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女伶与小提琴 第一章
“接下来若是弄丢了重要的东西,就去北方的城堡找找看吧。矗立于白蔷薇花园中的古老城堡。务必小心,不要触碰到囚禁于城堡塔中的黑蔷薇诅咒。”
一八八四年十一月十八日——
晚秋的伦敦笼罩于浓雾之中。这座古老都市的东侧,被称作帝都垃圾场的贫民窟——东区一带,拜浓雾所赐,脏兮兮的街道外观也稍微上相了些。马车及货车来往的车轮辗轧声、小贩的叫卖声,加上醉鬼的吼叫——虽然是每天一成不变的喧嚣吵杂,却总令人觉得有如脱离实体的亡灵一般。由骨瘦如柴的盲眼少女口中纺织出来的神秘神谕,也是那些亡灵之一。
在脏乱的小巷中,一名少女盘腿坐在空酒桶上,破旧的灰色外套下露出一截蓝色裙子。遭煤烟熏成黑色的头发,事实上在洗头后的几天内是美丽的白金色。然而,现在修剪齐肩的头发不但失去了光泽,还四处乱翘。朦胧的淡蓝色双眸在她气色不好的小脸上,缓缓眨了眨。
接受神谕的,是看起来与城堡或蔷薇完全无缘的少年。年约十四。矮胖的身上穿着到处是补丁的格子上衣和长裤,上次梳他那一头砂砾色头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只见他直眨着惺忪睡眼,长满面疱的脸上总有种像蟾蜍般目中无人的神情。
“重要的东西在城堡里啊。”他像是半信半疑,表情迟钝地嘀咕着。
另外还有两名少年围着坐在木桶上的女巫,他们比面疱少年小了两岁。一个是衣着破旧但干净整齐的栗发少年,肤色白皙,看起来性情文静。他挺直了背脊,一脸专注地听着少女说话。
至于在他旁边大打呵欠的红发少年,虽然个子比其他两人矮小,却神气十足,只是少了点稳重。从刚才开始,不是跺着脚,就是双手交叠快速地绕着十指,一刻也静不下来。奔放的生命力令他的绿色双眸闪闪发光,衬托出他瞬息万变的表情。
“安迪要去城堡?”
打完哈欠,红发少年假装大吃一惊。
“就算是童话故事也绝对不可能,不可能就是不可能啦。城堡的守卫怎么可能放这种家伙进去?”
“你少蠢了,所谓的预言就是比喻啦。城堡是指装满财宝的富翁豪宅,黑蔷薇是指财宝。”
“蠢的人是你吧?在这种火车跑来跑去,电报满天飞的科学时代哪有什么预言!那你说,黑蔷薇诅咒又是什么意思?”
“是有来历的财宝……吗?”
“那种东西才没你的份。”
“闭嘴,罗唆萝卜!”
“不准叫我罗唆萝卜!”
“罗唆连恩,红萝卜头连恩。”
面疱少年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一把抓住气得满脸通红的年轻友人——连恩·麦坎的红发。连恩大叫要他放开,挥开手并瞄准他的膝盖后方,正要踢下去的时候却被躲开了。
这两个人直到最近都还为了某件案子搭档合作,因为太了解彼此的动作习惯和体能,也就无须顾忌,往往从口角发展成扭打在一起的情况。两人握紧拳头,滴水不漏地摆好架势,互相瞪着对方。这时突然一道不知所措的声音插进两人之间:“喂……喂,我突然想到一件事。”
是栗发少年。他成功吸引朋友们的注意之后,松了口气继续说道:“说到黑蔷薇,之前有个上报的小偷也叫这个名字对吧?”
“黑蔷薇大盗!”
连恩整个人跳起来大叫道。
黑蔷薇大盗是潜入梅菲尔的豪宅偷走宝石,真实身分不明的窃贼。
大约在两个月前九月中旬时,他偷走了梅多兹男爵夫人的蓝宝石戒指。十月,夺走了迪亚兹伍德侯爵家的秘宝,有“拂晓少女”之称的红宝石。虽然在宝石被盗走的保险箱中也藏有其他许多高价的宝石饰品,却都平安无事,现场只留下一张卡片。卡片有名片大小,白底上绘有一朵黑色蔷薇,这就是“黑蔷薇大盗”的称号由来。
警方的搜查陷入困境,纵使迪亚兹伍德侯爵家提供了一千镑的赏金,但别说是逮捕犯人了,连宝石的下落也没有任何线索。
报纸详尽地报导了这件案子——话是这么说,被挖出来的都只是被害人的内幕罢了。读者投书也如雪片般飞来,对黑蔷薇的卡片涵义或是窃贼的真实身分提出种种论点。根据线索看来,黑蔷薇并不是有什么便拿什么,而是只盗走其中最为出色的宝物。巧妙的手法及谜点重重的卡片,一切的一切加起来仿佛小说情节般激起了世人的兴趣。
安迪得意地笑着,搓了搓下巴。
“说不定是要本大爷直捣黑蔷薇的藏身处,然后抓住窃贼去领一大笔赏金的意思。”
“你一个人怎么可能办得到?福尔摩斯先生一定——”
连恩说到一半闭上了嘴,因为他平常就坚持自己不信占卜也不信预言,要是在这里被套出话来怎么得了,于是便一脸固执、装模作样地说:“那种事光想都觉得蠢。”
“你们全都是笨蛋。”说这句话的是坐在木桶上的少女,她声音尖锐地问道:“我很冷,快一点,下一个是谁?”
