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前辈风范

许多职业都是需要经验的。一个很有资历、很有经验的人通常会被尊为前辈,成为后学晚辈崇拜与效仿的楷模——即便在伟大的捉奸领域里也不例外。对于一位正处在职业转型期的名侦探,被人崇拜的滋味有时候并不好受。

叶子拉着莫老先生冲进镖局,才一踏进东跨院,正要往停尸的那间房里去,忽然发觉气氛不对。叶子马上停住了脚,这一停脚,顺便还松了手,这可苦了毫无防备的莫老先生,一个趔趄,一头扎在一个小丫环的怀里。小丫环尖叫一声仰面跌倒,跌倒的时候还条件反射式地抱住了莫老先生的头。莫老先生大窘之下立时要站起身来,双手不自觉地往下一撑,偏巧又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小丫环又是一声尖叫。旁边几位镖师急忙过来搀扶,冲在第一位的镖师被这一声尖叫唬得一惊,猛然顿住了脚,后面几位镖师收势不及,接二连三地撞在了前面人的身上。到第五位镖师撞上去的时候,最前面的那位再也承受不住如此大的压力,“扑通”一下就是以个马趴,又偏巧莫老先生刚直起一半腰来,结果一个是马趴往下扑,一个是直腰往起站,两个脑壳在中间突然相遇,又是一声巨响,这个乱就别提了。

莫老先生终于站起来的时候,额头上已经多了一个铁青的大包,忍着疼,又不便发作。镖师们却连道歉的话都顾不上说了,其中一位结结巴巴地指着停尸房:“里,里边……里边诈……里边诈尸啦!”

叶子和莫老先生闻言都是一惊,定睛看那停尸房,只见大门紧闭,无声无息。

莫老先生斥道:“大白天的,胡说些什么!”

院子里站了七八位镖师,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不知是哪个说道:“真的,是真的诈尸了,我们亲眼看见僵尸跳出棺材了。”

莫老先生斥道:“胡说!你们看见僵尸了?那僵尸什么样子?是哪个变成僵尸了?”

马上有人接茬道:“不知道是哪个,从头到脚都盖着白布呢,看不出来,只看见僵尸的额头露出来,对了,僵尸的额头上有个大包!”

“扑哧”一声,叶子在旁边忍不住乐了,他自己也知道不该乐,马上用手捂住了嘴,可还是忍不住,直憋得满脸通红。

莫老先生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额头上的新生的大包,神情尴尬,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刚才答话的那位镖师才知道自己犯了个指着和尚骂秃贼的严重错误,一下子张口结舌,呆在那里。可就在这个时候,叶子和莫老先生突然不约而同地施展轻功,掠上了停尸房的房顶。

院子里的镖师们全惊呆了,只见房顶上的两人稍一停留,便又同时飞身向房后掠去,随即传来几声怪响,不多时,叶子拖着一个人转回前院来了,莫老先生跟在叶子的身后。

叶子“咣当”一声把那人扔在地上,立时又一脚踏住了那人的前胸。大家这才看到,躺着的是一个小伙子,面目清秀,只是额头上有个大包,正故意和旁边的莫老先生相映成趣。

叶子酝酿了一副狰狞的表情,然后不紧不慢地低头问道:“我问你一句你就老实答一句,要是你小子不老实的话,嘿嘿……”说着,叶子拔出佩剑,明晃晃地剑尖在那人脸上晃悠着。

这小伙子看来不是什么有骨气的,一看剑尖晃过来,赶紧闭上眼睛,大声喊着:“我说!我说!”

“好,这样才好,”叶子把剑拿开了一些,问道,“先说说你叫什么?”

那人忙不迭地答道:“小人名叫韩诤,本地人士,不过不是和州城里的,是城郊大柳树村的,家里还有……”

“没问你那么多,”叶子打断了他,“家里还有八十老母和三岁孩儿这类的话就别说啦。”

“是!是!”韩诤慌忙点头,只是躺在地上胸口又被踩着,点起头来姿势很是滑稽。

叶子又问道:“刚才他们说的诈尸啊、僵尸啊,是不是都是你小子搞的鬼?”

韩诤忙道:“是我,”然后忙又摇头,“不过,我不是故意的。”

一听这话,旁边的镖师们全都炸了,一人当先喝道:“原来是你这小子!哼,你这头上长角的怪物,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其他镖师本来还想再骂几句,突然看见莫老先生脸色不善,知道又说错话了,连忙住口赔笑。

叶子忍着笑,道:“好小子,敢在我叶子面前装神弄鬼的,真是瞎了你的狗眼。你在屋子里面刚一要溜,你以为你轻手轻脚的,可那推后窗户的声音能瞒得了我叶子和莫老先生吗?声音才一响我就知道是什么声音,还听得出来这个推后窗户的家伙正心虚胆怯呢。哼,僵尸能心虚胆怯么?想骗住我叶子?嘿嘿,哈哈……”

谁知那韩诤听了这话,突然二目圆睁,瞳孔里闪现出异样的光辉。叶子觉得诧异,还没等搞清楚这异样的光辉到底意味着什么,突然被韩诤从底下紧紧地抱住了双脚。

叶子大惊,没想到这个胆怯的家伙竟然还会反抗,早知道点了他的穴道就好了!可还没等叶子有所反应,韩诤却大叫开了:“您就是叶子?就是‘那个’叶子?”

