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ANGOSCIOSO SPIEGANDO……/不安渐次蔓延地…… 04

进人七月以后,交响乐团的声部练习开始了。各声部的音还没有稳定下来,所以大老的钢琴独奏还不会加入,练习时也由橘讲师代理弹琴。说到代理,钢琴也一样是代理的,柘植彰良在演奏时,几乎都使用他专用的史坦威钢琴。这架史坦威钢琴是配合柘植彰良的体型、手指长度、打键强度而制作的特制品,被称为柘植彰良钢琴。这是全世界仅此一台的逸品,价值无从估计,因此只有柘植彰良本人可以触摸它的键盘,今天橘讲师使用的是山叶的平台钢琴。

乐团首席的角色是统合整个乐团,但协奏曲的情况,还要再加上钢琴。首先让乐团整体的音调合了,然后再加入钢琴,进行合奏。不过以柘植校长为主的这首协奏曲,钢琴会在正式登台前一个月加入练习,所以必须事先把交响乐的部分完美演练好,这样无论钢琴独奏如何表现,乐团都能够当场配合。

我最担心的就是这里。只剩下两个月而已,我能够统率这个乐团吗?

史特拉第瓦里的出借禁止令尚未解除,能够拉奏那把乐器的愉悦也被剥夺了,我实在是无法涌出力气去面对这样的难题。

总共五十五名的演奏者集合在练习室里。包括雄大和友希在内,有好几个认识的人,但大半都是初次认识。不,长相当然认得,但我不知道他们的音乐是什么样的风格。都已经四年级了,基础当然没问题,所以应该没有技巧糟到可怕的人,或是前卫艺术家混在里面,但取而代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和特色。要让他们收敛这些突出的部分,与其他人的音乐融合在一起,酿造出交响乐团的音色——这就是调合,但是面对底细不明的他们,我却只感觉到不安。

另一个令我担心的是选曲。

拉赫曼尼诺夫的《C小调第二号钢琴协奏曲》。这是让协奏曲作家拉赫曼尼诺夫一跃知名的首屈一指名曲,也是俄国浪漫派的代表作。它纤细而优美的旋律广为人知,但钢琴独奏不必说,交响乐部分也一样要求高超的演奏技巧,是一首艰涩的曲子。所以充斥着整首曲子的紧张感,除了曲调本身以外,亦来自于包括钢琴独奏在内的所有演奏者的紧张。

一八九三年,拉赫曼尼诺夫在莫斯科大剧院上演歌剧《阿列科》,以新进作曲家的身分华丽出道。然而四年后,他在圣彼得堡初演的《第一号交响曲》却被评论家批评得一无是处。贫嘴薄舌的辛辣词语、甚至波及作曲家自身性格的几近中伤的批判,足以让精神尚不成熟的拉赫曼尼诺夫陷入神经衰弱。忧郁症与精神耗弱,再加上当时刚结束与情人安娜·欧娜塔斯凯亚的恋情,这使得拉赫曼尼诺夫益发丧失了创作的热情。笑容从他的脸上消失,他完全无法构思出任何曲子,甚至辞掉了歌剧团的指挥工作。

担心他的亲人透过朋友介绍,安排托尔斯泰劝导他。说到当时的托尔斯泰,他是代表俄国的大作家,拉赫曼尼诺夫也对他敬畏有加,因此众人认为托尔斯泰是将他拯救出绝望深渊的最佳人选。然而拉赫曼尼诺夫与这位大文豪的初次见面却以最糟糕的形式落幕了。拉赫曼尼诺夫在托尔斯泰面前表演他的新曲《命运》,然而听完之后,这位作家笔直地看着拉赫曼尼诺夫的眼睛说:“这种音乐,你以为有谁会欣赏?”

