神了。
在电视机的屏幕上映出熟人的脸,是我更加难以接受的事情。
万佑子姐姐的照片出现在电视里,虽然我觉得很不舒服,但那毕竟是迫不得已。可第二天,就连柿原风香也上电视了。准确地说,应该是一个像柿原风香的女孩子。那天爸爸也在家,我们一家人围在电视机旁目不转睛地守候着傍晚的新闻节目。结果,我们看到一个很像柿原风香的女孩子,在室外接受记者的采访。虽然我说那个人像柿原风香,但其实也只看到了她的一双脚而已。为了保护被采访者的隐私,摄影师只拍摄了她的脚。她穿了一双带有白底蓝色花纹丝带的粉红色凉鞋。妈妈一眼就认出,这双凉鞋和万佑子姐姐那顶粉红色草帽是一个牌子的。
“当时妈妈让我去超市买东西,我买了东西,准备骑车回家的时候,在超市停车场中看见万佑子坐在一辆白色的汽车后排座椅上。”
电视台对她的声音也做了处理,已经完全听不出是柿原风香的声音,但根据内容判断,这个女孩子肯定就是柿原风香。从她结结巴巴的语调中,我听出了她面对麦克风时紧张、复杂的心情。没想到因为万佑子姐姐失踪的事件,电视台的人已经开始在我们身边的人身上挖掘报道材料了,不过我感觉妈妈和外婆似乎并不怎么吃惊,在她们看来好像应该多多采访知情人似的。只有当时在场的友田警官脸上显出了紧张的神色。隔了几秒钟后,爸爸似乎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着急地说:
“凶手看到这则新闻的话,岂不是要把白色汽车隐藏起来!?”
“这么说的话,万佑子的照片……”
外婆的话说了一半突然打住了。她是担心接下来的话会让我承受不了?还是她说着说着自己先害怕了?我根据之前爸爸说的那句话,猜出了外婆没说出口的下半句话。凶犯会剪掉姐姐的一头长发吗?还是把她白皙的脸颊……我不敢继续想下去,因为想到这里已经把我自己给吓哭了。
“不要再吓唬结衣子了!”
妈妈用歇斯底里的声音咆哮着。她这副架势倒是把我吓到了,我的眼泪也流不出来了。但是,心里最害怕的人,恐怕还是妈妈吧。
我们冒着如此大的风险让电视台报道姐姐失踪的案件,虽然得到了观众的热心帮助,警方获得了大量的信息,但有价值的却一个也没有。一直驻守在我家的警官,也在一周后撤离了,临走时他们只留下一句话:“有情况请立即联系我们,我们的电话随时保持开机。”
第二天,有一个人来到了我们家。山本娜美津,我们学校六年级的大姐姐,我们平时都叫她娜娜姐姐。娜娜对妈妈和我说,在万佑子失踪的那天傍晚,她曾见到了万佑子。
八月五日下午,娜娜在学校的体育馆里练习芭蕾舞,结束训练时已经是傍晚六点钟左右了。娜娜姐姐在和另外两个六年级同学一起回家的路上,遇到了我和妈妈。当时我们正在寻找万佑子姐姐。妈妈问娜娜有没有见到万佑子,娜娜摇了摇头,但娜娜说要和我们一起去寻找万佑子。妈妈担心娜娜的家人担心她,于是拒绝了她的好意,让她赶快回家。娜娜她们三个人在回去的路上一边走一边寻找万佑子的踪影。
但是,三个女孩子并没有发现有关万佑子的任何蛛丝马迹。
一个同学到家了,另一个同学也到家了,最后就剩娜娜一个人朝家的方向走去,她家住在县营住宅区附近。就在这时,娜娜听到背后传来了汽车驶来的声音。因为道路并不宽,所以娜娜就停下来站在路边避让汽车。娜娜注意到那是一辆白色汽车,当汽车开到自己身旁时,她无意中看见后座上坐的正是万佑子。
当时,万佑子似乎非常害怕,并用求助的目光望向娜娜。但是,万佑子根本没有办法发出呼救声,因为她的嘴被胶带封住了。娜娜看到这番场景的时候,心中立刻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但是,娜娜开始犹豫起来,到底是该去追那辆汽车呢,还是该去找人求助?
正当娜娜在路边不知所措的时候,那辆已经开过去的白色汽车突然以很快的速度倒了回来,停在了娜娜身边。驾驶室的车窗玻璃被摇了下来,开车的男子用恶狠狠的眼光盯着娜娜,并低声地说:
“你要是泄露出去,我就杀了你!”
说完,汽车再次朝前方开去,朝县营住宅区的方向开去。娜娜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回家的路上她只感觉双腿在不停颤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然后,关于这件事,她就是一直保持沉默到了今天。但是,娜娜的良心告诉她,绝不能再这样沉默下去,于是她今天鼓足勇气来到我们家,把她经历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娜娜姐姐不愧是以御茶水女子大学为目标的好学生,她的讲述没有一点烦琐拖沓的地方,要点明确,言简意赅,就连我都听明白了。但是,娜娜姐姐说完之后,就扑到我妈妈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应该早点说出来的,那样的话,说不准凶手现在已经被警察抓住了,可是我怕……”
后来,娜娜姐姐和她的妈妈一同去三丰警察局向警方讲述了她看到的一切。如果娜娜姐姐第一时间去报警的话,后来的我也许会好过一些……
如果谁也不回家的话,那我一个人总待在客厅里也不是个办法。于是我关闭了一楼的空调、电视机,只留了一盏灯让它把客厅照亮,随后我就上楼去自己的房间了。所谓我的房间,就是以前我和姐姐共同的卧室被一面书架分割成两部分,我们姐俩各自占一间。虽然这个房间并不大,但感觉上也要比我在神户租住的那间公寓宽敞。在房间的一角,被褥整整齐齐地叠好堆在榻榻米上。万佑子姐姐已经帮我晒好了被褥,而且为了方便我晚上用,她把被褥叠好直接放在了榻榻米上,而没有放在壁橱里,姐姐还真是贴心。
长这么大,我在床上睡觉的记忆非常稀少。只有全家人一起去迪士尼乐园旅行那次,在酒店里睡过床。其余时间都是睡的榻榻米。万佑子姐姐成为初中生后,爸爸说要把我们的房间分成两个小房间,让我们单独睡。那个时候,妈妈就曾提议给每个房间都买一张单人床,结果姐姐没有同意。她说,房间本来就很小了,如果再放一张床的话,就不敢邀请朋友到家里来玩了,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地方下脚。其实,我没有这样的担心,因为我没什么朋友,所以倒是希望能给我买一张床,可是,妈妈也没有问过我的想法,就直接不买了。于是,我只好继续睡榻榻米了。
我直接坐在了叠好的那一堆被褥上,忽然闻到了一股令人怀念的味道。天气好、太阳高的日子,以前我家的那只猫——布兰卡就爱爬到汽车的引擎盖上团成一团睡午觉。当我把鼻子凑近猫的后背,闻到的味道就和现在闻到的味道很像。被褥也好、猫也好,棉花或皮毛经过充分的阳光照射后,它们会发出类似的气味。话说,那应该是阳光的气味吧。现在的我只要不深深地睡去,那些陈年的记忆就会不断地从头脑深处涌现出来,而且,已经开始从万佑子姐姐失踪事件向我和布兰卡一起度过的日子转移。
所以,之前我一直都躲着猫。不过,这次回家,让那个事件再一次清晰地出现在我的头脑中。
万佑子姐姐失踪的时候,我才念小学一年级,但后来,我无数次反思过那次事件。我想,应该没有什么地方被漏掉了。但是,如今我又开始重新回忆当时的事件,诱发我重拾回忆的契机可能就是后背上感觉到的,犹如被豌豆硌着的别扭感。
好像有一个声音在问我:“你真是这家的亲生孩子吗?证明给我看!”