叶子一愣,赶紧把脚尖的力道收了回来,只听韩诤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了,那是激动的哭腔:“天哪!您真是叶子!太好了!太好了!没想到我韩诤能见到大名鼎鼎的叶子前辈!”

叶子更是愣了,旁边的莫老先生和一众镖师也都愣了。这是怎么回事?

叶子缓了缓,一捉摸韩诤的话,发现有个疑点:“等一下,你刚才叫我什么?前辈?叶子前辈?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前辈?”

韩诤还在激动着,全然不顾自己还被叶子踩在脚底下,高声道:“我韩诤也是做私家侦探的,不过才入行不久,没什么成绩的。可我早就听说过您的大名,您就是我们捉奸界的前辈啊!”

“我呸!”叶子狠狠唾了一口,“什么捉奸界?捉奸什么时候还有了‘界’了?我叶子是侦探界的名人!你给我记住了!”

“是,是,侦探界,”韩诤忙不迭地点头,可没一会儿又狐疑道,“可咱们私家侦探不就是做捉奸营生的么?”

叶子这才明白,刚才韩诤眼里闪耀着的那种异样的光芒是对自己崇拜的光芒,为什么崇拜自己呢,是因为知道自己就是那位所谓捉奸界的名人叶子,是韩诤这号人的祖师爷!“我呸!”叶子想到这里,气更不打一处来,心想当着这么多人,而且还是自己的客户,这让自己的面子往哪儿放啊!叶子拿眼角往四下里一扫,只见院子里众人一个个神色古怪,更有那咬着牙憋着笑的,看了更让人来气。

莫老先生赶紧出来打圆场:“别听这人胡说。叶公子这两年连破奇案,像什么……哦,像什么江阴迷奸少女案、扬州青楼奸尸连环案、京城美男连续失踪案,江湖之上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这等市井小人的话,不必理会。”

叶子一听,鼻子差点没气歪了,心说您还不如别来打圆场呢,瞧您提的这几件案子,我整个儿一个变态!

叶子也不理会莫老先生,仍向韩诤问道:“你到底来这儿做什么?”

韩诤连忙喊冤:“叶前辈,我……”

“叫叶公子!再叫叶前辈我砍了你!”

“是!是!叶公子,是这样的,我是来捉奸的。”

此言一出,当下大哗。院子里的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免不了一些交头接耳,莫老先生脸上忽青忽白,阴晴不定。叶子当下喝道:“胡说!你分明是在屋子里装神弄鬼!”

韩诤哀求道:“叶公子,我说的都是真的,您听我慢慢讲……”

原来,韩诤本是城郊大柳树村人士,韩家世代务农,日子过得虽然算不上好,倒也安安稳稳。韩诤的父母是中年得子,又只有韩诤这一个独子,疼爱得不得了,是特意请了一位秀才给儿子起的名字,所以韩诤这个名字倒一点儿不像乡下人。可名字不像乡下人虽然不是什么坏事,但韩诤却一点儿没学会乡下人耕田种地的本事,只喜欢读书。本来,家里拿他当个宝,便咬牙供他念了几年私塾,本想让这孩子识几个大字就行了,没想到韩诤竟是个读书的天才,几年下来,识字极多,还能自己摸索着读书了。

喜欢读书自然比喜欢种地好多了,正所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韩诤的父母虽然不识字,可也知道读书的好处,乡下孩子要能好好读书,就能改变世代为农的命运,要是以后出落得好了,不但不会再让别人骑在头上,反倒有可能骑在别人的头上,扬眉吐气,光宗耀祖。就这样,韩诤的父母干脆就不教儿子种地了,虽然供不起他继续深造,但家里但凡有点积蓄就让他拿出去买书。短短几年的工夫,韩诤不说是头悬梁、锥刺骨,也算是囊萤映雪、废寝忘食,房间里则堆满了书册,仿佛书香门第、隐士之家。即便是当代大儒进了他的门,也得倒吸一口冷气退回门外。屋里那一卷卷的《金瓶梅》、《肉蒲团》、《品花宝鉴》就这样伴随着眉清目秀、求知若渴的韩诤度过了他完整的青春期——当然,这里面还有一本号称以叶子为主人公的全写真纪实文学《捉奸迷案实录(足本)》,韩诤对叶子的崇拜从这时就打好了坚实的基础。

又过了几年,韩诤的父亲带着对儿子的满心期待和满怀欣慰撒手人寰,韩诤的母亲没多久也跟着去世了。只留下韩诤一个人,孤零零地立于人世,不得不从书本的梦幻世界中抽身出来,面对残酷的生活压力。