“卡莱特吧。”
栗发少年被安迪推着肩膀,走上前来。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便士铜币,放到年幼女巫的手上。
少女用手指确认铜币的大小和雕刻后微微一笑,将硬币紧握于手中,接着闭上眼睛,头一歪,上半身开始摇晃起来。
连恩大叹一口气表示他的不耐烦,接着又开始玩起手指体操的游戏。嘴巴一张三口地数着一、二、三,一边用脚打着拍子,就算被安迪骂了句“吵死了!”也不管。就在他数到二十的时候,盲眼少女的身体忽然停止摇晃,嘴里吐出令人不安的一句话:“炸弹。”
卡莱特屏住呼吸,温柔的脸上充满不安。另外两人也吓得瞠目结舌。在紧张的氛围中,少女缓缓抬起头,低声倾吐:“小心别受到牵连。如果不看好重要的东西,之后会欲哭无泪。在两旁耸立气派建筑的大道上,公共马车喷出火焰倾覆。钟声响起,四下。”
“叫点的意思吗?”
安迪喃喃自语着。
卡莱特一脸惨白,连话都说不出来。看起来他似乎深信不疑,十分担心的样子。连恩看到他这副德行不禁焦躁了起来,他双手擦腰,瞪着木桶上的少女。
“不要老说些奇怪的话,快点算一算我们问的事啦,那个义肢画家住在哪——”
“不知道。”娇小的巫女架子很大地扬起下巴。
“我说过了吧,我才不陪你们玩侦探游戏。”
“我们不是在玩!”连恩愤怒地回嘴。
“我们是在帮夏洛克·福尔摩斯先生办案!”
夏洛克·福尔摩斯——当少年说出这个名字时,脸上的表情骄傲得闪闪发光。
福尔摩斯是绅士阶级出身的侦探,年约三十岁左右,黑发、身材高跳瘦削,长脸上有一双锐利的灰色眼眸,运用天才般的头脑破解犯罪真相。他以贝克街的租屋为据点,当作住处兼侦探事务所。让连恩佩服的不仅是推理能力,他的行动力更是惊人,尤其是那出神入化的变装术。平日穿着双排扣长礼服的体面绅士,却能随心所欲地变身为马车夫、水管工人、醉醺醺的烟囱清理工,甚至是步履蹒跚的老婆婆。这些变装术搭配上他那连演员也自叹弗如的演技,连他的至交华生都被他骗过不下一、两次。
连恩打从心底尊敬福尔摩斯,因此加入这位侦探一手成立的奇特组织“贝克街游击队”,成为其中一员。
“游击队”的成员主要是东区的少年们,他们在福尔摩斯接受委托侦办的案件中占有一席之地。这群家伙正如其名,或许也可以叫他们非正规少年侦探团。他们会依据调查内容或个案原因挑选班底,临机应变的活跃表现至今已获得了不少成果。
东区无家可归的孩子以及孤儿并不稀奇,能够上学或工作的孩子们还算受老天眷顾的,还有人当扒手或窃盗维生。擦鞋或卖报的孩子、为了小费看守马车的孩子、也有假装卖火柴而以乞讨维生的孩子。像他们这样的少年散布在伦敦的各个角落,不需凝神细看就多到令人想撇开视线的程度。因此对人们而言,他们宛如不存在,也不会留在人们的记忆里。福尔摩斯正是看准了这一点,视他们为情报活动的最佳人选。
连恩以前就是个身手敏捷的扒手。
在东区长大的孩子们大都是这样活下来的,十岁以前靠自己东挣一点西赚一点。从车站的行李工到跑腿的差事都做过,他们觉得从绅士们的口袋里摸出钱来也跟那些工作一样,对此并不怀有犯罪意识。装成擦身而过的样子顺手摸走钱包、怀表,不然就是手帕,并迅速将得手的东西交给同伴以免人赃俱获。这样一来,就算被警察逮到,只要没在身上搜到得手的东西就没有证据,可以无罪释放。那时候安迪也是其中一名同伙,他们干得还挺不错的。
连恩一身出色的扒窃技巧是由他的父亲麦可,麦坎亲手传授。麦可现在仍是活跃的扒手,能在当事人一无所觉中成功偷窃的技巧已达到艺术境界,连同行都甘拜下风,称他的手指为“与恶魔交易得来的赏赐”这种黑社会独有的雅号。对他来说,从绅士怀里掏出钱包之类的物品不过是小事一桩,只拿出钞票再原封不动地把钱包物归原主这种事也能轻易办到。但即使扒来了大笔金额,也会马上消失无踪,因为既要贡献给黑社会的首领,剩下的钱也在赌博中迅速花个精光。
自从半年前因缘际会地加入“游击队”,开始替他们工作之后,连恩知道了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存在。侦探以出色的推理破解复杂难题的手腕令他折服,他也因而对侦探这一行怀抱憧憬,从扒手金盆洗手不再扒窃。
虽然和扒手同伴们稍微起了点争执,但也已经无后顾之忧地解决这件事了。那时福尔摩斯的至交,同时也是室友的前军医约翰·H·华生也为他出了一分力,连恩因而对这位军医抱以同等的尊敬、佩服。
昨天,福尔摩斯对“游击队”下达了新的指示。三天前,十五日的夜晚,在东区郊外的伊尔福德墓园,有位贵妇人买下街头小提琴艺人乔治·哈沃德的小提琴,而他们要找的是当时为贵妇人描绘画像的义肢画家。
这是艾蜜莉·贝尔杀害事件搜查工作的一环。
艾蜜莉是在火柴工厂工作的女工,与乔治,哈沃德维持非正式的婚姻关系,两人同居于商业路的宿舍。艾蜜莉的年纪比哈沃德年长三岁,今年二十九岁。发现她被勒住脖子,全身冰冷地死在床上的,是来催讨房租的中年房东。
哈沃德与贝尔已经拖欠了五个星期的房租,即使向他们催讨,也总是被推托敷衍过去,没个着落。因此房东看准了他们还在睡梦中的时刻,于十六日一大清早前去拜访。当他敲门时,发现房中有人,房里传来啪搭啪搭的脚步声,以及抬起窗户时嘎吱作响的声音。房东发现他们打算从窗户逃走,于是跑到面临窗户的小路上,却只看到哈沃德越跑越远的背影,就算拉开嗓门大声叫骂他的名字也不可能回来了。
房东的脚患有严重的风湿症,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去追的意思。尽管觉得反正另一个女的也逃走了,房间大概已经空空如也,还是从开着的窗户往房里瞧,却发现艾蜜莉人还在床上。房东大声叫她的名字却没有得到回应,当他气冲冲地踏进房间,才发觉情况有异,通知了警察。
