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舟
“水兵利贝,我的小舟”若林绘美小声地轻轻唱了一句后,笑着说,“这首歌好难忘啊。从前,我的确经常哼唱这支歌呢。”戴着银框圆眼镜的她面容仿如少女,笑容甜美。虽然看上去脸上没有多少皱纹,可已是满头银丝,干涩的皮肤透出长年累月的辛劳。她接着问:“黑泽,这件事你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您高中毕业以后马上就参加工作了吧?”
“我吗?哦,是的,在一家点心制作公司工作。”
“您那时负责处理公司里的日常事务。当时您给人的印象是:工作认真,老实本分。平常不太开口,但这首歌,您经常一边沏茶一边哼着,‘水兵利贝,我的小舟’。”黑泽坐在若林绘美对面的椅子上,不动声色地说道。
“我都不记得是从哪里学来的了,不过我记得以前确实非常喜欢这首歌。”若林绘美眯缝着眼睛说道。
她一脸天真无邪,完全看不出已年近七旬。在她身后的病床上,躺着年长她一岁的老伴。黑泽曾听眼前的这位老人说过:“我老伴上次体检时发现得了癌症,简直就是一眨眼间,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若林老先生三个月前癌症恶化,现在几乎没有意识。若林绘美婆婆借助护士们的帮助,每天要照顾老伴的饮食和排泄,还要给他入浴。这些护理工作绝对不轻松,但她看上去似乎神色悠然。
“背诵那些化学元素符号,曾经是您的爱好吗?”
“我喜欢这首歌,并不是为了记住那些元素符号。你不觉得这支歌的旋律很欢快吗?‘水兵利贝’,歌词的发音我也很喜欢,特别是‘我的小舟’这个词的感觉,不是给人‘勇往直前、活泼可爱’的印象吗?”
“好像也有这种风格的小说吧?”黑泽跷起二郎腿,两眼直直地望着若林绘美,说道,“我记得那篇《与幼小者》的最后一句就是这样的吧?‘去吧,奋然地!’”
“我也记得!‘去吧,奋然地!幼小者啊。’真是呢,《我的小舟》的歌词里也有这种奋然前行的感觉呢。啊,知道了!我想起来了。我工作过的那家公司的茶歇间里,墙上有一幅挂历,挂历上画的是某个海港,还有一名英姿飒爽的船员。我每次去沏茶,看着这幅画,就想着:哦,水兵!接着那支歌‘水兵利贝,我的小舟’不就这么自然而然地脱口而出了嘛!”她似乎很喜欢这段突然回想起来的记忆,继续说道,“可是,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这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呢!黑泽,你连这种小事也能调查到啊?”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接受您的委托之后,我首先就找到了您以前工作过的公司。”
“那么多年过去了,那家公司早就不存在了吧?”
“公司是没有了,但老板还在。我说的是第二代老板。他还告诉我他与您曾经共事过呢。”
“哦……”若林绘美好像刚刚发现一个从未曾打开过的箱子一样,恍然大悟地说,“他现在怎么样了?我想起来了,他和我同年,我们的确在那家公司一起工作过。我总觉得那个人的工作能力不怎么样,后来才得知他是我们老板的公子,当时心里既释然又惊讶。他现在好吗?”
黑泽向若林绘美解释起来:开始调查时,他首先找到当时的街道地图,通过在周围一带进行探听查访,打听到了那家点心制作公司老板的下落。据说那家公司十年前就破产了。黑泽在附近一家花店店主那里看到了一张那家公司老板寄来的贺年卡,上面写的住址显示,他已经搬到关东北部另一个县去了。接着黑泽依照贺年卡上的住址,查阅住民票的搬迁记录,这才追踪到这位第二代老板的下落。
“可是,一般人的住民票属于个人情报,能够随随便便地被其他人查阅吗?”若林绘美听到这里,忍不住说出了心里的疑问。
“如果不是有身为住民票主人的债权者等这类充分的理由,或者没有委托证明书,是不可能把住民票弄到手的。但反过来,只要稍微麻烦一点,冒充一下这类角色,弄到住民票就不是一件难事了。”
“这难道不是歪门邪道吗?”
黑泽耸耸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现在,这位社长公子以种植水果为业。他前不久刚处理完公司的债务,好不容易才开始新的生活。”黑泽一边说明,一边回想起前不久,在他拜访的那间小公寓里,笑着对自己说“一切从头开始”的那个男人。他用力握紧拳头,露出满是舌苔的舌头展颜一笑的样子,看上去既像在欣赏自己的人生,又像是已经自暴自弃。黑泽继续述说:“我用您结婚前的姓名问他,是否认识佐藤绘美?他回答说,还记得您。”
“都过去五十年了,他居然还记得我?”
“您或许已经记不得他了,但对他来说,您是他深深难忘的女子啊。”黑泽接着转述第二代老板的话——
“绘美,我曾经暗暗地喜欢过她。不过当时我还太年轻,单纯又害羞,既不懂女孩子的心,更不知道应该怎样跟女孩子打交道。我记得那时她经常唱着一支歌,歌词是‘水兵利贝’。我还问过她:‘你唱的水兵利贝是什么?’她说是小时候别人教的,又反过来问我:‘利贝是什么意思呢?’我哪儿知道,就胡乱回答她:‘是这个水兵的名字吧。是个外国人,名叫利贝的一名水兵。’结果绘美一听,大笑不止。这件事我现在还记忆犹新,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
“可我却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真过意不去啊。”当着黑泽的面,若林绘美苦笑着说,语气中透着一丝罪恶感,“而且,我真没想到,在他的心目中我居然是那样的。”
“可能吧。”
“唉呀呀!”若林绘美大声笑起来。黑泽望着眼前这位老人无拘的笑容,内心深深感慨:从半年前开始,她一直照顾着瘫痪在床的丈夫,从一家医院辗转到另一家医院,一定早已身心疲惫不堪。但看她这样一笑,还真显得年轻呢。
“人生路上,我是不是走错了一步啊?黑泽,你说,搞不好我或许就是个老板夫人啦,是吧?”
“后来破产了的公司。”
“可如果是我当上了老板夫人,那么说不定就能够力挽狂澜,让公司顺利渡过危机呀!”若林绘美一边说,一边瞥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丈夫的后背。
“也是呢。”黑泽答道,“如果那样,您所度过的也许是比现在更加充实、更加快乐的人生。当然,也有可能是更加艰辛的人生。”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凭空想象,无法改变啊。”若林绘美眯着双眼,说道,“就好比吃的东西。”
“吃的东西,怎么说?”
“在咖啡店里挑选糕点时不是经常发愁吗?是要奶油蛋糕呢,还是选栗蓉糕?”
“我可从来都不吃零食哦。”
听见黑泽这句话,若林绘美满脸惊讶,上身往后仰。“不吃零食的人生,有什么意义啊?我建议你,干脆把蛋糕当作主食吧!”
“然后呢?”黑泽催促道。
“嗯,假设你选了奶油蛋糕,事后可能会想,如果我选的是栗蓉糕,会是什么味道呢?如果一起去的朋友选了栗蓉糕,也许能分一口尝尝。就知道,哦,原来是这种味道啊。”
“但是,站在人生的分歧点上,这种方法就不能用了。你不可能去询问选择另一条路上的人,你那边怎么样啊?”