拉赫曼尼诺夫沮丧得更厉害了。食欲减退,肉体方面也濒临危险水平。就在这个时候,拉赫曼尼诺夫遇到了尼可莱·达尔医师。当时欧洲正值弗罗伊德主要著作出版的时期,心理疗法大为流行,达尔医师也是专门以催眠疗法治疗精神官能症的医生,在俄国开业。拉赫曼尼诺夫开始接受达尔医师的治疗,催眠疗法发挥效果,他逐渐恢复平静与自信。就这样,他在一九〇一年完成了《第二号钢琴协奏曲》。

这首曲子会受到大众的喜爱与佳评如潮,旋律之优美和壮阔固然功不可没,更重要的是因为整首曲子弥漫着世纪末俄国的氛围。从不安与绝望沉滞的第一乐章,到革命的兴奋与欢喜爆发的第三乐章,乐曲的结构,就宛如预言着接下来勃发的俄国大革命。

我看好时机站起来。

以肌肤确定众人的视线集中过来后,我用开放弦拉出第一音,众人配合发出的音开始调音,喧闹的混沌音符逐渐变成同一个音阶,但是其中却只有一个特别突出的不协和音。是雄大的小号。

这么说来,我们虽然同系,我却是第一次与雄大待在同一个乐团。我听过雄大的独奏,他的音特别活泼,但节奏正确,是处在跃动与崩坏的境界线般的演奏。那很有雄大的个性,我很欣赏——但是他的音能融入这个乐团吗?

就在不安隐约掠过胸口时,这个乐团的指挥现身了。

演奏家系导师,江副副教授。他穿着T恤配外套,打扮很率性,但上头的长相看了令人生腻,就连用手指梳理头发的动作都显得猥琐。成天巴在校长身边的狗腿须垣谷教授也没有人望,但这个江副副教授更是万人嫌。

会说得这么苛,大概是因为我讨厌这个教授。在校内私底下批评柘植校长是老害的那种狡猾;还有明明对教授的位置哈得不得了,想瞒又瞒不住的马虎;以及不晓得是不中意我哪点,动不动就对我找碴的死心眼。我听说我无法参加比赛,都是因为这家伙在推荐会议上打压我。而这样的我现在却在这个荣誉的乐团担任首席,被指派为指挥的副教授心中作何感想?

不出所料,江副副教授看也不看我,一下子就走到初音率领的大提琴部前。

“自我介绍……我想免了吧,大家当然都认识我,你们我也大概都认识。虽然也有一些让人疑惑怎么会在这里的脸孔,不过既然都被选上了,也无法变更。我就相信你们都是一时之选,我也全力以赴吧。”

挖苦与傲慢绝妙的调配,居然是乐团初次集合的开场白,真教人甘拜下风。我听见身后有人用他听不见的音量砸舌。

橘讲师无动于衷地转向钢琴。

指挥棒一举起,空气顿时紧张起来。橘讲师的双手覆上键盘,接着弹奏出和弦。模仿俄罗斯正教教堂的钟声的徐缓连打持续着,逐渐转为渐强。然而很抱歉的是,那与下诹访美铃弹奏的《康帕内拉》的钟声相比,更要贫瘠而且肤浅。虽然如果才一开始练习就弹出下诹访美铃那种音,一样教人头疼。

钟声结束,即将进入合奏的导入部时,指挥棒很快地往旁边大大地一挥。

“不行,再一次。”

钢琴再次连打。小提琴部蓄势待发。

阴郁的导入部迎向顶点,提示主题。然后合奏总算即将开——

“停,从导入部再一次!”

这次从小提琴开始。可是指挥棒又在同一个地方敲打谱架。

“喂,那边的小号!你一个人冲什么冲!”

雄大的脸瞬间垮了下来。我的不安成真了,雄大的节奏与乐团格格不入。

“你懂不懂调和的意义啊?呆瓜。好了,再一次啊。”

简慢而粗鲁的言词。要是这样就能搞好他说的什么调和,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轻松的事了。想必监狱还是收容所的交响乐团,一定能够演奏出无比调和的交响乐曲吧。

接着江副连续骂了三次,到了第四次,他的声音变成了尖叫。

“给我差不多一点!这次连笛声都不对劲了。喂,右边的单簧!还看,就是妳,这个白痴!”被指名的友希蹙起眉头。一点小失误居然被念了三分钟之久。被那绝对称不上动听的嗓音不停地责骂,全员的表情皆一片阴沉。就连一向顶着朴克脸的舞子都毫不掩饰她的不悦。

接着换我中箭了。

“喂,那边的第一小提琴,你是不是坐错位置啦?还是你明知道首席的任务,还硬是要赖在那里?应该要领导乐团的你第一个走音是要干嘛?你想毁了这首曲子吗?那种水平居然拉史特拉第瓦里,根本就是暴殄天物。你怎么会坐在那种地方,实在是教人匪夷所思。你到底是在甄选会使了什么魔法?是用什么催眠术骗了校长的?”

