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们驾车驶上海湾大桥。现在我们正离开市区,汽车行驶在大桥底层,此时,从两侧的钢筋支架问放眼望去,能看到的只是左边的伯克利和右边的奥克兰——那个格特鲁德·斯泰因声称并不存在的地方。汽车进市区时要走大桥上层,那时你能看到旧金山的市区从右边的金门大桥伸展开去。绵延在山脊之上,又轻盈地探人海湾,看着这一番景致,会让你联想到你见过的每一道伸向远方的彩虹在天际消失,想到曾经有过的每一个翩翩起舞的梦境飘逝而去。这是旧金山又一个可以感到自负的地方:一旦你离开它,就会觉得再也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欣赏,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令你怀念。
在这座蓝灰色大桥的中段,我们的车穿过一条贯通耶巴布埃纳岛顶部的隧道。等我们从隧道的另一端出来时,俯瞰脚下,仍是颜色发灰的海水。
“你还记得外祖父吗?”鲍比问我,他的右手腕随意地搭在方向盘顶部。
我正在欣赏窗外的景色,阳光掠过远处的水面,水面上泛起银色的波光。
“记得一点儿,”我搜寻着儿时的记忆回答道,“他过去常坐的椅子,他的膝盖,还有他的手,他会伸出手来俯身拍拍我的头,或是给我一枚闪亮的半美元硬币。”
我侧过身来,看着坐在旁边的表哥。
“我一点儿也记不得外祖父长什么样了,除了他的那些照片留给我的印象之外,我自己一点儿记忆都没有。”
“有一次我们过桥时,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鲍比的眼神好像移到了远方,“他的两个朋友,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就死在这儿,”他说着,用手指了指大桥。
“那是1937年,离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还有四年。他们在这儿修桥,负责给桥墩浇注水泥。这些桥墩是用来固定整座大桥的。你知道吗?这是有史以来人类修建的最长的桥。每个需要工作的人都想来这儿打工。干活的时候,监工叫你干什么,你就得干什么,而且一句抱怨的话也不敢说;只要你还想干下去,就得这么做。有一天,他们正在灌水泥的时候出事了。他们站在上面干活的那个脚手架塌了;也可能是一个人不小心滑下去之后,另一个人想抓住他,结果两个人一起掉了下去。没有人知道,要不就是他们知道了但不说,总之,他们俩掉下去了。
“接下来的情景,才是让我没法忘记的—一其他人继续在干着手里的活儿,不断地浇注着水泥。两个人掉下去了,被湿乎乎的混凝土石块铺天盖地地埋在下面,竟没有一个人想去阻止。似乎也没去阻止的理由,因为他们一掉下去就死了。外祖父对我说起这些时,我一直在揣想:当他那两个一起长大的朋友,清楚地意识到他们不可能再有得救的希望,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可能只有两三秒的时间、只能再呼吸两三下的时候,他们那时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鲍比看看我,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我还记得外祖父讲这个故事时的表情。那种表情,不是哀伤,也不是遗憾,肯定也不是恐惧,都不是!我想他并不感到恐惧。那更像是一种自豪的神情,为他的朋友感到骄傲,不是因为他们的死,而是因为他们敢于冒险,他们明明知道一步之差就意味着死亡,但他们有足够的勇气去承担。”
他沉默下来,眼睛一直凝视着前方。这时我们的车驶下大桥,行驶在一条接一条的高速公路上,就好像是在迷宫里。他慢慢地摇摇头,低声笑了一下,听起来有点儿勉强,然后,他看了我一眼,脸上带着顽皮的表情。
“想像一下,假设那种情况发生在今天,那会怎么样?准会成为所有电视台热播的新闻,晨报的头版也不会放过那么好的素材。接着会有调查和一连串的诉讼,而且会持续几年。可是那时候,人们只是继续灌水泥。重要的是有一座桥要建。我没法肯定,那样就不是一种更好的活法。”