当天,哈沃德就因杀害艾蜜莉的罪嫌而遭警方逮捕了。虽然哈沃德和艾蜜莉两人像夫妻般生活在一起,但他最近有了别的女人。案发的前一天,艾蜜莉得知这什事后,两人爆发口角,左邻右舍也都听到了。
然而,哈沃德却否认犯罪。
女子死亡的时间推定是在十五日的晚上九点到十点。根据哈沃德的说法,当时他人在伊尔福德墓园对面的小巷中拉小提琴,声称有证人可以为他证明。包括从自教堂区跟他一起过去的律师、搭乘气派私人四轮马车的贵妇人及车夫,还有一位义肢画家。那天夜里,他所拉的那把小提琴周围,发生了一段非常奇妙的故事。
那把小提琴原本并非哈沃德所有之物,而是十五日晚上,他从一名自称律师的陌生男子手中得到的。
那名律师是这么跟他说的——根据前些日子死去的物主遗言,要将这把小提琴让渡给合适的演奏者。而为了证明受赠者确实为小提琴演奏者,不仅要和他原本的小提琴交换,并且要他在物主长眠的墓地前演奏,直到今晚十点的钟声响起为止。若不能满足这些条件,委托律师的继承人便丧失继承遗产的权利。
哈沃德虽然觉得遗言的内容很怪异,但也听说过有些有钱人原本就性情乖僻。交到他手中的乐器色泽亮丽,音色也很优美,看起来像是一把历史悠久的名器。反观哈沃德自己爱用的小提琴,是在街上一家偷工减料的乐器行,仅用七先令就买到的便宜货。虽然自己并不是什么天赋异秉的演奏家,但那位律师似乎觉得只要有个表面形式就行了。
哈沃德觉得这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便答应了下来,接着被律师带往伊尔福德。律师说,只要音色传达得到,就没必要到墓前演奏,于是他从晚上九点过后到十点,都在墓园附近的巷子中拉小提琴。因为曲目没有限制,他便以音乐厅的流行歌曲为主,从中选出几首自己记得的曲子轮流演奏。中场休息时还接受那位律师的招待,喝了一杯红酒,让哈沃德的心情非常好。过了约定时间之后,交易完成,律师离去时与一辆漂亮的马车错身而过,那辆马车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车夫下了车,希望以两镑的价格买下他的小提琴。这对身无分文的哈沃德来说是笔大财富,足够他买把新的小提琴、支付房租后还有零头。但这把到手的乐器音色实在太过美妙,让他怎么也舍不得放手。他拒绝之后,车夫便回到了马车上。这次则是坐在马车上的贵妇人亲自前来,她身穿优雅迷人的玫瑰色丝绸外套,并以同色的面纱遮住脸庞。她果然也是希望哈沃德能出让那把小提琴,并提出了三畿尼的报酬,但哈沃德依然拒绝了她。可是,那位女士仍不死心,她取下了面纱,看着他,仿佛要望进他双眼深处般地恳求,一边流着泪,一边诉说着这把小提琴音色与过世的父亲所演奏的音色一模一样,而今天正好是父亲的忌日,令她感觉这仿佛是来自亡父的讯息。
打动哈沃德内心的,并非那名女子关于父亲的恳求,而是她的美貌与美妙的声音。
哈沃德在调查时供称,当女子掀开面纱时,他还以为是美丽的女神现身了。总之,他为女子的美貌及惹人怜爱的模样所迷惑,最后以四畿尼的金额卖掉了小提琴。那时,在他们附近将全部交涉过程看在眼里的,就是那个义肢画家。
画家是一名六十岁左右,一脸疲惫的男性,据说是在克里米亚战争失去了右脚,靠着替人画肖像画,过着和乞丐差不多的日子。原本哈沃德和律师在一起的时候,画家还一副醉茫茫的样子,然而在哈沃德与女子交谈之际,他就露出了爱看热闹的本性,逐渐靠了过来。
这名画家也被女子的美貌所吸引,在他们交涉时,画下了女子的肖像。那名女子心地仁慈,离去时也向可怜的画家买下了自己的肖像画。画家平时过着极度贫困的生活,有钱的时候才好不容易能在便宜旅舍有个栖身之处,饿得发慌时就只能辗转于救济院之间。如今有了女子给的六先令,让他能为了暂时不愁栖身之所而高兴。
虽然那把乐器有着美丽的音色,不过一旦卖掉了,哈沃德也不怎么感到后悔。他口袋里有了四畿尼,不由得喜形于色地前往新恋人的住处。没想到,却被对方拿着钱逃走了,最后才失魂落魄地回到妻子那里。那时他还喝了不少酒,一钻进躺在床上的艾蜜莉身旁,就那样睡着了。当他醒来时,才发现睡在同一张床上的艾蜜莉没了呼吸。正慌得不得了的时候,房东的来访更让他陷入恐慌,才会不顾一切地逃走。哈沃德如此辩解道。
哈沃德在说明当晚的事情经过时,拿出了给他美妙音色小提琴的律师名片作为证明。根据名片上的住址,的确有那么一间律师事务所,也有个相同名字的律师在那里工作。然而,那位律师却对哈沃德的事一无所知,也没有接受过与小提琴相关的遗书委托,那间律师事务所本身就不会接受那种委托。而且,据说那位律师在十五日到十六日的晚上,一直待在普利茅斯。加上哈沃德亲眼见到自己指名的律师时,却说他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男人,承办的琼斯刑警因此认定他是谎言遭拆穿,才想用支离破碎的借口企图掩饰。
但是,夏洛克,福尔摩斯听说了这起案子后,不仅相信哈沃德是无辜的,更进一步地加入了搜查行动。为了找出能够为哈沃德不在场证明作证的证人,他对“游击队”下达了找出义肢画家的指示。
当然,福尔摩斯不是让他们像无头苍蝇般地搜索。托那位贵妇人向那名义肢画家买了肖像画的福,他好歹不再是两袖清风。稻尔摩斯推测他应该是躲进了能够抵挡寒风的廉价客栈。这一类的客栈行情,大通铺的床位一晚要价四便士。而在东区,像这样的便宜旅店数以千计。
“游击队”的领袖约翰·威金斯知道该怎么做。
昨天,在索斯沃克桥附近的河岸边聚集了二十人左右。虽然全是些衣衫褴褛的少年,但他们被煤烟熏得脏兮兮的脸上,清澈的眼睛绽放意志坚定的光彩。他们在各自的朋友圈,或是地区不良少年集团中都是有如领袖一般的存在。在进行大规模搜索需要人手时,便呼朋引伴地找来朋友或手下。因为福尔摩斯的报酬比其他工作来得划算,加上少年问彼此竞争的心态推波助澜,他们通常是毫不保留地热心参与这份工作。
“有任务了!集合!”威金斯中气十足地发号施令。
“二列纵队!报数!”
