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人类社会只有三个问题
周雪儿仔细地端详着那半截金钗,想起来,叶子在告诉自己韩诤来历的时候说到过关氏那段事情。
叶子觉得蹊跷,问道:“雪儿,你怎么了?”
周雪儿缓缓吁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道:“这事如果属实,干系太大,我现在不方便说,我必须拿走这钗子去查一些事情。韩诤,关氏的事你暂时不要管了,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叶子点了点头,又道:“那,眼下缺银子的事情——”
韩诤道:“要不,就厚着脸皮找莫老先生去借好了。”
叶子摇头道:“不行,那也太丢人了,我叶子好歹也是个名人呢。”
韩诤一撇嘴,道:“那就只能让我辛苦点了。”
叶子道:“你们赶紧各自去查各自的事,越快越好,一有消息赶快来通知我。我的罪名不大,按规矩是关不了几天的。”
周雪儿和韩诤道了声“保重”,满脸凝重,匆匆离去。
“周姑娘,”韩诤突然眼睛一亮,又夸张地揉了揉眼睛,指着地上的什么东西对周雪儿道,“你看,那是什么东西?”
周雪儿闻声一看,走过去,弯腰捡起来,却是白花花的一锭银子。
两人实在没有想到,刚刚走出大牢门口,就无端在这地上捡到了如今最需要的东西——银子。
韩诤看看四下无人,悄声道:“我看——”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似的,马上语气一变,道:“我看,这么大的一锭银子丢在这里,失主一定急得不行,不如我们二人一个等在这里,等失主回来寻找,一个到街上问问,看有谁丢了银子。不知周姑娘意下如何?”
周雪儿微笑道:“看不出你这人虽然很穷,却还蛮有骨气。”
韩诤咧嘴笑道:“所谓大丈夫贫贱不能移也。”
周雪儿道:“可咱们都这个时候,不能没有银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你先拿着用,回头我取到银子再找失主加倍还他就是。”
韩诤赔笑道:“周姑娘言之有理,这银子我收着就是。”
周雪儿道:“那,咱们就此分手,祝你破案成功!”
望着周雪儿的背影,韩诤“嘿嘿”笑着,捧着白花花的一锭银子,开始了他独立查案的征程。
叶子的牢狱生活已经整整三天了,周雪儿和韩诤再也没有露过面。叶子有时会呆呆地望着那扇朝南的窗户,看着阳光普照,看着云朵飘飞,看着鸟儿展示着各样优美的身姿,看着大牢广场上放风的囚犯们千奇百怪的动作,也听着他们各样的牢骚,听着狱卒们无聊的唠叨,从中了解着人生百态,了解着和州风情,也了解着国家领导人又在开什么会了。
叶子从没有出去放过风,人们好像把他忘记了似的,没人搭理他,除了每天定期有人来给他送饭,给他安排糊纸盒的工作。
“还好有了这扇窗子啊,才不会寂寞!”叶子感叹着,又突发奇想:等到出狱以后,应该发明这样一种类似于这个窗子的东西,能够摆在房间里,足不出户就可以了解各种八卦新闻来打发时间。
夜幕降临,叶子有些焦虑了,也不知道周雪儿和韩诤到底有没有进展。叶子暗骂:韩诤这个家伙,就在和州本地办事,三天了,也不抽空来看看我。
窗子外的一切都随着夜幕的降临而退场,叶子悲凉地望着窗外渐渐升起又在乌云中时时隐没的月亮,心中不由得涌现出欧·亨利小说中的那个经典场景,于是心想:“如果没有人为我在窗前画出那一片坚强的绿叶,我还会不会有勇气度过那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狱卒又来送饭了,照例是一碗米饭、一碗清水,清清淡淡的,连一粒盐都没有。
还好,入狱的第一天晚上,叶子就已经在牢房的墙上画了一条鱼,一条咸鱼,此刻,叶子又对着那条咸鱼捧起了饭碗。
“妈的,这条鱼怎么腌的!咸死人了!”叶子突然低声咒骂着,端起了那碗清水。
突然,“啪”的一声,一枚石子从窗外闪电般飞来,打在叶子的水碗上,立时,碎片和水花四溅,地上的一滩水渍马上发出“滋滋”的声音,还泛着古怪的泡沫。
水里有毒!叶子这一惊非同小可!还没等他有什么反应,牢房里面突然乱了起来,紧接着,火光熠熠,从门口那边一直烧了过来。
又是“当”的一声巨响,叶子转头看去,见窗外不知是谁正用一把大油锤猛砸窗子上的铁栅栏,没几下的工夫,铁栅栏便已断掉一根,露出的空挡足可以钻得出一个人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哑着嗓子:“还不快跑!”
