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
何好佳答应我在欧文的一家营养自助餐厅见面。和满嫩豆苗的色拉,奇棒。配上百分之百的新鲜果汁,风卷残云的全下了肚。
我尽量忍耐她长篇大论谈营养与减肥。她一停顿,我立刻发问,“你说石教授中毒,是指家里每天的食物?”
“对。糟透。我怎么说。他们都不听。那个厨娘,戴太太——凡是跟她有关的东西全是牛油、奶油。一大堆油。”
“家里的人都吃得一样?”
“我不。我吃生胡萝卜、蔬菜色拉,加一点柠檬汁。水果。我才不毒死自己。”
“好佳,”我说,“每天晚饭都由你侍候。”
“除了休假。”
“你记得石教授单独吃过什么特别的东西?”
她考虑。“没有,”她说。接着:“说不定夜里。我离开之后。”
“哦?吃什么?”
“每晚他都在书房工作。上床以前会喝杯可可和一杯白兰地。”
我又有了生气。
“可可哪儿来的?”
“哪儿来的?”她莫名其妙。“荷兰啊。”
“我是说,谁毎天晚上为石教授冲可可?”
“哦。戴太太在她临睡前,也在我回家之前冲的。等到夜深,石教授想喝的时候,莉妮再温热它,撤掉泡沫,端进书房。”
“每晚如此?”
“大概吧。”
“其他的人都不喝可可?”
“我不知道。”
愈来愈进入情况。
“我来把这些话排列组合一下,”我说。“每晚戴太太冲好一壶可可。这是在你回家、她睡觉之前。然后,再晚些,教授想要喝,莉妮重新热过,端进他的书房。对吗?”
“对,”她淡淡的应着,对我如此关心的可可毫无兴趣。
“多谢,好佳,”我说。“你真是帮忙。”
“是吗?”她很意外。
“莉妮晚上常出去?”
“对。”
“有男朋友?”
她默想片刻。
“我想是的,”她点头。“先前,她闷闷不乐。现在眉开眼笑。有时候还大笑。穿着也不同以往。唔,我看她是有男朋友了。”
“这样有多久了?我是说,她什么时候开始快活的?”
“一年前吧。也许还不只。有个晚上,她说要看戏。我却在二十一街一家餐馆看见她。她没瞧见我,我也不招呼。”
“跟什么人在一起吗?,”
“不是。不过看样子是在等人。”
“这是晚上几点钟的事?”
“约摸九点,九点半。如果照她说的去看戏,那时候就不该在餐馆。”
“可曾向她提过这件事?”
“没有,”她耸着肩说。“不干我的事。”
“好佳,你对石宝华的看法?”
“他抽太麻烟慢性自杀。太糟糕。真替他难过。他父亲对他太苛了。”
我饮尽杯中残余的天然果汁,离座起身。
“再一次的感谢,好佳,”我说,“打扰这许多时间。这里的东西真可口。你把我整个改头换面了。”
我快成了骗王。
我一回“四杰”,胡海密便找上门来。“过来看看,”老胡瞪着眼,愤慨的说,“这秘书是怎么回事?”
“我需要一名,”我说。“已经向泰尔老总报备。”
“我是经理,”他很激动。“为什么不向我报备?”
“因为阁下又会驳回,”我自认口气相当合理。“我只要一名临时助理员。有个人帮忙打字和档案,到我办完一连串重要繁杂的侦查工作为止。”
我总以为“咬牙切齿”这几个字形容太过火。但是胡海密确实在“咬牙切齿”。
“等着看吧,”他咬紧牙关,转身就走。
我进了办公室,立即拨电话给巴耶妲,定下周五午餐的约会,才开始公干。
戚记纺织公司总址位于第七与三十五街口。电话一接通,便是一个优美的声音应道,“戚记纺织,谢谢您的电话。”我在想,假使我尖吼要告戚记,赔偿六兆元,会是什么反应。转了二次。终于接上一位自称戚赫修先生的秘书,葛小姐。
她的姓与职业十分相配,(注:葛氏速记的作者姓葛。)这是题外话,我只向她说明身分、工作,以及希望在下午与戚赫修或戚伯诺两位先生晤面。她问起目的,我照样以清点遗产明细及税收为由。
她请我暂等——几乎五分钟之久。不过我倒也不烦躁;他们在电话上设置一种杻转器,搭上一家地方性的电台,恰巧听见新闻结尾,气象报告,接着播送一位乡村歌手演唱的“我要毁了你,宝宝”。葛小姐的声音再出现,她说戚氏兄弟可以在午后三点“拨冗召见”。届时,我直接上三十四楼,总经理办事处问她即可。我向她致谢。她也同样一句,谢谢您的电话。这真是一次礼貌周到的谈话。
两点半,从“四杰”出发。慢行至第五街,再向三十五街,折入成衣区到第七街。曼哈顿成衣区是纽约的精华。从清晨到深夜,它总是挤、挤、挤。节奏狂乱。人行道有行人有推车。大街上推车、行人、出租车、公共汽车、私家车、拖车全上。嗓音震天:叫声、骂声、喇叭声、煞车声、警笛声、铃声、哨子声,外加唱片行的摇滚乐声和路边小贩、乞丐的吆喝声。
依我看古罗马的市街和中古时期欧洲市集想必与它相仿。这份乱劲;摩肩接踵的人潮,自然推你向前走,向前冲。毫无意识,却情不自禁。
戚记总经理办事处格调不鲜明,牡蛎白和鸽灰色,显得摆饰在墙凹处的明亮布疋更形突出。一卷卷的棉、毛、丝、人造丝绸,一方方的各色织品、格子花、人字形、织锦锻、闪着金银光泽的布料,最奇的是一疋细如蛛丝,缀着无数小假钻的薄纱。还附着一张干净的卡片,写着:“奇妙之星”。订制品。
大厅尽头,一位女士坐在一张标着:接待员的桌后,在讲电话,一面格格发笑。我行近,听见她说,“啊哟,小贺,你坏死了!”我停在桌前时,她赶紧摀住话筒。
“先生,需要效劳吗?”她活泼的说。
“高佑大,”我说:“拜望戚先生。说是先要找葛小姐。”
“哪一位戚先生?”