少年们熟练地排成两列,从至今为止的经验中,他们学到了列队之后接受指示比较有效率,所以一个接一个依序报上一、二、三、四的口号。威金斯以号码划分区域之后,他们只要记住自己号码所代表的区域,回去再通知伙伴们开始搜查就可以了。
连恩和卡莱特隶属于威金斯的分队,他们遵从指令,继续昨天的搜索进度,在自教堂路北边成排的旅舍挨家挨户搜查的时候,碰到了安迪。安迪同样也是“游击队”的一员,虽然他也在搜索同一条路对面的旅舍,但因为觉得这样下去没完没了,才打算依靠占卜。连恩虽然反对,但安迪坚持说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也要去,硬是拜托连恩介绍传闻中的女巫依芙·特蕾西给他。
依芙·特蕾西和连恩住在同一间公寓,两家就住在隔壁。依芙今年十岁,有很强的灵力,她本人说自己有预知梦的能力。最近坊间虽然传出靠着依芙的占卜找到失物,或是躲开事故捡回一条命的谣言,连恩却觉得那只是许多偶然碰巧凑在一起罢了。
最后,他们被安迪的花言巧语说服,三个人先后各请依芙占卜了一次。但安迪和卡莱特两人都没有从依芙那里得到义肢画家的线索。连恩看了看站在两旁的朋友,口气很冲地说:“我就说吧,她靠不住啦。”
“别这样,连恩。”
卡莱特一副提心吊胆的样子,瞄了一眼拥有不可思议力量的少女,安抚着坏嘴巴的朋友。
依芙骄傲地扬起下巴,用可爱的声音反击:“没关系,我才不在意连恩说什么。因为连恩是个笨蛋。我喜欢连恩这种笨笨的地方,但有时会替他捏把冷汗。要是他干了什么蠢事遇到危险就糟了。”
“不要笨蛋笨蛋的叫!”
连恩不耐烦地跺脚,赌气地想着——如果依芙不是女孩子,他早就用更尖锐刻薄的话反击回去,让她无话可说了。就因为平常父亲耳提面命地告诫他,不分老少,对待女性要有礼貌,不能贬低,更不能对她们恶言相向,所以他才以自己的方式忍下这口气。
依芙迅速地伸出手臂,一把拿走连恩手中的铜便士。
连恩啊的大叫一声,但一想到和朋友们约好了,也就放弃再拿回来。事已至此,还不如早早结束比较好。他摆出一副臭脸催促着:“快点算啦!”
“昨天晚上梦到连恩的脸了,所以我要算那个。”
“你说算那个是怎样啊?这是作弊吧!说起来,你不知道我的长相吧?你遇到我的时候不是早就已经看不见了吗?”
“难道你想说因为我看不见,你人就不在那里了吗?而且我认识你呀。听到你的声音,我能感觉到你的动作,你长怎样我当然知道。”
“那我在梦里长怎么样,你说啊。”
“长得当然就是你的脸,你真笨耶。”
依芙呼地叹了口气,在连恩回嘴前,用比平常更低沉嘶哑的嗓音开口了:“连恩,你不小心一点的话,很快就会失去重要的东西。要打倒恶魔,得踏上艰难的冒险旅途。你将与王子殿下与随从,以及黑色的野兽相遇,并接受招待前往城堡。王子殿下的城堡在白蔷薇花园中,城堡的塔里有位美丽的女王陛下,守护着黑蔷薇的秘密。”
依芙再一次发出了关于白蔷薇花园的城堡,以及谜团重重的黑蔷薇预言。
卡莱特试着认真解释:“安迪和连恩,你们两个是不是都会牵扯上黑蔷薇大盗的事件呢?”
“不能说没这个可能呢。”
安迪一本正经地附和道。话是这么说,但这个一脸目中无人的少年也不是打从心底相信预言。安迪之所以拜托依芙占卜是别有居心,连恩知道这一点,依芙应该也注意到了。
连恩终于爆发了他的不满,踱着步滔滔不绝地说:“我们想知道的是义肢画家的下落。你算的不都是些毫无关联的事吗?刚刚你也没有好好替我占卜,这样太奸诈了喔。”
“因为连恩你不相信吧?”
“我不信啊。”
“那就没关系了吧?”