鲍比手打方向盘,穿过一个又一个交叉路口,到达加德考特隧道,出了隧道,我们在奥林达出口驶出高速路。鲍比在高速路下方调转车头,沿着一条双向行驶的窄路,通过一个有三个街区大小的村子。
汽车绕过乡村俱乐部,又从一个小水库前开过,拐过一个角落,又上了满是橡树的山路。开了一英里之后,路突然变得崎岖不平。汽车一会儿歪到左边,一会儿又突然斜到右边,刚过一个十字路口,这种颠簸又开始了。鲍比转个弯儿,穿过两扇敞开的大门,驶入私人车道。他把车泊进车库,一条有镶瓦屋顶的廊道把车库和房子连接起来。
我下了车,站到车道上。空气非常新鲜,还飘着桉树特有的气味。院子四周砌着砖墙,墙外是一条延伸出去的路,桉树就长在路边。这是一座西班牙风格的两层楼房,白色的水泥外墙上覆盖着常春藤,那些植物看上去已经长了好些年了。主人故意改变了它们的长势,把它们从高处拉回来,绕着那些做工精细的黑格子窗栅攀援生长。
“你真该看看这房子以前是什么样子。好多年没人住了,这地方简直就像飞机失事后的遗迹,一半屋顶都不见了,墙上的裂纹大得能吞下你的手。我跟我太太说,这看起来倒挺像蒂华纳监狱。我发誓我原本绝对不会买它,”他说着已经把我带到门前。
“不过,她从一开始就喜欢这儿,这房子能变成现在这样,全是她的功劳。在这方面她很有天赋。”
我在客厅等鲍比去换衣服。墨西哥瓷砖铺就的地面上,随意地散放着几块手工编织的地毯。对着窗户的整面墙摆放的是一排高高的书柜,一直顶到黑色木条装饰的天花板上,书柜里全都装满了书。
“你的收藏真不少,”我对回到客厅的鲍比说。
这时,他换了一件有牛津标志的T恤,下面穿了一条卡其布裤子。
“劳伦斯·达雷尔、詹姆斯·乔伊斯、海明威、菲茨杰拉德,我还看到一本弗吉尼亚·沃尔夫的作品。”
“那都是我太太的,”他挥挥手,比划着上百册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向我解释道。
“我读过的可能不超过一半,那还是因为她几乎是在求我,我才不得不看的。”
他穿着一双棉线短袜,不过没穿鞋。他走路的方式没变,还是跟我们小时候一样灵活,好像他脚下踩着溜冰鞋的轮子。在地面上滑行似的。
我们走到室外,坐在一张玻璃台面的圆桌边。一把蓝色的遮阳伞撑在我们头顶,旁边是一个腰果形状的游泳池。差不多是晚上七点了,可是空气里还有干黄稻草被炙烤的焦味,让人觉得在这个地方,夏天会这么永远持续下去,而秋天的自然更替则不会出现。过了游泳池,在院子的另一侧,越过底下狭窄的山谷,能看到墨绿色的橡树丛,它们被晒弯了腰,用树阴遮蔽着干得可以燃烧的古铜色的山丘。
一只孤独的鹰在空中缓缓地盘旋,它双翅伸展,感应着无形的气流,寻觅着猎物。
鲍比手里握着一瓶冰镇啤酒,懒洋洋地靠在白色餐椅的后背上。他的腿伸得很长,二只脚的脚踝搭在另一只脚上。他仰起脸,脸上拂过血红的太阳留下的灼热的气息,他闭上眼睛。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我喜欢你用那种方式告诉阿尔伯特·克雷文要付你多少钱,”他说话时眼睛还闭着。
“我总是想像咱们的外祖父一定就是那样,你让我想起了他。你的表情和他一样,一种老谋深算的漫不经心;那种表情让每个人都觉得你一无所求,没有什么是你一定要得到的;这让每个人都明白,什么都留不住你,你要么按自己的方式行事,要么就什么都不做。”
他突然睁开了眼睛,把头凑近我。
“我有他的一张照片,差不多是在你这个年龄时拍的。你长得真的很像他。黑头发,黑眼睛,主要是眼神:超然,有点儿傲慢,”他笑了一下,“我想还是用‘自信’这个词更恰当。”
他喝了口酒,然后把瓶子放在桌上。他的目光越过游泳池另一侧刚修剪过的绿色草坪,凝视着远处连绵起伏的山丘。
“这不是一种讽刺吗?你成了一位了不起的刑事诉讼律师,而他却是一个大罪犯。”
我记忆中的外祖父是一个老人,他穿着开襟羊毛衫,里面是一件法兰绒衬衫。他坐在一把摇椅上,那把摇椅有棕色的皮座,扶手又宽又平。我再也记不得他在别的什么地方,甚至连他站立的印象都没有,只能记起他坐在那把摇椅上,缓缓地来回摇晃着,他看上去是那么一位善良的老人,好像永远不会伤害任何人。
“他是个渔夫,”我回忆着。
“他有一条渔船,是吗?”