“就是啊,你无法试着尝尝另一种人生的滋味。除非像科幻小说里写的那种,比如有时空隧道,或者真的存在一个幻想世界。”
“您说得对。”
“所以呢,我跟这个人结婚了,就只能满足于此了。”若林绘美伸出食指,指了指背后。
“您的口气听上去有些后悔的意思呢。”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这一辈子活到今天,虽然耀眼华丽的事情一件也没经历过,可也不算差哟。我这个老伴是个好人,虽然他老实正经,跟他在一起没什么乐趣。”
“这些话可都被您老伴听见了哦。”黑泽苦笑着,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若林绘美背后,躺在床上的病人。
“我知道呀。不过,说他老实正经也不是坏事呀。”
“嗯,也是。”
“虽然他过去也曾有过拈花惹草的经历。啊,这个上次跟你说过了吧?”
黑泽稍微眯起眼睛,歪着头,指着病床说:“被他听见了。”
躺在病床上的丈夫虽说没什么意识,但也许耳朵还是能听见的。
“不管他。我巴不得他听见了,一气之下清醒过来呢。”
“不管怎样,您就是想让我帮您寻找昔日恋人的下落,以便了解您的另一场人生,是吧?”
或许是出于罪恶感,抑或是出于害羞,若林绘美笑了起来。“那根本算不上什么恋人啦。”她挥着手说,“你想想,总共就一起相处了四天,仅仅那么四天呐。”
“五十年前仅仅相处过四天的男人,居然让您念念不忘至今啊。”
“我上次也告诉过你,我和初恋只待了一天呢。而且是六十年前仅有的一天啊。”
两个月前,若林绘美突然找到黑泽,委托他寻找自己记忆中的一个男人。因为不得不全力照顾生病在床的丈夫,她不太方便出门,便约黑泽来医院与她见面。在医院的咖啡厅里,黑泽听她叙述了事情的原委。那是一家充斥着医院的气味、只有三套简易桌椅的小咖啡厅。
她对那段往事——从与那个男人见面、相识,到分手的经过都叙述得相当详细。“您的记忆力太惊人了!”
面对黑泽的惊叹,若林绘美老人回答说:“因为我这辈子值得一提的经历太少了呀。只有这种不同寻常的经历,才会在我脑海中的‘今生历史年表’中留下鲜明的记录啊。”
“原来如此。”
“日复一日的日常生活中没有一点点刺激,我还曾经怀疑过隔壁邻居会不会是杀人凶手呢。”
“这又是哪一出?”
“电视里不是经常有那种报道未破解案件的节目吗?比如,全国通缉令之类的,在节目中把嫌疑犯的容貌公布出来。”
“您看电视节目时,偶然发现通缉嫌疑犯很像隔壁邻居?”
“是啊,那个邻居一定就是凶手,我敢肯定。总之,我这一生真的非常平凡。所以就连孩提时代的初恋,我都记得一清二楚呢!”接着,她又讲述了七岁那年,在一家游乐园里迷路了的故事。描述中的细节之详细再次令黑泽惊叹不已。
那次,她在东京市内的一个游乐园里与父母走失,迷了路。惶恐不安中,遇见了另一位同样迷路了的男孩。那是一所有着悠久历史的游乐园,虽然规模不大,但设施应有尽有。连黑泽一听说名字,也立刻说:“哦,就是那里啊。”
“我们俩那也可以叫作‘患难之交’吧,两个迷路儿童相遇,同病相怜。”她笑着对黑泽说,“也没有其他的办法,只好两个人一起打发时间呗。”
“就这点事,也能算初恋吗?”
“那可不!当时那个男孩子太强了。厕所附近出现了可怕的蟑螂,他上来一脚就把它踢飞了。”
“嘿,这可真是令人难忘的壮举啊。”黑泽苦笑着说。
“他还带着零花钱,于是我们两个人一起去买了炭烤鸡肉串,分着吃。”
“你们到底是迷路儿童呢,还是偷偷地在甜蜜约会啊?”
“就是嘛。我们还画了合欢伞,就在游乐园管理楼的墙上。现在的孩子呀,都不兴画什么合欢伞了,现在不是流行iPhone什么的吗?动不动就是I什么什么的,是不是也要改名叫作‘合欢伞’才好呢?!”
黑泽再次苦笑:“这就是您的初恋啊?”
“嗯,事后回想起来,其实我们两个迷路儿童待在一起的时间,大概也就一个小时左右吧。结果我先被父母找到了。记得我当时既觉得松了一口气,又很遗憾。而且,最后想跟他道别一下吧,他偏偏那时候上厕所小便去了。”
“您可千万别是想委托我帮您找初恋的那个迷路孩子啊。”
“我怎么会出这种难题为难你呢!”她一边说,一边拍着黑泽的肩头,“我想让你调查的不是这个小孩,而是最初告诉你的,成人之后遇到的那位青年。”
黑泽离开仙台来到东京之后,要处理的事情增多了,顺便多调查这一件也不算什么。这么想着,黑泽便爽快地接受了若林绘美的这项调查业务。
自从上次见面后,转眼间两个月过去了。今天黑泽再次来到医院,在病房里与若林绘美会面。
“我并不是对往事念念不忘,只是现在每天在医院伺候着病人,就会忍不住回想起历历往事。初恋的经历呀,二十岁时在银座认识的那个人现在怎样了呀,等等。”若林绘美满脸笑意地说,“你说,谁会不想知道栗蓉糕的味道呢?”
“那么,如果我告诉你找到那个人了,你会怎么办呢?去与他见面吗?”
“你找到他了吗?”若林睁大了眼睛,取下眼镜,开始用眼镜布擦拭着,“五十年前的事哟,你真的找到那个人了?”
“嗯。”
“你跟他见面了吗?”她身子前倾,表情显得更为神采奕奕,追问道,“快告诉我他现在怎样了?”
“都被您丈夫听见了!”
“那有什么的,这点事。对吧,老头子?”她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对身后的丈夫说。
“那我就告诉你结果吧。”黑泽觉得没有必要隐瞒调查结果,因此每次都会向委托方如实汇报。黑泽一向不过多考虑调查的结果会对委托人产生什么影响。不,也想过考虑一下,但对黑泽来说,揣测别人的心理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见是见过那个男的了,只是没能跟他说上话,而且,现在人家很可能根本不记得那件事了。”
“哦。”若林绘美似乎有点失望,但也很淡定,“就像你刚才说的。之前那家公司老板的儿子记得我,而我根本记不得他。同样一件事,记忆却因人而异。很多事情,对当事人来说相当重要,但往往对另一方来说却不足挂齿。”
“也许吧。”
这时,若林绘美突然把手一拍,大声说道:“对了,黑泽,我刚刚想起来了。以前啊,我老伴就说过的。”说到这里,她转过身往背后的病床望去。
“说过什么?”
“我的小舟。”
“什么意思?”
“他告诉我:所谓结婚,就是男女二人同乘一只小舟,齐心协力划着桨,一起四处去旅行。”
“我明白你要说的意思了。”
“他对我说过:‘你是否愿意乘坐我的小舟,和我一起驶向未来呢?’原来如此,这句话原来是向我求婚啊!”
