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九九一年九月十二日
纽泽西州脊林市
整个告别弥撒中,晚儿不时侧身看柔儿,神殿上那两副棺木对她彷佛具有催眠作用,让已无泪的她只晓得直勾勾盯住它们看,听不见音乐、祷辞和颂语,晚儿甚至不得不轻触她的手肘,提醒她该跪该站。
在弥撒的最后,费神父致上哀悼辞,柔儿则低吟道:“妈咪、爹地,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一个人跑出去了。”
“柔儿。”晚儿轻声叫她。
柔儿先是视而不见的看她一眼,再转头望着教堂内的群众,面带困惑的说:“这么多人。”声音好稚嫩。
最后一首圣歌是“伟大的恩慈”。
和所有前来参加弥撒的群众一样,一对身在教堂后方的男女也跟着唱起来,起先不怎么大声,但因长久以来习惯引导众人吟唱,所以他那纯净的男中音越来越大声,终于凌驾众人,成为大家所烘托、甚至暗中所激赏的嗓音。
“我曾迷失,如今知返……”
在伤恸与悲哀中的柔儿顿觉惊悸,那个声音直透她的心,撼动她整个人。
我丢掉了,她在心中哀泣:我迷失了。
他们开始搬动棺木。
承载她们母亲棺木的那座台子的轮子突然发出尖锐的声音。
她还听到护柩者所发出的脚步声。
接着便是打字机的声音。
“……盲目,现在眼见。”
“不!不!”柔儿尖叫着坠入一片黑暗中。
除了柔儿的一大批同学外,从克林顿大学来致哀的人群中,还有一位明星教授——葛亚伦:主授英国文学的他也亲眼目睹了柔儿的晕眩,震惊不已。
亚伦是克林顿的王牌教授之一,刚过四十,有着一头才初生华发的浓密褐发,深褐色大眼中的智慧兼幽默的光彩,早已成为他的注册商标,而与名牌服饰相得益彰的瘦长身材,更形成一股大学女生难以抗拒的魅力。
亚伦十分关心自己的学生,柔儿更是从大一开始,年年都选修他的课,他很清楚她的背景,对于她被诱拐后可能出现的后遗症也心存过好奇,在他出过的写作题目中,柔儿唯一写不好的便是自传,其他的则不论是书籍、作者或剧本的评论,她所交出的报告都是令人印象深刻且忍不住激赏的。
三天前有人来叫她到办公室去一趟时,她正好在他的课堂上,一来因课已结束,二来也因感觉到不对,所以他自动陪她往行政大楼走,就在行色匆匆的穿过校园时,她跟他说她父母亲今天要开车来跟她交换,她忘了把敞篷车送去检查,只好暂时开妈妈的车来。
“说不定他们来不及把车送来,”听得出来她是想要安抚自己。“妈妈常说我是个过度操心的女儿,但她最近身体不太好,爸爸也快七十二岁了。”
训导长一脸肃穆的告诉他们说七十八号公路上发生了一件连环车祸。
亚伦连忙送柔儿到医院去,她姊姊晚儿早已等在那里,红发笼罩的脸和大夫的灰眸中都只见哀恸,亚伦过去在校园中曾和晚儿碰过几次面,这位年轻的助理检察官对于妹妹的怜爱给他留下无比深刻的印象。
光看姊姊一眼,已明白父母的情况,柔儿只有一遍一遍重复着说:“是我的错、我的错。”好像根本没听到晚儿带泪的劝告似的。
亚伦眼看着教堂里的人员抬起柔儿离开,晚儿寸步不离的跟着,护柩者在神父的引导下开始往外走,前排有个人则逆道而行。“对不起,借过,”他的声音充满十足的权威。“我是医生。”乐声再度响起。
亚伦反射性的跟在他的后头,一起走进前廊边的小房间,柔儿躺在临时并在一块的两张椅子上,面色如纸的晚儿俯身紧盯住她。
“让我来……”医生点了晚儿的手臂一下。
柔儿也于此时发出呻吟声。
医生翻开她的眼皮,再检查一下她的脉搏。“她快醒过来了,但得回家去,不能再参加葬礼。”
“我知道。”
亚伦知道晚儿也已届临崩溃边缘。“晚儿,”她转过身来,彷佛直到这时才发现他也来了。“晚儿,我送柔儿回去好了,有我在,你可以放心。”
“你有空吗?”有那么一刹那,感激之情取代了满心的悲痛。“有些邻居留在家里帮我们准备吃的,不过柔儿一向相信你,我的确可以放心。”
“我曾迷失,如今知返……”
手执尖刀的手往她逼近,刀上全是血,她的衬衫和套头毛衣也沾满了血,脸上有着黏湿的血腥,脚边有东西在拍,刀子越来越近……
柔儿睁开眼睛,她在自己的房里,一片漆黑,发生了什么事?