结果两个小时的练习,能够演奏音乐的时间不到一半,剩下的一半全是在听江副那令人感激涕零的指导。江副离开后,放下乐器的团员们脸上净是疲惫与厌恶。

“谁啦?居然挑那种王八蛋当指挥。”

首先发难的一样是雄大。

“被他那样搞,本来能团结的都会被他破坏光了。”

舞子没有看雄大,回应他的话说:

“定期演奏会的指挥是演奏家系导师的职务,这是长年来的惯例啊。可是在埋怨之前,你也稍微冷静一下怎么样?你抢拍是事实,而且直到最后拍子都跟大家不合。”

“喂……妳给我等一下。”

“雄大,你可不可以少说两句?”旁边的筱原警告他。

“你说什么!”

友希别开脸去。那张苦涩的表情在说:又开始了。初音也是,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没事的——我向她点点头,可是……。

事情大条了。什么调和,这个乐团演奏出来的全是不协和音。就算今天是第一天练习,可以把标准放宽些,问题还是太多了。然后最可怕的是,领导这个乐团、为乐团和那个人格可敬的指挥担任沟通桥梁的,竟是我的职务!

我向众人宣布解散,步伐沉重地离开练习室。心情荡到了谷底。

然而就在这时,我听到一道吼声,将我低迷的心情一扫而空。

“你这个背叛者!”

“没有什么背叛可言吧,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偏袒妳啊。”

“既然你是这里的讲师,支持身为学生的我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

“嗯,妳确实是学生,可是她对我来说一样也是学生啊。而且妳有器乐科的教授一对一指导妳,系主任也会给妳建议,还有身边的同学为妳加油,可是她只有一个人,孤立无援。”

“反正你一定是被她拿着成堆钞票收买了吧?喏,看你又要怎么辩解?”

“无论事实如何,既然妳这么深信不疑,不管是辩解还是解释都没有意义吧。不过我也有句话要说。”

“什么?”

“把自己的不幸归咎在别人身上是很容易,但安乐也是一种脚镣,会把入钉死在原地。”

“少在那里鬼话连篇了!”

我被那激动到了极点的吼声吓得僵在原地,结果下诹访美铃气势汹汹,几乎要把门踹破地冲了出来。

“什么、什么音乐是用灵魂演奏的!那种精神论去吃屎吧!”

我要撤销对她的“小富士子·赫明”的称呼。那副模样根本就是个女野人。

暴怒的女野人看也不看我一眼,消失在走廊另一头。我战战兢兢地探头看教室,只见岬老师正若无其事地在看乐谱。

“噢,城户同学,怎么了吗?”

“老师才是……没事吗?”

“唔……果然被听见了啊。没想到她音量这么充沛,她只弹琴会不会太可惜了?去挑战一下声乐或许会满有意思的。”

“她怎么会气成那样?”

“噢,她没有拿到朝比奈钢琴大赛的第一名,一定是不晓得该把怒气往哪里发泄吧。可是嗳,如果她吼一吼就能气消就好了。”

“就会给人添麻烦。”

“不,我一点都不介意。下诹访同学对我的责骂几乎都文不对题,所以我一点都不受影响,没有任何伤害。”

岬老师说,又继续看乐谱。那是拉赫曼尼诺夫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

“老师,你怎么会在看那份谱?”

“我也喜欢拉赫曼尼诺夫,这样的回答能满足你吗?不过是真的唷。坦白说,接到临时讲师的工作时,我会二话不说就答应,完全是因为这里的校长是那位拉赫曼尼诺夫名琴手柘植彰良。身为现代钢琴家,没有人能够忽视他的拉赫曼尼诺夫。如果作曲家本人听到他的演奏,或许甚至会起立鼓掌唷。”

毫无心机,天真无邪地大力盛赞的那张表情,简直就像一般粉丝。看着看着,我灵机一动:“岬老师,三天前乐器保管室的大提琴失窃的事……”

“哦,我听说了。须垣谷教授好像成立了调查委员会,正在努力调查呢。”

“老师对那件事有什么看法?”

“看法?唔,我是不晓得怎么会成立调査委员会,不过我个人觉得应该交给警方处理才对。毕竟那可是史特拉第瓦里,不是一般乐器,那是文化遗产啊。”

“老师没有听到窃案的详情吗?”