似乎从头脑深处涌出的那些记忆已经不能满足我对真相的渴求,我必须得自己去挖掘一些东西出来。反复涂鸦的那张画布的最下层到底是一幅什么样的画呢?一幅名为《万佑子姐姐失踪事件》的画的最下面,还隐藏着一幅画,但它就像那颗豌豆一样,让我抓不住它本来的面目。如果最下层真有另外一幅画的话,我该从哪里下手开始挖掘呢?
说到这儿,我忽然想起来,我不是也有一直珍藏着的“宝物”吗?
我拉开壁橱的门,在我和姐姐各自的房间中,只有我这间有壁橱。壁橱的上半层格子是用来放被褥的,现在,里面就叠放着几床冬天盖的厚棉被。我忽然明白过来,可能就是因为姐姐的房间里没有壁橱,没有收纳被褥的地方,所以当年妈妈才主张给姐姐买床的。因为有了床之后,被褥就可以直接放在床上了,而不像榻榻米那样,每天都得把被褥叠起来放进壁橱里。
壁橱的下层格子,就是我放私人物品的地方了。当初我把自己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整理了一下,分别装入纸板箱和塑料整理箱,放在了壁橱里。我先把最靠外的一个装书的纸板箱搬了出来,里面装的全是我买的、收集的漫画书,在这个箱子的最下面,藏着那本《豌豆公主》的绘本。那本来是姐姐的书,但我想据为己有,就悄悄地从她的书架上把那本书抽了出来,藏到了自己的书箱中。
接着我又把脑袋伸进壁橱里,从里面搬出一个更大的纸板箱,纸板箱上赫然印着某种卫生纸的大商标。纸板箱上贴的胶带没有被人撕开的痕迹,说明家里人谁也没有注意过我的这箱东西。在我去神户读大学的时候,甚至想过把这些东西一起带走,但后来还是觉得好不容易开始的新生活,不想被有关那次事件的记忆打扰。于是我决定把它们封存在这个纸板箱中,并贴上了胶带,不想让别人去碰它。
话说那一天,我从杂货店“丸一”要来了一个装卫生纸的大纸板箱,当我把纸板箱搬回家的时候,恰巧万佑子姐姐也刚从外面回来。看见我两只手都腾不出空来开门,姐姐就帮我推着大门,边笑边对我说:
“离大学开学还早嘛,你就开始准备搬家了?看来一个人出去生活,应该还蛮有趣的。你这个纸板箱那么大,应该能把你所有的东西都装进去了吧。如果需要我帮忙,随时说一声就行,不要客气哟。”
我小心翼翼地撕开给纸板箱封口的胶带,打开纸板箱后,从里面拿出一个淡蓝色的塑料整理箱。打开整理箱的盖子,我从里面找出一个笔记本。那是一个A4大小的笔记本,封面是天蓝色的,其实那只是一本普通的学生笔记本。不过,封面上用油性记号笔写着几个令我触目惊心的大字——关于万佑子失踪事件的记录。那工整的字迹和万佑子姐姐本人写的很像,不过那是外婆写的。我翻开了那本笔记本……
万佑子姐姐失踪后的三天时间里,外婆都一直坚守在我们家等待着姐姐的消息。但是,因为外公和冬实姨妈一点家务活都不会干,要是长时间把他们爷俩放在家里,那外婆家里一定会出大乱子。所以,从第四天开始外婆就每天奔波于自己家和我们家之间。有的时候她一大早就跑到我们家,下午快做晚饭的时候又赶回自己家;也有的时候下午才来我们家,和我们一起吃完晚饭后再回家。但不管什么时间到我们家,外婆进门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先向我妈妈询问事情的最新进展。
我第一次看外婆的那个笔记本,是在警察从我家撤离的第一天,也刚好是姐姐失踪一周后。当时,笔记本左侧的页面已经以日记的形式记录了自八月五日以来万佑子姐姐失踪的相关信息。右侧的页面记录的则是外婆的推论。
娜娜姐姐来到我们家把她那天见到万佑子的情况告诉我妈妈之后,第二天外婆一到我们家,妈妈就立刻把这个重要信息讲给了她。而外婆也当场掏出笔记本,把这个情报记录了下来。她还歪着脑袋思考了一阵,嘴里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个时候,我妈妈已经买了手机,她拿上手机出门买东西了,临走时跟外婆说,有什么新情况的话记得要立刻打她的手机。
“我觉得这是一起顺手牵羊的案件。”
妈妈出门之后,外婆从餐桌移动到客厅的沙发上,她把那个笔记本在茶几上展开,然后就开始对着沙发一角里的我阐述她的推理过程。她说话的语气就和以前我们一起看电视剧时她说“凶手到底是谁呢?”如出一辙。
柿原风香提供证言说,她曾在下午五点前后在“HORIZON”超市的停车场见到过万佑子姐姐,她说:“当时万佑子一个人坐在一辆白色汽车的后排座椅上,从表情上看并没有求助的迹象。”
据此,警方怀疑这是一起熟人实施的绑架案。于是开始调查安西家可能存在的仇人。包括父母的交友情况、家族内部的矛盾纷争,都是警方调查的对象。结果警方把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等亲属都查了个遍。可是,他们发现我的爷爷奶奶社交圈子比较简单,根本不会有什么仇人。我外婆的社会活动也不多,得罪人的可能性同样很小。最后是我的外公,虽说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后,他的企业处境困难,为了让企业生存下去他不得不采取各种形式的“努力”,但尽管如此,他似乎也没有和什么人结下深仇大恨。
之前外婆还怀疑过凶手是对外公怀恨在心的长塚,但是随着警方的调查,长塚的嫌疑被完全排除掉了。
打那时起,外婆就对“以报仇为动机的熟人作案”持否定态度。于是,她想到了顺手牵羊或临时起意的作案。听外婆这么一说,我的头脑中也联想到曾经在电视剧里看到过的情节:有些特别喜欢孩子可自己又没法生孩子的女人、宝宝夭折的母亲等,当她们见到可爱的孩子时,就会像着了魔一样想方设法地把他们带走。想到这儿,我对外婆的推论点了点头。
有些犯罪嫌疑人会骗小孩请他们帮忙带个路,或者说出一个小孩认识的人的名字,以骗取他们的信任,然后把他们带上汽车,就成功地实施了诱拐。至于万佑子姐姐是怎么被拐走的,我想象不出来,但如果凶手是个温柔的女性的话,那万佑子姐姐多半不会害怕。如果凶手是因为想要一个孩子而作案的话,那她们对诱拐对象应该会非常疼爱。
外婆把这些想法都随意地写在了笔记本的推论栏中。我看得出来,外婆在努力给姐姐失踪事件做最好的推理和解释,并把它们都用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这样做可能是想让她自己的内心好过一点吧。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我就曾经在头脑中幻想过万佑子姐姐被带到一座城堡中,现在正过着公主一般的生活。
“为了不让万佑子想家,也许那家伙每天都会给万佑子买‘白玫堂’的芝士蛋糕呢。”
“白玫堂”是外婆家附近一家非常有名的糕点店。万佑子姐姐非常喜欢那家的芝士蛋糕,而我则喜欢那家的巧克力蛋糕。其实万佑子姐姐也喜欢巧克力的味道,所以有一次她曾经跟我提议说:“咱们交换吃一口吧,你尝尝我的芝士蛋糕,我也吃一口你的巧克力蛋糕。”不过,我实在吃不来芝士的味道,所以就断然拒绝了:“不要!我不喜欢芝士!”现在想想真有点后悔,就交换着吃一口又怎么样嘛。即使我不吃姐姐的芝士蛋糕,把自己的巧克力蛋糕分一半给姐姐吃,也是理所应当的啊,因为我们是姐妹啊!