“他这只小舟怎样?”
“嗯,我有时候也会想:如果我选择的是那个银座男子的小舟,我的人生又会是怎样呢?不过,我老伴的这只小舟没有翻倒,也没有沉没啊。就凭这点,我的选择也算不错吧。人心不足蛇吞象嘛!”
若林绘美独自走在银座大道上。下班离开公司后,她乘坐地铁来到银座,为了与大哥见面。都说地铁里面冬暖夏凉,果然如此。从凉飕飕的地铁站里来到街上,全身立刻被闷热的气息包围。绘美虽在东京出生,但因为家在偏僻地区,因此每次来到繁华闹市区都有种仿如被野生动物瞄上的莫名恐怖感,担心会不会被它们嗅出自己的无知和缺乏教养,进而被撕咬。实际上,走在她身边的都是与野生动物毫不相干的年轻男女。他们装扮时髦,神采飞扬。不必说身穿衬衣配三颗扣夹克的男子了,就连身着西服的男人们看上去也和绘美公司里的那些老头儿不一样,一个个英姿飒爽。年轻女子们穿的上衣也跟绘美身上自己做的这件完全不一样,非常时髦洋气。
在街边柳树旁谈笑风生的年轻人,是那样的光鲜夺目。
好不容易来一次银座,绘美很担心穿得太简单朴素会与周围人相形见绌,从而引人注目,所以特地精心准备,好好打扮了一番。可没想到刚才被大哥嘲笑说:“你这身打扮,一定是整个银座大街上最土气的。”随后还继续挖苦道,“而且,看你这妆化得像个什么样子!今天不是跟你约好在三越门口的狮子前碰头吗?刚才我一到三越门口,还以为多了一头狮子呢,仔细一看,原来是绘美呀!就连和你一起生活多年的大哥我,都认不出你来了!”
明明知道大哥这番话一定是开玩笑,但若林绘美还是觉得心里受到了伤害。自己已经尽最大的努力,想打扮得俏丽可爱了,还特地穿了这件亲手缝制的、所有衣服中最有自信的连衣裙。被大哥这么一说,她立刻觉得周围的人都在暗地里嘲笑自己。
大哥很少邀请绘美一起外出,所以听到他突然说“一起去银座吃顿饭吧”,绘美还以为有什么大事,特意腾出时间赶来会面。到了才知道大哥如此用心良苦,原来是为了向绘美介绍他的未婚妻。吃过晚饭,刚被带到酒吧,就出现了一位穿红色连衣裙的女性。她爽朗地寒暄道:“哟,你就是绘美啊!我早就听说过你了。”她腰间系着的宽皮带相当时髦,涂的唇膏是资生堂的流行色。生得五官俏丽的她,当着若林绘美的面就和大哥依偎在一起,举止中透着风骚,看得绘美脸红心跳。大哥可能是为了强调自己的威严,当着未婚妻的面就对若林绘美说什么“公司里面没有像样的男人吗”、“母亲介绍你相亲,可一定要去呀。坚持就是胜利”。结果连他的未婚妻也添油加醋地插嘴道:“如果不抓紧,再过五年,能让你挑的就只剩下离过婚还带着孩子的男人了。”听着这些充满威胁恐吓的话语,绘美的心情完全黯淡下来,这时又听这女人说:“我下次给你介绍一位东京大学医学系的学生吧。”大哥马上接口嘲笑道:“就凭她这副样子,怎么高攀得上人家?”
若林绘美越发心情沉重、坐如针毡,说了一句:“我身体不太舒服,先回家了。”就站起身来。
大哥没说一句体贴的话,仅仅抛来一句:“你回去之后,记得在母亲面前替我未婚妻多多美言几句啊。”若林绘美离开时,听到身后传来那女人的娇声。
时间已经很晚了,可是若林绘美很久没来银座,感觉就这样回家有些可惜,于是她沿着街灯走到银座大道。那就是三爱大厦啊!绘美一边欣赏着耀眼的霓虹灯,一边朝数寄屋桥方向走去。大道上不时有蓝鸟、克罗娜及各种美国车呼啸而过,还有雷诺出租车在她身边飞驰。
若林绘美低着头走着,经过一条小巷口时,眼前突然出现了几个晃动着的黑色人影。最初她依旧漫不经心地走着,但渐渐地心里有些纳闷,便又慢慢地,一步步地退回来了。她悄悄朝那边望过去,只见两个身穿夹克衫的男人,和另一个男人对峙着。
若林绘美刚刚感觉到气氛不对头,就看见两个男人中的一个一把抓住对面那个男人的前襟,还没等绘美“啊”地惊呼出声,一拳已朝他脸上打了过去。
被打的男人立刻倒了下去,跌坐在地上。
“你们在干什么?”
听见她这大声一喝,站着的两个人回过头来,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他们看上去不像是品行不端的下流混混,反倒更像是彬彬有礼的学生。不过,动手打了人是不容辩解的事实。“反对暴力!”若林绘美发出一声带着颤音的吼叫,大概也是为了一吐刚才与大哥聊天时积蓄的郁闷。
两个男人愣了一下,接着用嘲笑的口气说:“你来错地方了吧?可没人请你来哦!”他们又朝若林绘美摆摆手,说道,“嘘嘘,快点儿滚回去吧你!”
若林绘美一下子气得血往上涌,加上那句“可没人请你来”与植木等的那句风靡一时的台词“没人请我来么?……哎呀,真是丢脸!”联想到一起了,她想都没想就闭紧双眼大喊了一声:“哎呀,真是丢脸!”等她睁开眼睛往周围一看,才发现身边的墙上就贴着植木等主演的电影的海报。刚才可能是无意中受了这张海报的影响,脑海中瞬间冒出那句台词的吧。不知是她的喊声太滑稽,还是表情动作显得异样,总之,等她回过神来时,那两个男人已经消失了,只剩下被打的那个男人。
两个月前,黑泽接受调查委托时,听若林绘美回忆到这里,就好像自己出了洋相一样,不禁感到有点难为情,说道:“被你这么大声一喊,不管是谁都会吓跑的哟。”
“你不知道,当时那两句台词可时髦了。”
“当时的学校老师没教过你们不要追赶时髦吗?”黑泽说道。
医院里的咖啡厅不时也有客人进进出出,但这个时间客人不算多,还有一张桌子空着,很适合两个人谈话。
“就这样,我和那个挨揍的男人萍水相逢了。因为是晚上,药店都关门了。看见他的眼睛都被打得肿了起来,我便把手绢淋了喷泉的水递给他。”
“真像画里描绘的邂逅一样啊。”黑泽感动地说。
“可不是嘛,是该叫作‘画里绘出来的饼’吧?”
“这个词意思就不一样了。”
“那叫‘像画出来的饼一样’?”
“越来越离谱了。”
“你也太斤斤计较了。”若林绘美说这话时的口气就像在教育傲气的儿子一样。黑泽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她的儿子们提供的情报。两个儿子都因为工作离开了两位老人,来一趟医院很不容易。
“后来你们怎么样了?”
