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一节
“这是中耳炎。只要把耳膜切开一点,让脓流出来就不会那么痛。”耳鼻喉科医师如是说,依旧是那副机器人般面无表情的模样。
“那就麻烦您。”
“得了。”
这对话似乎有点鸡同鸭讲,但神田那美子的右耳实在太痛,根本无力在意那种事,一心只希望医师赶快帮她把耳膜切开。整起小手术出乎意外地简单,两三下就结束。“好,要切了。”刚听见医师机械性的话声,下一秒皮似乎被划开,突如其来的大量液体冒着泡泡汨汩泉涌,正是积在耳朵里的脓破裂的缘故。她很讶异为何会发出如此巨大的声响,但想想也对,毕竟脓是从离耳朵最近的地方流出的。
先前的痛楚就这么惊人地消退,不过,她一站起立刻感到晕眩。她试着推测,或许是感冒一直没痊愈,耳朵又痛到没办法好好睡觉,种种疲倦累积造成的。然而,耳鼻喉科医师仍一副机器人的模样,机械性地出声:“还是打一下点滴再回去比较妥当。”
“那就麻烦您。”
“得了。”
护士带神田那美子到后方的小房间,让她躺到小小的病床上。刚开始帮她准备打点滴,她便不知不觉睡着,直至听见“啊”地一声才倏然清醒。病床四周围着隔间用拉帘,帘外有名男子发出轻呼,声音不大,却很清晰。
“对喔!”男子似乎在隔壁病床,他喊完又叹了口气,一径咕哝着:“怎么办?”显然慌乱到极点。
起初,神田那美子没坑声,后来实在忍不住,便开口问:“你还好吗?”虽然遇上兀自嘀嘀咕咕个没完的诡异男子,应该安静装死到底、别扯上关系才是上策,她却没勇气默默装聋。
拉帘另一侧的男子彷佛忽然回过神,“抱歉,吵到你了?”
“没事的。不过,你还好吗?好像很难受?”
“嗯,你好,我叫星野一彦。”
“呃,不用特地跟我介……”神田那美子不由得苦笑,这种时候有必要自我介绍吗?“姓名就OK啦。”
“哦,你认为这个名字很OK吗?谢谢。”
听到男子一厢情愿的响应,神田那美子错愕之余,仍忍不住担心对方的状况,“你一直在叹气,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自己这床的周围围着拉帘,表示隔壁病也围了一圈帘子。她脑中浮现话语在两层布之间穿梭来去的画面。
“我的状况啊?喉咙很痛,的确不太舒服,但更糟的是,我觉得好恐怖……”
“你也在打点滴?是中耳炎吗?”
“你得了中耳炎吗?我是喉咙出问题,似乎叫咽头炎。因为肿得厉害,医师说直接打点滴消炎最快。真是糟糕,误上贼船,我发现得太晚啦。”
“太晚发现?发现什么?”
“偷偷告诉你……”隔壁床的男子——星野一彦只迟疑几秒,旋即像再也无法独自承受恶梦的折磨,向她坦承:“说不定,我会被杀。”
神田那美子的心情与其说是惊讶,其实有着更多的警戒,不禁后悔不该主动搭话。她张望着点滴的剩余量及刺在内肘一带的针,直想逃离此处。遗憾的是,看来这点滴还得打上好一阵子,自己又没胆扯掉针和导管夺门而出。
男子连忙补充一句:“呃,我不晓得怎么讲比较好啦。”他沉吟一会儿,继续道:“很久以前,我曾和一名女子交往。”
“现下已分手?”
“嗯,我和她是自然而然地分开,并没有经过深谈得出什么结论,更不是因为吵架,但她的父亲似乎相当生气。”
神田那美子想象着一名父亲大骂:“竟敢玩弄我女儿的心!”不分青红皂白地憎恨女儿的前男友。确实会有这种极度疼爱女儿的父亲,“莫非,你是担心那位爸爸杀了你?”
“搞不好他会使出法律无可追究的手段,将我就地杀害。”
“在这里吗?”她的眼前登时浮现帘子另一侧有人拿刀冲向男子的画面。
星野一彦彷佛猛吸口气,“我们交往时,她是这么形容的:我爸爸啊……”
“她爸爸……?”
“情绪不太会表现在脸上,像机器人般一板一眼、规规矩矩,一旦发怒非常恐怖。不过,身为一名耳鼻喉科医师,的确非常优秀。”
“耳鼻喉科医师?”神田那美子终于搞懂状况,“也就是说……”
“刚刚在看诊时,我就觉得医师很面熟,边接受诊疗边回想究竟在哪见过,直到躺在病床上打点滴后,才发现他长得很像我前女友。再加上,他们的姓氏相同,且回头想想,医师确实……”
“很像机器人。”
“对吧!其实,我还认识一个人长得很像生化人,不过这医师比生化人更具有机械感。”
“机器人和生化人不一样吗?”