我在头脑中又开始幻想,幻想着万佑子姐姐在城堡中无比开心地一口芝士蛋糕一口巧克力蛋糕的情形。姐姐露出一脸陶醉的表情,眼睛已经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眼角处的伤疤已经隐藏到了因为笑而产生的皱纹中……
不过,失踪后的万佑子姐姐真的能过上这样的生活吗?
娜娜姐姐提供的目击信息,全盘否定了外婆的推理和我的幻想。娜娜姐姐见到万佑子姐姐时,已经是傍晚六点多了。比柿原风香见到万佑子姐姐要晚了一个小时左右。而且,娜娜姐姐还说:“开车的是一个恐怖的男人,还威胁我不要说出去,否则就杀了我。而万佑子嘴上贴着胶带,满脸恐惧地坐在汽车的后排座椅上。”
仅仅是把娜娜姐姐说的话变成图像显示在自己的头脑中,已经让我的心脏紧紧地缩成了一小团,我的身体也蜷得更小了。可外婆好像满不在乎,用淡淡的语调继续她的推论。
“像这样诱拐小孩的凶手,应该不会区分男孩还是女孩。不过,从凶手用胶带封住万佑子嘴巴这一点来看,那家伙应该事先做好了准备。没准他已经在暗处观察很久了,早已摸清了万佑子经常出行的线路,这次隐藏在这条路线的僻静之处,等万佑子一个人经过时就下手了。这么说的话,看来凶手还是跟我们家有仇。不过,万佑子并不经常出去玩儿啊,那天不也是一时兴起才出去的吗?”
说到这儿,外婆忽然停了下来,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过,既然已经推论到这个地步了,我就希望外婆把她的结论全都说出来。其实,按照外婆的推理,我大体也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凶手诱拐的目标并不是万佑子,而是结衣子。万佑子只是阴差阳错地代替我被人拐走了。为此,我心中对万佑子姐姐的歉疚更加深了一层。可是,现在能够待在家里、待在爸爸妈妈和外婆身旁的那种安全感,完全战胜了我对姐姐的歉疚。不过,这种懦弱的表现让我更加讨厌自己。我想对万佑子姐姐说对不起,然后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我只感觉之前为姐姐流过的泪似乎都是虚假的,如今那眼泪已经流干,再也流不出一滴来。
外婆一脸严肃地继续整理她的思路,然后开始在笔记本上写下自己的推论。
1.凶手对安西家或太阳房地产公司怀恨在心。这次是有计划的诱拐行动。凶手事先准备了胶带。
2.凶手和安西家无仇无怨,偶然见到万佑子,觉得她太可爱了,于是临时起意把孩子拐走了。凶手事先并没有做任何准备。
3.凶手和安西家无仇无怨,事先计划好要诱拐可爱的小孩,也准备了胶带。
刚读一年级的我,外婆写的很多汉字我还不认识,只能大体猜个意思。不过,“胶带”那个词却一直在我的头脑中打转。啊!我忽然想起来了。那天万佑子姐姐从山上回家的时候,把我们搭建小房子剩余的材料、工具也带回去了,其中就有胶带。当我把这个情况告诉外婆之后,外婆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像在责备我:“你怎么不早点说?”然后,她在刚才推测的三种可能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叉。
不过,垂头丧气、一蹶不振可不是外婆的性格。她对我说,想去看看当时娜娜最后看到万佑子的地方,希望我能带路。我心想,这么多天来凶手也没有打电话来,估计现在也不会打来吧。另外,虽然我不知道娜娜家的具体地点,但我知道她家就在县营住宅区附近。所以我决定和外婆一起出去,带她去娜娜家附近看看。说实话,这还是万佑子姐姐失踪以来,我第一次走出家门。
一迈出大门,我就感觉整个身体被一团湿热的空气包裹了起来。虽然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但日照依然强烈,还没走出几步,我的鼻尖就渗出了汗水。这时我才意识到,现在还是夏天啊!万佑子姐姐失踪才刚过了十天时间,季节并没有变啊。可是,待在家里的这段日子,我却感觉时间漫长得像过了好几个世纪,简直恍如隔世。
县道的两侧,有好几条小路以几乎垂直于县道的方向延伸出去。如今,随着房地产的开发,这些小路之间都盖上了房子,于是小路与小路之间也有更小的路相互连接了。可是当年,在我们大龙地区,田地比房子多得多。那些小路基本都互不相通,几乎每条小路都是死路,小路的尽头要么是住宅,要么是田地。我们所住的“Spring Flower City”就在一条小路的尽头。所以,在从县道到我们小区的小路上遇到的小汽车,大多都是“Spring Flower City”居民家的汽车,要么就是来我们小区走亲访友的熟人的汽车。
我带着外婆离开了县道,拐上了一条小路,那条小路的尽头就是县营住宅区。我们这里的所谓县营住宅区,就是县政府出资兴建的两幢四层的钢筋混凝土公寓楼。我们没走多久,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结衣子!”我抬头一看,路边有一幢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二楼的窗户中伸出一个脑袋,正在挥手朝我打招呼,原来是娜娜姐姐。我还没来得及朝她挥手致意,她的身影就从窗口消失了,一转眼,娜娜已经站在了一楼的大门口。
看见外婆,娜娜姐姐问我:“这是你奶奶吗?”我摇头道:“不,是我外婆。”接着,娜娜姐姐就开始向我外婆做自我介绍。显然娜娜也知道当前的情况,她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并没有提以后要考御茶水女子大学这件事。不过,她那流利的语言表达和自信的态度,赢得了我外婆的好感。
“你冒着危险讲出了实情,真是太感谢你了!那件事肯定给你留下了不好的记忆吧。不过今天我可能还要问你一些问题,让你回忆起那件可怕的事情,真的很不好意思。”
说着,外婆拜托娜娜带我们到她最后看见万佑子的地方去转转。
“走这边。”