韩诤一咬牙,卖了自己祖上留下来的那一亩三分地,以三无人员的身份勇敢地踏进了和州城,从此要开始他农转非的艰苦卓绝的战斗。

和州虽然是个小城市,可到底也是城市。城市生活让韩诤这个大柳树村土生土长的孩子目瞪口呆、目不暇接。尤其是和州城里的那些女人们,和大柳树村的女人们大不相同,终于可以让韩诤得以印证自己多年的苦学,那些被摩挲过多少个日夜的名著里的人物仿佛一个个活生生地展现在眼前。和州,在韩诤的眼里,真是一座婆娑多姿的文学圣殿。韩诤就是在这里发出了一句让后世的文学青年们奉为箴言的感慨:“名著是要用岁月去重读的。”

但重读名著并不足以养活一个大活人,韩诤没有一技之长,在城里真不知道如何混日子才好。眼看着卖地的那点钱就要花光了,很快就要连写求职简历用的纸都买不起了,韩诤看着这花花绿绿的和州世界,仰天长叹。

就是在这个时候,叶子救了韩诤。

救韩诤的不是叶子本人,而是韩诤在仰天长叹的时候,突然从旁边一棵高大的杨树上飘落了一片叶子,这叶子在韩诤视线的上空盘旋飘舞,又突然坠落,砸在他的头上。韩诤把这片叶子抓在手里,一下子,脑海里灵光乍现,想起了那本以叶子为主人公的全写真纪实文学《捉奸迷案实录(足本)》。这本书,韩诤先后泛读过七次,精读过三次,书中内容早已滚瓜烂熟。韩诤突然想到的是:我为什么不能像叶前辈一样做个私家侦探呢?

于是,一片叶子就这样激发了一个人求生的意志,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使韩诤后来能够成为本书中的一位重要人物。韩诤一直好好收藏着这片命运的神叶,至今,这片叶子的标本和砸过牛顿脑袋的那只苹果的标本一同被陈列在大英博物馆的中央展区,被一百零八台红外线防盗仪、九十六台电子防盗感应器和十二名英姿飒爽的保镖一同紧紧地守卫着。

后来,叶子就此事还问过韩诤:“如果我不姓叶,不叫叶子,而是姓石,叫石头,你当时仰天长叹的时候也不是在一棵杨树底下,而是在一个建筑工地底下,那会怎么样呢?”韩诤便憨憨地笑:“不会的,因为这是命运。”

话说回来,韩诤在接受了神示之后,仔细回忆书里面介绍的叶子的办案情形,便开始了他私家侦探的营生。

韩诤事业的起步并不容易。第一,他没有钱;第二,他没有人面儿。但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韩诤像走街串巷的江湖郎中那样,在和州城里四处乱窜,后来见这个方法并不奏效,便索性拉下脸来,挨家挨户登门拜访,为此遭受了不少白眼、不少臭骂。皇天不负有心人,韩诤在弹尽粮绝的时候,终于签下了一单客户。

这位客户是个中年女人,住的虽然是小门小户,却也薄有几分姿色,自称夫家姓关,委托韩诤去调查的,就是她丈夫的婚外情问题。她的丈夫,就是长风镖局的一位镖师,名叫关月。

韩诤在长风镖局的东跨院里被叶子逼问,当他说到这里,说到“关月”这个名字的时候,满院子的人又是一片哗然。大家的目光很快都集中到一个又黑又矮的汉子身上,那汉子皱了皱眉,左掌和右拳狠狠地交击了一下,低声斥道:“这个婆娘!”叶子便知道了,这个汉子就是关月。关月这个名字好像有些耳熟,对了,莫老先生介绍案情的时候,第一个死者王魁在死前是和两个镖师在一起吃早点的,其中的一个镖师就叫关月。

见事情涉及了某人的隐私,叶子觉得不便在院子里当众询问,便松开脚,对韩诤道:“你先在这儿待着别动,一会我带你去我住的地方问话。”

韩诤连忙点头道:“多——”叶子松开脚了,又觉得不太放心,便抬手封了他两处穴道。韩诤本来刚要从地上爬起来,在叶子“又觉得不太放心”的时候,韩诤已经爬起了一半,可剩下的一半还没爬完就被叶子的点穴手法定在那里了,保持着一个古怪的姿势,要说的话也没说完,大家只听到了一个“多”字,看韩诤嘴还张着,从口型判断,大概下一个字要说的是“谢”。

叶子没理会韩诤,对莫老先生道:“没想到耽误了这半天,咱们先去停尸房看一眼去。”

莫老先生也不知道叶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好应声跟着,又回头瞪了关月一眼。叶子本来心里疑惑,着急要回停尸房看个仔细,却遇上韩诤这个半路上杀出来的程咬金,又问出个镖师的隐私来,可真是够乱的。

叶子虽然着急,这时却也没忘了礼数,刚到停尸房的门前就退到了一边,等这里的主人莫老先生开门。叶子后来对不少人都感叹过:“我要感谢我那过世的妈妈,是她老人家给了我良好的家教,让我讲文明、懂礼貌。后来我才知道文明礼貌是这般重要啊!”叶子那时说的“后来”就是现在站在停尸房门前的这一刻,小时候良好的家教使叶子躲过了一场灭顶之灾。

因为叶子让在一旁,莫老先生当仁不让地一把推开房门。刹那间,高手掌风乍现,黑云压城城欲摧,一阵浓烈的黑云夹带着一股重浊的有如实体的腥气向莫老先生扑面袭来,速度之快,内力之强,世所罕见。叶子后来心有余悸,暗道:换了自己,无论如何是接不下来也避不过去的。