我问鲍比的同时还在纳闷,我最早从什么地方听说了这事儿,或者说,这也许只是我以前的想像。
“那是后来的事儿了。在他失去了其他一切,人衰老了很多的时候。那种日子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知道的也不确切。我猜是在新奥尔良。他就是从那儿出来闯天下的。”
鲍比注视了我一会儿。
“这些事儿你都一无所知吗?比如,他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来这儿?他是干什么的?为此他又遇到了些什么事?你了解吗?”
我并不了解这些,只是这会儿,当鲍比向我提出一连串的问题时,我才对自己记忆的空白感到诧异。外祖父去世时我还是个小孩,我模模糊糊地记得母亲曾去参加他的葬礼。我不记得她回到波特兰时说过别的什么,除了那句常被用来安慰别人的话——这样是最好的结局。我从来没想过要去问她有关这一切的来龙去脉,以及为什么外祖父的死是最好的结局。我猜想,他一定是备受病痛折磨,或者是已经无药可救;尽管没人对我说起过他的病情,除了他心脏有病的一丁点儿暗示——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的死因。我还是个孩子,更确切地说,还是个小孩儿:我对灌输给孩子们的一切都深信不疑。我相信上帝,相信有天堂。那天晚上,就是母亲回来告诉我,外祖父死了、去了天堂的那个晚上,我仍在温暖的床上做着和每天晚上一样的祈祷。那些祈祷时的话语,曾被我遗忘多年,而当我重又想起时,它们带给我一种别样的心灵抚慰;让我知道自己曾经拥有过那样一段时光:一个天真的男孩,拥有纯真的心灵、洁净的身体,只想做好事。只是那天晚上,我听到墙那边又传来父母有意压低的争吵声,每次当我母亲外出的时间比她出门时答应的长一些的时候,那样的争吵都会发生。那晚他们在隔壁争吵时,我改变了平时祈求的祝福,我祈求上帝向我的外祖父问好。
“他被埋葬在哪里了?”我问鲍比。
他吃了一惊。
“你想去那儿吗?”
“待在这儿的这段时间,有空我想去一趟。我从来没去过。”
太阳落到西边的山下去了,天空被映成一片灿烂的橙红色。树丛下的阴影从山边伸展过来,夜色慢慢地降临了。
“给我讲讲新奥尔良,还有你知道的有关外祖父的一切事情。”
“外祖父在新奥尔良的情况,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在那里待过,又不得不离开那里。上个世纪末来这个国家的移民,不管是爱尔兰人,还是意大利人,每个人都认为他们到了埃利斯岛。其中一半的人都被改了名字,因为他们原来的名字用英语发音太难。但是我们的外祖父,里奥纳多·卡拉巴乔,他的名字没被改过。而且据我所知,他从没到过距离纽约一千英里远的地方。
“19世纪80年代末或是90年代初,在他五六岁的时候,他跟随父母从西西里的什么地方来到了新奥尔良。奴隶制被废除之后,南部的白人不得不另外寻找廉价的劳动力。我们碰巧生在美国,是因为我们的曾外祖父,我们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答应来美国充当奴隶们的代用品,他那样做只是为了搭乘免费船离开西西里,来赚取那点仅够维持一家人生存下去的微薄报酬。他们的待遇和奴隶没什么两样。如果他们出了格,做了什么不被允许的事情,处死一个意大利人被判谋杀罪的可能性不比吊死一个黑奴大。这就是外祖父离开新奥尔良的原因。他做了某件事,或者说被怀疑做了某件事,可究竟是什么,我却始终没能弄清楚,不过那一定是件大事。有个人曾经对我说起,他们认为他杀过人,可是我不知道那是真是假。我了解的情况是,那天晚上他发现警察在跟踪他,于是他就离开了新奥尔良,并且再也没回去过。他明白,如果他不走。就会被抓;而一旦被抓住,他就得死。”
鲍比往我这边倾了倾身体,用恶作剧的眼神看着我:“突然发现你是一个逃亡的奴隶的后裔,被一群滥施私刑的家伙赶出了新奥尔良,你感觉如何?”
