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三节
“昨天。我接到一彦君久违的电话,我便猜想你可能是要跟我提分手。”神田那美子露出虚弱的微笑。
我想起前一天和她的通话。即使睽违两个半月,她的声音既无喜悦也无怒意,真要说,或许比较像强忍着悲伤。
“挂上话筒后,我试着思考,为什么会有那样的预感?不久我便发现原因。瞧,那边不是有个时钟?”
她指向蔚房的备餐吧台,上头摆着一个横长形的数字钟。
“你打来时,我偶然瞥了钟一眼,当时显示为十八点十八分,也就是‘1818’。”
“是不祥不祥。”我脱口而出。她有个习惯,一看到数字就会自动转译为日语,好比换成年号解读,或取其同音字作乐。虽然的确有些类似占卜或迷信,在别人眼中也只会觉得是牵强附会或个人偏见,但她总是反射性地做着这件事。
有一次,我在银行等得心烦气躁,她却拿过号码牌,刻意将上头的数字“25”读成“富豪”,很阳光地安慰我:“在银行拿到富豪的号码,是个好兆头呢。”还有一次,我买了押注三位数字的彩券,她瞥见是“105”,登时噘起嘴抱怨:“这个数字不吉利,准没好事。”
“105是不吉利的数字吗?”我忍不住问。起初她顾左右而言他,之后才坦承:“我前男友名叫实武,简直糟糕透顶。”我一听,完全忽略自己辉煌的恋爱史,当场嫉妒起她的前男友,但既然她用“糟糕透顶”形容那家伙,我也就没追究下去。买完彩券没多久,我搭的车子侧边后视镜擦撞到电线杆,留下刮痕,她还恫吓我:“喏,实武的诅咒出现了。”
“比起不祥不祥,不如说是bye bye。”神田那美子开口:“瞧,‘1818’倒着念,不是很像bye bye吗?所以,虽然没清楚地意识到,但接起一彦君的电话时,我可能已在想分手的事。”
她常说:“我的解读方式一向满准的。只要是吉利的数字,几乎都会遇上好事。”所以解读出不吉利的数字时,多半也很准吧。
“喂,帮帮忙好不好?什么bye bye啊。”茧美探出上半身。虽然她只是微微移动,空间却彷佛随之扭曲,就像巨大的气球一旦摇晃,四下便会起风一样。“你未免牵强附会得太过头了吧?连倒着念都算?再说,横竖要倒着念,干脆念成‘咪咪’不是更好,咪咪呀咪咪。”
一般要是哪个男性如此大剌剌地连喊“咪咪”,下场肯定是招来众人的白眼加苦笑。然而,换成出自大只女茧美口中,不可思议地,我甚至觉得那恍若某新种生物的叫声。
“你的一彦小朋友比较喜欢我的咪咪,而不是你的啦。”茧美居然还不停嘴。
我登时傻眼,目光无意识地移向雄踞身旁的茧美胸部。“喂喂喂,一彦小朋友,怎么直盯着我的咪咪?是不是打算和平常一样扑上来紧咬不放?”听得我又是一惊,茧美大概纯粹是很想描述“紧咬不放”的情景吧。在我的想象里,那就如同抓着两颗巨大的桃子,一口咬上的同时便使劲甩头撕扯。然而,那怎么瞧都只像某不明生物以脸孔硬生生将某不明食物挤碎罢了。
“我从没意识到你的胸部。”
我坦言道。打和茧美开始过着同进同出的日子,正确地讲,是自她开始监视我的两个半月来,我不曾以“性”的角度看待茧美,也不曾在意过她胸部的尺寸。何况,她身躯如此庞大,要说是长了手脚的乳房也不奇怪。总之,我不曾仔细观察她的肉体。
“不必害羞。你想要的话,我们就当场亲热一下如何?我无所谓。”茧美的大圆脸倏地凑到我面前,我立刻稍稍后仰避开。她身上没有香味,也没有任何怪异的味道。
我没搭理她,默默瞄向神田那美子。她的表情冻结般僵硬,眼眶含泪。凝望着她,我深刻感受到,没错,此时此刻,神田那美子流露的不会是愤怒,而是悲伤。
“一彦君没消没息的两个半月里,其实发生了许多事。”我晓得她正勉强自己面带微笑,不禁感到心如刀割,而风不断咻咻钻过伤口而去。不知怎地,她抚着胸前,我很少见她这样。
“哦,你是和新的男人交往了吗?”茧美胡乱猜测着,似乎十分开心,还一脸满足地盘起胳膊说:“果然,像你这种一板一眼的人,只要一点小感动,马上就跟着男人走。你一定是爱上突然从你们税务师事务所冒出来的某个家伙,对吧?”