娜娜姐姐脸上没有露出任何不高兴、不耐烦或胆怯的表情。她用手一指方向,就带着我们朝她和那辆白色汽车相遇的地方走去。娜娜一边走一边回答外婆提出的有关万佑子姐姐的问题。从娜娜家往我们来的方向走几十米,就是她目击那辆白色轿车的现场。背对着县道方向沿着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下去,最先遇到的就是包括娜娜家在内的八幢独门独院的自建住宅,再往前走就是县营住宅区那两幢四层公寓楼了。过了公寓楼,小路也到了尽头,就是田地了。这条小路的前面和其他道路没有任何相通的地方。也就是说,从后面超过娜娜的那辆白色小轿车,只能是开往县营住宅区的。县营住宅区的两幢四层公寓楼,每一幢有32户,两幢一共64户住户。若简单地想,万佑子姐姐就是被带到了那64户中的其中一户。
当外婆、娜娜姐姐和我三个人从县营住宅区往回走的时候,远远地就看见了手提购物袋的妈妈正朝我们这个方向走来。
妈妈也看见了我们,当妈妈走到我们近前时她告诉外婆,她刚才走路去杂货店“丸一”买东西,回来的路上忽然想到万佑子被最后目击的地方来看一看。
妈妈抬头望向了县营住宅区的那两幢公寓楼,我也学着妈妈的样子向高处望去。那两幢四层的公寓楼可是我们大龙地区最高的建筑物了。我发现公寓楼上很多户的阳台上都晾晒着儿童和大人的衣服。也许,现在万佑子姐姐就在其中一个房间里呢。我想象着万佑子姐姐正趴在某个房间的窗边悄悄向我们这边张望的情形,可不知为什么,这个画面总是无法清晰地呈现在我的头脑中,而且,再往下想象,也想不下去了。
我们全家人都希望能在此找到万佑子的线索,一下子把问题解决了。可是,现实与我们的期望却总是背道而驰……
整个镇子里到处都张贴了万佑子姐姐的寻人启事,上面还附有姐姐的照片。警方也采取了所谓的“地毯式搜索”,对中林镇的每一户人家都进行了走访,可是,似乎也没有获得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爸爸、妈妈偶尔会带着我出门寻找万佑子姐姐的线索。这段时间以来,妈妈的情绪起伏不定,就像小提琴拉出的旋律一样,抑扬顿挫。有的时候,妈妈可以像以前一样平静地过日子;有的时候则会一个人坐在沙发或椅子上长时间发呆。每当出现后面这种情况的时候,爸爸也好、外婆也罢,不管谁在妈妈身边,都会假装随意地说上一句:“你出去走走吧。”其实是想让妈妈出去换换心情。
但是在那个时候,妈妈还是对警方寄予了极大的希望,她相信警察能帮她把万佑子找回来。
就这样,八月结束了,新学期即将开始。
我们小学也得知了万佑子姐姐失踪的事件,因此对学生的安全高度重视,学校规定学生们上、下学必须结伴而行。在暑假的最后一天,学校把这个决定通知到了每个学生家庭。
于是,开学后的每一天,我都必须得和下大龙地区的学生一起上、下学。这些学生中既有万佑子姐姐失踪那天和我们在神社后山一起玩耍的孩子,也有住在县营住宅区的孩子。到时候我该以怎样的表情去见他们呢?该怎么和他们打招呼呢?这个问题让我十分烦恼。为了躲避这些麻烦,我甚至想一个人上下学。
当时的我,对于诱拐这件事并没有什么不安或恐惧,虽然下一个被拐走的人可能就是我。因为我认为,如果凶手的目的只是报复我的父母或外公、外婆的话,那么把万佑子姐姐拐走已经足够了,而把我拐走的话,并不能达到他的目的。另外,如果凶手只是想诱拐可爱的小孩子,那我也是安全的,因为跟姐姐比我一点都不可爱。
万佑子姐姐被拐走,爸爸、妈妈、外公、外婆都痛不欲生,可如果被拐走的人是我,恐怕他们就没那么伤心了。
虽然我感觉妈妈不是那么关心我,但她还是决定不让我跟那些孩子一起上、下学,而是亲自接送我上、下学。因为妈妈认为,学校提出的这个集体上下学的方法根本就没有作用。为什么呢?因为集体上下学首先需要一个集合地点,上学时,学生们从各自家里走到这个集合地点,这个过程都是单独行动;而放学时,学生们从集合地点解散,走回各自的家时也是单独行动。单独行动的过程就充满了隐患。于是妈妈决定上学把我送到学校,放学到学校去接我。她还生气地说,明天要去学校当面找老师,抗议那个形同虚设的集体上下学制度。
但是,第二天,九月一日,一大早我家的门铃就响了起来。原来是六年级的娜娜姐姐来我们家接我上学。从娜娜家到我们家,要路过学生集合地点,走路起码需要十分钟的时间。
“我担心你一个人去集合地点路上会害怕,所以就来家里接你。而且,你一出现的话,恐怕大家都会对你问这问那的,我在你身边的话,可以提醒他们不要乱说话。”
听见娜娜在我家大门口发表了上述“宣言”后,妈妈爽快地就把我交给了娜娜,还对娜娜说:“那结衣子就拜托你了哟。”
我有气无力、怯生生地跟在娜娜姐姐后面往学生集合点赶去。其实我不是不想跟着娜娜姐姐去上学,而是担心遇到其他同学被他们说三道四。我怕有人说:“结衣子,都是因为你,警察才来我们家调查!”“结衣子,现在我怕得都不敢出去玩了。”如果大家这样责备我,我该怎么回答呢?想到这儿,我只感到两肋一阵刺痛,只得弯腰低头跟在娜娜姐姐后面往集合点走。
可是等我到了集合点之后,那里已经有十五名同学在等待出发,加上其中的一些孩子的父母,总共二十来个人没有任何人有责备我的意思。反而他们都用温暖的语言来问候、安慰我:“没事的,会好起来的。”“要开学了,打起精神来!”……可是,不管他们对我说什么,我都只能默默地点头。我不敢抬头面对他们,是因为我要极力控制自己,以免那不争气的泪水流出来。
大多数同学都很懂事,会顾及我的感受,避而不谈万佑子姐姐失踪的那件事。可孩子毕竟是孩子,在我们排成两列队伍往学校走的路上,有个高年级的同学还是提起了姐姐失踪的事情,因为路边的一根电线杆上贴着印有姐姐照片的寻人启事。
“我们家的汽车是银色的,可邻居家的汽车恰巧是白色的,警察把他们家搜查了一个底朝天。”
那个同学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语气也是小心谨慎的,我能听出其中的好奇心。就和大家平时谈论电视节目中播放的超自然现象以及后山女妖时的语气差不多。不过,我也能听得出来,他们谈论这个事件,并不是有意针对我。
“你们怎么能当着结衣子的面说那种话!你们没有亲身体验过,所以才能说那些不负责任的话。结衣子和我可是真实体验过那种恐惧的呀。你们知道吗?现在如果有白色的汽车从我身边驶过,我都会怕得要死,那种感受你们能想象得到吗?”