“你觉得他会杀人吗?”我问鲍比时,脑海里同时出现了两幅画面:一幅画面里,是一位老人坐在椅子上;而另一幅,是一个身体强壮、精力充沛的年轻男子,他满怀恐惧,疲于逃命。
“当然,为什么不能?”鲍比很快地用力点了点头,“我听过很多有关他年轻时的故事,他不是那种轻易让步的人。”
鲍比又点了点头,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暗示我,他知道的那些关于外祖父的故事一定是真的,因为他能确定自己身上的那些东西是真的。鲍比对他自己的一些看法深信不疑,他料定自己的本性来自遗传,至少是从上一代遗传给他的。
“假设有人跟在他身后,不等那人出手,他就能料到他们想干什么。你小时候打过架吗?一开始争吵,如果你能知道对手马上就会冲你挥起拳头,那你就比他早半秒,在他还没意识到的时候先给他一拳,这是保护自己的最好方法。我想,外祖父就是那样——先发制人。不管谁跟在他后面,我想他们都没有机会对他下手。他动作那么迅速,那么敏捷,根本不会给任何人下手的机会。是的,也许他杀了人,但那一定是有个人想先对他动手。”
“我不怎么会打架,”我承认这点。
“你太机灵了,”鲍比的笑容有些冷淡,“遇事你能及时发现苗头,并且完全避开。”
“这得算是我听过的对懦弱的最友善的定义,”我轻轻地笑着说。
鲍比放下啤酒瓶,站起身来,伸展着手臂。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到旧金山来的,也不知道他刚来这儿时干些什么。”
鲍比低头盯着自己的袜子,陷入了沉思。
“不过禁酒时期,运到这个城市里来的绝大部分酒,都被他控制在手里,他是旧金山最富有的人之一,攒下了数百万美元的财产。后来,有人向警察告了密。那些家伙可不是埃利奥特·奈斯。他们把他抓起来,但是给了他一个选择的机会:要么蹲监狱,要么把钱都交出来换个自由之身。”
鲍比又拿起酒瓶,喝了一口啤酒。
“假如他去坐牢,他就能保住那笔钱,而我们生下来就会是富人。可是他还保持着老式的荣誉感。他认为监狱会令家族蒙羞,使他的孩子和孩子的孩子们难以被社会接纳。他需要在贫穷和耻辱之间作出抉择。”
鲍比看了我好一会儿,两道淡淡的眉毛挑得老高。
“你觉得有哪个人会对那笔钱的来历耿耿于怀,或是介意他曾为此坐过牢吗?如果能跻身子旧金山最富有的家庭之列,那生活该多么有趣!”
他带着一脸苦笑,招呼我一起回屋去。
“你就没想过,如果你的照片每隔一周就被登在社会专栏上,那会是什么情形?我们或许能像劳伦斯·戈德曼那样离开这个世界,”他一边说着,一边替我打开了门。
我对劳伦斯·戈德曼一无所知。不用再过多久,我就会发现,这意味着我对旧金山的办事方式了解得太少了。因为这里有那么一批人,他们相信如果没有劳伦斯·戈德曼,旧金山的地球就根本不能转动了。
“我想让你看看这房子,”我们的车开出车道时,鲍比说。这时候,天几乎全黑了。长长的一排桉树,树皮从树干上层层剥落,在深蓝色的夜幕的映衬下,像一幅幅剪影。高处有一阵风吹过,把干枯易碎的树叶吹得瑟瑟作响。
“我希望你能改变主意。为什么不留下来住在我这儿?我也能有个伴儿。”
我一告诉他我打算接手这个案子,他就邀请我与他同住;只是当我立即谢绝他的好意时,他看上去很失望——我觉得最好还是住在市里,至少一开始应该这样。现在他再次发出邀请,这让我有点意外,也有点儿感动。我们毕竟是表兄弟,虽然长大后不常见面,但是比起那些我勉强能叫出名字的舅舅姨妈们,表哥鲍比让我觉得格外亲近,而那些人对我而言,只能算是尚且认识的陌生人。鲍比和我共同保守着很多秘密,有时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那些秘密是什么,直到多年以后我们才又记起。
“谢谢,”我们进了高速路,汽车飞一般地从我们身边驶过。
“或许等我习惯了这儿的工作,我会住到你那里的。不过,不管怎么说,我最好先在市里待上一段时间。”
我们穿过来时经过的隧道,沿着通往山下的盘山公路盘旋而下。正前方,暗黑色的、波涛汹涌的海湾对岸,旧金山的灯火照亮了天空,如同午夜的太阳,奇异无比。
鲍比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每天都这么开车,已经二十多年了。可我从来没觉得厌倦:海湾,大桥,还有市区。这一切每天都不一样,但是又从未改变。这种感觉就像你在凝视一团火焰。”
他继续开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直到我们经过海湾大桥的中段,通过那条凿穿耶巴布埃纳岛岩顶的白瓦隧道时,他才重又开口。
“你还记得那时候它是这儿最大的建筑吗?”他问我,顺手指了指港口大厦楼顶的钟塔。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起那件事。他的问题让我完全记起了它。多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们都还是小男孩时的事情,就像它刚发生的一样,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记得那个晚上,我们溜出家门,跟在两个水手和两个他们在酒吧里随便找来的女人后面,我们打算猛敲他们的车门,然后飞快地逃跑。”
鲍比仍然直视着前方。
“你什么时候看出了他们的关系的?”