莫老先生执掌长风镖局数十年,身经百战,此刻知道遭遇顶尖高手的偷袭,间不容发,当下,又见那黑云与腥气之烈,恐怕对方掌风有毒,立时屏住呼吸,紧闭双眼,可要躲却是躲不及了,只能硬接。瞬时间,莫老先生运真气护住前胸,毕生功力聚于掌心,连施赖以成名的惊雷掌中向来秘不示人的三招杀招“疾风三式”。

叶子在旁边只看得目瞪口呆,想那莫老先生偌大一把年纪,交往中只觉得是个糊涂老头儿,可如今险境中的猝然出手却真是虎老雄风在。莫老先生近年很少与人交手,但当年他号称“枪掌双绝”,威名远振,枪是六合枪,掌是惊雷掌,都是大开大阖的功夫,走的都是刚猛一路,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叶子亲眼见了这“疾风三式”的威力,自问如果是攻向自己的,自己最多只有三成把握能接得下来,不由得立时对莫老先生另眼相看,又想到自己来和州之前还向周雪儿吹过牛,说什么莫老先生的惊雷掌、六合枪未必就能接得下自己的剑招,如今真是好生脸红。

莫老先生那里却是有苦自己知,对方掌风雄浑,却虚不着力,让人摸不清他真正的攻击点何在,自己在猝然之下,便也根本无从防御,不得已才以攻对攻,拼着自己受伤,也要重创对方。可待“疾风三式”攻出之后,对手的身法却如同鬼魅,在莫老先生毫无所觉的情况下便避开了正面的强横攻击。莫老先生使尽全力,却完全打在空处,不由胸口一热,一口血险些喷了出来。莫老先生心中一寒,知道一招失手,招式用老,自己绝难挡住对手第二招的攻击了,往事种种,油然涌上心头。

停尸房里却一片死寂,对方也并没有趁此机会再施杀招,不知到底是何用意。

突然,莫老先生只觉得有人在拉自己的袖子,这才睁眼一看,却是叶子。叶子苦笑了一下道:“没事了,刚才的腥气是尸臭,黑云是一大群苍蝇。”

只听得“卟”的一声,莫老先生刚才强压下去的那口鲜血终于喷了出来,这口血,代表着内伤之重,代表着误会之大,也代表着这位老人家此时此刻难以名状的内心感受。

迟疑片刻,莫老先生问道:“不对呀,这房里一直门窗紧闭,哪来的苍蝇?今天下午老夫还陪叶公子来这里查看过尸体,那时候还是干干净净的啊,现在才刚刚黄昏,怎么会?”

叶子苦笑道:“您老忘了,虽然门窗密封得好,可尸体早已经发臭了,刚才那个叫韩诤的小子进来捣过乱,逃走的时候是开后窗户溜的,咱们抓住他的时候,后窗户没有关上。这么重的尸臭,远近十里八乡的苍蝇还不全都来了。”

莫老先生“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想到自己刚才被一群苍蝇撞了一头一脸,甚是恶心,更可恶的是自己还为打苍蝇受了内伤!这事可真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了。

成千上万的苍蝇已经在莫老先生凌厉的掌风下死伤无数,幸存的一些也都带着伤不敢再飞回来了。此时正是苍蝇的繁殖季节,主力部队几乎遭到全歼,散兵游勇也大多丧失了生育能力,和州后来被评为全国的卫生示范州,和州知府因此被调任京城,由地方官升为京官,由四品知府升为二品工部侍郎,而和州知府的缺则由傻张补上,傻张由六品升为四品,乐不可支,和州又因为卫生条件绝佳,配合起当地的温泉,成为旅游疗养的胜地,就连城外的农村(包括韩诤的老家大柳树村)都成了超级无公害蔬菜基地,所有产出都特供京城皇室,使皇帝一家人吃上了真正的放心菜,当地经济因此而迅猛发展,人均GDP位居全国前茅,恩格尔系数也持续走低——这些都是后话,可见莫老先生这误打误撞的三招惊雷掌实有造福天下之功。

叶子终于屏住呼吸,又捂住鼻子,查看那三具尸体,但还是不敢走近。可怜这三具尸体,受到了莫老先生的掌风波及,比原先的样子更加惨不忍睹了。叶子开始后悔自己第一次来这里查看尸体的时候嫌臭没仔细看,可又一想,那时候好像就已经腐烂到一定程度了。

叶子看了一阵,徐卫那具尸体,不敢说十成像给自己送过信的那个徐卫,至少也是八分相似,也毕竟因为是尸体,和活人自然会有两分不同,这具尸体的头发没有束起来,披散在脑后,看来确确实实就是徐卫,身量也很相似。确认了徐卫的身份,叶子心中不免疑云万端。

等出了停尸房的时候,天色已经渐黑了,叶子总算长出了一口气。但这口气仅仅是因为刚才憋气憋的,心头的疑惑却完全没有释去。见院子里还有人在,韩诤也仍然保持着被点穴时的姿势滑稽地半趴在地上,叶子也没管他,便随莫老先生到书房谈话。