“问题不在这里,把钱还我啦。”
“一便上是算刚才的梦唷。我已经跟你说过了,所以这是我的钱。”
依芙将握在手里的铜便士小心谨慎地收进挂在脖子上的袋子里,然后咚的一声从桶子上跳下来,说了句:“我要回去了。”后,转身就走。轻快的脚步不受单手拄着的细拐杖影响,走向房子的玄关,房子的墙壁被煤烟熏黑,眼看就要剥落似的。
依芙母女的房间在这栋老旧肮脏的公寓三楼,隔壁则是连恩父子的住处。东区的房租居高不下,大多是一整个家族住在同一间房间里。六人的家庭全挤在同一间房的情况也不少。在这一带,有个能睡觉的房间还算好,路上多的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卡莱特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叫住了依芙:“等一下。关于刚才的炸弹语言,你能不能告诉我们怎样才能避免呢?”
“不行。”
少女回过头来,干脆地拒绝了。卡莱特不知道该说什么,无精打采地垮下肩膀。这时,连恩代替文静的朋友,毫不犹豫地往前一站,对依芙抱怨:“喂,你好歹也想一下吧。”
“因为我不知道嘛。”依芙噘起了嘴。
“连恩你真是笨蛋,不信的话根本不必为我的预言生气。笨蛋中的笨蛋中的最笨的笨蛋!”
“不要笨蛋、笨蛋的叫!”
“因为你笨我才笨蛋、笨蛋的叫啦!”
少女呸地伸出舌头,正想跑上玄关前的石阶时却绊了一下,身子晃了晃歪向一边。这时,迅速跑过去扶住她的人是连恩。
“你啊,我不是叫你小心点吗?”
“我有小心啊!”
依芙尖锐地说。可能因为差点跌倒还余悸犹存吧?只见她红着脸颊,小脸上的神情有着无法掩饰的慌乱。
“但还是谢谢你。”迅速说完以后,依芙打开玄关的门,身影消失在房子里。
“喂,我要先走罗!”
安迪留下这句话便走进浓雾之中。连恩回到孤孤单单留在原地的卡莱特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鼓励他:“喏,别在意。那种事不信也罢。”
“安迪信了。”
“他只是在配合依芙而已啦。他想讨好依芙,让达妮埃拉对他有个好印象。他上次潜入音乐厅的时候好像对人家一见钟情了。”
达妮埃拉是依芙的姐姐,虽然两人的父亲不同,姐妹的感情仍然很好,达妮埃拉今年十六岁,凭借着楚楚可怜的姿色及惹人怜爱的声音,在音乐厅登台演唱。
“毕竟达妮埃拉小姐很漂亮嘛。”
“也对啦,来,快走吧。我们可没时间为了女人在路上闲晃。”
连恩摆出一副男子汉的样子说道。实际上,对他来说,能帮上敬爱的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忙才是最重要的。虽然他有把对女生亲切一事放在心上,但目前也只是从父亲那里现学现卖而已。
连恩在很小的时候就失去母亲,一直和父亲相依为命。他的双亲是从爱尔兰移民过来的。他们现在居住的白教堂区,有条狭窄的理查德街,这一带住了许多贫穷的爱尔兰移民,依芙姐妹的母亲也是移民的第二代。连恩本身虽然不曾踏上爱尔兰的土地,但他在天主教教会受洗,礼拜人也会上教堂做礼拜,就连爱尔兰的踢踏舞也能来上一段。他虽然听不懂盖尔语,但也感觉得到,只要听见歌声响起,体内就会涌出一股力量。当时在场的某个人曾经跟他说过,那是因为同胞的血引起共鸣的关系。
艾力克斯·卡莱特的父亲是英格兰人,母亲则是爱尔兰人。在英国,虽然英国国教占有优势,但因为两边家族都信奉天主教,彼此之间联姻并不会造成妨碍。连恩是七岁的时候,在教会认识卡莱特的。
艾力克斯的父亲是一名事务律师,母亲虽然出身不富裕,但好歹也是中产阶级出身。然而,在父亲去世之后艾力克斯一家顿失依靠,最后在他七岁时,母子两人沦落到自教堂区来。母亲平时靠着针线活维生,但以想要在东区混下去而言,这对母子太守规矩了。
艾力克斯曾经遭爱欺负人的孩子们盯上,被整得惨兮兮的。当连恩发现他被欺负时气得七窍生烟,只要一撞见欺负的场面就奋不顾身地参战,单枪匹马地和对方大打出手。看到即使全身是伤也不愿投降的连恩,爱哭的艾力克斯无法视而不见,于是挤出仅存的勇气对抗那些欺负人的孩子。他保护着被打倒在地的连恩,对着那些大孩子们的脚又咬又抓。当察觉到骚动的老神父赶到现场时,那些欺负人的孩子们也鸟兽散了,他们两人因此认同了彼此的勇气,成为朋友。话说回来,在连恩认识卡莱特后,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卡莱特对别人暴力相向。
连恩加入“游击队”后,卡莱特也惶惶不安地参加了。大约在两个月前,生性认真且观察入微的卡莱特,在福尔摩斯解决的案件中立下功劳,并因此得以在伦敦邮务公司工作。
卡莱特以身穿信差的制服而自豪,但即使如今在伦敦跑来跑去,他也没有弃友情与恩义于不顾。在工作以外的时间,他还是跟以前一样热心地执行“游击队”的任务。这一天也因为放假,便和连恩一起搜索义肢画家。
但是听了依芙的预言之后,卡莱特就沮丧了起来。比起自己,他更担心重要的人,也就是母亲身上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而且最近伦敦频传炸弹攻击,是爱尔兰独立运动组织搞的鬼。爱尔兰长久以来由英国统治,在高压政治下过着贫穷困苦的日子。原本独立运动每隔一阵子就会发生,但最近激进派团体使用暴力手段,使独立运动有逐渐活跃的倾向。
“不要闷闷不乐的啦。我来替你接收那个预言。”
听连恩这么一说,卡莱特瞪圆了眼,然后用力地摇摇头。
“不行啦,这样你会被卷进炸弹案里。”
“没关系,反正我又不信。”
“我说不行。而且你说接受,要怎么做啊?”