“机器人感觉比较老气。”
“你这样讲,医师要是听到一定会大发雷霆。”神田那美子有些忍俊不禁。
“我原想拿完药就闪人,医师却强留我:‘还是打个点滴休息一下吧,这样好得比较快。’他八成已察觉,我就是那个辜负他女儿的臭男人。”
“你该不会认为,医师决定趁现在复仇吧?”
“噫——”男子惨叫一声,“莫非点滴里下了什么恐怖的药……”
神田那美子强忍着笑意。她有股冲动,想拉开帘子瞧瞧男子现下的表情。
“如果我不幸死掉,你要为我哭泣喔。”星野一彦窝囊地恳求。
“为你哭倒是无所谓,不过还是请你别死吧。”这是真心话。神田那美子的母亲一年前被病魔夺走生命,她刚亲身体会到,死亡带来的悲恸是多么蛮横无理。
“得了。”
“呃,抱歉。我太多管闲事吗?”
“咦?”星野一彦一下没听懂,“喔喔,不是啦,我是说,‘晓得了’。那位耳鼻喉科医师不是老讲这句?大概是口头禅吧。”
原来如此。神田那美子恍然大悟。或许是耳多生病,她才会把医师那句“晓得了”听成“得了”。尽管对患者说“晓得了”的医师也很少见,总之解开疑惑,内心畅快许多。
“唉,没想到随便走进一家耳鼻喉科会遇上这种事。”星野一彦叹口气,“全国到底有多少个耳鼻喉科医师啊。”
此时,神田那美子露了一手得意的计算能力。
“大概一万人吧。”
“欸,你知道总人数?”
“只是大略计算一下。”
“计算?这是算得出来的吗?”
“你听过费米推论法吗?还满有名的。”为什么当下会提到这档事?神田那美子也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比方地球到太空的距离有多远、一个人的头发全部接起有多长,这些乍看无法估量的数字,只要透过此一推论法概算,得出的答案通常与事实相去不远。举例来说,我刚才是这么推算的——”
首先思索“大概有多少人会到耳鼻喉科看诊?”以一年一次来考虑,大概每十人就有一人会去看诊吧。其实没有确切的根据,只是觉得每五人就有一人的比例太高,而每二十人有一人看诊的比率又太少,就是类似这样的直觉估计。然后,日本总人口约为一亿三千万人,换句话说,符合条件的约有一千三百万人。接着,假设生一场病平均要上医院三趟,换算为人次就是:一年中大抵有三千九百万人次前往耳鼻喉科接受诊疗。
“接下来试想,每名耳鼻喉科医师一天要看诊几名病患?当然,这个数字会因医师或医院的不同而有所增减,反正粗略地估量一名医师一天需看二十人,再以一年看诊两百天计算,一名医师一年大致看诊四千人,对吧?此时,把刚推算出的三千九百万人除以四千人,得到九千七百五十人,再抓个整数,就得出一万名医师。”
“什么啊?”星野一彦显然很疑惑,“这种推算法不但模糊,还很乱来。”
“这样推算出的答案,意外地与真实数字非常接近喔。”
“所以你刚刚是在心算吗?”
“我的数字概念满强的。嗯,或许该说是喜欢透过数字思考吧。”
“一万人啊……”星野一彦咏叹似地低喃:“挑到前女友父亲开的耳鼻喉科诊所看病,机率是万分之一……”
此时,隔壁病床传来拉开帘子的声响,像是护士的活泼女声问:“星野先生,觉得如何?还好吗?”紧接着是收拾医疗用具的窸窣声,“点滴打完了,我帮您拆下。”
星野一彦约莫已坐起身子。他先向护士道谢,然后小心翼翼地开口:“请问……医师有没有交代什么?”
护士回应:“没有。”
“噢,是嘛!”星野显然松一大口气,语气也轻快许多。护士见状,笑着补上一句:“医师只说,星野先生就是甩了我女儿的家伙。”神田那美子一听,再也忍俊不禁。躺着还突然爆笑,她连连呛咳,护士赶紧冲过来,拉开帘子担心地问:“你没事吧?”
此刻,她初次与星野一彦照面。眼前的男子顶着有些乱翘的头发,眼睛与耳朵都很大,正一脸尴尬地俯视躺在病床上的神田那美子,那模样真的是糗到不行。只见他猛地低头行了一礼,神情瞬间变得严肃,泫然欲泣地垂着双眉,颤声开口:“可是我还不想死啊……”护士与神田那美子一同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