叶子先是犹豫了一下,暗道:“这个情节也太老套了吧!是不是……”可命悬一线的时候却也容不得他多想,当下更不迟疑,纵身跃出窗外,只见前面影影绰绰一条黑影,正自向外飞奔。“这应该就是救命恩人了,却不知到底是谁?”叶子犹疑不定,身法却没有丝毫减慢,缀着那条黑影直追下去。
那黑影却跑得飞快,看来是不想让叶子追上自己。而叶子对自己的轻功极为自信,嘴角微微冷笑,把速度提到五档,快愈奔马,转眼之间就拉近了距离。
叶子深知,黑夜追踪不比白天,稍微不慎就会失去目标。可正在接近的时候,叶子突然觉得迎面风声飒然,隐约间一个庞然大物飞向自己。叶子大惊,暗道:“世间哪有这么大的暗器?”这暗器既然大极,速度必然不快,叶子不敢硬接,也不必硬接,当下向旁边一闪,只听“咣当”一声,暗器坠地,却是那柄砸开牢房铁栅栏的大油锤。
叶子暗笑:看来这人并不是想伤着自己,只是不想让自己继续追下去。
想到此节,叶子故意放慢了速度,却伸手向怀里一摸,暗道:“你这暗器不行,看我的暗器吧。”叶子食指一弹,一道冷荧荧的星光飘飘忽忽打在那人肩头。
那人却毫无察觉,继续狂奔。
叶子这暗器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荧光星辰”,并非伤人的暗器,而是专门在夜晚追踪用的,轻轻盈盈,几无实质,打在人的身上不会让人有着力之感,只是贴在衣服上,发出暗暗的荧光,叶子在后面就可以适当拉开一些追踪距离,远远摄着,却不会担心失去目标。
那人见叶子果真被落在了后面,松了口气的样子,速度稍微放慢了些。叶子远远地跟着,暗自发笑,却见那点荧光飘飘忽忽就要到了长风镖局的围墙外面。叶子一惊,拉近一些距离,凝神细看,可谁知,那点荧光就在长风镖局外面空空旷旷的大街上突然消失不见了。
叶子更惊,迅速飞掠到荧光消失之处,在黑暗中隐隐只见长街空旷,并无任何遮蔽之物。
“难道这人会凭空消失不成?”叶子大惑不解。
“又难道真是鬼魅?”叶子更是疑惑。
叶子怔怔地停住脚步,突然感觉胸口湿漉漉的,一摸,一片水渍,才想起方才在牢房里水碗被石子打碎,原来是那时碗里的水溅在了身上一些。叶子舒了口气,想明白了:就是胸口这片水渍让“荧光星辰”受了潮,不能完全发挥功效了。
叶子苦笑一下,又想:这人究竟是路经长风镖局还是进了长风镖局?在牢里放火看来也是此人,为了制造混乱来救自己。此人是谁?为什么要救自己?牢房里又究竟是谁给自己下毒?又为什么要下毒?既然能对自己下毒,那么,雪儿和韩诤会不会也遭了意外?
叶子越想越怕,越想越不明白,忽然又觉得浑身生疼,原来是方才紧张的逃跑和追踪扯动了伤口。
叶子咬着牙,忍着疼,暗想:从种种迹像上看,傻张的嫌疑似乎最大,在牢里下毒八成也是他的手脚。韩诤这三天都没有露面,恐怕也是在查傻张街坊邻居的时候被傻张留意到,加了暗算。想到这里,叶子牙缝里狠狠挤出了几个字:“傻张,我要把你——”
“把我怎么?”一声阴恻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叶子大吃一惊,回身一看,一丈开外处立着着模糊的人影,看不清面貌,从方才的声音听来,不是傻张还能是谁?
叶子目瞪口呆,僵立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傻张却也不动,也那么静静地立着。
不多时,一片火把的光芒扑近过来,只见几十名差役每人手执一只火把,迅速聚拢过来,一部分人聚到了傻张的左右,另一部分人则把叶子团团围拢,保持着丈许的距离,蓄势待发。叶子暗赞:“真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傻张的这些手下果真训练有素。”
见合围之势已成,傻张这才开口说话:“好你个叶大媒,竟敢越狱!”
