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五节
这招“替身询问检查结果大作战”听起来确实很不赖,也刺激了茧美的好奇心,但我和她走出名牌精品店后,却迟迟无法讨论出由谁担任关键的替身。
“我去就好啦。”一开始茧美如此打算。
“会被拆穿的。”
“什么东西会被拆穿?”
“即使医师记不住每个患者的长相,只要帮你看过诊,绝对会印象深刻。”
“为啥?刚刚那店员不是说性别相同、年龄差不多,就不会被认出来?”
“你的性别跟谁都不同吧。”
“不要把我讲得像怪物一样。”
“我相信帮你检查过身体的人,肯定终生难忘。”
“就和相爱的两人会一辈子记得对方,是一样的道理吗?”
“不太一样,不过意思差不多。”我由衷感谢“差不多”这个词汇的存在。
“那怎么办?要找谁来扮?”茧美搔着头,一副嫌麻烦的模样,接着突然“啊”了一声,露出蓦地想起某个遥远记忆似的眼神说:“在计算女之前分手的,那个喜欢绳索的女人如何?”
“如月由美?”
“对,她那么擅长假扮小偷,叫她装成别人跑医院一趟,她应该会偷快地答应吧?”
有道理。但下一秒,我不由得偏头纳闷:“可是,你们会准我和分手的女友再见面吗?”如果可以,我当然很开心,不过好不容易狠心斩断感情,又要重新上演分手戏码,其实是种煎熬。
“这倒也是。”茧美噘起嘴,“而且那个女的,搞不好会坚持用绳索闯入医院才甘心。”
我也同意这一点。“所以,现下怎么办?总不可能叫我扮女装去找医师问乳癌的切片检查结果吧。”
此时,茧美突然拿出手机开始拨号。打给谁呢?要和她的同伙商量吗?我还在兀自猜想,茧美不疾不徐地开口。
“我是刚刚到过你们店的客人,有话要跟接待我们的店员讲。”茧美接着懒洋洋地描述起在皮包精品店里隔着展示柜为我们服务的女店员的样貌特征,不久便听她装熟地打招呼:“哎呀,方才多谢你。”话筒另一端应该是那名女店员。“医院的替身大作战既然是你想的点子,来出个力吧。少啰嗦,给我去就是。叫你去就去。奇怪?之前讲什么‘个人的言行举止还请自行负责’的是谁?别废话,就这样。”
我在一旁听得下巴都快掉下,茧美真的是完全不按牌理出牌。
她继续说:“好,不如这样,你来当替身,我买刚才那个皮包给你当礼物,接受任务吧。”
我暗忖,想也知道对方不可能为这种条件答应。可是,女店员居然答应了。
“总之,只要问出检查结果就行了吧?”
第二天,我们在医院内离挂号窗口不远的商店旁会合,皮包精品店的店员如是说道。她显然比神田那美子年轻,腰部的线条与胸部的丰满程度都和神田那美子略有出入。但应不至于当场露出马脚。
她先前往挂号窗口,对柜台人员解释自己忘记带挂号证,请他们再发一张新的。接着柜台人员向她要健保卡,她态度诚恳地回答:“我也没带健保卡,不过今天只是来听检查报告的,不晓得能否通融一下,下次我一定会记得备齐。”硬是闯关成功。
综合医院里满是来求诊的人,一想到有这么多人身怀病痛或心怀对于疾病的恐惧与不安,就莫名感到郁闷。放眼望去,宽阔的候诊室内约莫有四十人,我下意识默默地估算。若加上正在接受诊疗的人,现下医院里搞不好有一百人,总觉得应该比五十人多,又不到两百人的程度。所以,一天下来,估计有三百人出入。然后,一星期看诊五天,一周就有一千五百人。像这样,我稍微尝试神田那美子最拿手的费米推论,脑海却仅浮现毫无意义的数字,况且乱算一通也只会得出错误的推算值,因此算到一半就干脆地放弃。只不过,看到这么多人怀抱着难以名状的黑暗、宛如滴滴墨汁渗入身体似的阴郁,我心里感到非常沉重。
女店员搭手扶梯前往二楼的乳房外科,我和茧美相隔一段距离,也随后跟上。
“这样穿OK吗?”手扶梯上,茧美指着自己的服装问我。她的表情像在生气,但似乎并无不满。
“白白的,圆圆的,很像雪乡的雪屋。”我对一身白袍的茧美说道。
“不管你穿什么,看起来就是个快死的家伙,感觉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
我同样是一身白抱装扮。原本设想,若得呆呆杵在一旁守着女店员完成计划,穿白袍较不会让人起疑,但实际上,这样并肩站着,反倒更显诡异与醒目。
“早知道就穿便服排排坐在候诊室等,还要自然得多。”茧美嘟嚷着,不过既然特地找来白袍,她似乎决定直接上场。没办法,我们只好尽量往深处移动,避开众人的视线。女店员待在诊间前方的椅子上,轻抚着茧美送她的名牌包。我实在很担心她会一个不留神弄掉握在左手的号码牌。