“我只是个临时讲师,是跟理事会或教授会都无关的轻松身分。”

“那正好,请老师跟我一起来吧。”

“咦?等、等一下!”

“别管那么多,跟我来一下嘛。”

我抓住岬老师的手臂,有些强硬地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没有用力抓他的手掌或是粗暴拉扯,希望他能当成是对同样的演奏家最起码的顾虑。这么说来,岬老师除了手中拿着东西的时候以外,不是交环着双臂,就是手插在口袋里,随时保护手掌。

“你要带我去哪里?”

“学生碰上困难的时候伸出援手,是教育者的职责。”

“你碰上什么困难了?”

“谁能断定那个偷走了大提琴的窃贼,接下来不会偷走小提琴呢?”

这有一半是谎言。

除了拉小提琴以外,我还有一项长处,就是我很有识人之明。不管表现得多聪明,或是伪装得多迟钝,我都不可思议地能够看穿那个人的知性。所以我在过去的人生中没有走偏得太厉害,也是因为我一直跟随着直觉认为是对的人。而直觉告诉我,现在应该把岬老师扯下水。

我去就是了,至少放开我的手吧——岬老师说,我这才放开了他。

“人不可貌相,你很强势呢。那起大提琴窃案有什么问题吗?”

我一边走,一边把我所能得知的一切窃案详情告诉岬老师。亲眼目击的部分很少,大部分都是得自于初音的叙述,不过我没有夸张、省略或是推测,而是据实转述。

“咦,完美密室!这太神秘了。倒是事情发生在三天前对吧?那么到今天为止,有几个人进入现场了?”

“我想应该只有须垣谷教授和保全公司的人。本来可以借出的乐器有四、五把,但案发后都禁止外借了。”

“换句话说,现场还没有被践踏得太厉害呢。保全体制有变更吗?”

“警卫增加成两名。”

“只有这样?哦,一个守在保管室里面是吧。”

“不,两个都站在门口。据说是如果待在里面,万一又发生相同的事,那名警卫会遭到怀疑。”

岬老师闻言,一脸为难地搔了搔头。

“唔……。嗳,出了意外,将检查功能加倍,是每个人都想得到的一般应对方法,可是……”

“那样不行吗?。”

“苹果为什么会从树上掉下来?”

“咦?”

“因为有强风吹过、或是树枝变脆弱了,这些都没有错,但都只是间接原因而已,真正的理由是苹果受到重力作用,这才是主因。所以无论是补强树枝还是抵挡风吹,苹果会掉下来的时候还是会掉下来,那些措施不可能是根本的解决之道。这种情况,最有用的方法就是阻断重力,但这是办不到的事,所以才当做苹果会掉下来是理所当然之事,在底下设置护网。我的意思你明白吧?”

我频频点头。

我们来到了保管库。隔着中间的门,左右站着两名个子魁梧的年轻警卫。那名中年警卫一定被调走了吧。岬老师出示职员证,才被允许使用卡片阅读机。

“好像没被清扫过呢。”

“嗯,教授说暂时还要保持现状。听说他,整天关在这里面进行调查。”

“这样啊。原来福尔摩斯先生已经看过了,那么应该很难找到新的证据吧。”

我将窃案发生后教授向众人披露的推理,还有舞子加以粉碎的反驳都说给岬老师听。

“神尾同学是那个吹双簧管的?嘿,她是个很讲求逻辑的人呢。”

“或者说,是教授的推理破绽百出。不过大家好像都满怕舞子的那种个性,不敢亲近她。”

“太可惜了。交朋友的时候,比起重感情的人,重逻辑的朋友更有益;比起吹捧迎合的人,愿意提出警告的朋友更宝贵呢。话说回来,这里愈看愈是个完美的密室呢。警卫说的金库,比喻得恰如其分。”

岬老师到处查看天花板和墙壁,一会儿后,走到放置失窃大提琴的地点。高至胸部的架子上,只有那里出现了一块空缺。看着那块空白,我感觉好似连心里面的空洞也愈来愈大。

“唯一可惜的是室内没有监视器。如果室内有监视器,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吧。”我说。

“这也难说。虽然不是学刚才苹果的比喻,可是不论防范得有多严谨,保全设备有多齐全,也不一定就百分之百安全。只要有人想偷,那个人就会绞尽脑汁,设法找出保全的漏洞。”

岬老师蹲下身来,望向油毡地板。

我赫然一惊。因为岬老师的眼神变得宛如冷酷的科学家,完全看不出丝毫平日的温和。

这个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一会儿后,老师修长的手指从架子正下方慢慢地捏起一小块东西。是约指甲尖大小、半透明的平坦碎片。形状不平整,有一点白浊。

“架子正下方是死角,所以教授也遗漏了吧。”

“那是什么?”