神田那美子转向茧美,垂下眉流露抱歉的神情,彷佛为没能响应对方的期待感到相当过意不去。“不,我没交新男友。不是那种事,简单讲就是……”
“简单讲就是啥?”我重复着她的话,一股不安涌上心头。泪水盈眶的她,语气不管再开朗,显然是在勉强自己。我有不好的预感,而这句“简单讲就是……”,也像即将公布算式解答的开场白。我的脑中浮现“她的眼泪+开朗的声音=”,而答案会是什么?直觉告诉我“她的眼泪+开朗的声音≠好消息”。
“我啊,搞不好得了癌症。乳癌。”
终于明白她的手为何会抚上胸口,我的脑袋顿时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思考。整栋屋子彷佛瞬间冻结,室内倾斜、天花板变形,像有谁伸出巨手从外部将我周围的世界一掌捏毁,时间骤然停止。
当下突然有种错觉,凝望神田那美子的我,身边无垠的漫长时光正不断流逝。
而划破这片死寂的,自然是茧美。“喂喂喂,真的假的?简直是晴天霹历。”她吵吵闹闹地边喊边拍手,接着朝我肩头一挥,我招架不住倏地倒下。两个半月来,她不时会像这样打我一下,我不禁担心,搭上“那辆巴士”前,我的肉体便会支离破碎。“这女人会不会太背?让你甩了又得癌症。相较之下,上次那个车被撞凹、对方还肇事逃逸的女人,根本不算啥。”
我哑口注视着神田那美子。虽然试图思考,话语却在脑中纷飞,而我一直无法顺利捕捉只字片言。
“乳癌……怎么会?”我好不容易发出声音。
茧美抢着回答,“欸,人体原本就存在可能变成癌细胞的物质,不小心照顾,迟早会癌化,你没听过这理论吗?看是死于癌症,还是在癌症病发前死于其他原因,反正不出以上两种。一彦小朋友,你和她交往时没摸过人家的胸部喔?没搓过也没揉过?从未发现硬块之类的东西吗?”
“所以……”我开口:“所以,我才很难相信啊。”
我早晓得神田那美子的胸部有硬块,刚摸到时就担心会是乳癌,马上劝她:“去检查一下吧。”
“对不起,一彦君,我对你说谎。”神田那美子轻拭眼角,“你很早便提醒我要注意,让你那么替我担心,我却没去成。”
我惊讶得张大嘴,脑中茫然一片。记得她当时笑着跟我报告:“我做完乳房检查了,医师说很正常。那好像叫脂肪块?反正就是类似的东西。”她还语带玩笑:“只要常常摸,揉散就好。”单纯的我一听便放下心,再也没留意她胸部的硬块。
“为什么?”我只挤得出这句话。
“废话,当然是害怕啊。还用问吗?”茧美大声应道,口水四处飞溅,“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人会害怕知道检查结果而不敢去医院,总要拖到来不及救才甘心。”
“确定是癌症吗?”茧美的话我只当没听见,径自问神田那美子。
“还没。”她摇摇头,“现下在等精密检查的报告,所以不是百分之百确定。”
“八成是恶性的。”茧美的语气里,有股足以实现不幸预感的强势。
然而,我依旧充耳不闻。对可能罹癌而恐惧不已的人,竟说出这么过分的话,一般情况下,在场的人都会勃然大怒,并要茧美道歉吧?冒出如此欠骂的发言,当然该狠狠骂她一顿。但是,与茧美相处愈久,愈觉得骂她根本毫无意义。即使气到抓住她破口大吼,她受到打击的可能性也非常低,因为她精神及肉体的构造皆异于常人。而且,她这种伤害他人内心的举动,基本上已无关道德善恶。好比一大群蚂蚁袭击一只青蛙,把牠肢解运回巢里当粮食,看在我们眼里会觉得残忍,但站在蚂蚁的立场,这只是“生存的必需”。又好比遭虎头蜂螫伤,严重时甚至会丧命,可是狠毒归狠毒,人们却无法指责虎头蜂。茧美那些令人不快的言行举止,也是同样的道理。不过坦白讲,若不强迫自己这么想,我的心脏实在撑不下去。
“那叫‘乳房摄影’吗?”我抱着一丝希望问神田那美子。若她指的检查是这项,表示仍在乳癌筛检的早期阶段。
“不是,那个已经做过。”果然,她在否定对方的话语时,都会觉得过意不去。
“第一次是照超音波再触诊,而后医师便要我进一步检查。嗯,因为硬块很明显,详细确认也是理所当然的。”
“然后呢?”