“她真的非常想要那个皮包哪。身为店员却买不起自己贩卖的皮包,没有比这更悲惨的事了。仔细思索,她的职责就是把自己想要的东西推销给客人,根本是受虐狂才干得下去的工作。恐怕内心常一边吶喊:‘啊,我好想要这个,居然被这种女人买走,呜……’带着自虐的心情,一个人爽得要命。”
“是喔。”
我平淡地应声,绝不能和茧美认真抬杠。“不过,没想到那店员满有胆识的,虽然是当替身,却一点也不怯场。”
“别忘记她先前接待我时,还说得出‘个人的言行举止请自行负责’,这种场面对她根本是小菜一碟。”
而后,我和茧美默默等候护士呼唤女店员(正确来说是神田那美子)的名字。“那个计算女,真的这么喜欢计算?”或许是等太久觉得无聊,茧美向我搭话。
“是啊……”我突然语塞,一股情绪泉涌而上。与神田那美子共度的时光、烙印在脑海的点滴回忆,充满我的胸口。
我们曾在游乐园排队搭摩天轮,她抬头数着座舱,心算后说:“共有三十二个,瓜分三百六十度的话,座舱与座舱之间的角度就是一一·二五度。”还有一次在家庭餐厅里她看着菜单疑惑道:“这个冰淇淋馅蜜的价钱,和单点冰淇淋加一客馅蜜的价钱不太一样呢。”随即比较起卡路里,以及哪一种点餐搭配最划算。她那对自己的计算癖感到些许丢脸、又显得颇开心的神情,清晰地映在我的心中。
“国小学分数时,我跌过很大一跤。”
“真奇怪,不管什么话从你嘴里出来,都像在自夸。”
“人要活下去,算数啊数学之类的东西,压根没屁用。”
“这样讲未免太偏激。”
“因为啊,你看,让我受挫的就是那个,不是有种算分数之间的加法吗?像是2/3+2/5=多少,听说不能把两边的……那叫什么?分子和分母?不能直接加起来啊?可是我觉得很麻烦,就随便填上4/8。”
“嗯,小学生的确常犯这样的错误。不先通分是不能加起来的。”
“你那什么骄傲的语气!”茧美说着一掌挥向我的肩头,一阵剧痛窜过,我不禁怀疑骨头是不是已散架。“你说啊!人生当中什么时候需要回答2/3+2/5等于多少?你曾在实际生活中运用到分数加分数吗?没有吧?即使一辈子都不会算分数加法,我还不是活得好好的。”
“嗯……”我不置可否地附和,“不过,不会计算的话,应该很伤脑筋把?至少要知道加法与乘法之类的。”
“废话,那种程度谁不会?你当我是白痴吗?”
我正想回说,你字典里的“加法”和“减法”两个条目一定早就涂掉,却忽然发现女店员不知何时不见人影。“是叫到号了吗?”
“大概吧,等这么久,轮到她也不奇怪。”
搞不好她进到诊间,还得坐在里头的候诊长椅上再等一会儿,但总之整个过程并不会花太多时间,她只是来听报告,应该很快就能离开。
“医师是啥时得知检查结果的?”
“检查报告夹在病历里,一翻开就知道吧。反正跟颁发奥斯卡金像奖一样,一打开便会说‘恭喜!你得了癌症!’之类的。”
茧美还是老样子不断乱讲一些惹人不快的话语,但我完全不在意。此刻,我整颗心都悬在女店员即将带回的报告内容上。
那一定是良性的,绝不会错,我告诉自己。一想到万一神田那美子得听着医师说出“恶性”宣告,她的内心会有多不安,我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希望是好的结果,希望她平安无事,我从昨天夜里就不断祈祷着。
“拜托,检查结果早已出来,现下再用力祈祷也不可能改变。你这跟祈祷离手的骰子开出期待的数字有啥两样?”
“我知道。”如此回答的我,其实还不甘愿放弃,心底的某一角落依然想相信一切尚未尘埃落定。硬币仍在旋转,仍烦恼着该停在反面或正面朝上,要是我此刻放弃祈祷,才会让坏的结果成真。
“真是好笑,不管再热爱计算、数字观念再强,反倒是像我这种连分数加法都不会的家伙长寿得多。”茧美话尾刚落,随即唐突地冒出一句:“我玩腻了,回去吧。”
“再等一下。”
“那给你十秒,十秒喔。”
茧美每次都这样,“那给你十秒”、“那最多十次”,犹如小学生的讲话方式,是因为性子急吗?她显然很讨厌等待事情的结果,或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同样的事,绝对不适合当研究学者。
我直盯着门诊诊间。
没多久,我在离诊间不远处看到女店员的身影。她慌慌张张走出来,似乎强压着快跑的冲动,边拖着脚步边往手扶梯前进,且完全无视于我们的存在。
“咦?”我咕哝着:“她要去哪?”
“要逃了啦!”我和茧美连忙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