但是岬老师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对那块碎片注视了半晌,然后轻轻点头,慎重地把碎片用手帕包起来。

“老师?”

岬老师没有回答,继续行动。他盯着地板,首先朝架子的平行方向移动,走到尽头后,往旁边挪动约三十公分,又折返回来。重复约五次之后,这次以垂直的方向,又做了相同的事。换言之,他以正确描画棋盘格般的动作,把整片地板都搜索了一遍。

然后他在某个地点停下来,挺直身体,又将两块相同的碎片包进手帕里,不过形状和大小都不尽相同。

“教授在窃案隔天公开的空想般的推理虽然被神尾同学一笑置之,但我觉得相当耐人寻味。”

“咦!难道老师要相信那种荒谬的推理吗?”

“说它荒谬太过分了。把人藏在低音提琴里,然后躲在门后,潜伏在发现者视线的死角……。我记得以前好像读过这种诡计的推理小说。教授很熟悉古今海内外的推理作品吗?”

“教授说他以前本来想要当刑警。听说他父亲是爱知县警的副本部长。”

“真的吗!……太厉害了。可是结果他还是选择了音乐之路呢。”

“不,看教授的样子,他似乎到现在仍依依不舍。”

我这么说,岬老师瞬间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沉思下去。

“唔……嗯,是啊。会有不同的志向,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吧。不,谢谢你,我差点就变得目光狭隘了。”

“呃,老师这是在说什么?”

“哦,抱歉,是我自己的事……。好了,那么我们撤退吧。要是待得太久,可能会引来警卫不必要的怀疑。”

“已经……好了吗?”

“嗯,已经可以了。”

“可是连十分钟都还没有调查到耶。哪像教授,他好像在这里关了整整半天呢。”

“他一定是热爱犯罪调查吧。可是既然教授都那么热心地调查过了,我们能有新发现的机率就近乎绝望了。喏,顶多只能找到这点小碎片。”

“难道……老师知道那是什么?”

结果岬老师责备似地瞥了我一眼。

“你怎么这么急性子呢?突然把人拖过来,然后叫人家调查,又问有没有什么发现。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然后他转过身,往门口走去。

可是我眼尖地瞥见岬老师在转身之前,嘴角忽然微微扬了起来。那种嘴唇的形状我看过好几次,是明知道真相,却说“乐趣应该留到最后”,卖关子吊胃口的坏心眼形状。

刚才的短短几分钟,还有那半透明的碎片,究竟让他掌握到什么了?

一股无以言喻的敬畏与期待让我的好奇心几乎快爆炸了。我无论如何都想打听出来,追上离开保管室的岬老师。

老——就在我要开口的瞬间,另一道声音盖了上来:

“岬老师!原来你在这里。”

须垣谷教授从另一头现身了。看他气喘如牛,似乎是一直到处在找岬老师。

“老师,你去了保管室?”

“是的。”

“嗳嗳嗳,那些现在都先延后、先延后,有件事我要跟你商量一下。”

“找我商量?可是我现在跟学生……”

“嗳嗳嗳,我的事是第一优先,是最重要事项,非常紧急。啊,同学,不好意思,有事晚点再过来,岬老师现在有火急的要事要处理。”

教授话一说完,便一把抓住岬老师的手臂,想要把他拖回他来的走廊。岬老师急忙在原地站定。

“请等一下,教授,你那边的事需要很久吗?”

“是的,事情非常严重,而且很重要。”

“这下伤脑筋了,等一下就是我为数不多的上课时间了。”

“那种事——”不重要——须垣谷教授应该是想这么说,但好歹是把后半段的话咽了回去。

“——不必那么准时也没关系吧。音乐学的课,还有棚桥老师可以代课啊。”

“棚桥老师今天休假,不巧的是,替补球员只有我一个。而且目前进度已经落后了四个单元,如果不在这个月赶完,上学期的课程会有危险,必须快点赶上进度才行,这么提醒我的也是教授你啊。”

呜呜——教授皱起蜃。

“……还有几分钟上课?”