“两位。”
“请稍等。”她接着小声说:“别挂哟,小贺。”然后揿下几个钮,一本正经的说:“高佑大先生请见戚先生。两位戚先生。”她倾听片刻,转向我嫣然一笑。“请稍坐,先生。葛小姐马上来。”
我坐进一张低矮的皮椅子。葛小姐果然马上出来招呼我。她瘦高、精干。我说她精干,是因为看见她用一根黑缎带当眼镜炼,系住镜框。
“高先生?”她无神的笑着。“请随我来。”
她引导我走过迷宫样的长廊,抵达一扇门口,门上一块铜牌:总经理,戚赫修。
“谢谢你。”我说。
“谢谢您,先生。”她指示我入内,便轻轻带上了门。
这是个偏间。两面墙是大窗户,俯职曼哈顿的绝隹视野。地毯厚得惊人。克罗米脚架的黑大理石办公桌——更像大餐桌。两个人站在桌后。
乍见之下,我以为是一对双胞胎。其实他们只是兄弟,可是戚赫修和戚伯诺长得像,穿着像,连说话、仪态、姿势,无一不像,面谈进行时,我一直很混乱,最后决定在问话时,只望向他们俩中间,随他们哪一个作答。
两个人都是中等高度,肥壮。稀薄的长发贴着头皮,边分。长雪茄也相同。
两人都穿着成衣区的高级流行服饰,钢灰色,生丝西装。只有领带不同。说话都带着瘾君子们多痰的粗嗄声,言词快速决断。他们请我坐下,自己仍站着,不摇不晃,抽着雪茄,眼光缜密的凝视着我。
我再次向他们说明来访的目的,查证在公司方面是否留有他父亲的私人财务。
“我明白他在这里设有私人办公厅,”我和气的说:“退休之后还保留着。”
“唔……不错,”其中之一回答。“爸爸是有间办公厅。”
“不过没有任何私人财物,”另一个道:“我是指,爸爸的桌、椅、一切摆设用具,都是公司财产。”
“没有任何私有物?”我再问:“珠宝?抽屉里可能留着一副袖扣?相片?银相框?”
“不错,”一个说:“爸爸有相片在。”
“我们拿了,”另一个道:“那是我们的母亲,和爸爸的父母。”
“还有我们这些孩子,”一个接着说:“他的孙儿女。框在普通相架里。不是银的。还有一张是‘她’的。她可以拿走。”
“婊子!”戚家啲一个儿子怒骂出口。
我本以为必须设法才能把话题带上荻贝和那份遗嘱。看来是多虑。
“我猜您是在说那位寡妇?”我说。
“我说婊子,”其中之一又说。“就是婊子!”
“我们并非发牢骚。”
“也不是出口伤人,”一个附和。“让那个骗钱的得到这家公司,哪怕是一小块,那才教伤人。”
“谁知道那个贱货会怎么搞?”
“她可能全部花光。”
“把市场都搞乱。”
“或者跳进这里,瞎胡闹。”
“她对生意懂个屁。”
“只会惹麻烦。”
“我明白,她过去是在剧院?”我谨慎的说。
“剧院!”其中之一大叫。
“滑天下之大稽!”另一个吼。
“她是一家夜总会跳舞的。”
“歌舞团里的。”
“只晓得扭屁股。”
“扭得又不高明。”
“说不定还做场外交易。”
“还用得着说?”
“她把他当猴耍。”
“她是看准了来的。”
“他此生便休矣。”
“合约一签字,温柔体贴马上不再。”
“除非一切如她的愿。”
“房子、衣服、车子、游艇、珠宝——全套。”
“长此以往,我们实在不忍看。”
“可是他不听劝。不听。”
“好像她还劝服令尊做爱心捐献。有个倪主瑞牧师……?”我说。
“他!”
“那种呆!”
“上百!”
“上千!”
“他那个什么社全是些小瘪三!”