“我一看你往车窗里看的表情就猜到了。”
“你后来说起过这事儿吗?”他的视线仍停留在正前方。
“没有,”我回答,“从来没有。”
他的脸转向我,脸上的笑意有些悲伤。
“那件事让你有什么感觉?”他又问我。
开始,我想表示对此无所谓,说几旬油腔滑调的面子话敷衍一下。但是,我很快改变了主意。
“孤独,”我把脸转到一边,说出了心里话,“非常孤独。”
鲍比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种暗淡而又忧郁的神色。他眼角的鱼尾纹已经爬进了鬓角,我第一次注意到,当他紧闭嘴唇、沉浸于某种隐秘的痛苦记忆时,他的嘴角上会有丝网般的纹路。没有持续太久,最多几秒钟之后,他眨眨睫毛,就像刚从不愉快的梦里醒来,急切地给我介绍起一家他觉得我会喜欢的餐馆。
那是一家位于哥伦布区的意大利餐馆,面积不大,客人却很多,有些拥挤。在这座城市的某些地方,大家好像都彼此熟悉,有时侍者说起你的一些亲戚的情况,甚至比你知道的还多——那家餐馆就是这么一个地方。我们吃了一点东西之后,鲍比把座位往餐桌后移了一下,留出足够的空间,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手臂随意搁在椅子靠背上。他打量着我,嘴角挂着让我捉摸不透的微笑。
“你真的打算接这个案子吗?”
“酬金很可观,”我本想表现得玩世不恭,希望给鲍比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我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喜欢那种感觉,对吧?”他的话里带着奚落的意味,想让我承认自己的妄自尊大。
“一件价值百万美元的案子。假设是九十九点五万美元,那也会完全不一样,是吧?一个七位数,就是它改变了一切,对不对?可我真不忍心让你知道,在这个城市里,如果你没有八位数,就别想赚大钱。”
他像小时候那样诱导我吐露真言,然后让我明白,不管我做了什么,都不必把那事儿看得太重。我总是设想,一位兄长就该是他那个样子:随时让你保持自知之明,同时决不容忍别的什么人来教训你。
鲍比似乎觉得自己说得很好,他心满意足地又拿起餐叉。突然,他的脸又变得严肃起来。他似乎有些犹豫,好像有什么事一时还不能决定。过了一会儿,他慢慢放下手里的叉子,抬起眼来看着我。
“我说过你做事的方式很像咱们的外祖父,我是当真的。我知道你不会为钱而接手这个案子。如果是为钱,那反而会好些,”他脸上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
“富勒顿被杀之后,几乎每个人都屏住呼吸,想看看接下来会有什么好戏。当警方宣布凶手已被收押在监,是一个试图抢劫的黑小子时,你简直能听到每个人松了一口气的声音。没人在乎那个小伙子是否有罪,他们惟一关心的是自己的名声和秘密是否受到威胁。你开始四处搜寻,想找出谁是谋杀的幕后指使者,可是你惟一能确信的就是,任何人都不会告诉你真相或者任何接近谜底的线索。而且,如果你开始离真相太近的话,那么,——好,这么说吧,这儿有一些相当残忍的家伙,如果他们被牵扯进来的话……”
他不说了,从他凝神遐思的表情里我能看出,他在思考别的什么事情。他下意识地左右摇晃着脑袋,嘴角的表情从悲哀转而变为厌恶。
“富勒顿的确与众不同。像我们小时候唱的那首儿歌,关于一个小女孩的那酋——当她好的时候,她很好很好;可是,当她坏的时候,她很可怕很可怕。”
提到儿童时代的东西,他似乎觉得有点儿尴尬。
他看着我,好像在责怪自己,本该找到更好的表达方式。他还想再换个说法,给我描述一下,可是显然不那么容易,于是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不。他就像那样。他被杀的那个晚上,我也在费尔蒙特大饭店。我对政治并没有太大兴趣,只是因为克雷文订了一张桌子,而且坚持要我一起去,我才去那儿的。那真是我听过的最精彩的讲演之一。