“就这样,我们聊了起来,就在大道的后面。本来应该到新东京那种像样的餐馆里,或者找个咖啡店,坐在那种地方聊天可能更妥当。”
“他都被打得眼睛肿起来了,肯定不好意思去店里。”
“这只是一方面理由。当时,年轻女子跟着陌生男人到餐厅,这根本是不可能的。良家女子必须品行端正、循规蹈矩。而且我非常腼腆,连跟他并排坐在凳子上都觉得心慌。不过,要是换成现在的我,如果他提出来,我肯定毫不犹豫地跟他到店里去了。”若林绘美笑着说。
“现在你正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如果听见这话,可要生气了。”黑泽把目光投向咖啡厅外,铺着油毡布的走廊一直通向病房。
“这有什么呀,我那个老伴,虽然看上去老实憨厚,性格也真算老实本分,可你信不信,他也曾经有过婚外恋呢!”
“真的吗?”
“是哟。”若林绘美张大嘴,双手在空中拍着,“我们俩是通过相亲认识结婚的,彼此都没尝到恋爱的滋味,所以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他向往浪漫的心情。我老伴经常瞧不起我,动不动就说‘你的世界太狭隘’。实际上,我们两个人很相似。”
“这个世界本来就很狭小。”
“哈!迪士尼乐园也有吧!”
“有什么?”
“‘It's a small world。’就是这个意思吧,世界很狭小。”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总之,生活在这个狭小的世界里,让您不禁牵挂起当年在银座邂逅的那个年轻人了?”
“我有时候会突然在某个瞬间回想起那段往事。比如说柳树,看见柳树,就会突然回想起来。”
“柳树?”
“银座曾经满街都是柳树。后来多次被移植走,现在少了很多了。对了,为什么选柳树作行道树,黑泽,你知道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发问,黑泽稍微顿了一下,但马上回答:“大概与银座这片土地的地质有关吧?”
“原来你早就知道呀。”
“哪里,我不过是胡乱猜测。对于植物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土质和水分。”
“还有氧气呢。不过‘为什么银座地区会种植大量柳树?’的答案好像很有名,连我老伴都曾说过。”
“那柳树跟你的回忆有什么关系呢?”
“五十年前,是他告诉我的。”
“眼睛肿成这样,真丢人。”那位男子自嘲道。正好旁边有个空的长椅,两人就并肩坐了下来。
“我正走在路上,被那两个醉鬼缠上了,还被他们打了,幸亏你赶上前来救了我。”他害羞般低下头说完,又加了一句,“还有,谢谢你的手帕。”
若林绘美因为与素昧平生的男人并肩坐在一起而感到十分紧张,心都悬了起来。当被男子问今天到这儿来是有什么事的时候,她脱口说出“我经常去舞厅”这句谎言,这也是因为心神不定,加上虚荣心。她不想被他当作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儿而瞧不起。为了不露馅,她反问:“你常到银座来吗?”
“是啊,我经常来。”男人心不在焉地回答,“对了,银座这里种了这么多柳树,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他一边留意着用手帕遮住伤口,一边把脸转过来。若林绘美则条件反射地把脸避开。
“明治时代,银座这一带的道路还不算宽的时候,就有了日本最初的行道树。据说当时是樱花树、松树和枫树。”
“在银座这里种樱花和松树?”
“是呀。不过,因为银座这一带是人工填海造地而成的,所以水分过多,一般的树都难以成活。要么枯死,要么根部腐烂,最后干脆决定换成喜水性的柳树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若林绘美对身边的年轻人发自内心地感到佩服。真没想到,银座的名产柳树背后还有这样的来由。“对于树木来说,水真的很重要呐。”
“那当然了。还有,你知道吗?树木还能吸收二氧化碳,释放氧气呢。”
看他一脸自豪地传授,若林绘美反倒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因为这是小学就学过的知识啊,于是她回答:“这个我当然知道啦。”
“是嘛。”若林绘美这句话似乎伤了他的自尊心,他的口气中带着点郁闷,不过马上重振精神。他说感冒了喉咙痛,所以往嘴里放了一颗喉糖,继续说:“那么,你想呀,如果树木减少了,人类呼出的二氧化碳却越来越多,那样不是很糟糕吗?你有没有担心过?”
“树会减少吗?”
“当然了!因为纸都是用以树为原材料的纸浆造出来的。你看现在,报纸呀杂志呀增加得这么厉害,这不就说明有相当数量的树木被砍伐了嘛。这样下去,总有一天地球会氧气不足的哟。”
“哦,那还真是的。”若林绘美这么说着,突然觉得自己周围的空气都变稀薄了。
“啊,我说。”男子突然改变了语气。
“请讲。”若林绘美挺直了腰。
“要不,我们俩现在一起去酒吧坐坐,怎么样?”
不用说,这个问题让她很犹豫。绘美心里当然感到兴奋,这样被男人邀请还是生平第一次,再加上是意外邂逅于深夜的银座,这种非日常的状况令她情绪激昂。但是高兴之余,她还是有些胆怯。
“哦、嗯、那个……”她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她不想直截了当地拒绝,心里存在一些恐怖和抵抗,同时还对这种戏剧般的邂逅即将结束而感到惋惜,因此她实在说不出这个“不”字。
男子发现了若林绘美犹豫的态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沉默降临在两人之间。在街灯的映照下,从马路那边走过来的白领们大声喧哗、尽情欢闹,也许是在发泄心中的郁闷吧。他们高声喊叫着,走远了。
刚开始感觉到拘谨的时候,男子开口说话了:“你听说过小松商店的金币这件事吗?”
“嗯?”
“大概是五六年前吧,银座六丁目的小松商店建到一半,居然从地下挖掘出金币来了。当时这件事被媒体渲染得沸沸扬扬。”
绘美脑海中对这件事的记忆似有非有,仔细想想,也许大哥曾说起过。尽管若林绘美努力回想,却依旧回忆不起来。六年前的她还只是个初中生,发生在银座的金币事件,对她来说一定就像发生在遥远国度的事情一样。
“那些金币怎样了,最后归发现者所有了吗?”
“好像被国家收回了。”
“哎呀,那太可惜了。”
这时候,男子大声笑起来,接着喊了声“哎哟”,另一只手也捂到护在伤口的手上。似乎他一笑起来伤口就会痛。
还没等若林绘美问“不要紧吧”,他又开口说:“嗯,是挺可惜。不过,小松店的老板说‘我们店借此机会一夜成名了’。他很精明。”接着,男子又说,“第二年,富士银行的建筑工地上也发现了少量金币。”
“真了不起,金币源源不断地出现,太令人眼红了。”“真的吗?”
“是啊。”
“老实说,我也盯住了金币。”他说着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前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能看见铁桥下面。“我还听说银座其他地方也埋有金币。”
“真、真的吗?”
“啊,嗯。”他若有所思地支吾了一阵之后又问道,“你看我像干什么工作的?”
被这样突然一问,绘美还真不知该怎么回答。她这才认真地打量起坐在自己左边的这个男人,不过夜色漆黑加上他脸上捂着手帕,让她无法判断。只能看出他的头发遮住耳朵,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高鼻梁。他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绘美怎么想也想不出。毕竟从外观也很难判断职业啊。“唔,你的工作是把手帕捂在脸上?”绘美脱口而出,与其说是开玩笑,倒不如说此时她只能想到这个答案。
他一听,开口大笑道:“天底下有这种职业吗?”