叶子一见此情此景,装孙子也是一刀,装大爷也是一刀,那就干脆装大爷好了,当下“嘿嘿”一笑,道:“张捕头好快的动作!说我越狱?我要是不越狱还不被你给害死了!”
傻张喝道:“死到临头了还胡言乱语,想拒捕不成!”
此时的叶子是真想拒捕。上一次束手就擒是因为自知事情不大,犯不着落个拒捕的罪名,可现在不同,动辄有性命之忧,不拒捕难道受死不成!可倒霉的是,在坐牢的时候,虽然怀里的东西没被搜了去,佩剑却给扣下了,现在自己赤手空拳,又有伤在身,哪能斗得过傻张?
叶子正在犯着嘀咕,傻张又是一声冷笑:“还不束手就擒么!”
傻张话音未落,忽听一道劲风疾响,黑暗之中一支利箭直射傻张咽喉。傻张应变极快,身子迅速后仰,堪堪避开此箭,身边一名差役却没这么好的身手,被这一箭射中左肩,而箭势未尽,从肩头洞穿而过,插在地上,入土半尺有余,微微发颤,箭秆到箭羽全染着鲜红的血渍,这等力道,定是高手所发。就在这一箭震慑全场的当口,黑暗之中又有一物抛来,直向叶子。借着火光,叶子忽露喜色,一抄手接住来物,却正是自己的佩剑。
就是这电光火石之间,局面发生了如此变化。傻张临变不乱,安排人为那名受伤的差役包扎,也不管黑暗中隐藏的那名神秘人物,只是牢牢盯住叶子。
叶子也无暇多想,看此情形,一场恶战势所难免了。
傻张剑已出鞘,遥指叶子,拉开架势,神情肃然,对差役们道:“此人厉害,你们不要插手,只在旁边围拢,防他逃跑。”
叶子苦笑一声,左脚斜跨,上身微屈,左手低按剑鞘,右手虚压剑柄,目光锁住傻张的双肩,蓄势待发。
这一战,叶子吃亏在伤口未愈,又要承受四周差役们的压力;傻张则吃亏在时刻要分心提防黑暗中的冷箭。两人虽然相识已久、交恶已久,但这次还是第一次真正交手。
开始了。
叶子全神贯注,不再理会身上的伤口,也不再理会四周围拢的差役,纵身前跃,佩剑出鞘,一道弧形剑光凌空劈下。傻张也在同时向前纵跃,双剑在空中交击一声,火星四溅。
一个回合。叶子轻身落地,只觉得身上伤口迸裂,巨痛难忍,但表面上却不动神色,迅速转身,准备第二个回合。
叶子虽然十分吃力,却隐隐看到了希望,他在这决斗的空隙里捉摸着傻张方才的剑势,觉得傻张并不像想像中的那样厉害,以自己现在的情况,虽然要胜他绝无可能,但要逃命,却还有几成把握。
叶子暗骂道:人要总是一脸严肃、不怒自威的,别人就还以为他有多大本事呢,不敢小瞧于他,可真要动起手来,才知道不过尔尔。
想到此,叶子信心大增,勇敢地发动了第二轮进攻。
清脆刺耳,又是一下金铁交鸣的声音。叶子和傻张再一次擦身对冲,傻张衣襟下摆被剑锋削落一截,飞上半空,叶子前胸的衣衫却被划开一个大大的口子,胸部肌肉也隐约有了些血丝。叶子也顾不得这许多,对冲之后更不回头,借着前冲的势头,剑势再起,迅速突破差役的合围,把轻功施展到极限,狂奔而去。
风在耳边呼啸,耳膜简直都要爆裂了,叶子这一奔,创下了有生以来轻功速度的纪录,纵使周雪儿的大哥、那位以轻功名动天下的周原在场,恐怕也要对叶子的表现叹为观止。
叶子闷头狂奔,蹿房跃脊,上了城墙,又跃到郊外,直到实在跑不动了,才扶住一棵树停了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想:可安全了,借傻张八只脚他也追不上了。
伤口的剧痛再次传来,叶子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一头趴在地上,四肢伸展,喘息不定。
叶子在地上足足趴了有三柱香的工夫,这才稍微恢复了一点儿气力,强撑着要爬起来,却突然觉得背后有什么动静,回头一看,一个黑影正向自己这边奔来,虽然速度不是很快,可如果自己不跑的话,没多一会儿就要被追到了。
这人是傻张不是?叶子疑惑着,但小心使得万年船,虽然不大相信傻张在这大黑夜的能追上自己,叶子还是强打精神,接着再跑。
刚才叶子那一跑,说明了意志力对肉体具有强大的能动性,可是,这种能动性到底不是无限的,现在的叶子再怎么着急,也跑不出刚才的速度了,更要命的是,呼吸节奏已经有点儿乱了,这一来,轻功就更难施展,而且五脏六腑针扎一般的疼痛。
还好,后面追的那人轻功不算太好,速度总是提不上来,虽然叶子已经是强弩之末,但终于还是把他给落下了。
又跑了不知多久,叶子觉得实在跑不动了,这回,连找棵树扶着的力气都没有了,干脆直接就“咕咚”一声栽倒在地。叶子强忍着伤口迸裂的痛,还要强忍着五脏六腑针扎般的痛,简直连喘气都喘不动了,而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此时都像一个打开的水龙头,汗水“哗哗”地向外奔流,淹死身下蚂蚁无数。
又不知过了多久,叶子挣扎着爬了起来,回头看看没人,不由得长吁了一口气,可谁知气血早已紊乱,这一口长气还没出完,反倒岔了气了。
足足用了一柱香的工夫,险些没被憋死的叶子才算把呼吸调整过来,然后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长吁了一口气,直起腰来。
可是……
黑影!