娜娜姐姐这么一说,刚才谈论万佑子姐姐失踪事件的孩子,马上低头向娜娜和我道歉。万佑子姐姐失踪之后,我一直待在家里很少和人接触,可娜娜姐姐不同,因为她是最后一个见到万佑子姐姐的人,所以很多人来向她询问过当时的情况。而且,娜娜姐姐甚至还看过凶手的脸,所以她比我的处境要危险得多。她外出的时候,应该非常害怕,可她还会摆出一副淡定自若的神态,这使我不由得对娜娜姐姐心生敬意。
到了学校后,娜娜姐姐甚至把我送到教室里。与高年级同学相比,一年级的小孩子可能在家里被爸妈叮嘱得更多,所以我的同学中没有人跟我提起姐姐失踪的事情。他们的爸妈可能都已经反复对他们强调过:“不要问结衣子她姐姐失踪的事情,要体谅她的心情。”所以,新学期第一天开学,班上的同学们对我都很客气。甚至有些以前不怎么合得来的同学也会主动、友好地和我打招呼。他们和我聊的无非都是“暑假作业做完了吗?”“储蓄罐又多了多少钱?”之类的无关痛痒的话题。就连我们的班主任也没有提及万佑子姐姐失踪的事情,就跟她完全不知道似的。
万佑子姐姐还没有找到,可我却依然过着正常的生活,这个现实我该如何接受呢?对此我感到十分迷茫。一方面,不知道姐姐的生死,也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而我还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去上学,这样真的好吗?在我的心中产生了无限的愧疚,就像自己抛弃了姐姐一样。但另一方面,每一天学校都会按照课程表正常上课,到了中午会为学生提供午餐,放学前老师会留家庭作业……这些事情都不会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所以渺小的我不得不跟着众人的步伐一起随波逐流,虽然我在内心深处觉得抛下姐姐自己过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
爸爸在外公的公司工作,所以请假应该比较容易,可是,万佑子姐姐失踪一个星期后,爸爸就开始去上班了。而外婆虽然每天都来我们家,可当她离开我们家回到自己家的时候,姐姐失踪的事件也许会被外婆暂时从头脑中屏蔽掉,这样外婆就可以有短暂的机会回到正常的生活中。
只有妈妈始终待在家里,万佑子姐姐的事情没有一刻不占据她的内心,她始终无法从这个残酷的现实中解脱出来。
开学已经一周时间了,可集体上、下学的制度还在延续。也许只要万佑子姐姐失踪事件没有一个结果,学校就找不到取消这一制度的理由。另外,在学生之间,虽然有娜娜姐姐严加提醒,但每天还是会有那么一两次有人提起万佑子姐姐的事情。有一次听姐姐同班同学说,他们班的座位又调换了,万佑子的座位被调到了靠窗边一列的最后一个位置上;还有一次有人说,万佑子他们班换了一个全校最为严厉的数学老师……虽然这些情况对万佑子姐姐来说都不是值得高兴的事,但是,同学们还能够记得万佑子姐姐,还经常把她挂在嘴边,这一点倒是让我有点开心。
但是,到了九月十日这天,就没有一个人再提起万佑子姐姐的事情了。因为头一天晚上,大家听到一个新闻——失踪五年的弓香被找到了!
外婆的笔记本上也记录了当时弓香被警方找到的新闻,还贴了一些从报纸、杂志上剪下来的相关报道。所有人都不会认为诱拐弓香的凶手和诱拐万佑子的凶手是同一人,大家都觉得两起案件没有任何关联性,只不过这两起案件的共同点很多,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从失踪时的年龄来看,弓香当时上小学四年级,万佑子上小学三年级;两起案件都发生在暑假期间;她们失踪后,都没有发现任何事故的痕迹;事后也没有人向受害者家属提出赎金要求……虽然是两起毫不相干的案件,但在描述案件的时候,只要把受害人名字隐去,两者几乎如出一辙。
对于弓香的失踪,当年甚至有人说是“神隐”,即被神怪隐藏起来了。而五年后的今天,弓香竟然又出现了,各个媒体绝不会放过这个事件的新闻性,连续多日对其进行了大篇幅的报道。而且更富有戏剧性的是,弓香并没有被拐到很远的地方,也没有跟随凶手辗转于全国各地。这五年来,她就被囚禁在距离自家不足一公里的一座民宅中。那是一幢普通的居民住宅,独门独院的两层小楼。它前面就是一条大路,路上还有公共汽车通过。就在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民宅中,弓香被囚禁在二楼的一个房间里整整五年时间。而且,据说弓香并不只是被关在房间里那么简单,凶手在房间里放了一个大型犬的犬屋,一直把弓香当狗囚禁在狗屋里。据专爱报道小道消息的一些周刊说,弓香被警方解救的时候,她全身赤裸,只有脖子上戴着一个红色的项圈。在报道的旁边,还附有可以催人联想的红色项圈和狗屋的照片。
另外,周刊的报道中还提到,凶手每天只给弓香吃狗粮和牛奶。
诱拐弓香的凶手已经被警方逮捕,他是一名不到三十岁的男子。据说他从小就饲养了一只爱犬,他对这只狗简直视如自己的亲人。当他进入社会开始工作之后,那只狗已经垂垂老矣。终于有一天,那只狗去世了,这让他痛不欲生,甚至辞去了快递配送员的工作。随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家里闭门不出,有一天他忽然想起来,以前送快递的时候,曾经遇到过一个容貌和自己的爱犬有些相像的女孩儿。于是他决定把这个女孩儿拐到自己家里囚禁起来。他经过仔细观察和周密计划,埋伏在自家的附近,等那女孩儿——笹山弓香从自家经过的时候,成功地把她诱拐到了自己的家里,并剥夺了她的人身自由。据一些小道消息称,那个凶手的名字好像叫户田守。对这样的一个人,大家都没有丝毫尊敬的意思,所以都直呼他的大名。
户田守一直和他母亲两个人一起生活。在他上小学的时候,父亲就因病去世了,母亲在镇上一家做泡菜的工厂里打工,以维持母子二人的生计。当户田守把弓香囚禁在二楼自己的房间之后,就严词命令自己的妈妈绝对不能上二楼。而户田守的母亲也一直没有再上过二楼,因此,她虽然也听说过有一个叫笹山弓香的女孩子失踪的消息,但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女孩儿就被囚禁在自己的家里,而且囚禁她的凶手就是自己的儿子。户田守只告诉他妈妈说自己又捡了一只新狗养在二楼,并且命令妈妈每天都要准备牛奶和指定品牌的狗粮,家里绝不能有一天断了这两样东西。户田守不再出去工作,也不再接触任何外人,几乎整天都躲在二楼自己的房间中,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下到一楼来。每顿饭只用五分钟就解决了,然后又上楼把自己关起来。
但是,有一天户田守的母亲忽然接到一个噩耗,要离开家三天左右的样子。因为她住在外地的一个哥哥因为事故意外死亡了,而这个哥哥只有她一个亲人,所以她必须得去料理哥哥的后事。因为事出紧急,户田守的母亲只站在一楼的楼梯口对二楼的儿子说有急事要出去几天,然后就转身出门了。户田守在楼上大声喊母亲,让她先把这几天需要的牛奶和狗粮买好再走,可是母亲已经走远了,没有听见他的话。
母亲走后的第一天,户田守吃了冰箱里剩的一点食物充饥。家里虽然有米、有面、有罐头,但户田守没有一点生活能力,淘米、煮面都不会,甚至连开罐头器都不会用。第二天,饥饿难耐的户田守决定去离家不远的便利店买点东西回来吃。
在出门之前,他对弓香进行了一番威胁:
“我现在要出去买东西了,你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你要是做出什么不安分的举动,回来我可要狠狠惩罚你哟!”