别看莫老先生是个武人,可书房布置得相当雅致,更加难能可贵的是,在那张紫檀木的书架上,经史子集一应俱全。书架旁边,挂着一幅竖轴山水画,笔法大有富阳黄公望之风,留白题字更含右军风骨。这让叶子更觉得该对莫老先生刮目相看了,可心中却也暗暗嘀咕:那么多书不会都是两三折卖的那种充门面的大部头吧?书架的对面,在墙上挂着的,才是屋主人的正经家伙:一把绿鲨鱼皮鞘的宝剑,一张超大号的铁胎弓,一只装满雕翎箭的箭壶。叶子想,看看人家,这对自己新房子的装修会有帮助的。

可此时的叶子也没心情再仔细打量。落座之后,两人的第一件事不约而同都是端起杯子来大口喝茶,觉得此刻这口茶分外的香甜。茶过三巡之后,莫老先生问道:“叶公子觉得,那装神弄鬼的韩诤,他的话可否属实?”

叶子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莫老先生率先会问起韩诤的事,思索片刻道:“应该属实,以我这么多年的审讯经验来看,再结合那位关镖头的反应来看,韩诤没有说谎。”

莫老先生深沉地点了点头:“说得是。回头我再找关月核实一下,如有出入,再告知叶公子。”

叶子“嗯”了一声,有点儿三心二意的样子。莫老先生忙问:“叶公子,可看出什么疑点么?”

叶子点了点头,问道:“莫老先生,请问,您派去给我送信的那位镖师叫什么名字?”

莫老先生显然没料到叶子会问这种不相干的事情,迟疑了一下,答道:“他叫张云溪,是老夫镖局里一位资格很老的镖师,办事很是妥帖。哦,说到他,好像这几天都没见着,唉,出了这么多事也顾不上。怎么,叶公子,难道张云溪他开罪了公子不成?”

叶子连忙摆手:“哪里,哪里,只是,给我送信的这位镖师自报姓名说叫徐卫。”

一声脆响,莫老先生托在手里的茶盘险些落地,惶恐道:“这,这怎么可能!”

叶子道:“您老先别慌,听我细问。我见到的这个自称徐卫的人,恰好是四十上下的年纪,披散着头发,长得五大三粗,看样子正是关外人士。”

莫老先生急道:“不错,徐卫就是这个样子,可他那时候明明已经死了啊。再说,老夫派去送信的分明就是张云溪,叶公子若是不信,马上可以找他来这里问话。”

叶子点头道:“好,那就烦劳莫老先生了。”

莫老先生气急败坏地呵斥用人,叫人马上把张云溪找来,神色之慌张一点儿也看不出他就是方才使出惊天动地的“疾风三式”的那位武林高手。

叶子又呷了口茶,正待劝莫老先生少安毋躁,却突然想起了什么,猛地站起,道:“张云溪住在哪里?快带我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莫老先生被唬了一惊:“什么来不及了?”

叶子急道:“重要人证在马上被找到的时候通常都会遭到灭口,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我们要抢在凶手行凶之前马上找到他!”

莫老先生缓过神来,道:“好,叶公子言之有理,请跟老夫同去。”

两人心急火燎踏出房门,却见一人急匆匆迎面赶来,神色慌张。叶子叹道:“晚了,张云溪已经死了。”

“呸!”只听来人唾了一声,“是哪个王八蛋在咒老子?”

叶子挨了骂,不怒反喜,松了口气,知道眼前这位原来就是重要人证张云溪,还好端端地活着。

然后就是叶子道歉,莫老先生调停,张云溪消气,三人一同进了书房。

莫老先生问道:“张镖头,老夫派你去京城给叶公子送信,你可是亲手送到的?”

张云溪的脸顿时一红,支吾了一会儿,也没说出个什么。

莫老先生急道:“快说,到底有什么瞒着老夫的!”

张云溪却立时跪了下来:“老镖头恕罪!老镖头恕罪!”

莫老先生当真恼了,一拍桌案,道:“从实讲来!”

张云溪终于低声道:“那信,我没送成……”

据张云溪讲,那日他接了莫老先生交代的任务,没多耽搁,骑上快马直奔京城。从和州到京城,大约骑马要走五天路程。走到第三天的时候,到了云州地面。云州是个不太平的地方,民心离散,经济萧条。张云溪骑着自己的枣红马穿过云州城的时候,望着两边的街道,觉得景况与和州迥异,任他是一个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镖师,心里面也不由得生出了一些感触。

就在这个时候,前面不远处突然间人声鼎沸。张云溪抬眼望去,只见一匹高头大马正迎面冲来,速度虽然不算很快,但在这城里的大街上可就骇人听闻了。张云溪是个爱马之人,看那高头大马,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高大威猛,神骏非凡,真是一匹罕见的宝马良驹。再看马上之人,二十出头的一位青年,蜂腰蚱背,英武异常。张云溪当时想到,古人说英雄配宝马,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今天是在现实生活中见到了,真是不同凡响、不同凡响啊!

张云溪正在这里暗自赞叹着,却听见前面惨呼连连。原来,那马速太快,把街上的行人和摊贩撞倒了一大片。这下炸开锅了,马后面骂声不断。那骑马的公子闻听大怒,掉转马头,斥道:“哪个敢对本公子出言不逊!”