“那可说不准。”
“哪儿有什么说不准啊,这个我可是一清二楚,把手帕捂在脸上这种职业,绝对不会有。”
“也许吧。”若林绘美也笑了起来,“那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你猜不出来吗?”
“嗯。”若林绘美感受到对方逼问的重压,心里想着选印象好的职业说肯定能让他高兴吧,于是猜道,“医学部的学生?”
“咦!”男子发出略显惊讶的声音,“你是怎么知道的?”
还真猜中了?若林绘美惊讶地用手捂着嘴,盯着他。他大概是过于惊讶,双眼转动着。
“跟你说,”他小声地开口道,“前不久不是有学生在国会前面集会、爬进装甲车入侵国会内部,还举行了数十万人参加的大游行吗?”
若林绘美听着,心里有些忐忑不安,担心下一个瞬间他就会问出“对此你有什么看法”?虽然从报纸上知道了学生运动这件事,但平常对政治漠不关心的她搞不懂这些复杂的事情。更加不清楚如果日本答应了美国提出的条款,会对自己的日常生活有怎样的影响。比起这么遥远的事情,想到刚才大哥的那位未婚妻总有一天会到自己家里来,感觉这件事才更加重要。
“我没参加那些学生运动。”
“是吗?”
“那些参加了集会的几十万人当中,肯定有不少人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制造骚乱。且不说他们是否是为了凑热闹、好玩才参加的,至少我觉得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盲目的,并没有以长远的眼光来认真考虑未来。”
“未来?”
“他们没有仔细想过到底要把这个国家怎么办!他们嘴上喊着共产主义,却没有想过要怎样才能实现。像他们那样围攻国会,假设最终得逞,销毁了条约,推翻了内阁,可下一步又该怎么办呢?他们的举动不过是一时冲动,就像踊跃推倒积木一样。正如报纸上做出的评论一样,结果仅仅是以一场暴动——东京暴动而结束。”
“哦,嗯。”
“所以,我才不去掺和他们。我考虑的是,首先要集资。”
“集资?”
“以打倒资本主义、建设共产主义为革命目标,这不错。但是你想呀,一开始就用共产主义的方法去打倒,肯定行不通。妄想依靠暴动来达成什么,几乎是不可能的。依我看,必须先按照敌方的法则,换句话说,就是利用资本主义的根基,也就是金钱。先成为举足轻重的名人,下一步就可以依照自己的意愿,把这个国家改变成自己所希望的形态了。”
若林绘美虽然不知该怎样回应,却觉得他这番有理有据的说法十分新鲜。在家里,大哥成天只知道关注自己的服饰啦发型啦、想买的车型啦这些琐事;在公司里,那些男同事们谈论的也不外乎工作的烦恼啦、到哪儿去喝酒啦这一类的话题。从没听身边的人像这样谈论过国家大事。
“所以,你就想到金币了?”
“我打算去寻宝。因为再过不久就能把藏宝图弄到手。”
“藏宝图?”
“是啊。”他接着小声说道,“刚才被那两个人殴打,其实也跟寻宝这件事有关。”
“啊?”
“有那么几伙人,不希望金币落到我手中,所以他们打算恐吓我。”说到这里,他突然伸手摸了一下门牙。
“怎么了?”
“我的牙是不是被打折了?”
“没有啊。”若林绘美回答。刚才第一眼她就发现他的牙很白、很美。绘美进一步问道:“那些恐吓你的人,到底是什么来头啊?”
年轻人却歪过脸,避开了她的目光,过了一会儿,他盯着自己的鞋尖说道:“明天,再来跟我见面好吗?”
“两个月前,接受您的调查委托时,听完您的讲述我就曾想过,充满诸多疑点的话您怎么就那么轻易地相信了?!”此时黑泽坐在病房里,面对着若林绘美,决定在进入主题之前再次确认她的委托内容,他继续说道,“您真的相信有金币啊?”
“这个嘛,如果现在冷静地考虑一下,确实很可疑。不过当时的我太单纯了,而且是晚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气氛。跟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男子单独相处,让我有一种独特的感觉。怎么说呢,容易被洗脑?”
黑泽笑起来:“可也不至于到这么严重的程度吧。”
“也许是我的内心期待着能体验一下远离日常生活的经历。每天从早到晚待在公司,无非就是老老实实地工作、沏茶。有这么一个夜晚,在银座偶尔遇上一个男人,他揣着藏宝图,计划着一番冒险,听到这么有吸引力的事,谁都会相信的吧?”
我还真无法理解你那种感觉,这话已到嘴边,黑泽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改口说道:“说起远离日常的经历,我也曾有过。现在想来,那次也是在银座发生的。”
“咦?你也发现金币了吗?”
“前不久的一天夜里,我去银座办事,之后顺便去了一家乐器店,在那里……”
“发生了什么?”
“听见了非常奇妙的音乐。”
“什么音乐?”
黑泽绽开满脸的笑意,说道:“不能说,保密。那是我非常珍贵的体验。”
“你故意吊我胃口呢啊!”
“话说回来,五十年前,你们俩在银座相遇,聊完金币的事之后,第二天你又跑去银座跟那个青年见了面。对了,你们就没有互相告知姓名吗?”
“是的。”若林绘美说完,忍不住开口笑起来,“我现在还记得,他是这么说的:‘我肩负着如此危险的使命,你还是不知道我的姓名为好。这样万一发生什么事,你就可以一口咬定什么也不知道。我也不问你的名字,这样对我们双方都好。’听他这么一说,单纯的我也就‘嗯!’地接受了。”
黑泽苦笑起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不是有个很有名的广播剧叫《请问芳名》吗?”绘美说道。
“有吗?”
“有。故事说的是太平洋战争中,空袭时,男女主人公相遇在数寄屋桥。很相似吧?”
“很相似?”
“我与那个年轻男子的相识,和广播剧里的情节很相似。”
“如果相当粗略地看,或许能算是相似吧。”
“广播剧里的两个人也没有互报姓名哟。当时我可能有一点当上了女主角的感觉呢。”
“于是,第二天你们又见面了。第三天也去见面了?”
“第四天也去了。”
下班后赶到银座三越的石狮子前时,若林绘美还带有一丝不安,她怀疑自己是否被那个人欺骗作弄了。但她马上便发现了那个戴着眼罩的男人,暗自松了一口气。
“你的伤好点了吗?”她问。
他立刻答道:“这样戴着眼罩可能不怎么雅观,可如果不戴,又青又肿的更加惹人注目。既然跟你约好了,我可不能爽约。”
若林绘美听后大笑起来。平常她从来没这么大声笑过,自己都吃了一惊。
两人不约而同地朝数寄屋桥方向走去,然后坐在长凳上,聊了起来。
“我这样戴着眼罩,会不会被当成经常出现在银座的退伍军人啊?”他开口说道,“这副样子,要是再带一条狗,说不定还能得到不少施舍呢。”
“说不定还能得到别人扔来的金币。”若林绘美稍微提高声音,接过他的话头说道。能够灵机一动想到这么恰当的台词,并脱口而出,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遭。
“哦,金币啊,正求之不得呢。”见他愉快地开怀大笑,若林绘美也不禁松了口气,并感到很开心。
“不过,曾经有一位警察,怀疑某个经常在银座讨饭的残疾退伍军人,便暗地里跟踪他。好家伙,结果发现这人住着豪宅,家里有老婆孩子。这种事也常有吧。俗话说‘人不可貌相’、‘不知何处生财’。”说到这里,他又滔滔不绝地说起社会的未来。若林绘美被他所说的话深深吸引,也情绪高涨,甚至感觉到有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在自己面前展开。
所以当被问到“你在做什么工作?”的时候,绘美想也没想就撒谎道:“我在做翻译工作。”她也不清楚为什么要这样回答,大概是考虑到若是与海外有关的工作就不会被他轻视吧。
“翻译!”他大为吃惊,接着问,“英语吗,还是德语?”