想起来了,教堂、棺木、歌声。
“晚儿!”她尖叫道:“晚儿,你在哪里?”
他们住在曼哈顿五十八街的威汉酒店中。“要亮一点,”他跟她说:“一些娱乐圈中的人也会到,你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做完弥撒到纽约来的途中,他一句话也没说,此行是为了和盖里森吃饭,他是“空中教堂”的牧师,也是那个电视节目的制作人,最近正打算退休,所以每周都请一位牧师来上他的节目共同主持,以便找出合适的继任人选。
她看他从三套外出服中挑出白衬衫、灰蓝色领带和深蓝色西服。“他们要一个布道家是吧?没问题,我看起来怎么样?”
“完美极了。”事实如此,虽然才四十五岁,但他头发已全白,加上严格控制体重,时时不忘打直身子,使他产生一股鹤立鸡群的气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早已练就布道时瞪大眼睛的本领,所以那成了他最震慑人心的表情。
他否决了她挑的那套红白相间的衣服。“不够亮,有点寒酸。”
“寒酸”本是他们每次布道时,用来称呼支持他的群众的玩笑话,但她知道他现在不是在开玩笑,所以马上拿出一件黑色麻质的贴身洋装来,再搭配上短外套。“这一件呢?”
他颔首说:“可以,”马上又皱起眉头。“还有别忘了……”
“我不会在任何人面前称呼你海青,”她软言软语的说:“多年未叫了。”他的眼中有着火热的光芒,那是天白所熟知和害怕的,虽说距离上次被警方请去询问有关金发小女孩向母亲抱怨他的事已有三年,而且他每次也总是有办法使那些母亲从抱怨改为结结巴巴的向他道歉,但是天白仍觉得这种事发生在太多不同的城市,发生的频率也太密集,每次他眼中出现那种光彩,就表示他又要失控了。
不过多年来,小丽算是他唯一监禁的小孩,打从在购物中心看到和她妈妈在一起的她开始,他就被她迷住了,除了跟踪到她家去之外,还绕到后面去想再多看她一眼,当时他们正接下一份为时两周的工作,在纽泽西十七号公路旁的一家廉价酒店中自弹自唱,住则住在离凯家二十分钟路程的汽车旅馆内,那也是他们最后一次在夜总会中唱歌,因为其时海青已开始在纽约州北部一些教堂中唱歌、布道,被宾州贝瑟尼汉市一家电台的负责人看中,请他到那里去主持个宗教性节目。
在回宾州前,他坚持要再到小丽家去转一圈,那不啻是他们厄运的开端,谁晓得小丽刚好会一个人站在外头,他二话不说,立刻下车抱她走,开始了天白为期两年,充满嫉妒及恐惧的日子,当然,在海青面前,这两种情绪她是都不敢表现出来的。
放她回去虽已十五年,但海青一直没有忘掉她,皮夹内至今仍带着她的小照,天白不时看到他凝视那张照片,甚至轻轻抚摸。
这些年来他越成功就越担心有一天联邦调查局的干员会突然找上门来,以绑架及儿童性骚扰的罪名逮捕他。“像加州那个把她老爸送入监牢的小女孩,就因为她开始接受心理治疗,想起早该忘记的一切。”有时他会提起这件事。