“这样啊!”
连恩还没说完,手指已经钻过卡莱特的外套与衬衫之间。转眼间,一条熨得雪白平整的手帕便出现在他手上。
卡莱特眨了眨眼。
“呃,啊,那……那个……”
“手帕还你,手帕里的东西我就拿走了。”
“你说手帕里的东西……”
“依芙的预言——就照她说的做吧。”
连恩咧嘴笑了笑,又炫耀了一次右手的技巧,把手帕放回卡莱特原来的口袋里。
“打起精神来啦。万一依芙真的说中了,预言清楚的部分也只有马车会爆炸而已吧?而且她只叫我们小心,不是说我们一定会被卷入。”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万一你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说啊!因为我不信所以没关系。”
“我很担心!”
卡莱特用生气的语气说道。
连恩绷紧了脸,瞪着童年玩伴的脸。
“什么嘛,我这么好心——”
话说到一半,连恩闭上了嘴。他最近才因为说了一样的话而挨父亲骂。
——要对别人亲切是你自己的事,不能要求别人感谢你,不要希望别人回报你。
那些话在脑中回响起来,听起来简单,实行起来却很困难。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连恩就是知道那是好事,也觉得那么做比较帅气。麦可,麦坎明明只是个赌得倾家荡产的酒鬼,说的话却言之有理,经常令他感到佩服,因此连恩并不讨厌自己的父亲。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继续走着。连恩一边习惯性地动着手指,一边斜眼瞄着朋友。看到卡莱特露出一副想不开的表情,忍着不哭出来。
啊啊,算我败给你了。连恩嘴里小声嘀咕着,故意咳了两下,问道:“阿姨身体怎么样了?”
“没有发烧了,但是贫血很严重,脸色也不太好。都这样了还去接洋装店的工作。其实我今天本来想帮妈妈的忙,但妈妈从多嘴皮特那里听说游击队开始行动的事,说不能怠慢了福尔摩斯先生的工作。”
“那我们就快点找到画家吧。”
“——嗯。”
“还有啊,我很小心谨慎的,这跟依芙的预言没什么关系。我既不会靠近可能装了炸弹的东西,最近也会暂时小心公共马车。我跟你约好,所以不要太担心啦!”
“嗯。”卡莱特终于恢复了笑容,连恩松了口气。
于是,少年们一边东拉西扯地聊着贝尔杀害事件的大致经过,以及出现在墓园的神秘贵妇,一边寻找类似的便宜旅社打听情况。
这次将艾蜜莉·贝尔杀害事件通知福尔摩斯的人,是“游击队”中被称为顺风耳杰克的大个子少年。他的绰号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因为他是公认的“游击队”第一情报通。
虽然安迪说了“插手去管没钱可赚的案子,可真是个好事之徒”这种别扭的话,但连恩相信福尔摩斯同样身为音乐爱好者——他出色的小提琴技巧不是哈沃德可以相提并论的,十分厉害——其实是打算拯救可怜的街头小提琴艺人。
“安迪那家伙根本不懂,因为警察的无能,有个无辜的家伙要被送上绞架,福尔摩斯先生可是要救他啊!这全都是为了正义。”
卡莱特虽然同意这一点,还是有点耿耿于怀的样子,歪了歪头。
“我觉得很不可思议的是,福尔摩斯先生最近一直忙着调查克雷莫纳的小提琴失窃案。就是西摩尔家有好几把由克雷莫纳的工房制作,叫阿玛蒂和史特拉迪瓦里的昂贵小提琴遭窃的案件。杰克会跟福尔摩斯先生报告艾蜜莉·贝尔被杀的事情,本来就是为了西摩尔家那个案子的缘故。因为福尔摩斯先生说只要跟小提琴有关的情报,不管什么都搜集过来对吧?西摩尔家那边的搜查明明没有进展,为什么福尔摩斯先生还要插手新的案子呢?”
“我懂了。”有个想法在连恩脑中灵光一闪。
“哈沃德卖给那个神秘贵妇的小提琴,就是西摩尔家中遭窃的乐器之一。而那位夫人很内行,知道那是把很好的小提琴就跟他买了。”
“是吗?可是杰克跟我说,西摩尔家最便宜的一把小提琴也不低于五百畿尼呢。既然知道那把小提琴这么贵,还把它偷出来了,随便跟人交换一把破烂货很奇怪吧?”
“因为他怕了啊。所以才打算处理掉可以当作证据的小提琴——”
“把它丢掉就好了呀。”
“丢掉很可惜吧?就算换到的是破烂货,也可以卖钱。”
连恩硬是找了个理由,接着快速说道,让卡莱特没得反驳。
“小偷是个没那个胆子还参加大规模的计划,之后才慌慌张张的窝囊废。对了,听说福尔摩斯先生那把叫什么史特拉迪的,明明也是很贵的小提琴,当铺却便宜卖了出来。”
“杰克说那件事一定有内情喔。”
“那也是某个窝囊小偷随便喊个价就当掉了。”
“不是这样,杰克说是更厉害的内情——”
“罗嗦!你一直杰克、杰克的,那家伙把每件事都想得太复杂了啦!”
“但是正面的另一边一定有反面喔。”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两人争论着,一边逐渐远离负责的区域,走进一条狭窄的巷子里。这是通往商业区的捷径,他们打算去帮忙负责这一区、年纪比较小的分队。
不仅是雾的关系,这条在白天仍然很阴暗潮湿的小巷看起来实在很阴森。烂醉如泥、留着迈遢胡子的男人和老人、表情空洞的女人和小孩,毫无目的地众在一起。他们连闲聊、炒热气氛的精神都没有了。当经过醉倒路边沉睡的老人身旁时,连恩发现了同伴的身影。
他们先听到了说话声,说着像这样的对话:“苹果芯。”
“好想吃面包。”
“还有派。”
“鳗鱼。”
“火腿。”
“起司!”