没有办法,她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西班牙语”。这仅仅是因为公司里有一位上司正在学西班牙语。幸好,他没有继续追问这个话题。
黑泽忍不住笑出声:“真没想到您还是位翻译呢!”
“我这谎话编得有水平吧。”若林绘美完全不在乎地挺直了胸膛,“连我都觉得自己太有才了。”
“不过有点悬啊。对方很有可能接着问:‘哪方面的翻译?’”
“那我就回答他:‘这是秘密,无可奉告。’”
“要是现在的您还差不多,可当时绝对不可能。您那么年轻,而且那么单纯。”
“黑泽,你可真犀利。那可是我最惭愧的记忆啊,连跟老伴都不敢说的、不堪回首的过去。”
“这段幽会仅仅四天就结束了?”
“都二十一世纪了,‘幽会’这种词还存在吗?”她笑着说,“不过,确实如此。第四天,他对我说:‘如果继续跟你见面,说不定真的会把你卷入到危险之中。’”
“‘危险’呐!”
“他对我说:‘我的计划肯定会引起全学联,甚至内阁政府的反感。也许这两边都会盯上我,所以,趁现在还没有遇到危险,我们还是不要见面为好。’”
“原来如此。”黑泽点头回答着,明显在强忍笑意,“这离别的告白还真富有戏剧性啊。”
“可不是嘛。说实话,我当时很想说一句:‘半年之后,我们还在这里见面好吗?’就像《请问芳名》里演的一样,但这种话实在很难说出口。”
“当然。于是,自那之后你们就再也没见过面了?”今天来的目的是汇报调查结果的,可再一次确认事情经过,黑泽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对,就四个晚上。每次见面就坐在长凳上,聊两个小时左右。”
“合计八个小时。”
“黑泽,你是在嘲笑我吧?”若林绘美笑着说,“就这么八个小时的回忆,过了五十年,我却还念念不忘。”
“不。”黑泽立刻摇头,答道,“我曾看过短跑名将卡尔·路易斯的百米跑,只用了十秒左右,可那一幕至今还历历在目。所以,人的记忆跟时间长短没有关系。”
“你居然把我跟卡尔·路易斯相提并论,我是该高兴呢,还是该生气?”
“总之,您很牵挂那个男人?”
“是的。当时他净说些离谱的事,这种人不是很令人担忧吗?后来他有没有好好地活着?曾经有段时间,我每次看报纸都会担心报道里有他呢。”
“发现金币的新闻?”
“对。或者是暴力恐吓事件,要不然就是他是间谍、嫌疑犯。”
“间谍?”
“当时我能感受到他身上有那种气息。”
“他那些话可能全都是谎言啊。”
听黑泽这么一说,若林绘美毫不惊讶。反倒说:“黑泽,真亏了你,竟然能查到这个人的下落。”
“那还不是因为……”黑泽毫不在意地——实际上这种事对他来说确实也算不上什么难事——继续说道,“刚才我不是提到了吗,我找到了第二代老板。”
“啊,据说对我有好感的那位?”
“栗蓉糕男。”
若林绘美笑着问:“这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事实上,这位公子当时发现,自己很在意的女子那几日下班后都会迈着不同于往日的轻快步伐离开公司,这令他十分好奇。”
“是说我吗?”
“正是。”
随着进一步的调查,黑泽于一个月前查访到了这位第二代老板。最初,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黑泽问及五十年前的往事,他显得有些困惑,但很快就侃侃而谈。他刚刚开始创立致力于果树栽培的新公司,妻子已不在人世,两个儿子的事业相继失败,正忙着四处奔忙,处理债务。“老子儿子一块儿被债务压垮,这是不是跟DNA有什么关系啊!”他那大笑着自嘲的表情与其说显得豪放磊落,倒不如说是已经没有气力消沉了,算是一种虚张声势。对他来说,聊起若林绘美的话题正是求之不得的、能让他稍微远离现实的机会。于是他欢天喜地地回忆起了往事。
“我呢,就跟踪她了。”第二代老板丝毫没有罪恶感,甚至带着自豪的口气。
“跟踪?”
“是的。绘美看上去那么神采飞扬,哼着‘水兵利贝’歌,几乎是连蹦带跳地离开了公司。所以,我就想跟着她,看她下班以后究竟去了哪里。”
“结果没想到,跟到银座来了!”第二代老板伸开双手,满脸被繁华闹市惊得瞠目结舌的神态。
“我眼看着她径直走进了三越,接着进了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一身红色的连衣裙。我大吃一惊。然后她走到门口的狮子那里,跟一个男人会合,然后走开了。”
“可怜你一场单相思呐。”
听见黑泽这么开玩笑,第二代老板摸了摸鼻子,接着说:“我才不会那么容易死心呢。我当时心里有另一个想法。”
“另一个?”
“对。我心想,她一定是被那个男人骗了。你想,对方戴着个可疑的眼罩,两人哪儿也不去,就坐在日比谷附近的长凳上,一直聊着。那个男人一定是想用甜言蜜语骗人钱财,要么就是花言巧语地哄骗绘美去夜总会当舞女。”
“你想得还真多啊。”
“其实归根到底,我就是不愿意接受绘美有了恋人。于是,他们俩分手之后,我又去跟踪了那个男的。”
据说跟踪本身并不费事。那个男人上了地铁之后,没有绕道,直接回到了他那简陋的小公寓。第二代老板心下冲动,毫不犹豫地敲响了男人的房门。等男人一开门出来,还没弄清楚怎么一回事,他就咄咄逼人地上去质问:“你想对她耍什么花招?”
“我灵机一动,对他谎称,‘我是受人委托专门照顾那位女性的’,并且警告他:再也不许跟她见面!”
“这太过分了吧!”黑泽惊呆了。刚刚启程的恋爱之旅,就这样无情地被迫中止了。就好似被旁边突如其来的狂风吹翻了车。
“结果那个男的答道:‘好吧,听你的,我不再跟她交往了。其实,我正因为在她面前撒下弥天大谎,不知如何是好呢。’我再一追问才知道,原来这小子居然在绘美面前假冒东京大学医学部的学生!”
“是假冒的呀?”