“到场的得有一千人,他演讲结束的时候,我觉得在场的每个人都会心甘情愿地听他调遣。即使他下令进军白宫,他们也会毫不犹豫。不过,奇怪的是,”他话锋一转,似乎对自己那天的所见所闻仍然有些困惑。
“他是一名州长候选人,可他在演讲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攻击总统。于是我就问身边的克雷文。他永远不会直接回答你的问题,至少在他耗尽了全部的幽默或是夸张之前,他是不会给你答案的。事实上,他不但没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我是否还记得富勒顿曾在演讲中说过的那句话,他说现任政府让他想起了19世纪一个著名的大不列颠政府。没等我回答,阿尔伯特的眉毛挑了起来。他准确地引用了富勒顿的话——‘它不是所谓精英组合的政府部门,恰恰相反,堪称庸人芜杂的国家机器’。
“阿尔伯特认为那是他听过的最伟大的言论之一。他跟我说,他认为富勒顿根本就在地图上找不出大不列颠,同时他敢断定,富勒顿也叫不出哪个世纪哪位不列颠首相的名字,甚至连温斯顿·丘吉尔恐怕也不知道,更不用说,他提到的那个独特的不列颠政府的首相了。”
“你见过阿尔伯特,”鲍比转着眼睛说。
“你该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站在那里,就在我们的桌边。晚餐结束的时候,他还在东拉西扯,不停地跟我兜圈子,直到我完全忘记了最初问他的问题。‘你知道谁给富勒顿写演讲稿?’他突然问我。‘阿莉娅·戈德曼,劳伦斯·戈德曼的女儿。她为富勒顿工作,替他起草大部分的演讲稿。她真是棒极了。富勒顿相当幸运,不过他有成为幸运儿的诀窍。你看,他同时得到了女儿的智慧和父亲的财富。劳伦斯在旧金山能筹集到的钱比谁都多,’他解释着,‘他一直都是州长的主要财政后盾。换句话说,现在富勒顿每得到一美元的竞选经费,就意味着奥古斯托·马歇尔失去了可能属于他的那一美元。今晚到场的人有一半,或许更多,是冲着戈德曼来的。他假装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他的女儿,其实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原因。’”
“阿尔伯特喜欢那么做:不把他知道的事情直接告诉你,而是让你费心去猜。他那么做是为了让你知道,他要告诉你的事情是其他人很难了解的。如果人们不再有秘密,我不知道他还能找到什么话题。他是我认识的最能传播闲话的人。”
鲍比说着说着,停了下来,担心自己刚才的话给我留下了错误的印象。
“同时,如果说有一个人能让我信任地说出自己的秘密,那么这个人一定就是阿尔伯特。他永远不会背叛你的信任,这点我敢肯定。不过,他的确喜欢说闲话,”
鲍比继续说着阿尔伯特的故事。
“人们把一切都告诉他。他对每个人都了如指掌,以至于他能够从那些不着边际的评论或者漫不经心的对话中,梳理出其中的奥妙;而那些评论或是对话,在别人听来,是完全没有意义的。所以,当他告诉我为什么劳伦斯·戈德曼决定抛弃某个在他帮助下起家的政客,而倾注全力扶持那人的对手时,我知道这并不是因为劳伦斯·戈德曼,或者别的什么人亲自给他作了某种解释;而是因为阿尔伯特能把所有的蛛丝马迹放到一起,而后得出自己的见解。”
鲍比显然对阿尔伯特惊人的推理能力钦佩不已,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对阿尔伯特的结论还一无所知。
“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也很想知道。
他看着我,一脸茫然,好像还没从刚才的思绪里回过神来。过了一会儿,他眨了眨眼,脸上有了生气。
“真正的原因是劳伦斯·戈德曼不在乎谁是州长,这样的人他不缺;他需要的是一位总统,而利用富勒顿,他就得到了实现愿望的最好机会。阿尔伯特把这一切都看明白了。
“‘如果戈德曼掌握着富勒顿成为总统和保住总统职位的金钱,而他的天资聪敏的女儿阿莉娅控制着富勒顿的话语,那么到那时,究竟是谁在操纵富勒顿任期内的权力?’