“再长也只剩下五分钟吧。”

“没办法,那我就长话短说吧。可是这里……”

教授左右张望,看了看走廊两边的教室,但里面都已经有人了,找不到可以密谈的房间。他频频瞄我这里,显然是嫌我碍事。哼,我就偏不走开。

“教授,我差不多……”岬老师才说到一半,教授居然扯住他的手臂,冲进眼前的男厕。

“你可以走了!”还不忘对我丢下这句话。

可恶,一定是躲到马桶间里面去了。就算呆呆地跟进去,肯定也只会被撵出来。

可是也不是没有方法。我祈祷着里面没人,悄悄溜进了隔壁的女厕。这栋校舍的练习室隔音非常完善,但其他空间却没有什么隔音效果可言,厕所也是,隔着一道墙,甚至可以听见隔壁间的对话,但是只使用二楼豪华教职员厕所的教授们是不可能知道的。

也因为快上课了,女厕没有人。好,太幸运了!要是被发现我在这种地方偷听,就算被指控为变态,也无从申辩。

把耳朵凑近墙壁后,两人的对话声便传了过来。

“需要那么急吗?”

“说是重大事件也不为过啊。岬老师知道我们大学的姊妹校伊利诺伊州立医大吗?”

“嗯,不过只是听说过名字。记得现任校长甫一就职,就与那所大学合作进行音乐疗法领域的研究,所以两校才会结为姊妹校。”

“没错,正是如此。然而前天呢,那里的大学职员因为持有大麻的嫌疑遭到警方逮捕了。好像是大量窃取校内药局保管库的大麻,透过网络贩卖给校外的第三者……。可是就算是这样,大学里怎么会有什么大麻呢?”

“美国的一些地方,还有加拿大、以色列等国家,是允许将大麻应用在医疗上的。像是促进末期艾滋病患者的食欲、或是癌症的安宁缓和照护,这部分的研究也十分兴盛,与一般的大麻有所区别,称为医疗大麻。”

“原来……是这样啊。”

“可是伊利诺伊医大的丑闻怎么会这么重要?就算是姊妹校,也跟我们没有直接关系吧?”

“警方逮捕嫌犯后,在大学与嫌犯家中进行搜索,从该职员的计算机查到了顾客名单。然后……然后那份名单里面,好像有我们爱知音大的相关人士啊!”

我差点惊叫出声。

“本校的相关人士?那么还不清楚姓名啰?”

“说是顾客名单,好像也将姓名暗号化了,不过寄送地址之一是我们学校。”

“也就是说,有人透过电子邮件订购大麻,在校内取货的可能性很大啰?”

“没错,没错。”

“可是美国寄来的邮件不会很引人注意吗?收件人的名字也是。”

“不,不只是伊利诺伊医大,为了招聘外国教授还有提供留学信息,学校每天都会收到好几封航空邮件,电子邮件的数量更是庞大,而收到的邮件也不会一一检查或记录。”

“那么要查出收件人也不是件易事了呢。请教一下,与那所大学有交流的,只有本校职员吗?”

“不……两校往来已经很久了,不只是教职员,似乎也有不少学生之间的私人往来。即使只限于信件往来,也不请楚有多少数目。”

“原来如此。话说回来,这个货源还真是万无一失呢。如果是大学使用的医疗大麻,纯度应该很高,供给也十分稳定。而且卖方一样是大学人员,遭到密告的可能性也很低。比起向街上的不良外国人高价购买,更要安全而且价廉。”

“供给稳定?”

“因为有固定数量的大麻做为治疗用途而供给。大麻具有止痛和镇定作用,比方说在美国,慢性疼痛的病患,有近一成的比例使用大麻做为治疗之用。大麻的副作用很少,与其他药剂相比,制程相对容易,而且廉价。”

“可是大麻毕竟还是毒品吧?”