就在户田守出门不久,弓香下定决心要大声呼救。这五年来,户田守只让弓香发出一种声音,那就是“汪”,如果从弓香嘴里发出其他声音的话,她就会受到严厉的惩罚。所以当弓香想要呼救的时候,竟然不知道该喊些什么。想了半天她才一字一顿地喊了出来,而且那声音已经变得异常生硬,根本不像人类的语言。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听到弓香的呼救,并及时报警的人是户田守邻居家的一位四十多岁的家庭主妇。那位主妇说,之前那么多年她并没有发现邻居家有什么可疑之处,是突然间有人呼救让她吃了一惊,所以就立刻报警了。而且,听到呼救的声音,她也根本没有联想到这件事会和弓香有关系。但是,说不定这也许是她的一种说辞,为自己这五年来都没有发现邻居家的异常而进行的辩解。
连日来在我的周围,弓香失踪事件以及她被囚禁五年的骇人听闻的内容,也成了人们最热衷谈论的话题。因为那个事件就发生在与我们相邻的县里,所以我身边有几个人在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会先加上一个说明:“我是听住在山口县的朋友亲口说的。”这样一来,仿佛可以增加他们所说的内容的真实性。比“我从电视里看到的”“我从报纸上读到的”更有优越感。不过,在孩子们中间,好像还没有人把弓香失踪事件和万佑子失踪事件联系起来考虑。其证据之一,就是在每天集体上、下学的过程中,尽管有我在场,同学们还是毫不忌讳地谈论着弓香失踪事件。之前只要有人一提到万佑子姐姐失踪的事情,娜娜姐姐就会立马提醒他住嘴,可是现在,娜娜姐姐变成了搜集弓香事件情报的积极分子。一有什么新情况,她都会第一个讲给同学们听。
在听他们谈论弓香事件的时候,我会不会不知不觉地把弓香和万佑子姐姐的位置互换呢?在我头脑中浮现出来的被害女孩子,虽然她的脸是模糊不清的,但在我的记忆中,她还没有清晰地变成过万佑子姐姐的形象。也许是因为对这件事太恐惧了,人在潜意识中就会停止继续想象。
但是,恐怕妈妈已经把万佑子姐姐和弓香经历的事情重叠在了一起。关于弓香事件的报道达到顶峰的时候,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里,一进门就听见妈妈正在用剑拔弩张的语气对着电话大吼。
“你们说一家一家地查,可是每个房间你们都搜遍了吗?阁楼上去看了吗?壁橱打开看了吗?”
电话那头是友田警官。对于妈妈的质问,我不知道他回答了些什么。我主要是看到电话旁边摆着一张友田警官的名片感到好奇,心想,警察还有名片啊?此时我也感到自己的感知似乎有些问题,这样的时候不是关心姐姐的处境,而是对警察的名片产生兴趣,真是太奇怪了。
“从明天开始,我每天都会给你打电话!我不想听你们说什么今天又没有进展!这一天,你们都为万佑子做了些什么,我要你们全部报告给我!”
说完,妈妈就毫不客气地挂断了电话。这几天来,妈妈不仅仅打电话呵斥警方办案不力,她自己也行动了起来。每天下午一到四点,她说一声:“我去买东西了。”然后就出门走了。不管外婆在还是不在,每天到这个时间妈妈都会准时出门,然后要到晚上七点左右才回来。而且,每次回来都只提一个小购物袋,里面装的也多是些无关紧要的物品,难道她就是为了买这些东西出去逛了三个小时吗?有时外婆也感到好奇,就问妈妈:“出去三个小时你都干了些什么?”妈妈则会含糊其词地应付一句说:“走着走着忘了要买什么,就多花了点时间。”
在我们家的时候,外婆一次也没有提过弓香的案件。这也是后来我看了她的笔记本感到吃惊的原因。因为在她的笔记本上,详细地记录了弓香案件的过程,笔记本里还贴了不少相关报道的剪报。所以,简单地分析一下就知道,外婆对弓香案件还是非常感兴趣的,或许她想从中获得一些解救万佑子姐姐的启发。
说不定在外婆的心中,也曾经把万佑子姐姐的形象和弓香重叠在一起。所以,妈妈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外婆多少也能感知到。所以,对于妈妈每天下午出去那么久,外婆并没有责怪她。而是每天下午在妈妈出去之前,她就赶到我们家,以免让我独自一人留在家里。
在妈妈打电话呵斥警察的十天之后,一个无意的机会让我知道了妈妈每天下午出去都干了些什么。那一天,我发现在教室的一个角落里,几个女同学正在窃窃私语。而当她们发现我在看她们的时候,她们回敬我的目光也怪怪的,和开学第一天跟我热情打招呼时的表情迥然不同,有的是躲闪,也有的是鄙夷。我鼓足勇气问了一句:“你们在谈什么?”还没等她们开口,恰巧从旁边经过的一个自以为是的男同学帮腔道:
“结衣子,听说你妈妈每天都到‘HORIZON’超市去抓变态?周围的大婶们都说,虽然能理解你妈妈的心情,但她的这种做法,是不是有点……”
后来证实,这个男同学说的一点没错。连日来,我妈妈都会到“HORIZON”超市中“卧底”。她要么漫不经心地站在女孩子们喜欢的小糖果货柜旁边,要么躲藏在小女孩内衣柜台附近,暗中观察在这些柜台选购商品的顾客的样子。但实际上,妈妈所做的还不止这些。
有一天下午又到四点,妈妈一如既往地出去“买东西”,在她出门后,我把她去“抓变态”的事情告诉了外婆。我并不是故意打小报告。只是我和外婆在沙发上吃点心的时候,聊着聊着就聊到了那个话题上。
一开始,外婆跟我聊的都是些日常琐事,比如“今天中午在学校吃的什么菜啊?”“你们学校什么时候组织秋游呀?”“语文和数学你更喜欢哪一个?”……可是,不知什么时候,外婆提了这样一个问题:“姐姐失踪的事情,有没有给你在学校带来不好的影响?”
要说不好的影响,姐姐不在身边这件事本身是让我最痛苦的。即使其他同学对我妈妈出去抓变态说三道四的,我也没觉得多难受。不过,“变态”这个词儿,给我带来的冲击还是很大的。难道万佑子姐姐也遭受了和弓香一样的摧残?
想到这里,姐姐和弓香的形象终于在我头脑中重叠到了一起。我也终于能够理解妈妈大声训斥警察、每天下午外出三个小时抓变态的行为了。于是,带着确认的口吻,我问外婆:
“妈妈出去买东西,总是去那么久。可是并没买多少东西回来嘛,她到底出去干什么了?”