这一来,骂声小了,可还是有人放低了声音在骂。公子急了,二话不说,打马扬鞭又照原路冲了回去。张云溪眼看着那马蹄踏在一名民妇的身上,接着又踏碎了一个男孩的脑袋。马过之后,那公子还不解气,再次掉转马头,作势要往回再冲一趟。这时候,街上已经有了血泊了。张云溪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当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见那公子催着宝马向自己这边直冲过来了,连忙凝神运功,双臂一较力,猛然勒住自己枣红马的缰绳,迅速翻鞍下马,二目圆睁,左手按住腰刀的刀柄,右手一带马的丝缰——立马把枣红马牵到路边,把道给那位公子爷闪开了。

张云溪可从来不是出头的椽子,这时候更是心里嘀咕:看这公子爷的架势,定是大有来头的,我可犯不上去招惹他,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更何况我这条懒龙啊,搁在馒头店里还算个东西,比馒头、花卷什么的都值钱,可要搁别处就不算个玩意儿了。

可是,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张云溪扫眉耷眼、诚惶诚恐地让道,倒让出毛病来了。那公子爷的宝马良驹还没等过去,街面上突然涌出了一群捕快,各个雄赳赳、气昂昂的,一看就是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捕快们纷纷向那位公子爷点头致意,然后就忙着去收拾街上这些乱摊子,公子爷却下了马,往旁边一座酒楼上去了。张云溪站得近,听见公子爷和酒楼里的一个人打着招呼,好像叫什么王捕头。

眼看着一场乱子就这么突兀地结束了,张云溪不由得松了口气,可正待要走,麻烦就找来了。

那公子上了酒楼,酒楼的伙计忙不迭地来牵那匹宝马,可这宝马死活不让伙计来牵,自己挣脱出去,朝着张云溪就扑过来了。

可把张云溪给吓坏了。按说以他的身手,对付这马并不难,可这世道,打狗都得看主人,更何况是打马了。张云溪正在慌神的时候,却发现宝马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是冲着自己那匹枣红马来的。只见那匹宝马当街扑到了枣红马的背上,神情亢奋,举止粗鲁,枣红马却左挣右突,看样子是想要摆脱宝马。再看那宝马,一根直挺挺的马鞭伸出来足有一尺多长,令张云溪好生羡慕。张云溪这才明白,这宝马竟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下强暴民马!

张云溪心里骂娘:真是什么人骑什么畜生!可脸上却不敢表现出来,又生怕惹怒了那位公子爷,便赶紧安抚自己的枣红马,劝它不要不识抬举,也别理会朱熹老夫子那些迂腐的说教,那是说人的,不是说马……

这才叫人无骨气,马有烈性。枣红马今天是犯了倔了,不管怎么着就是不从。张云溪急得汗都下来了。正在这时,听见旁边有人说话,抬眼一看,那位公子爷不知什么时候从酒楼上下来了,站在他身边的还有一位彪形大汉,捕头打扮,看来就是那位什么王捕头。这王捕头往那儿一站就是一副渊亭岳峙之相,不问而知是位内外兼修的高手。再往后看,十几名捕快已经把这里围拢了。

那公子爷看着这般场面,本来绷着的脸突然绽开了笑,越笑越是放肆,紧接着,王捕头也跟着大笑,然后又是那些捕快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事情的发展可想而知。枣红马终于惨遭强暴,张云溪则被收押大牢。

幸运的是,张云溪在牢里只关了五天就被放出来了,这倒不是因为他犯的罪轻(可他根本就没犯罪啊),而是因为牢里实在关的人太多了,又不通风,气味让人作呕。如果单是让囚犯们作呕倒也罢了,可狱卒们也要在这里进进出出啊。狱卒们直抱怨:“我们上下班坐的三百路公交车就是出了名的挤了,可一上班,嚯,比三百路还挤,就打卡那会儿宽松点儿,再这样我们就反映到劳动局去了!”这怨声一大,典狱长干脆就挑了一批上边没有做过特别交代的人给放了出去。当然,被放的自然是那些银钱使足、好话说尽的人,而张云溪恰好就是这类人中的佼佼者。

出了大牢的张云溪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空气的味道是这么香甜,自由是如此可贵,更可贵的是,他在云州的城郊居然遇上了自己的那匹枣红马,看来那些人倒没有难为枣红马,它只是被那匹纯白的宝马始乱终弃罢了。

可怜人遇上可怜马,同病相怜,张云溪把该送的信也弄丢了,不知道是在牢里丢的还是在其他什么地方,反正任务是完不成了,打击也受够了,他骑着他那匹遭受强暴后依然坚强面对生活的枣红马,踏上了回家的路。

这就是张云溪的一番经过。

莫老先生第一个发问:“那你没把信送到,回来以后怎么也不告诉老夫一声呢?”