“苹果红色的地方。”
“我觉得整颗苹果都很好吃。”
在白漆快要剥落的门前,有两个瘦巴巴的孩子相亲相爱地并肩坐在石阶上。他们的头发和眼睛是褐色的,破旧的上衣满是补丁,宛如小丑的服装。两人肩并着肩,一起抬头望着从寒酸的房子空隙间露出的灰色天空,他们的脸仿佛是镜子反映出来的一般。是一对双胞胎。
八岁的年龄在“游击队”之中也是很年轻的。两人总是形影不离,就像在鹅妈妈童谣和《爱丽丝镜中奇遇》里登场的双胞胎一样,分不清楚谁是谁,于是被取了半斤八两双胞胎——迪与丹的绰号。
连恩回头看了眼卡莱特,快速地小声说道:“依芙的事你要保密喔。这两个家伙绝对会跟威金斯打小报告。虽然要算命的人是安迪,我们只是陪他去而已啦。不过威金斯那家伙一定会对我们说教。那家伙总是一副很伟大的样子!一定是把我当成眼中钉了。”
“威金斯他啊,是在担心你喔。”
“那家伙担心我?谁要他多管闲事!”
连恩粗声粗气地回嘴,朝脚边的脏水洼一脚踢下去。
威金斯被视为“游击队”的领袖,十五岁的年纪在伙伴中算是较年长的。他对福尔摩斯的忠诚好比看门狗,对其绝对信赖;头脑清晰,又懂得照顾人;体格不错,也很会打架。连恩曾有一次和对方大打出手,结果被打得落花流水。那是加入“游击队”以前发生的事,起因是连恩对他稍有误解。他现在已经知道那不是威金斯的错了,但连恩原本对打架很有自信,却在一对一时输得一败涂地,更教他忍不下这口气,即使想出奇不意地吓吓对方,却总是找不到机会。
“喂,有什么消息吗?”
听到连恩的声音后,双胞胎眨了眨眼。
“啊,连恩。”
“连恩和艾力克斯。”
双胞胎发出喔啊啊的声音,怪模怪样地叹着气。他们的肚子也发出咕噜噜的声音伴奏。
连恩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像要怪罪年幼伙伴似地,低头看着他们。
“这次工作的跑腿费和酬劳已经先给你们了吧,去买点东西吃啦。”
双胞胎发出了“啊——”还有“唉——”的合音,无精打采地垮下肩膀。
“酬劳没有了,爷爷他……”
“我们被爷爷骂了。”
“他说那是不好的银币。”
“他说那个一先令是坏银币,被诅咒了。”
“然后说那个不能用。”
“我们被骂,还被打了。”
“爷爷把银币拿去除魔了。”
连恩和卡莱特只觉得又来了啊,嘴里发出了叹息。
双胞胎的父母早逝,由曾经是烟囱清理工的祖父收养。这祖父是个心术不正的人,不但让双胞胎出门乞讨、把两人的所得全部占为己有,还不让他们好好吃饭。两人身上老是有挨揍或是烫伤的痕迹,然而,他们仍把祖父视为家人孺慕着。说好听点是纯真,但从他们的年纪来看,两人也有些不足之处,因此受到威金斯等人的特别照顾。
连恩轻轻地将手抵在胸口上。缝在内衣上的袋子里,放有几枚铜便士和半先令的银币。虽然也不是不能用这些钱请双胞胎吃饭,但重要的收入减少,还是会觉得可惜。
“你们两个听好了,以前就跟你们说过,你们被骗了啦。你们家的爷爷不是什么好东西,是个大骗子。不能相信他。”
“可是他是爷爷啊。”
“因为他是爷爷嘛。”
双胞胎看着彼此,一起点了点头。
卡莱特口中说着也似呢,摆出笑脸附和着他们,于是双胞胎也开心地笑了。
连恩心中生出一股沉重的焦躁。即使双胞胎再怎么为那个老头说话,那个贪婪顽固的老头还是一个大烂人。他在心中恶毒地诅咒他最好有一天阴沟里翻船。连恩忍不下这口气,碰碰地踏着脚,于是双胞胎也轻轻跳起,开始有样学样地把地板踏得碰碰作响。
“连恩,教我们那个。”
“跳舞!”
“爱尔兰的舞!”
迪与丹带着忘记空腹的笑容,开始表演刚学起来的爱尔兰踢踏舞。两人当初是因为想动动身子抵挡寒风,觉得连恩踏着舞步很有趣才模仿他的。
“你看你看,嘿。”
两人跳起舞来意外的有模有样,轻快地踏着步伐,踩着拍子。看到他们完全一致的动作,连恩也称赞着说很行嘛。
双胞胎嘿嘿地笑了。
“教我们更难的。”
“教我们。”
听他们这么央求,连恩摇了摇头。
“不行!现在没时间玩了吧!”
“欸——!”双胞胎发出了不满的和声。
这时背后传来偷笑的声音,连恩转头一看,卡莱特对他露出了笑容。
“你就教教他们嘛。你能不能在这里等我一下?我想回家看一下妈妈的情况。”
“好啊,我没差。”连恩朝卡莱特挥挥手后,一把抓住缠着自己不放的双胞胎衣领,把他们拉开。
“我说现在不行了吧?万一威金斯看到会被臭骂一顿喔。”
一说出威金斯的名字,本人的声音就从背后传来。
“你说我臭骂谁?”
连恩皱了皱眉,接着转过身,和威金斯对峙。
人高马大的威金斯跟连恩比起来高了约半个头……不,还要更高大,大概有五尺七寸。连恩很讨厌每次都被俯视的感觉,但他此时站在玄关的石阶上,现在两人的视线高度一样。
威金斯的金发中渗入了一丝茶色,眼睛是蓝色的。长相普通,但真要形容的话,虽然老大不愿意,连恩却不得不承认他的五官给人一种精悍的感觉。连恩在他身上找不出半点缺点,这更让他觉得无趣,因此老是摆出一副臭脸瞪着人家,不然就是开口找麻烦。
威金斯开口问道:“你不是负责这一区的吧?在这里做什么?”