黑影又追来了!
叶子被唬得魂飞魄散,暗道:“这没可能啊!”
可是,再没可能现在也成为可能了,那黑影还是方才的速度,并不很快,却直向着叶子这边追过来了。
“我跑!”叶子一咬牙,却没想到现在自己已经累得连嘴都不利索了,这一咬牙却咬到了舌头,给伤痕累累的叶子又添了一处新伤。
叶子接着又跑,却惊喜地发觉身子比刚才轻了,想了想,可能是出汗太多闹的。叶子大口喘着粗气,施展强弩之末的绝世轻功,接着跑。
叶子这回学乖了,不跑直线,也不走正路,而是东扎一头、西扎一头,天色依然浓云掩盖,漆黑如墨,叶子好几次不是撞在树上就是跌在坑里。他如果还能全速施展轻功,在这样的环境下自然无法飞驰,但现在已经没了力气,却正好适合这样的逃跑路线。
又不知跑了多久,叶子一头撞在一棵树上,这棵树根部已经朽烂,被这一撞,便倒了下来,叶子的身子就贴在树干上随着一起倒下了。
人在极度伤重力乏的时候,心理就会变得脆弱,精神也容易崩溃,此时的叶子正是这样一种状态。树干倒在地上,叶子倒在树干上,双手紧抱着树干。这一抱,让叶子想起了妈妈。
“哇”的一声,叶子哭了出来:“妈妈,我跑不动了,我受不了了,妈妈,救救我呀,妈妈——”叶子双手紧紧搂住树干,满是泪水的脸颊委屈地在老树皮上蹭着。
叶子一边哭着,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渐渐恢复了一点儿神智,心道:天下以追踪术出名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云间路文定,一个是南海康得功。以如此黑夜,以自己如此轻功,竟还是摆不脱追踪之人,毫无疑问,身后缀着的必是此二人之一。叶子又一想,虽然狼狈万分,但自己总算还是成功逃脱了,而能逃过路文定和康得功的追踪,这实在是大大露脸的事啊!叶子想到这里,不由得转忧为喜。
叶子还是趴在树干上,实在没有力气起来了,能做的只是尽量调整呼吸。叶子听着自己的呼吸声,粗重之至,不像武学高手调息,倒像庄稼汉打酣。而尽管尽力调息,这呼吸声却越来越粗、越来越重,而且,好像还有回声似的!
“天!难道跑出什么古怪内伤来了?”叶子大惊失色,仔细倾听,却不是回声,而是两个呼吸声混杂在一起,那另外的一个呼吸声也和自己一样的粗重,就发自身边不远的地方。
叶子更惊,勉强抬头,只见那个黑影就站在距离自己不到五尺的地方,靠倒在一棵树上,喘息连连,看情况也累得够戗,比自己好不了太多。
这一发现,一下子让叶子沮丧到了极点,险些又岔过气去。叶子调了好一会儿呼吸,趴着问道:“来的……是……是……路……路文定,还……还是康……还是康……康得……功?”
只听那人用和叶子一般的腔调答道:“什……什么路……文定……康得……康得……得功?我……我……我我……我我我……我是张六斤!”
这最后五个字一气呵成,石破天惊!“我是张六斤!”——这怎么可能!