张云溪道:“镖局里已经那么乱了,谁也顾不上谁,我平白受了冤屈,心情又很糟糕,而且,最主要的是,我在出狱之前,那个王捕头特意来叮嘱了我一句,说是那天在云州看见的事情半年之内跟谁都不准说,我要说了他就能要我的命。”

“哼,欺人太甚!”莫老先生一拍桌子,“云州王捕头老夫是知道的,擒拿手号称天下无双,本以为是条好汉,谁知是这等样人!那个骑宝马的公子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来路。”

叶子插进话头:“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既然张镖头没到京城就回去了,而那封信又确确实实有人给我送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子说着,从怀里摸出了一个信封,给莫老先生道:“您看,是不是您老让张镖头交给我的那封信?”

莫老先生满腹狐疑,取出信来,在灯下一照,马上应道:“没错,就是这封信,正是老夫亲笔。”

张云溪奇道:“可我明明在云州把信丢了啊!是谁送去的呢?”

叶子道:“这个送信的人四十岁上下,五大三粗的,头发披在脑后,是关外的打扮,自称徐卫。”

张云溪的脸色登时绿了,好半晌才颤声道:“是徐卫,是徐卫,他死得太惨,死得不明不白,是他的鬼魂去找叶公子为他报仇啊!”

莫老先生闻听此言,脸色也起了变化,应声道:“对,对,就是这么回事,就是这么回事!是徐卫的鬼魂!”

叶子道:“今天我才到和州的时候,贵镖局迎接我的人群里我还明明看见了徐卫。”

张云溪惊道:“这怎么可能!徐卫已经是个死人了!”

莫老先生也惊道:“哪里可能有他!叶公子不信的话,老夫可以叫来全镖局今天去迎接过叶公子的人来,一个一个地问。”

“哈——哈——哈——”叶子夸张地大笑三声,“原来七天前我是大白天在家里撞了鬼,今天又在大白天的和州城大街上撞了鬼啊,张镖头也还罢了,莫老先生您这把年纪了可不能乱说话啊,我看——你们——你们这是——”

叶子的话说不下去了,他看见面前的莫老先生和张云溪本来看着自己的眼睛慢慢抬了起来,变成了死盯着自己的额头,又变成了死盯着自己的头顶上方半尺来高的什么地方,大张着嘴,眼神里充满了惊慌、迷惑、还有——恐惧!

叶子被看得发毛,也不知道这二人都看到了什么,却忽然觉得后脑勺一阵冰冰凉凉的感觉,头发也从发根的地方直挺挺地往上扎,想回头,脖子却转不动了,伸手去拔腰间佩剑,抚到剑柄猛地一拔——却没拔动!再一拔,才感觉到手里握的不是剑柄,毛茸茸、肉乎乎的,那是……是一只人手!

立时,叶子松开手,以人类所能达到的声音极限发出了一声无法用任何象声词记录的怪叫,这声怪叫是不带内力的,不是什么狮子吼之类的奇门武功,只是人最自然反应下的本能呼叫,却把桌子上的两只茶杯连同一只茶壶通通震碎,茶水四溅。这些茶水即将对叶子的一生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这一节稍候再表。

等叶子恢复理智的时候,回过头去,却还是原来那间书房,低头看看佩剑,也依然如故,伸手拔了一下,寒光出鞘。叶子问道:“两位方才看到了什么?”

莫老先生惊魂未定,颤声道:“是徐卫,不,是徐卫的头,在叶公子的头顶上。”

“对,徐卫的头,”张云溪也发出一样的颤音,“血淋淋的脖子,骨头的断面,都能看见。”

叶子急道:“那,看没看见我的剑柄?”

两人茫然,不知道叶子是什么意思。叶子一想,方才两人都直愣愣地往上看,估计是看不到自己剑柄位置的,叹口气,便不再问。

过了好半晌,张云溪才缓缓地说:“吓死人了,这也不知道是鬼魂还是诈尸。”

莫老先生道:“当然是鬼魂。要是诈尸,能只有一个头么?”

“诈尸?”叶子灵光一现,想起院子里还趴着一个闹诈尸的韩诤呢,一直没顾得上继续审他。想到此,叶子疾步出了书房,直奔东跨院。

院子里是一片昏黄柔媚的月色,被阴霾的天空映衬着,仿佛是妖魔的夜灯。

叶子跨进了月亮门,身后跟着莫老先生和张云溪,三个人身体挨近得像热恋中的男女,就差没有挽着手臂了。(三个人?!)

才一进东跨院的月亮门,三人全是一呆。

只见在昏黄的月光底下,黑压压一排人肃然跪倒在院子当中,大概有二三十个,一动不动,分不清是真人还是木雕,或者是什么妖魔鬼怪,只有一个人半趴在地上,形状古怪,想来必是韩诤,也真够辛苦他的。这排人是背向叶子他们进来的这个月亮门的,而在这排人对面一丈开外的中央位置,巍然摆着一张太师椅,太师椅的旁边还有一张茶几,茶几上,茶壶、茶杯、点心、水果,一应俱全,可太师椅上却空空如也。

但是,在太师椅正前方五六尺的距离,突出地跪着一个人,是出了整个队伍之外的,看那样子,像是单独向着太师椅上的什么人低声汇报着什么。叶子等三人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全被这一诡异的情形惊呆了。再看那太师椅旁边的茶几上,茶杯竟然凭空飞了起来,慢悠悠地,飞到太师椅那里,稍微倾斜了一下,又飞了回去,然后,茶壶自己欠起来一些,一股香茗倒入了方才那只杯子。如果太师椅上有一个人,那这些动作都再合情合理不过,可三人同时揉了揉眼睛,太师椅上明明是空的啊!