“当然是来找义肢画家的啊。我负责的那区已经找完了,才来帮小不点们的忙。你还不感谢我!而且你啊,把这里全丢给小鬼去找也太乱来了吧!”
连恩一副想找碴的样子顶回去,威金斯便缓缓踏出一步。仅仅如此便充满了魄力。他一步接着一步前进,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咻地伸出手臂。
连恩虽然敢说大话,但他也知道对方不会因为这样就生气。即使如此,出于叛逆心,还是在瞬间摆出架式。威金斯的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辛苦你了啊。”
丢下一句慰劳的话,威金斯咧嘴笑了笑,那是游刃有余的笑容。他一眼就能看穿连恩的敌意,但他们早在半年前就分出胜负了,他也无意跟年龄、身材都比自己还小的对手斤斤计较。
连恩呿的一声咂了咂舌。
威金斯把怀里的报纸包拿给双胞胎,里头传来一股油炸食物的香味。是炸鱼薯条——油炸鳝鱼和马铃薯。
“吃完以后叫杰克过来。他在伦敦桥西边的林顿码头,老地方,绿色轮船上。”
连恩啊的叫了一声。
“找到了吗?”
“对,纳尔逊路三十号的旅舍里有个很像他的男人,我叫托马斯先留在那里监视。那个男人对十五日晚上的事闪烁其词、死不承认。想从那种人嘴里挖出点什么,那家伙比我还拿手。”
没有人想跟麻烦事扯上关系。特别是身处贫困阶层、在至今为止的人生道路上被人踩在脚底下的家伙。那些人不仅猜疑心重,而且一旦知道对方想要情报,就会精打细算地动起歪脑筋,无所不用其极地隐瞒自己知道的事情。威金斯曾经说过,面对这种对手,千万不能让他知道询问的是重要的事情。
这是福尔摩斯的基础侦探技巧之一。由于长久以来帮忙搜查的缘故,威金斯学到各式各样的侦探技巧,这并非由福尔摩斯传授,而是他自己学到的东西,因此连恩觉得自己应该也办得到,握紧了拳头。
双胞胎两眼闪闪发光,抓起了油炸食物,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两只手弄得油腻腻的。瘦削的脸颊稍微恢复了一点血色。
“我们去叫杰克!”
“纳尔逊路三十号!”
双胞胎吃完后,精神十足地大喊,接着跑了出去。
和威金斯两个人待在一起,让连恩觉得浑身不对劲。他本来也想一起去找杰克,却想起自己和卡莱特约好了要等他。威金斯则是根本不把连恩放在心上,他从怀里取出口袋书读了起来。连恩偷偷瞄了一眼书的标题,看到那是萨谬尔·斯麦尔的〈自助论〉。
连恩在袭来的寒风中缩了缩身子,竪起外套的衣领把脸埋了进去。
威金斯底下还有五个弟弟妹妹。自从他们的父亲去世之后,他便扛起了一家的生计。都过得这么辛苦了,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照顾非亲非故的双胞胎。不求回报的亲切,指的一定就是像这样的事吧?从公平的角度来看,他应该是个可敬的对手,但连恩还是觉得很没意思,说什么也不会主动向威金斯搭话。
过了约半个钟头,顺风耳杰克出现了。这个竹竿似的高大少年与威金斯同年,两人皆视彼此为好友。他头戴一顶猎帽,身穿一件缝着大护肘的松垮外套,外套的袖口还反折了好几层上来。他急急忙忙往这边跑来的时候,双手在身体两旁挥舞的样子,被安迪坏心眼地形容就像一只笨拙的鸟。杰克一看到连恩他们,便笑嘻嘻地对他们挥了挥手,朝他们跑过来。他省略了招呼,直接切入主题。他已经先去了一趟纳尔逊路,并从画家那儿套出话来了。
“绝对不会错。他说的十五日晚上的情况,和哈沃德说的一样。我还让他画了买下小提琴的女子的肖像画呢,真希望福尔摩斯先生能破格给我两先令左右的奖励。”
威金斯将杰克拿给他的画纸摊开。
连恩在一旁偷瞧着。先不论画功,那的确是个漂亮的女人。虽然他一听到贵妇人,就想像那是一位装模作样、冷冰冰的美女,但她在画家心中似乎留下了温柔可爱的印象。
“这张脸好像在哪见过呢。”
“是在海报上看到的吧。”
杰克呵呵地笑了,干脆地揭晓了女子的名字:“绝不会错,她是歌剧女伶艾琳·艾德勒。在歌剧院演出卡门的角色,还举办过音乐会,是今年冬天社交界的宠儿喔,报上也刊登过她的照片和报导。”
“如果真的是她,事情就好办了。如果艾琳·艾德勒小姐答应,就有两个人能证明哈沃德的清白了。快去通知福尔摩斯先生吧。”
“最好派个人看住那个画家爷爷喔。双胞胎虽然也跟上去了,但只靠托玛斯和那两个小不点总是不太可靠。抱歉,我不行。我等一下有约。反正我的任务已经达成了,那么,就此告辞。”
杰克转过身背对他们,和来时一样轻轻地挥了挥手跑掉了。
杰克总是像采花蜜的工蜂一般,四处忙碌奔走,到处搜集情报。有很多人会被他无忧无虑的外表与温和的笑容所骗,但其实他是个公认的功利主义者。
威金斯看惯了友人随性的样子,只是稍微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地看向连恩,问他:“你要去报告吗?”
连恩脸上一亮,中气十足地回答“我去!”毕竟能与福尔摩斯交谈的机会非常难得。他将女伶的肖像画折起来叠好,收进外套口袋里后就跑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