这次才到纽约不久,海青就在报上看到了凯家的事故,不管天白怎么说,他们坚持要去参加告别式。“天白,”他说:“我们和小丽印象中那两个嬉痞吉他歌手已经完全不同了。”
这倒是实话,送走小丽后他们就彻底改变了外形,海青刮净胡子,理了个短发,她则把长发染为深金色再绾成个髻,一起到成衣店去挑选衣服,穿戴之后,活脱脱就是美国一般大众。
“以防餐厅中那个收费员认出我们。”海青同时叮咛她别再在别人面前叫他海青,而从此刻开始,在公共场所他也都将叫她的本名——珂玲。“小丽这两年来已听够了我们的名字,”他说:“所以从现在起,我的名字必须改为霍金斯,小名鲍伯。”
虽然做了这么多改变,但是在踏进教堂时,她们如临深渊,惊俘不已,最后当风琴奏出“伟大的恩慈”时,他终于忍不住的说:“这是我们的歌,小丽和我的。”即便坐在最后排,但他纯净高亢的嗓子仍凌驾过群众,最可怕的是小丽被抬过他们面前时,天白几乎是拚尽了全力,才捉住了海青的手,没让他伸出手去摸她。
“再问你一次,准备好了没有?”他站在门口开玩笑道。
“好了。”天白捉起皮包快步走到他身边去,看得出来他很紧张,她得安抚住他,天白用双手轻抚他的脸说:“海青,亲爱的,你必须放松心情啊,”她安慰道:“你不是想给他们留下好印象吗?”
他却好像没有听见她在说话,自顾自的喃喃而语:“我们有办法把那小女孩吓个半死,对不对?”接着竟饮泣起来。“上帝,我是多么的爱她啊!”
和盖里森牧师及制作群会面的气氛十分严肃。
“环宇传播公司”是把盖里森的节目推广至世界每一角落的最大功臣,他们就是在公司自设的餐厅中用餐,啜饮咖啡时,盖里森开宗明义的说:“‘空中教堂’远在十寸黑白电视机仍为奢侈品时就开播了,多年来给予成千上万的人安慰、希望和信心,同时为慈善事业筹募了大笔的款项,我自己一手培植起来的事业,当然要找适合的人来接任,继续努力。”
一脸肃穆、虔诚和尊敬的海青和天白同时点头,接下来的那个礼拜天他们被介绍上“空中教堂”,海青且做了场为时四十分钟的演讲。
他娓娓道来荒唐的年少岁月,想成为摇滚巨星的无谓奢望,还有怎么滥用上帝所赐予他的好嗓子去唱靡靡之音的往事,然后他讲到改变的契机,说他站在肮脏嘈杂的夜总会中,唱那些淫秽的歌曲时,灵魂深处总有一个伟大但悲哀、愤怒,却又宽容的声音在问他:“鲍伯,鲍伯,为什么要这样冒渎我?”
说到这里,他忍不住哭了起来。
节目届临尾声,盖里森如同父亲般环住他以示安慰,鲍伯则叫珂玲一起来,她走出来了,双眼湿润,双唇颤抖,由他把她介绍给全球的观众。
最后他们一起吟唱圣歌。“恳求上主庇佑……”
节目才结束,接线生便开始忙碌,要求再见霍金斯牧师的电话如潮水般涌来,制作单位马上决定再请他上两周节目。
回乔治亚州的路上,海青在连续数小时不发一语后突然开口说:“小丽在纽泽西的克林顿大学中读书,或许最近就会复学,也或许不会,主跟我说是到了提醒她若提起我们,会有什么后果的时候了。”
天白觉得盖里森十之八九会挑选海青做他的接班人,他和群众一样,都抗拒不了海青的魅力,可是如果小丽开始想起过去的种种……。“你打算怎么做,海青?”