“第二次检查一样先照超音波,接着追加乳房摄影。一彦君,你晓得吗?照那个的时候会用力压迫乳房,实在不太好受。”
“呃,我不清楚详细过程。”
“当天就知道检查的结果,医师说我的乳房确实有点异状。也是啦,毕竟真的有怪东西。”
即便她是笑着讲这段话,我却完全笑不出来。听医师告知乳房摄影检查结果的她,绝对没办法轻松说出“也是啦”。她肯定非常不安、非常害怕,就和我小时候担心迟迟未归的母亲而不断开关门查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状态一模一样。我想让自己安心,于是逐一打开每扇门,试图寻找能拯救自己的东西,不料却什么都没有。紧紧闭上眼,为什么……为什么我那时没能陪在她身边?
“所以,医生就提议做生检。”
“深检?是精密检查的意思吗?”我问。
“生检啦。就是组织切片检查,对吧?”茧美边说手边比画,宛如正解剖人体的外星人。那模样简直像在表示“这种手术我早干过好几百次”。
“那真是吓我一大跳。”神田那美子睁圆双眼道:“医师让我躺下,打了麻醉后说:‘这东西有点那个,你可能会吓到。’我还在纳闷,医师便拿起一个超大的针筒,几乎和挤心太条的长筒一样大。”
“该不会直接剌进去吧?”
“没错。同锥子般粗的针头直直剌进胸部,接着,类似弹簧的机关‘磅’地一声就把乳房组织吸入针筒。”
“噫……”我忍不住发出惨叫,抚着胸前。
“由于打过麻醉,其实不会痛。只是,乳房组织被吸出时,身体因反作用力‘咚’地猛弹一下,真是吓坏我。”
不知怎地,听完这段叙述,茧美仅盘着胳膊摇摇头,“好精采的检查。”她似乎颇为感动,“‘这东西有点那个’,医师的说明也相当精采。”
“报告啥时会出来?”
“约需两个星期,医师要我方便时过去一趟。”神田那美子瞄墙上的月历一眼,“刚好明天就满两星期,可是我得上班,所以打算后天去听报告。”
“是喔?”
“没问题的。”她安抚慌张的我:“我已不再害怕。而且,这次会做筛检,也算托一彦君的福。”
“为何是托我的福?”难不成我做了什么?
“为何是托这家伙的福?”茧美也皱起眉头。
“好一段时间联络不上你,我便忍不住胡思乱想,像是‘你啥时会打来’、‘到底上哪去’之类的,却愈想愈难受。于是我思索着,干脆趁空去做乳癌筛检,说不订专心为病痛担忧就能忘记你。瞧,面临危机之际,一些烦恼就显得无足轻重了,对吧?”
“喂,人家说跟你分手算是无足轻重耶。”茧美语气十分愉悦,“不过,这样未免太无趣。你能不能痛苦一点?和一彦小朋友分手,应该还是很不好受吧?”
神田那美子没回应,像强忍泪水摆出笑容,也像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而皱起脸。
我问她是在哪里检查的,她报出一家离公寓不远的综合医院,接着露出微笑:“就在那家耳鼻喉科旁边。”
“喔喔,”我想起和她初识的情景,怀念与苦涩同时涌上心头。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得了中耳炎,谁能料到过没几年,她竟笼罩在罹癌的恐惧之中。“万分之一的那家。”
“不过,我们还是不晓得全国究竟有多少个耳鼻喉科医师。”她说。
“你推算出的数字应该八九不离十。”
“假设每年……一年有四万人发现自己罹患乳癌……”
“四万”感觉相当多。
“据说二十到三十五岁的患者约占百分之三,换句话说,每年大概有一千名年轻女子确认罹患乳癌。虽然不确定在筛检阶段有多少人接受组织切片检查,不过粗略想象,搞不好每年都有一万人左右,心情和此刻的我是一样的。”
我烦恼着该怎么回应。“一万人”这个数字确实很庞大,但对我而言,此刻眼前的这个人、神田那美子心中的不安,才是最要紧的。人的存在根本与统计或机率无关,那就是“一个人”啊。
“对不起。”明知不能道歉,我还是忍不住道歉。
“我很想和一彦君分享装有弹簧装置的针筒穿剌检查多么惊人,于是上网搜索一下,找到那个检查的名称。”
“叫什么?”
“‘弹簧粗针切片检查’。你不觉得这名字取得太直接吗?弹簧粗针,听着好怪。”
“嗯,真的很直接。”我回道,一边想象她独自坐在计算机前查那个检查的相关数据,一股空虚感顿时袭来,彷佛脑海与心中所有称得上是话语的话语,全部消失无踪。
“一彦君,”临别之际,她对我说:“假如我有个万一,你收到消息后,要为我哭泣喔。”
那是初次见面时,我曾讲的话。
我当然会为你而哭——尽管我这么想,却不由得陷入绝望。她若有个万一,我不晓得能不能得到消息,更何况,我压根无法想象她会死去。
“得了。”我如此回应。她冲着我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