叶子道:“胡……胡……胡说!张……张……六斤哪……可能……有这么……厉害的……追踪术!”
那人答道:“什……么……追踪术?你……你肩膀……有……有光,瞎……瞎子……都追得上……你!”
“我肩膀有光?”叶子心中纳闷。过了好半晌,叶子才有了些力气,勉强伸着手,把衣服的肩膀处往前拽了拽,歪头一看,鼻子差点气歪了!原来,叶子和傻张第二回合过招时被傻张把胸襟挑破了,怀里揣的东西大多数都被随之挑飞,其中就有叶子的独门暗器“荧光星辰”,这些“荧光星辰”虽然被牢房里的水碗打湿了不少,可没被打湿的也还有一些,这一下全都飞了出来,大多数都落在了叶子的后肩膀上——那可不是一颗“荧光星辰”,而是一片,在夜幕中熠熠生辉,从后面看上去就像一团萤火虫。所以,傻张虽然不会什么高明的追踪术,轻功也及不上叶子,可在后面慢慢追着,很容易就能发现前面萤火虫的所在,即便一时被叶子甩掉了,也很容易再认清位置重新追来。这些“荧光星辰”,就这么一夜之间为它们的主人连坏两件大事。
叶子恼羞成怒,又想起来,也不知道傻张是什么时候追到的,自己方才哭着喊妈妈的样子是不是被他看到了?
叶子又缓了半晌,总算能把话说连贯了:“你是什么时候追到的?”——这是他现在最关心的事。
傻张的话也连贯了,从声音也能得出就是傻张了:“什么时候?看见你哭着喊妈,只不知道你已经哭了多久。”
叶子窘道:“完了,看来你是逼我杀你灭口了。”
傻张怒道:“去!你这丑事我才懒得提。”
叶子的心这才稍微放下,想了想,又问:“傻张,你怎么不过来抓我啊?”
傻张叹道:“不是不想抓你,是我现在实在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叶子笑道:“你这人真是傻得可爱,把自己的底细都告诉我了,你可知道,我的体力已经恢复得七七八八了,随时可以起来杀了你。”
傻张气道:“省省吧你,听你呼吸还听不出来?”
叶子眼珠一转,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傻张,你猜猜,等我一会儿恢复过来会怎么对付你……不猜?好,那我就告诉你好了。我在大草原的时候,曾向那里的马帮学过活剥人皮的手法,用小刀慢慢剥,惨哦——”
傻张道:“别当我真傻,我知道你要扰乱我调息。现在我们都没了力气,谁先恢复过来谁就胜了。”
叶子心中暗赞:傻人就是定力好!
就这样,两人又僵持了一柱香的时间。
叶子的脑瓜在这一柱香的时间里飞速运转,很快,二计不成,又生三计,以极富信心的口气对傻张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急着抓我,因为我已经揪到了你的狐狸尾巴。”
傻张“呸”了一声:“你才长狐狸尾巴。”
叶子笑道:“你这呆瓜,连修辞都不懂。”突然,叶子把脸一番,厉声喝道:“你为什么要害韩诤!”
傻张被叶子吼了一个激灵,急道:“我哪里害他了?他到我家偷东西,我把他抓起来罢了……咦?不对啊,你怎么会知道的?你这几天不是一直都关在牢里么?”
叶子冷笑一声,道:“诈你一诈而已,没想到堂堂张大捕头,这么容易就被诈出来了。”
其实,叶子本来是要诈出赵大升的死因的,想吼的是“你为什么要害赵大升”,可转念一想,觉得如果真是傻张下的手,此事过于重大,傻张必然防范极深,不容易诈得出来,而韩诤去查自己交代的事情,其中有和傻张相关的,韩诤三天不见消息,很有可能是栽在傻张手里。韩诤是个小人物,用韩诤的事情来诈傻张,傻张定然不会有什么防范。又加上他用了一个可深可浅的“害”字,杀了也是“害”,抓了也是“害”,都说得通,既让傻张忙不迭地辩解,又让傻张觉得自己知道了一切。果然,叶子所料极是,一诈就诈出了韩诤的下落。
傻张知道受了骗,怒道:“你这家伙,一肚子花花肠子。不错,韩诤是我抓了,可他进我家偷东西,被当场抓获,无可抵赖,我难道还抓错了不成!”
叶子冷笑道:“偷东西?他偷了你家什么东西?”