“比起伦理,更重视实益吧。而且对于目前仍然没有有效治疗药物的罕见疾病或难治之症,大麻似乎也被证实了具有疗效,所以也不能一概说吸食大麻就是犯罪行为。大麻当中的药效成分arachidonoyl glycerol也被视为有效的肥胖治疗成分,大麻会在肥胖大国的美国受到需要,或许也是当然的。”

“……岬老师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

“我有个朋友是罕见疾病患者。可是教授,这种消息怎么会传到学校这里?就算是警察厅传来的消息,感觉警方也不太可能把正在调查的案情透露给当事人的大学知道。”

“校方还不知道,这是我只对你一个人透露的消息。”

岬老师沉默了一会儿。

“岬老师不问我为什么会知道吗?”

“应该不是什么授教希望别人打探的理由吧。”

“对,没错。我想岬老师已经听说了,家父是爱知县警的副本部长。这次的事就像你猜到的,是警察厅向爱知县警提出査询。我想最近就会有县警,或是辖区的中区员警署前来侦办。可是家父对我说,如果可能,最好在警方行动前先找到嫌犯,劝他自首。本来的话,透露案情当然是不能原谅的行为,但家父是考虑到我在校内的立场。如果现在这个时机校内有人遭到逮捕,校誉将无可避免蒙上阴影,而亲人是警方人士的我,立场也会十分微妙。可是如果嫌犯投案自首,就能把影响减少到最小。”

教授会说“这个时机”,确实情有可原。今年以来,已经连续发生了好几起大学生持有毒品的事件,而闹出问题的大学为了收拾残局、解决问题,皆搞得焦头烂额。东京、大阪、横滨、福冈——愈是平日高唱大学自治,痛恨警方权力介入的大学,丑闻爆发后的处理手法愈是遭到严厉批。听说遭到撤换以及向各界低头赔罪的人,数目不下一两百。想想少子化造成的大学生候补人数减少,以及长期化的不景气,有多少丑闻,就代表减少了多少新生。正因为如此,每一所大学都绷紧了神经,避免学生惹出事端。

“我了解状况了。可是为什么教授要把这么机密的事告诉一介临时讲师的我呢?我觉得应该去找更有决定权的人、比方说找校长商量才更妥当啊。”

“啊,不,其实我本来也想这么做……可是奇怪的是,家父指名要我来找你。他说你们大学应该有个叫岬洋介的人,去请他帮忙。请问,老师是认识哪位警界人士吗?”

我兴致勃勃地竖起耳朵,却没能听到老师的回答。

“我没自信能派得上用场呢。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咦?啊,当然可以,完全没问题。毕竟这事来得太急了。可是请老师千万不要泄露给其他老师知道啊。”

“我明白。那么教授,时间差不多了,我得……”

“噢,是啊是啊,我都忘了。不好意思占用你的时间,那么万事拜托了。”

不知不觉间,已经变成了“万事拜托”。该说是厚脸皮还是狡猾,这个人一定就是靠着这样的手段,才能爬到今天的地位吧。

好了,该听的都听到了,剩下的就是离开的时机了——我正这么想,却被先发制人了。

“出来吧,城户同学。我知道你在附近。”

我就像个恶作剧被发现的小孩子,缩着脖子来到走廊。岬老师一脸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

“老师怎么会知道?”

“可别小看演奏家的耳朵。是脚步声。你走路的时候有点拖,特征十足。”

简直跟狗一样——我正自佩服,一只竖得高高的食指伸到我的眼前。

“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事千万不能说出去。要是被大家知道了……”

“会天下大乱呢。”

“不,我不是担心那个。团员已经为了大提琴失窃的事而人心惶惶,这件事有可能让他们更加不安。”

“咦?是担心这边唷?”

“要不然还有哪边?现在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扮演好首席,统合整个乐团,至于大提琴是怎么被偷的、谁染指了毒品交易,都不是重要的事吧?”

“可是这两件事都是不折不扣的犯罪啊。”

结果岬老师忽然变得一脸困惑,就好像在犹豫是否该说出会刺伤我的话一样。

“法律条文姑且不论,什么是犯罪、什么不是犯罪,然后是轻罪还是重罪,实际要去决定这些,并不是件易事的。”

岬老师到底想说什么?我正在疑惑,他忽然放柔了表情。

“我的意思是,你有你的优先级。除了定期演奏会以外,你当然还有自己的功课要顾吧?你现在在练什么曲子?”

“呃……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

“哦,是首大曲子呢。那么你更应该没空去管什么警察办案了。不管是密室还是大麻,你都暂时忘掉,专心拉奏吧。这是你的职责,了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