我想外婆可能早就注意到了妈妈的异常举动。不过,她的回答只猜中了一半。外婆说:
“你妈妈呀,可能又把你姐姐失踪那天她走过的路走了一遍,而且是每天走一遍。”
外婆的意思是说,每天下午四点多,妈妈先走到神社后山,然后再把杂货店“丸一”、“HORIZON”超市、县营住宅区附近等万佑子姐姐被人目击的地点转一遍。转完这一大圈才回家。外婆接着又说:
“虽然我没有仔细问过你妈妈她出去都干了些什么,但如果把我放在她的立场上,相信我也会和她干同样的事情。”
“您也会去抓变态吗?”
原本外婆脸上是一副同情妈妈的表情,可是,听到我说的“抓变态”三个字,外婆的脸立刻僵住了。
“什么?你说什么?”
虽然外婆大体猜出妈妈每天是沿着事发当天的路又走了一遍,但是,她没有仔细去分析妈妈在每个重要地点所做的具体事情。我以为外婆生了我的气,于是连忙用辩解的语气解释说这是班上一个男同学告诉我的。然后我又补充了一句:
“不仅他一个人知道,其他几个女同学也都说看见了。”
晚上七点多,等妈妈一回家,外婆就质问她我说的那些是不是真的。妈妈一脸理所应当的表情点了点头。
“警察找不到的话,就只有我自己去找喽。”
妈妈从提包中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笔记本,把它展开在桌子上。之前她展开的那一页上记录着:
“‘HORIZON’超市,下午五点十分,糕点柜台,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买了五袋附赠‘魔法少女米璐璐’卡片的小蛋糕。此人中等身高、中等胖瘦、短发、没胡子、圆脸、小眼睛、不戴眼镜。橙色T恤衫、卡其色多包短裤、绿色腰包。除了小蛋糕之外,他还买了盒装方便面、瓶装碳酸饮料,还有一些熟食(煎饺、炸鸡)。离开超市后他骑自行车沿国道向南走了。”
今天只记了这一个人。往前翻看这个小笔记本,我发现妈妈每天都会记录两三个“可疑分子”。
“自己亲自走一下,我才发现,从杂货店‘丸一’到‘HORIZON’超市,以孩子的速度大约需要走半个小时。但是,杂货店老板娘和柿原风香都说在五点左右看见了万佑子。从这一点判断,万佑子离开杂货店后,立刻就被人带上车载到了‘HORIZON’超市。风香见到万佑子坐在汽车后排的时候,可能是她刚被载到超市。万佑子一定以为,一会儿那人从超市里出来就会送自己回家,所以她并没有感到害怕。”
说着,妈妈把笔记本翻到了最后一页,原来她笔记本的最后面还记录着其他内容。这些页面被纵向分成了三栏,其中的记录以数字为主。比如:
9月××日福原33B2581丰田卡罗拉、白色
一眼就能看到,这里记录的是汽车的信息,从车牌号、品牌到颜色,都详细地记录在案。妈妈下午四点开车离开家,首先到神社后山我们玩耍的地方,然后她开回到杂货店“丸一”门前的路边停下来,她会一直停到四点四十五分左右。
这段时间,她会把这里停过的所有汽车的信息都详细记录下来。
“电视中都已经报道了犯罪嫌疑人作案的汽车是一辆白色小汽车,凶手肯定也看到了报道,那他现在可能不会再开那辆白色汽车出门了。”妈妈还给我们解释了一句她的推理。
妈妈不仅记录了杂货店“丸一”附近停的汽车,还把娜娜姐姐家附近以及县营住宅区停车场里停放的汽车都做了记录。而且,这一带的汽车,她都是专门用红笔记的。一过四点四十五分,妈妈就开车离开杂货店,赶往“HORIZON”超市,再把那里停车场中汽车检查一遍。看其中是否有之前已经记录在案的车。这项工作完成后,她再进超市里“抓变态”。
“风香在超市停车场见到万佑子大概是五点钟,而之后娜娜在她家附近见到万佑子是在六点半左右。这一个半小时之中那歹徒在和万佑子做些什么?如果一直把万佑子留在汽车里,这么长时间里被人发现的风险是很大的。”妈妈又在自言自语地分析着。
自从风香提供了目击证言之后,警方就在“HORIZON”超市的停车场里立了一块告示牌,向民众征集目击线索。但一直以来都没有获得像样的线索。
“可是,那歹徒为什么一定要载着万佑子来超市呢?莫非他有非买不可的东西?我向超市工作人员进行了询问,请他们帮忙查一下八月五日那天超市新上架的商品有哪些。结果发现有咖喱汤料、食用调和油和附赠‘魔法少女米璐璐’卡片的小蛋糕。这小蛋糕是不是嫌疑最大?如果有大男人买这种东西,是不是很奇怪?”
妈妈又把笔记本翻回到记录可疑人物的页面,并递给我和外婆看。我仔细一看,发现其中的每一个人物都购买了那种附赠“魔法少女米璐璐”卡片的小蛋糕。
“对了,结衣子,你好像也有魔法少女的铅笔还是什么文具来着。”
妈妈这么一说,我赶快去儿童房取来了我的铅笔和尺子。我上幼儿园的时候,每个星期日上午电视台播放的《魔法少女》是我最爱看的动画片,每个星期日我都会早早地起床守着电视等它开始。上了小学之后,长大了一点,就没那么热衷了。我拿来的铅笔和尺子,是幼儿园毕业时发的纪念品。外婆拿过我的尺子,眯着她那双老花眼上下打量着。妈妈在一旁开口说道:
“大男人怎么会买这种东西!买小女孩喜欢的东西,不是变态是什么?”
外婆叹了口气说:“那你也不用亲自去超市蹲点啊。你可以把这种可能性报告给警察,让他们去调查呀。”
之前一直兴奋不已为我们讲解她的推理的妈妈,一下子沉默了,眼睛中流露出寂寞、无奈的神情。好像在无声地诉说着:“你怎么就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呢?”但是,我也有不能理解妈妈的地方,她为什么就不能听听外婆的话呢?
“弓香那孩子……还能活着,真好!现在被保护起来进行治疗,真好!凶手被警察逮捕了,真好!但是,那孩子以后还能过正常、幸福的生活吗?我倒不是说她被囚禁的这五年来所受的精神创伤,而是周围的人将会用什么样的眼光看她,恐怕不会再把她看作一个普通人了吧。一想到那个女孩子被一个变态的怪男人囚禁五年,恐怕任何人都会产生些奇怪、龌龊的联想吧。话说回来,媒体为什么非要把狗屋、狗食之类的细节都曝光出来呢?这不等于掐断了那孩子回归社会的路吗?”
“快住嘴!”
外婆阻止妈妈继续说下去,是因为有我在场,她怕妈妈的话给我造成心理阴影。可是,这回妈妈却直接转向我,对着我说:“结衣子,如果有同学跟你搞恶作剧,把你推到了臭水沟里,老师肯定会当着所有同学的面严厉地批评他。但是,此时你肯定也会因为同学们异样的眼光而感到浑身不自在吧。”
一想到同学们个个都捂着鼻子,嘴里小声说“臭死啦!臭死啦”的情形,我不由得使劲点了点头,看来我非常赞同妈妈的话。与此同时,我也开始担心,担心弓香以后还能不能再回到学校上学。
“话虽如此,但我觉得你不可能在警察前面找到万佑子。”外婆好像有点头痛,她一边揉太阳穴一边对妈妈说。
“你的意思是让我什么都不做,就在家里等着?弓香也就被囚禁在离家不到一公里远的地方,足足有五年的时间,可警察找到她了吗?”