“我已有主意,天白,是从祈祷中得到的启示。”
葬礼后十天,晚儿挂了通电话给脊林市的心理医生柯平,他们曾有过数面之缘,晚儿挺喜欢他的,跟上司打听这个人时,得到的答案也令人安心满意。
毕京郡的首席检察官艾朗思如此说他:“他是个顶尖好手,是我可以放心把家人的健康交托出去的人,你熟知我的个性,应该知道这么说已代表了绝高的评价。”
她在电话中要求尽快订下应诊的时间。“我妹妹一直为我父母所发生的意外自责,”晚儿知道自己至今仍无法提起“逝世”的字眼,因为他们好像仍在她的身边,她紧捉住话筒再往下说:“多年来她曾重复作同一个恶梦,本来已有几年没再作了,但现在恶梦却又回笼。”
柔儿被绑架的事,柯平记忆犹新,当她被释回时,他曾和一些同业聊起她失去整段记忆的可能性和后遗症,能与这个女孩见个面固然好,但他仍对晚儿说:“在见柔儿之前,我觉得先与你聊一聊会比较好,今天下午我正好有一个小时的空档。”
柯平的太太常开玩笑说他是慈爱家庭医生的最佳样板:“银白色的头发、红通通的双颊、无框眼镜、慈蔼的表情、再配上他五十二岁的硬朗身子。”
他的诊所也选择了最舒适的方式装潢:淡绿色墙壁、绿白相间的窗帘、桃花心木的桌子、一组靠墙的沙发、一室花草,以及一张与他面对的酒红色皮椅。
晚儿一走进来,柯平的心中立生好感,穿着蓝色套装的她动作优雅,脸上没有任何妆饰,长长的睫毛每一低垂,便和眼中的哀愁合而为一,梳得整齐的头发以蓝丝带绑住,微鬈的覆在耳后。
晚儿则发现和柯医生聊天十分轻松。“对,柔儿回家后的样子大不相同,连我都能确定她必定被骚扰过,但我母亲却坚持她是被爱孩子的人家抱去的,她不得不那样说服自己。十五年前,人们,竟还不怎么愿意提及儿童猥亵的事;柔儿先是不敢上床,后来则是不管有多爱父亲,都不肯坐到他腿上去,也不肯让他碰,一言以蔽之,她是怕所有的男人。”
“找到她之后,应该有送她到医院去检查吧?”
“有,那家医院在宾州。”
“记录说不定还在,你看看能不能调阅,那个重复作个不停的梦,又是怎么回事?”
“昨晚才又作了,她吓个半死,柔儿一向称之为‘尖刀梦’,从回来以后,她就怕所有的尖刀。”
“就你看来,她改变了多少?”
“刚开始的时候很多,在被绑架前,她是一个很会交朋友的社交型孩子,有一点点被宠过头的个性,不过依然甜蜜可爱,有自己的社交圈,常爱和她的小朋友们拜访来、拜访去的,可是回来之后,她再也不曾在别人家过夜,和朋友总维持一定的距离。”
“会选择读克林顿大学,也是因为距离家里只有一个半小时,周末就可以回家来。”
柯平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有没有男朋友?”
“你看了就会知道,她是个十分漂亮的女孩,从高中开始,就有一堆请她出去跳舞、参加活动的追求者,但在白乔时之前,她似乎没有认真过,可惜这段感情却突然结束了。”
“为什么?”
“我们不知道,乔时本人也不清楚,去年他们约会了整整一年,他也是克林顿的学生,常在周末陪她一起回家,我们都很喜欢他,柔儿和他在一起似乎也很开心,两人又都是优秀的运动员,高尔夫球打得很好,但今年春天时说分手就分手,没有任何解释,只说分开了,她不肯跟我们谈,也不再见乔时,乔时倒是主动来找过我们,说他根本不明白柔儿为什么要和他分手,这学期他到英国去选课,说不定还不知道我父母的事。”
“我很乐意在明天中午十一点时和柔儿见个面。”
隔天早上由晚儿送她过去,并答应五十分钟后一定回来接她。“我顺便去买买菜,”晚儿说:“我们一起努力把你的食欲找回来,好吗?”