“东京大学医学部的学生可还没多到满街都是呢!”第二代老板笑起来,“他还后悔地说,自己明明对政治一窍不通,却在她面前夸夸其谈。不过,他求我让他们再见最后一面,让他跟她道个别。而且他们已经约好明晚见面了。他说他不忍心让绘美一个人在那里空等,也不愿让她担心。他说明天见面时会跟她说好以后再也不见面了。现在想起来,他也算是个讲义气的规矩人。”
真相竟是如此。黑泽说完,若林绘美瞪大了眼睛,明显大吃一惊。“哎呀,那位老板的公子居然干出这种事来?”事情的意外发展令她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不过,即使第二代老板不搅这浑水,您跟那个青年可能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是假冒的东大医学部学生,而您这边呢?”
“号称翻译家呢!”她眯起眼睛,“谎言加谎言,最后连自己都不知该何去何从。不过,想不到还真有妨碍人家恋爱的人。”
“虽说没有被马踢死,但也被债务压垮了。”黑泽耸耸肩,“但是,这次多亏了这位公子,我才能找到银座男的下落。这一点还得感谢他。”
“咦,是吗?”
“因为他还记得那个男人的简陋公寓在哪里。确切地说,是那间公寓和他的房间的位置。于是我按照他的指示找到那一带,进行查访。当然,当时的公寓已经没有了,现在那里建成了一座高级公寓。房东早换人了,换成了当时房东的儿子。”
“哎呀,这么巧!”
“老房东是一个做事细致的人,迄今为止的租房合同啦、房租收据什么的,全部保存得井井有条。”
“从前的,全部?”
“是的。还有手写的账本呢。于是,我找到了当时那位房客的相关记录。”
“就算是从前的旧东西,也是个人信息呀。怎么能随便地给别人看啊?”
“嗯。”
当然,黑泽寻访到此,提出“想了解以前房客的信息”时,对方并没有一口应允。面对突然冒出来的黑泽这种态度冷淡的人,老房东大可不必热情,即使给黑泽吃闭门羹,也毫不过分。在黑泽看来,倒是可以借用金钱进行交涉,但他受不了对方那种不由分说的傲慢态度,于是改变了策略。他决定采取惯用的老办法——观察对方的生活,然后趁他不在的时候潜入他家,找到账本。黑泽立刻就查到了想要的情报,还从柜子里找到一个信封,里面藏着厚度远远超出一般男人私房钱的钞票。他顺手抽出几张,留下写明窃取金额数的纸条,这才离开。小偷和侦探,到底哪一项工作是副业,连他自己也渐渐难以分清了。
“但是,黑泽,接下来,你又是怎样找到他的?到你说的这一步,查到的不是仅仅是他的姓名吗?”
“账本上还写有他的工作单位呢!”
“那你专门找上门去了?黑泽,这趟任务完成得真不容易啊!”
“可不是嘛,真想看看交代这份任务的委托人长什么样!”黑泽说着伸出手指,指向若林绘美。
“那他究竟在哪里工作呢?”
“哦,在一家名叫‘田口广告’的公司。”
“广告代理?”
“代办广告业务。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
“‘代办广告’是怎么一回事啊?”
“当时的银座,经常有Sandwich Man。田口广告就是代办这类广告业务的。”
若林绘美似乎一瞬间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愣了一下,接着“哎呀!”了一声,笑起来。“他这个东大医学部学生,还真是个冒牌货呢!”
黑泽点头说道:“就如同若林绘美是冒牌翻译家一样。”
“下一步,”黑泽突然改变了口气,问道,“怎么办?咱们要继续吗?”
“还有下文吗?”
“我好歹辛苦了两个月,要是汇报的结果如此简单,也太对不起您了。所以,我想到了一个有趣的结局。”黑泽说道。
“看你这样子,可不像能说出什么有趣的事。”若林绘美毫不客气地说完,站起身来,“等一下哦。”她走到病床边,把耳朵贴到老伴的鼻子前确认他的呼吸,然后检查了一番周围的器具,帮他盖好被子。这才回到椅子上坐下,接着说:“离老伴用晚餐还有一些时间。快告诉我吧,到底是个什么有趣的结局?”
“您这么期待,可真让我为难啊。”黑泽摇着头说,“不过是些牵强附会的猜测。”
“不过是些牵强附会的猜测啊。”若林绘美夸张地露出失望的表情。
“我从你的故事里找到了一些关键词。”
“关键词?我的故事里有这些吗?”
“算是我自作主张挑出来的吧。比如说,你们俩在银座初次见面时都聊到了哪些话题呢?”
“话题呀,金币吧。”
“柳树啊!”
“哦,对,还有柳树。”
“柳树是植物,所以能吸收二氧化碳,制造氧气。”
“没错,你可记得真清楚,这么简单的事。”
抢我的台词,黑泽心里想着,歪着嘴说:“还有,你说他的牙齿特别白。他还说幸亏牙齿没有被打断。”
“那又怎样?”
“然后,我还要把您六十年前的回忆借用一下。”
“六十年前的什么回忆啊?啊,我上小学时迷路的那次?借给你,又能怎样?”
“在游乐园里,您会跟那位少年见面,原因是蟑螂吧?”
“才不是呢。是见面以后发现的蟑螂,他帮我一脚踢开了。”
“哦,对。那驱除蟑螂最有效的是什么?以前经常用的。”
“不是杀虫剂吗?哦,是樟脑丸吧?”
黑泽扬起嘴角,竖起大拇指:“就是它!”
“真不明白你到底要说什么,黑泽?”
“马上见分晓。然后,你们这对迷路儿童还一起吃了炭烤鸡肉,有这回事吧?”
“没错。”
“您知道木炭里含有什么成分吗?是碳元素。”
“嗯。”
黑泽稍微加快了说话的速度:“而且这对小恋人在分离的时候未能好好地告别,原因是少年去上厕所了。去小便。提起小便,那就是尿素。您知道尿素的分子式是什么吗?是NH3。N是氮素。”
若林绘美似乎已经明白了黑泽的意图,她露出愉快的笑容,伸出手掌,做了个“好呀好呀,继续加油”的手势。
“现在回到银座的话题。刚才您也说过,曾跟那个年轻人聊到过柳树。说植物能制造氧气——氧元素,还有,他的门牙。”
“氟素。”
“不错。当时可能还没有预防蛀牙的概念,但现在市面上的牙膏大多含氟。氟到底是好是坏,众说纷纭,这一点咱们暂且不管,至少没人否认牙齿和氟密切相关。”
“你可真会牵强附会。这又怎么样?都齐了吗?”
“咱们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那是因为黑泽你说得太清楚了。按照顺序,最初是樟脑丸。硼酸的记号是B吧?”
“对。硼、碳、尿素、氧、氟,连起来就是BCNOF。”
“仆の舟,可还少最后一个Ne呀。”
“Ne,就是霓虹灯。银座肯定很多吧。”
“水兵利贝,我的小舟。”若林绘美一边有节奏地轻声哼着,一边轻轻鼓掌,说,“太棒了!”
“在你所讲述的过去的记忆中,很偶然地,‘我的小舟’的元素全到齐了。”
“牵强附会。”
“奇妙吧?按照元素的顺序排列得这么完美,这是个了不起的大发现吧?”黑泽说。
“可是,黑泽,这些还不都是你硬凑出来的?什么炭火烤的所以是碳素啦,牙齿好就是氟素啦,全都是你费尽心机勉强凑出来的吧?”