“但是,春花你也不能对所有人都抱有怀疑态度,自己去做那样的侦察呀。去杂货店‘丸一’买东西的大多都是咱们本地的老顾客,你想想,在你在门外记他们的车牌号的时候,他们心里会是什么感觉?肯定不高兴啊。把他们得罪了,他们以后怎么可能再帮我们找万佑子?”
妈妈又一次陷入了沉默,不过,这次是因为理解了外婆的话。
“那我到底该怎么做呢?”妈妈用求助的眼神望着外婆问。
“前几天我就感觉到你的行为不太正常,没有及时阻止你,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总之,这种事情让你一个女人去做是不好的。首先在这个社会上男人瞧不起女人,另外,女人也爱说女人的闲话。你最好先和忠彦商量一下,你们两个人一起行动比较好。”
“可是,忠彦白天没有时间啊。”
“你们可以改变一下搜索方式嘛。实际上,就连小学生都知道你在超市里‘抓变态’,那恐怕全镇的人都已经知道了。凶手肯定也知道了,所以说不定他已经有所戒备了。”
妈妈被外婆说服了,从那以后她就不去万佑子姐姐被目击的地方转悠了,也不去超市“抓变态”了。还和弓香被发现之前一样,妈妈的行动仅限于在爸爸下班之后和爸爸一起在下大龙地区“散散步”同时寻找有关万佑子姐姐的线索,不过,就连这个行动也没有持续多久。
为什么没有持续多久呢?妈妈向外婆说明了其中的原因,我概括了一下,大体如下:
自从妈妈和爸爸两个人开始搜索以后,妈妈发现爸爸比她还积极。有的时候天都黑了,他还不回家,有时拿着手电筒跑到神庙后山去寻找,有时到县营住宅区附近或公路两旁搜索。后来甚至发展到悄悄地跑到别人家建筑物的背后查看有没有可疑的迹象,或侧耳倾听,看能否听得见万佑子的声音。当一个人非常热情地干一件事的时候,会让周围的人冷静下来看待他的行为。外婆在看悬疑电视剧的时候,也会入戏很深,会跟着情节的发展做出自己的推理,而我在一旁看着外婆胡乱推理的样子,真是打心里想笑。可是,当妈妈出去记车牌、“抓变态”的时候,外婆作为旁观者就能冷静地制止她的行为。如今,积极热情的一方变成了爸爸,而妈妈就相对冷静了下来。
看着爸爸的样子,妈妈心里非常担心。因为住宅建筑物的背后大多是家家户户的浴室。因此,从背后窥探别人家,这种行为本身不就有“变态”的嫌疑吗?一天晚上,当爸爸带着妈妈在县营住宅区一幢居民楼背后的沙地上“沙沙”地前行时,一家人似乎察觉到了外面有人的动静,立刻“砰”的一声关闭了浴室的窗户。那“砰”的一声,充满了厌恶的情绪。从此以后,妈妈决定以后再也不带爸爸出来进行夜间搜索了。
对于妈妈的这个决定,外婆没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后来,爸爸买了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台打印机,他打算打印很多份道歉信,同时在信中征集万佑子的目击线索,然后在娜娜姐姐家附近以及县营住宅区挨家挨户地分发道歉信,希望得到他们的谅解和帮助。其实,这个办法也是妈妈想出来的。而且,妈妈说空手去送信不太好,再奉上一份小礼物才显得有诚意。本来妈妈打算去商业街的商店里买礼物,可爸爸提议说还是去超市买吧,因为发送的数量比较多,怕商店里备的货不够。妈妈觉得爸爸说得有道理,就决定去“HORIZON”超市买礼物。
买礼物那天是我陪妈妈去的。上一次来“HORIZON”超市还是万佑子姐姐失踪当日池上太太带我一起来的。
妈妈还是按照老习惯,把汽车停在了超市右侧入口附近,从那里进去最先到达的就是食品柜台。进入超市之后,我发现货架上的商品已经有了微妙的季节变化,虽然外面的气温还不低,我们在学校为运动会进行训练的时候也还穿着短袖T恤,但夏天毕竟已经走到了尾声。
“要不要顺便买点点心?”
说着,妈妈就牵着我的手朝糕点货架走去。妈妈停在了附赠“魔法少女米璐璐”卡片的小蛋糕前。“你有什么想要买的点心吗?”妈妈嘴里虽然这样问我,但她的视线却没有放在我身上。我知道她又在寻找变态,于是我也不自觉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可是并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身影。
如果此刻万佑子姐姐也在身边就好了,那样我们就可以每人选一样自己喜欢的点心了。以前妈妈带我们姐俩来超市的时候,姐姐总能很快决定要买的点心,而我总会思前想后地纠结半天。遇到这样的情况,妈妈总会催促我快点选。可是今天的情况却有所不同,我很快就选好了要买的点心,但妈妈却耐心地对我说:“不用那么着急,慢慢选,一定要选你最喜欢的哟。”当时的我以为妈妈是因为疼爱我才让我慢慢选,但现在回味一下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她是打着让我慢慢选的旗号,好有更多时间搜寻“变态”。而且,假装和我一起买东西,同时“抓变态”,也不会遭别人的白眼。
选购完点心和送人的礼物,在收银台付过钱之后,妈妈就带着我朝超市的服务台走去。万佑子姐姐失踪时遗落的草帽当初就被保存在这里。恰巧,今天在服务台值班的工作人员还是那天的那位阿姨。虽然我已经记不太清她的长相,但看到她胸口名牌上的“山口”两个字,我就记起来了。我告诉妈妈,这位就是姐姐失踪那天在服务台值班的阿姨。妈妈连忙向山口小姐道谢,就好像姐姐的帽子是她捡到的一样。然后还连珠炮似的询问山口小姐那天发生的种种事情。这可让山口小姐一脸为难,因为她当时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根本没有见过万佑子姐姐,所以她只能不停地向妈妈点头致歉,说她不太清楚。即便是这样,妈妈还是说:“如果你想起什么,请马上和我联系。”然后掏出笔记本撕下一页纸,把我们家的地址、电话号码写得整整齐齐递给了山口小姐。
那个周末,我就和爸爸、妈妈三个人,提着装有见面礼——香皂和道歉信的纸袋,在娜娜姐姐家附近以及县营住宅区挨家挨户地敲门分发。很多人家打开门后,看到我们一家三口站在门前都感到莫名其妙,露出一脸讶异的神色。可是,当我把纸袋递上去,并鞠躬说“拜托您帮忙留意我姐姐的消息,给您添麻烦了”的时候,他们都会恍然大悟,然后和颜悦色地安慰我们说:“打起精神来!”或者“很快就会找到的,别太担心了。”
也许就是看到了这样的情景,妈妈才做出了一个决定——看来寻找万佑子,还是让结衣子出面最好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