傻张怒气未消,道:“他鬼鬼祟祟地,前脚溜进去,后脚就被我抓了,什么都没偷着。”
叶子又是一声冷笑,道:“有道是捉贼捉赃,没捉着赃能叫贼么?张捕头这么捉人也太轻率了吧?”
傻张道:“反正他鬼鬼祟祟私入民宅,除了偷东西还能做什么?”
叶子道:“看来,你们一定是搜过他的身了?”
傻张道:“这个自然。”
叶子道:“都搜出了什么?”
傻张道:“一些银子,一个本子,本子皮上写着《论语》,我本还以为这个韩诤是个书生,可打开那本子一看,不是‘孔子曰’,而是‘叶子曰’。这真叫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叶子“嘿嘿”一笑,不答这茬,又问:“还有什么?”
傻张道:“还有一块——”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嘴。
叶子很冷很冷地一笑,阴恻恻道:“还有一块石墨,对不对?”
傻张一愣,没搭腔。
叶子又道:“不但有一块石墨,而且,那块石墨就是赃物,是从你家偷的,对不对?”
傻张支吾道:“他做贼心虚,随手乱摸东西。这石墨也不是什么贵重之物——”
“却是很好的润滑之物,”叶子接口道。
傻张眉头一凛,道:“我道你怎么知道,原来韩诤是受你的指示!”
叶子笑道:“你这会儿才明白啊?嘿嘿,晚了,你自己已经全都招了,原来长风镖局停尸房的房门是被你做的手脚。”
傻张怒道:“那又怎样?我发觉停尸房有可疑之处,想要暗中查访。哼,你不要血口喷人、贼喊捉贼,说,你到底还有几个同伙?是谁救你出狱?刚才射我一箭的究竟是谁,现在何处?快快从实招来!”
叶子笑道:“这么多问题啊,我得慢慢回答才行啊。不过——”傻张的话提醒了叶子,“哦,还是先说我的同伙吧,那个韩诤只是个小角色,你抓就抓了,不妨事的,另有三个人是暗中随我一起来的,都是高手,射你的人就是其中之一。三个人当中,有一人被我派去外地,另外两人就在附近,那个射了你一箭的会通知另外一人,然后呢,你也想得到的,现在肯定在这附近找我,也许很快就能找到的。到那时候啊,哈哈,哈哈,不说了,不说了,你自己想想吧,哈哈——”
傻张闻言更怒,喝道:“我手下那一班差役也在后面跟来。他们虽然不会轻功,走得慢,但算算时间怕也该到了,而且人多好办事,一定能先一步找到我们。”
这才叫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其实,两个人全都是虚张声势,却又全对对方的话信以为真。叶子根本就不知道那个暗中射箭、掷剑帮助自己的究竟是谁,是不是就是那个救自己出狱的人?而这个人会不会再次在这里露面,这根本就是没影的事。至于傻张,当时觉得自己一个人就足够对付叶子了,又知道叶子轻功绝佳,那班差役根本就追不上,便安排他们回去处理牢房失火的善后事宜了。所以,现在这两个人自己都知道帮助自己的人没可能会来,却都相信对方的人会很快就到。两人都表现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暗中却焦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天,渐渐的亮了。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从东方的地平线上缓缓地透了出来,两人也渐渐地看清了周围的环境,也渐渐地看清了对方的面貌。
傻张依然靠坐在一棵树下,动也难动一下;叶子也依然趴在那棵被他扑倒的树干上,手脚虽然能做些小小的动作,但要起来却千难万难。
这里是一片小树林,不远处立着一道土墙,斑驳破碎,似乎是一处废弃的古代城墙,一丈多高,长度却只有二十丈的光景。叶子暗中吃惊,想到:这不就是自己初到和州的时候遇到莫名其妙的袭击险些丧命的那个地方么?
这一惊非同小可,叶子终于离开了那根树干,“咕咚”一声栽倒在地,然后,却又“嗷”的一声弹了起来,然后,又“咕咚”一声趴倒在树干上——看来他一时半会是离不开这根树干了。
傻张奇道:“你做什么?”
叶子呻吟道:“我背上有伤啊,痛死我了!”
傻张面露疑惑,稍微动动身体,还是不行,可手臂倒是活动些了,当下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一努力,扔到了叶子的后背上。
叶子本来是趴着,没留心傻张的动作,后来见石子飞来,却也没了躲避的力气,慌张之间,背上的伤口被石子打个正着,痛得叶子“哎呦”一声惨叫,龇牙咧嘴,以头撞树。
傻张一言不发,又在地上踅摸石子,叶子一看,可惊得浑身颤抖、体似筛糠,尖叫道:“你这卑鄙小人!下流胚!猪猡!哎呦——”
“哼,”傻张怒道,“果然是后背这个位置的伤口!还有一处剑伤是在哪里?快说!”