柔儿点点头,和柯平走进他的诊所,脸上带着惊慌表情的她拒绝倚进沙发中,而挑选了他面前的椅子,沉默不语,退缩且难过的等着他发问。
柯平看得出来她很沮丧。“我很愿意帮你,柔儿。”
“你能向上帝要回我的父母吗?”
“但愿我能,柔儿,你双亲的死亡要怪罪于那辆故障的巴士。”
“不,要怪我没有把车送去检查。”
“你忘了啊。”
“我没有忘记,我决定取消和加油站的约,说我要把车子送到汽车公司去做免费的检查,后来我忘了,不过跟加油站取消约定却是我作下的决定,是我的错。”
“为什么会取消跟加油站的约定?”他仔细观察在思索这个问题的柔儿。
“我有我的理由,但一时想不起来为什么。”
“送去加油站检查要多少钱?”
“二十块。”
“但汽车公司却是免费的,这算不算是个好理由?”
她彷佛沉溺在自己的思绪中,柯平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他问她的话,然后她摇头轻声的说:“不算。”
“那你为什么要取消第一个约定?”
这一次他肯定她是没听进他的话了,她已置身在另一个地方,柯平只好重起炉灶。“柔儿,晚儿跟我说你又作恶梦了,是过去常作的那个恶梦吗?”
柔儿听到自己心中发出哀泣声,她缩起脚来,把脸埋到膝上去,哀泣声终于转从胸口,自喉中流滇出来。
第二次到柯平的诊所去时,柔儿告诉他下周一就要回学校去了。“这样对我、对晚儿都比较好,”她平静的说:“她太担心我,一直没有办法回去工作,其实目前她最需要的便是工作,就像我也得拚命用功,把缺了三个礼拜的课补回来。”
柯平对于眼见的情况抱持着怀疑的态度,凯柔儿今天有些不同,和一个星期前那个显然心碎、难过的女孩比起来,眼前这个她,无疑是正常、健康多了,多到……稍嫌过分?
那一天她身着一件金、黑、白三色交织而成的丝质上衣,合身黑长裤,外加金色毛衣外套,长发披肩,柔弱无助;今天她则是宽松毛衣搭配牛仔裤的优闲打扮,头发梳个俐落的马尾,一派自信。
“有没有再作恶梦,柔儿?”
她耸耸肩道:“想到上礼拜的样子,我都不好意思了,作恶梦的人多的是,不过大概只有我念念不忘,对不对?”
“不对,”他微笑着说:“柔儿,既然你已坚强一些了,不妨改坐到沙发那边去,让我们更加轻松的聊?”柯平静待她的反应。
就和上周一样,她眼中立生恐惧,紧接着便是全然的排斥。“用不着躺到沙发上去,我直直坐着一样能谈,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谈的,我这一生只发生过两件大事,我承认两件都是我的错。”
“连四岁被绑都算你的错?”
“当然,我不应该一个人出去,这道禁令是爸妈一再三令五申的,不是随便说说的而已,妈妈尤其怕我会忘记危险,一个人冲上马路。住在我们下一条街上的一个男孩,就是因为那样才会断了条腿,改装义肢。记得妈妈真正对我大发脾气的一次,便是我独自一人在草坪上打皮球玩;至于害我父母车祸身亡,是你早就知道的事。”
现在还不是直捣黄龙的时候。“柔儿,我真的很想帮助你;晚儿说在你被释回后,你父母一直没有带你去找心理医生,他们认为那样比较好,但或许也因为如此,所以你现在才没有办法对我畅所欲言,其实你可以闭上眼睛放松心情,慢慢的你就会觉得和我在一起也挺舒服的,再多聊几次,我们或许便会有所进步也说不定。”
“你确定我们还有再聊的机会?”