“说的也是,这种事情谁都会。”黑泽承认了,“但也很有意思,对吧?”
“的确有点意思。”若林绘美这么说着,叹了口气,“黑泽,话又说回来……”
“这就要说回去了啊?不在我的大发现里多陶醉一下,不感到可惜吗?”黑泽说着,自己也笑了起来。
“不要紧、不要紧。”若林绘美也笑了,“我是说,你的汇报还没结束吧?”
黑泽从身边的包里取出一台数码相机来。
“这相机怎么啦?”若林绘美问道,“哦,对!你跟银座的那个人见了面,拍了照片?是吧?啊,快给我看看,看他变成什么样了。啊,我太紧张了。”若林绘美站起来,走到黑泽身边,凑近相机看着。
“不,”黑泽摇着头,“我没有拍照片。”
“哎呀,这点忙,让你帮一下也不算过分吧。”若林绘美嘴上发着牢骚,听上去却完全是开玩笑的口气,“关键时刻,连张照片都没有,你也太偷工减料了。”
“的确,照片是很有必要的。”黑泽说着启动了相机,并举到眼前。他面对着若林绘美丈夫的病床,四周是各种医疗器械。随着他的手指按动快门,响起一声犹如泉水溅起一般的声音,并闪过一道亮光。
“你干什么呢?试拍吗?”
黑泽操作着,让数码相机的屏幕上显示出刚刚拍下的病床的照片。然后他把相机递给若林绘美,说:“给你,好了。”
“什么好了?”
“你要找的男人。”
若林绘美脸上先是露出被蔑视后受到侮辱的不快表情,并大声说道:“你开什么玩笑?”接着她马上歪着头,坐回到黑泽对面的椅子上,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在五十年前的公寓账本上查到了在田口广告公司上班的男人的名字,他叫若林顺一。怎么样,不是跟你丈夫的名字一样吗?”
“这怎么可能?”她歪着嘴角,面部肌肉抽搐着,“黑泽,你在捉弄我吧?”
“我干吗要捉弄你?当然,这也许是偶然,可能是同姓同名的另一个人,他正好跟你五年后通过相亲结婚的丈夫同姓同名。”
“可是,我们两个人都没有察觉,这种事有可能吗?”
“你们只见了四次面,还都是在漆黑的夜晚,而且他还戴着眼罩。更重要的是,你们两个都谎报了自己的职业,尽情享受着银座夜晚的浪漫之恋,应该都处于心态不平静的非正常状态。岁月流逝,当年的记忆不知不觉被加工,多半是被美化了。那天,若林顺一可能只不过是被两个醉鬼缠上了,但他觉得如果照实告诉你,会让自己很没面子,就现编了一通谎话。之后他约你去酒吧,又被你拒绝,觉得丢了脸,于是更想虚张声势,故事也就越编越离奇。事实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吧。”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就是想讨女人喜欢吗?”
“就凭他?他那么老实本分,可不是那种花言巧语的人。”
“所以他才在结婚之后从不跟你提那段往事,不是吗?”
“有这种可能吗?通常,人们不是都会偶尔说说年轻时候的往事吗?”
“那你自己呢?在银座的那四个晚上,跟神秘男人偷偷约会,你曾跟你的丈夫提起过吗?”
若林绘美沉默片刻,回答道:“可是,我跟朋友说过‘别看我现在这么平凡,年轻时也曾有过罗曼蒂克的往事哟!’”
“他也一样。”黑泽指着病床,“我找到他以前的友人问过了。见到了三位,其中的一位告诉我,若林顺一喝醉的时候曾经向他炫耀过,年轻时,他还在当Sandwich Man的时候,曾有过像《请问芳名》一样的浪漫邂逅。”
“等一等,”若林绘美伸出手做了个暂停的动作,“让我冷静地考虑一下。你是说,我家老头子,他至今也没发现我就是那位冒牌翻译家,是吗?”
“大概是吧。”黑泽回答,“他现在若能听见我们的这番对话,一定也会大吃一惊。”
若林绘美转过身,看着病床。
“喂,老头子,这是真的吗?太令人难以置信了吧!”
躺在病床上的丈夫一动不动。黑泽一直盯着病床,一脸正经地说:“还是刚才我那番化学元素符号的精彩推理更让人惊讶吧!”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表,说,“时间也快到了,最后,还有一点。”
“什么?”
“刚才我说过了,这次完成您交代的任务,我没花什么大力气,因为这不是一件很难的任务。”
“那很不错呀。”若林绘美笑着回答,但她的心思似乎完全不在黑泽这边。她站起身来,心神不宁地在病房里走来走去,像是在自言自语: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啊,到头来,我还是跟银座的那个年轻人结婚了?
“于是我想,既然都开始了,不如把您的那段初恋也调查一下吧!”
“啊?!”
“就算是给您的特别服务吧。我找到六十年前的那个游乐园,去实地考察了一番。那里的大多数设施早已更新换代,管理楼也焕然一新了”
“那当然了。不过你真的去了,就你一个人?”
“了不起吧!”
“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想,说不定能找到六十年前那个迷路的孩子。”
“怎么可能?肯定什么痕迹都不剩了啊。”
“其实以前的管理楼还在,现在成了资料馆,虽然那幢木头房子已经破旧不堪了。”黑泽接着操作数码相机,随着轻快的电子音,画面上显示出半个月前拍下的照片,“您看得清楚吗?”
“看什么呀?”
“老管理楼的墙壁。”
“墙壁?”
“最初委托我调查的时候您不是说了吗,两个迷路的孩子在管理楼的墙上涂鸦。我找到了那里,一看,确实墙上画满了合欢伞。”
“真的?”
“考虑到十岁小孩的身高,很容易限定范围。当时你们是用尖石头划上去的吧,没有消失,还清清楚楚地留在墙上呢。”
“骗人的吧?”若林绘美再次走到黑泽身边,探头朝相机屏幕望去。
“当时我也忍不住笑了。您看,‘绘美’这个名字旁边写的是什么,能看得清吗?”
“六十年前的东西,怎么可能看得清。”若林绘美刚说完这句,表情就僵住了,她“啊”地惊叫了一声,看着黑泽的脸说,“这怎么可能?”
黑泽操作着相机按键,把照片放大。若林绘美探头看去,或许她已经在心里想象着画面上即将出现的名字了。她伸出去的手指微微颤抖着。
“我也说不准,可能只是凑巧,但也有可能是‘It's a small world’。如果是后者,那您其实一直乘坐在这个男人的……”黑泽伸手指向病床,“乘坐在他的那艘‘我的小舟’上。”
过了一会儿,若林绘美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可真是……我这心里头不知道是高兴呢还是失望,真是难以言状。我这么珍贵的记忆,好像全被他破坏了。”接着她又指着相机上的照片说,“啊,你看,这把伞,从这个方向看好像一只小舟呢!”她脸上的表情变得柔和,接着,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下来。
黑泽站起身来,说着“不管怎么说”,把一个信封放到了小桌子上,“这里写着调查费的汇款账户。”说完,他起身快步离开了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