叶子呻吟道:“昨天晚上在长风镖局停尸房的,原来是你——”
傻张道:“不错,是我,另一个人看来就是你了!”
叶子苦笑道:“那,我那一剑也伤到你了?”
傻张怒极:“不错,刺在我大腿根内侧,险些让我绝后!你好狠毒!”
叶子忍着后背的剧痛,“扑哧”笑出了声。傻张看去,见叶子又是忍痛,又是忍不住笑,表情丰富之极。
傻张更怒,喝道:“你这厮,下了这么狠的手,居然还笑得出!”
叶子心道:怪道交手时觉得傻张的功夫有些不济,原来自己那天刺的这一剑还当真恰到好处,当下急忙解释道:“误会,都是误会,我哪里知道屋子里还有别人,更哪里知道那人偏就是你。看来我们都是暗中侦察去了,对了,明明是你先动手的,我只是自卫而已。”
傻张恨道:“警告过你不要插手此案,你却还是插手,受伤活该!还有,那晚除你之外,还有一人,是谁?”
叶子苦笑,道:“是我的一个朋友。”
傻张斥道:“胡说,如果是你的朋友,为什么不帮你,你却反而向他攻击?”
叶子笑得更苦:“那也是误会,我不知道是她,她也不知道是我。”
傻张道:“你这人,自己糊涂,交的也都是些糊涂朋友。”
叶子忽然话题一转,问道:“喂,你能动了不?”
傻张晃了两晃,摇头道:“还得歇一会儿,这趟跑虚脱了。等我抓住你,先挑了你的脚筋,看你还有几成轻功可用?”
叶子神色一凛,看看傻张,见他还是那样一副刻板的脸,满是怒容,心道:这家伙说得到、做得到,我可千万得赶在他之前恢复体力。想到这里,叶子动了动手脚,提了提气,还是不行,不由心中大是焦急。
太阳渐渐地高了,两个人如同两具尸体,瘫倒在这树林里动弹不得。
叶子缓缓道:“咱们聊聊天吧?”
傻张冷冷道:“有什么可聊的?”
叶子道:“你那些差役们可能都被我的帮手给干掉了,不然怎么还不来呢?”
傻张道:“我看,你的帮手恐怕根本就找不到这里,谁能想到我们会跑到这里来呢?”
叶子叹气道:“长日漫漫,疲劳之极,面对一个无味之人,唉,还是睡一觉好了。”说着,倒下头去,做了个睡觉的姿势。
傻张道:“也好,都睡个觉,也确实累了。”
傻张话音未落,叶子骤然跃起,剑出如虹,凌空下击,势头凌厉之至,剑光笼罩之处,傻张根本避无可避。
——如果傻张还是那么靠坐在树干上,确实是避不开了,但巧得很,就在叶子跃起的同时,傻张也直起身了。傻张身形甫动,就见叶子来攻,当下来了狠劲,以快打快,以命搏命,全是进手招数。
两下金铁交鸣之声倏忽而过,随后又是两声“咕咚”,叶子和傻张都是在身体刚刚恢复一点儿体能的时候就全力抢攻,招式使过,人又没了力气,傻张摔在叶子刚趴过的树干上,叶子则落在傻张一直靠坐着的那棵大树底下——所不同的是头先着地,然后身体才平趴了下来,还是趴着的姿势,却没有树干可倚,直接趴在地上了。
现在两人的位置是:叶子趴成了一条直线,脚的方向大约七尺开外是那根被叶子撞倒后又趴过的树干,现在换了傻张在这个树干上,不过不是趴着,而是两腿跨坐着树干,大腿根内侧的剑伤正好压在树干上,疼得傻张一头大汗。
这样的位置,傻张能看见叶子,叶子却没力气回头去看傻张。叶子闷声道:“谁说你傻,你比狐狸都精。你还说要睡觉,其实你起来的比我还快,你骗人!”因为叶子的鼻子压在地上,所以鼻音很重。
傻张因为叶子现在看不到自己,所以也不掩饰脸上痛苦的表情,龇牙咧嘴道:“哼,对付你这种无耻之徒就得用无耻手段。我要是比你再快哪怕一丁点,哼,有你好瞧的!”