“希望有,有吗?”
“为了让晚儿放心,会有,可是我只能在周末回来,你得排在周六。”
“那都是小事,你每过都会回来吗?”
“对。”
“因为你想回来陪晚儿?”
这个问题似乎颇能令她觉得兴奋,公事公办的神情不见了,柔儿盘起双腿,抬高下巴,右手绕到脑后拉开发上的松紧带。
柯平看着她那头金发散落下来,嘴边浮上一抹诱惑性十足的笑容。“周末他的太太会回家里来,”她说:“所以留在学校里也没有用。”
柔儿打开车门,深吸一口气。“有秋天的味道了。”她说。
一叶知秋,昨晚暑气已自动消失大半。“的确,”晚儿应道:“柔儿,如果你还没有准备好……”
“好了,你回去想办法把坏人关进牢里,我则把缺了的课全补回来,有你这个以第一名毕业的姊姊,我好歹得把第二名的宝座稳住吧?过五晚上见。”她本来只想轻轻抱一下晚儿,但拥抱之后却舍不得松开。“晚儿,你可别跟我换车。”
晚儿轻抚柔儿的头发说:“嘿,我们不是才说过若爸妈地下有知,一定不会欢喜你有这种想法,周六你去看过柯平之后,我们就去打高尔夫球如何?”
柔儿企图挤出一丝笑容。“赢的人请吃晚餐。”
“那铁定是你请客。”
晚儿直等到车子开远了才不再挥手,转回屋里后深觉房子又空又静,虽然睿智的哲人都说家人走后,不宜立即做重大的改变,但直觉却告诉她最好尽快找新住处,找间公寓就好,把这间独门独户的大房子推到市场上去卖,有空就跟柯医生提提这个计划,听听他的看法。
本来就已穿好衣服的她,现在只需要提起公事包,再背上皮包就可以出门了,这张镶嵌着大理石桌面的十八世纪骨董桌子,以及上头那属于她奶奶的镜子,和爸爸搜集的一些第一版古典书籍,全搬到小公寓去合适吗?算了,现在先别想这些事。
她本能的朝镜中一看,差点被镜中人吓了一跳,面无血色不说,黑眼圈特别明显,她原本就瘦,现在更是瘦到两颊凹陷,双唇微微泛青,记得妈妈在生前的最后一个早上仍叨念着:“晚儿,为什么你不肯化点妆呢?眼影会让你一双眼睛显得更亮……”
她把公事包、皮包全放回桌上转奔上楼,从浴室的柜子里拿出她甚少使用的化妆品,想起身着粉红色套装、优雅迷人的母亲屡屡劝她画点眼影的样子,差点让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重返有着班驳墙壁、堆积如山的档案文件和响个不停的电话的办公室真好,同事和一些好友都曾到教堂参加弥撒,也陪她熬过葬礼,在过去几个礼拜中,还不时打电话或直接过去看她。
不过今天大家只感受到她重返工作岗位的决心,也都乐观其成。
“你回来了真好,”一个快速的拥抱后便是公事。“晚儿,待会儿你若有时间,就告诉我一声……”
午餐只得以乳酪三明治和咖啡打发,到了三点钟时,总算处理了大半原告、证人、律师们所谓的急事,有些累,但也很有成就感。
四点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的打电话到柔儿的宿舍去,电话马上有人接听。“哈罗。”
“柔儿,是我,怎么样?”
“还好,上了三门课,最后一堂提早回来,实在是累了。”
“很自然啊,最近你都没睡好,今晚有什么计划?”
“上床睡觉,让脑袋清醒一些。”
“好,我今晚可能得加班,八点左右才会到家,到时再给你通电话好吗?”
“好。”
晚儿当天一直忙到七点十五分才离开办公室,经过餐厅时并没有停下来,只带了份汉堡回家去,八点半时不忘给柔儿打电话。
铃声持续响着,却一直没有人来接,她是在洗澡吗?晚儿不死心,最后终于有个人不耐烦的说:“凯柔儿房间。”
“柔儿在吗?”