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从太师椅那里突然传来了一个奇异的女人的声音:“好拉,既然叶公子来了,你们大家就都回去吧。夜深了,叶公子请立即回去休息,这里的事先请罢手,否则的话……”

叶子一阵冷笑,也不答话。院子里跪着的那些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叶子等三人这才看清,这些人全是镖局里的镖师、杂役等人。

莫老先生抓住一人便问:“方才是怎么回事?”

那人道:“我也不清楚,反正,不知是哪路鬼神显灵,让我们在这儿集合,一个个问话。”

莫老先生脸色陡变,急道:“问的什么?”

那人道:“就是让我们把镖局这些天发生的事情仔细讲个经过,一个人一个人地讲,可第一个人才讲了几句话,您老就来了。”

“哦,”莫老先生含糊地应了一声,若有所思,随即又对叶子道,“叶公子,你看这事,这到底——”

叶子又一声冷笑:“一个女鬼而已,这也有什么可怕的吗?”

莫老先生一怔,不明白叶子方才在书房里还被鬼吓成那样呢,怎么现在突然就胆子大了,还是因为他色胆包天,见声音是个耐听的女声,就不在乎她是人是鬼了?

还好人心隔肚皮,叶子不知道莫老先生现在正把自己想成这副龌龊相,潇洒地向莫老先生道:“今天就到这里吧,各自回去休息,韩诤我带走。对了,给我安排在什么地方住?”

莫老先生这才缓过神来:“老夫早已命人在东大街的玉记客栈给叶公子订了一间上房。老夫这镖局里太过简陋,都是粗人来来去去的,怕叶公子不习惯。老夫这就派人送叶公子过去休息,叶公子实在太辛苦了,看这一天忙活的。”

玉记客栈离长风镖局并不太远,看上去,在和州这个小地方算得上五星级宾馆了。叶子和奉命陪同的一位王镖头一起压着韩诤进了玉记客栈的大堂。韩诤总算被解开了穴道,穴道才一解开,他那一直大张着的嘴里就吐出了一个“谢”字——他在被点穴的那一瞬间本来正要说“多谢”,“多”字才出口穴道便被封上,隔了几个时辰才接上了这个“谢”字。

王镖头见韩诤穴道已解,还有点不大放心,叶子说:“他跑不了,你现在就是赶他跑,他也跑不了。”

这话说得一点儿不错,韩诤的身体以那样一种怪异的姿势麻痹了太久,现在虽然穴道被解开了,却已经不会正常走路了,更别提跑。如果你见过比目鱼,并且还能想像出如果比目鱼能在陆地上行走的样子的话,那大概就是韩诤现在这个样子了。

镖师和叶子一起在前台办理住宿手续,前台的伙计(不是小姐)翻了翻预定记录,给了叶子一把钥匙,笑道:“客官,您在房间在二楼十一号,是我们这里最好的房间,都已经收拾好了。”

叶子“哦”了一声,正要接过钥匙,突然想到一个问题,看了看韩诤,对伙计道:“可是,我们有两个人要住宿,要两间房。”

伙计还是那副微笑的样子:“可您只预定了一间房,要不要现在再加一间?”

叶子点了点头,然后把目光转向王镖头,也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王镖头是个老实人,不明白叶子为什么看着自己,摸了摸脸,又摸了摸脖子,然后“嘿嘿”地笑。

叶子真是气不打一处来,只得说道:“王镖头,你看,韩诤也得住一间啊。”

王镖头还是不明白,点头道:“叶公子说得对。”

叶子更气:“可是,再加一间房的话,现在是要付钱的。”

王镖头点头道:“叶公子说得对。”

叶子这回不气了,无可奈何地喘了口气:“那,你倒是付钱啊。”

王镖头这回总算是听明白了,诧异道:“我没带钱,再说,为什么是我付钱啊?”

叶子狠狠道:“当然不是你自己付钱,而是长风镖局付钱,你现在先把钱付了,开张发票回去找莫老先生报销不就行了?”

王镖头窘道:“可是,我身上一点儿钱都没带啊。”

叶子气道:“不带钱还敢出来混!”

王镖头委屈道:“您不是拿了我们镖局五百两的订金了吗?”

叶子道:“那五百两已经是我自己的钱了,可我在和州的一切费用都说好是你们来付的。再说,那五百两我已经付了购房贷款的提前还款了,我身上只带了六七两银子的零钱,还是准备买点和州土特产回去送亲戚朋友的。你你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我来付钱好了。”一个轻飘飘的声音。

是谁?这么大方?叶子和王镖头都循着声音来处看去,不是别人,却是韩诤。韩诤虚弱地道:“两位爷别争了,我来付钱,赶紧找个地儿让我躺下吧,我实在坚持不住了。”

就这样,韩诤做私家侦探第一笔单的订金为他自己买下了玉记客栈里一天的床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