“说到这里时阿尔伯特的脸色有些变化,看上去严肃多了,甚至有点儿痛苦,似乎他认为戈德曼有点儿太为自己的利益盘算了。他摇摇头,笑了起来。
“‘听起来太像开父女店了是吧?当然,’他接着往下讲,因为兴奋而有点儿结巴。‘劳伦斯也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当然他总是那么干;也就是说,如果事情的结局没有如他所愿,如果富勒顿竞选总统失败的话,他会调转头去对他的老朋友奥古斯托·马歇尔说,他的行为只是出于一位父亲的职责。’”
鲍比看着我。
“你看看,阿尔伯特又来那一招了——他又迫使我提问,这样就能向我炫耀,他对整个事情的前因后果理解得多么透彻。于是我问他:‘那么马歇尔会接受他的说法吗?’
“‘是的,当然会接受,’阿尔伯特向我保证。‘而且,他还会向戈德曼表示,他是多么高兴他们能重新联手。接下来,这位政客会请求戈德曼捐出一大笔钱,来替他偿付这场战役中的债务。是不是很不可思议?’”
鲍比摊开双手耸了耸肩。
“也许阿尔伯特的推论是错的,可能戈德曼真是为了女儿才那么做的。有一件事在那天晚上变得很清楚了,他女儿对参议员的兴趣并不限于政治。一个多大的丑闻!那简直是我见过的最尴尬的场面之一!”
“晚餐时发生什么事了吗?”
“没有,是在那之后,在戈德曼府上举行的一个私人招待会上;阿尔伯特把它称为‘两三百位劳伦斯至交的亲密聚会’。”
“戈德曼的公寓就在费尔蒙特大饭店对面的街上,占据了一座建筑的整个顶层,而且房子是在金门大桥一侧的诺伯山上。他、他女儿,还有参议员一起在门口迎接客人。我们刚到那儿,阿尔伯特取笑戈德曼女儿的话音刚落下,几乎就在那一瞬间,一切都发生得很突然,富勒顿的妻子走到阿莉娅面前,对她说:‘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上床只是为了得到他父亲的财产,或者说,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上床只是为了接近她梦寐以求的权力,你认为有没有比这更糟的呢?’”
“她真的说了这些话?”我禁不住问道,我怀疑是不是鲍比有意添油加醋,来制造某种可怕的效果。
“就在阿莉娅的父亲面前?”
“对,还当着她丈夫的面,”鲍比回答我,“还有站在他们周围的近百人,都听到了。”
“她是怎么应付的?我是说,戈德曼的女儿?”
鲍比抬了抬下巴,眯起了眼睛。他似乎微微地战栗了一下。
“她好像并没感到狼狈。她看着富勒顿的妻子,那神情就像在看某个在街边向她乞讨的人。然后,她开口了。她的话那么冷酷,那么伤人,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出自她的口中,我听了之后都不得不转过脸去。她说,‘比那更糟的是,一个女人死死缠住一个不再想要她的男人’。
“一阵死一般的静默。我回过头来,恰好看到梅雷迪思·富勒顿正盯着她的丈夫,而他却不愿和她对视。她只是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走出门去。
“杰里米·富勒顿居然什么表示也没有。他开始和身边的人交谈,仿佛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而他妻子刚才愤怒的指责,似乎只不过是一个举止不当的陌生人作出的无知评论。”
“富勒顿和戈德曼的女儿有私情,他妻子发现了,是吗?”我急切地问。
鲍比还在回想富勒顿当时的举动,更确切地说,回想他当时没做出的举动。
“他就那么让她走了,让她从自己眼前离去了。他不在乎她的感受,他担心的是如何不着痕迹地把这事儿完全抹平,就把它当成某个微不足道的不愉快,最好快点儿忘记。”他停顿了一下,带着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又补充了几句。
“是的。她知道丈夫有情人。如果你看看她脸上的表情,交织着痛苦和愤怒。你就会明白,她早就知道这事儿了。”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俩只是互相看着对方。
“你在想富勒顿的妻子可能是杀死他的凶手吗?”鲍比问我。
“他和别的女人上床,前一刻又使她在数百人面前蒙羞。是的,我可以设想,那也许能成为杀人的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