叶子有气无力道:“算了,别争了,咱们半斤八两的,就这样吧。对了,你受伤了没?”
傻张怒道:“想套我的底细吗?做梦!”
叶子道:“你不说,我一会儿也会知道的。虽然现在我没力气拿剑看看有没有血,可一会儿就会有这点力气的。”
傻张不耐烦道:“算了,就告诉你,你划了我左腰一剑,轻伤。”
叶子脸贴着地,闷闷地坏笑。
傻张道:“你笑什么?”
叶子笑不可遏,道:“你先是那天晚上裆里中了我一剑,现在肾脏所在又中了我一剑,看你一副赳赳武夫的相貌,以后却做不成男人了,可笑啊,可笑,呜呜呜呜——”叶子脸趴在地上,所以笑不出“哈哈哈哈”,只发出“呜呜呜呜”的怪笑。
叶子这话,终于成功地激怒了傻张。傻张怒不可遏,待要破口大骂,猛然一口气没倒上来,咳个不停。
叶子立即止住笑声,静静调息,要利用这个机会争取恢复在傻张的前面。但叶子才调息了没多一会儿,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方才那番话,又连带想到傻张该是如何的窘态,便再也控制不住,一张嘴,笑了出来,这一笑,也岔了气。
过了许久,两人才纷纷缓过气来,傻张立时骂道:“你这厮,真是损人不利己!”
叶子哑口无言,心想:我可不就是这样么?
但叶子的脑筋到底转得快,刚才的笑给了他一个关键性的启发,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叶子轻声道:“傻张,算了,别和我计较了。”
傻张也不理他,自顾调息。
叶子也不急,接着道:“咱们之间又没什么深仇大恨,何必弄成这样呢?”
傻张还不理他,自顾调息。
叶子又道:“我看,咱们还是和好算了,来,为了表示诚意,我给你讲个笑话——”
傻张再也按捺不住,喝道:“呸!你这厮没安好心,想逗我笑,引我岔气,我不上当!”
叶子也不恼,慢慢道:“从前,有一个老和尚——”
傻张怒道:“不许讲!我不听!我不听!”但他现在连捂耳朵的力气都没有,不听也得听啊。
叶子不理他,接着讲:“这个老和尚非常好色,有一天,他——”
身后传来“咕咚”一声,好像是傻张从树干上栽倒下来了。叶子大惑不解:不对啊,我这笑话才开始,还没到抖包袱的时候呢,他怎么就不行了?
叶子回不了头,也闹不清傻张到底是怎么了,是内息紊乱昏过去了吗?叶子还是放不下心,接着把那个笑话讲完。可讲完之后,却听不见傻张的动静。叶子接连又讲了两个笑话,差点把自己都给逗乐了,可身后的傻张还是毫无反应。叶子虽然还有疑惑,但终于稍稍放下了心,静静调息去了。
过了足有半个时辰,叶子终于内息顺畅,一股真气绕大小周天走了三个来回,再无凝滞之处。叶子哈哈一笑,飞身站起,回过头来,但见傻张栽倒在树干旁边,面色青紫,人事不省。
这是怎么回事?叶子走近过去,细看傻张脸色,竟像是中毒的样子,连忙一搭脉搏,果真是中了剧毒,脉象微弱,气若游丝。
方才虽然斗得辛苦之极,现在却不能让他就这么死了,就算他是凶手,也要让他供出真相再说。叶子向怀里一摸,怀里的东西大都被傻张一剑挑飞了,剩下的只有两件,其中之一就是叶子永远贴身携带的疗伤解毒的灵药:清心丸。叶子暗道:傻张啊,你险些就没救了呀,你那一剑要是把我这清心丸也给挑飞了,那你就只能在这里等死了。
叶子也无暇查看傻张到底是如何中毒,毒源又在何处,连忙喂他服下药丸,再从双手合谷穴度入真气。叶子到底是行走江湖的大行家,这些急救之道早已纯熟之至。
又是半个时辰,傻张微微醒转,睁开双眼,看见叶子,立时目露凶光。叶子急道:“喂,别这么凶了,是我救了你哎!”
傻张凶光不消,嘴唇开合了半天,才发出声音道:“你这卑鄙小人,剑上竟然淬毒!”
叶子一惊,立时大叫委屈:“哪有的事!我从不用毒的!”叶子方才起身之际,佩剑已经入鞘,此刻大惊之下,右手下意识地抚上剑柄——却是——摸到了——徐卫的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