“不在,还有拜托,如过电话响超过五或六声,就麻烦你挂了吧,我住在她的对面,正在准备考试呢。”
“对不起,柔儿大概是太早上床了。”
“她几分钟前才出门去。”
“她还好吧?我是她姊姊,有点担心。”
“噢,我不知道是你,对不起,你爸妈的事真是不幸,我想柔儿应该没事,因为她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好像要去赴约。”
晚儿在十点、十一点、十二点时各打一通电话过去,最后在一点时,终于找到了睡意惺忪的柔儿。“我很好,晚儿,晚餐后就上床,一直睡到现在。”
“但是柔儿,我八点多时打过一通,直响到你对面的女孩跑过来接,她跟我说你出去了。”
“她八成搞错了,晚儿,我对天发誓我一直都在这儿,”柔儿有点惊慌了。“我干嘛要跟你撒谎?”
晚儿在心底想:我也不知道。
“你既然没事,那就再回去睡吧,没事了,晚安。”她缓缓的挂上电话。
柯平感觉得到今天坐在她跟前的柔儿又有所不同了,因为不想破坏她对他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信任感,所以他也不再要求她躺到沙发上去了,只问她这星期过得怎么样?
“算是不错吧,大家都对我好的不得了,我有一大堆功课要补,不得不开夜车。”说到这里,似乎有点迟疑。
柯平等了一下才不愠不火的说:“有什么事?柔儿。”
“昨晚我回到家时,晚儿问我有没有再和白乔时联络。”
“白乔时?”
“以前约会过一阵子的人,爸妈和晚儿都好喜欢他。”
“你呢?你喜不喜欢?”
“喜欢,直到……”
他再度耐心等待。
她瞪大眼睛道:“他不肯放我走。”
“你是说他强迫你和他在一起?”
“不是,他吻了我,其实那也没关系,我并不讨厌他的吻,但接下来他却紧扣住我的手。”
“你不喜欢那样?”
“因为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什么事?”
她的眼光又彷佛落在远方了。“我不想谈。”
十分钟之后,她突然难过的说:“我知道晚儿并不相信那一天晚上我没有出去,她还在担心。”
那件事晚儿跟他说过。“也许你真的出去了,”柯平用普通至极的口气说:“你是该跟朋友出去透透气。”
“不,目前我不想约会,我很忙。”
“有没有再作梦?”
“只作那个尖刀梦。”
两个星期前问她这件事时,她会歇斯底里,但今天她的口气却近乎淡漠。“总得适应,直到那把刀子真的追上我为止,它迟早都会追上的。”
“柔儿,在这里你可以藉由动作把不安的心情发泄掉,你现在就发泄给我看好吗?把你的梦表演出来,我觉得你有点因为怕作那个梦,而不敢睡觉,但是人人却需要充足的睡眠,你用不着说出来,只要把梦表演出来就可以了。”
柔儿慢慢站起来,然后举起手,双唇抿成一条线,笑得既诡异又狡猾,重重走到他身旁,猛拉高手,再把想像中的匕首往他身上刺过去,但在刺中之前的刹那突然住手,挺直身子望向角落,拚命擦脸和头发,好像想擦掉什么似的,往地上瞄一眼后又惊恐不已的跳开。她跌坐在地上,双手掩脸,往后靠到墙上,发出如受伤野兽般的声音。
十分钟后,安静下来的柔儿才放下手,慢慢站起来。
“这就是我的尖刀梦。”她说。
“现在你还在梦中吗?柔儿。”
“是的。”
“你是谁?拿刀子的那一个?或是怕被杀的那一个?”
“都是,最后我们都会死在一起。”
“柔儿,我认识一位对儿童期受创所留下来的后遗症有深入研究和独特创见的心理医生,你愿意签份同意书,准许我和他讨论你的案例吗?”
“随便你,反正我是好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