“爸爸欠考虑。”
“看不出他们怎么算计他。”
“甚至他死后都看不出。”
“你大概知道的。”
我不知道。不知道他意欲何指。不过我不想泄底,继续发问。
“这种事……也不是头一遭。一个年长的鳏夫。一个年少的女人。”我接的恰到好处。“她有亲人吗?”
“谁知道?”之一说。
“她蹦出来的,”另一个说。“芝加哥,大概是那附近。”
“她不提这些。”
“他在拉斯韦加斯认识的。”
“去是为了赌,回来带了新娘子。好一个新娘!好一场赌!”
“他昏了头!”
“我们全昏了头。”
“荡妇。”
“妓女。”
“人尽可夫的货。”
“我们的老爸爸喜欢。”
“太过份了。”
他们恶狠狠的瞪着我。我低头,在记事本胡乱写着,装做他们的怒气颇值一记。事实上,这一唱一和之中获益虽多,我仍有许多问题想问不敢问,惟恐起疑。
“关于令尊的私有物已有所了解,”我说。“还有一件事两位或可助我。遗产中有一项一千元的支出申请,受款人是一个叫益马丁的。我们一直联络不上益先生,不知道两位是否与他熟识,或者,明了这项申请的原由。”
他们又再互望。摇头。
“益马丁?”
“没听过。”
“我们以为那可能是一项业务支出。可否……?”
“当然。查得出。”
“我们样样都有影片带为凭。”
“假使这人是卖主,或顾客一类的,我们当可以奉告。赫修,拨给阿彭。”
赫修拾起一个银色的电话。
“接阿彭。”一会儿之后,“阿彭?赫修。有个律师会下来找你。他想查一个人。看是否在我们的纪录本上。懂吗?对。阿彭,尽量合作。”
他挂断。
“阿彭,我们的会计长,”他告诉我。“在三十一楼。如果有这个人——叫什么?”
“益马丁。”
“如果本子上有这个益马丁,阿彭会放屏幕出来看,公司是否亏欠他。如何?”
我站起来。
“两位,”我说,“太感谢了。”
“受理遗嘱执行了吗?”
“呃,这您最好和泰尔先生谈。他亲自处理。”
“对……那还用说?乐柏叔叔和爸爸是老友。”
“代问候乐柏叔叔。”
“一定。再次感谢两位。打扰了?”
我出门。他们俩依旧肩并肩站在桌后,依旧怒气冲冲。雪茄短了许多。大理石桌面平添许多白灰。
三十一楼与三十四楼总经理的地盘不同。木质地板,铺着磨光的绒布毯,墙壁是残破的绿。没有接待员;电梯前便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金属小立方体。这里噪音不断;砰嘭作响,大声问尖声答,还有来回的疾跑声。大型的计算机,不管有键没键,有声无声,都以怪异的动作吐出一份或两份的文件纸张。
我趋前,一名年轻的黑人在桌旁整理一大迭计算机出品。他戴一副钢架眼镜,一把钢梳揷在他的“黑人头”上。
“对不起,”我腼腆地问。
他继续手边的作业。
“对不起,”我稍微大声。
他抬头。
“什么?”他说。
“我找彭先生,不知道——”
“阿彭!”他冲着我大吼。“真是,阿彭!有人啊!”
我惊退。弄不清怎么回事,手肘已经被箝住。是一个肉球型的矮子,箍住了我。
“是是是?”他急促的说。“彭隘保。什么什么什么事?”
“高佑大!彭先生,我是——”
“谁谁谁?”他说。“陆先生那儿的?”
“不不不、”我对上了。“泰尔区阮铁‘四杰’那儿的。戚赫修先生刚说过——”
“对对对,”他说。“跟我来。这边。跟好了。别踩着电线。”
他如箭离弦,我如影随形。我们一前一后冲进一间巨大的房间,四壁列着高大的灰色机器,上面全是磁带,有的转有的停。
“计算机,”我笨笨的说。
“不不不,”阿彭很快说。“数据处理和修正。薪水、税捐等等。大半是清货,千百种的线纱、布料,全部是代号。那个家伙的名字是?”
“益,”我说。“益马丁。利益的益。”
我跟着他奔入一间狭窄的办公厅,一位年轻小姐坐在一个键盘前,看似一架大型电视幕。
“小茜,”阿彭说,“查一个益马丁。利益的益。”他回头。“他是什么?”他问。“卖主?买主?什么什么什么呀?”
“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像个白痴。“你们可能向他买了东西。卖主。就算卖主吧。”
小茜的手指触过键盘。彭先生与我倾过她的肩膀,盯着屏幕。突然间,字幕出现,由左至右,一字字一行行的出现,响声很大。最后机件停止。屏幕上出现出七笔支出款项,毎一笔款项五百元。受款人是益马丁,地址是四十九街他的公司。头款付讫在前一年的八月。尾款在戚索死亡前一个星期。
“有了,”阿彭说。“你要的就是这个?”
“是的,”我兴起一阵排山倒海似的得意感。“签出的支票看得见吗?”
“怎么会看不见?”他说。“我们样样都在影片带上。小茜?”
她揿了更多的钮。荧光幕一清,便现出戚记纺织厂开给益马丁那些支票的照片。我凑近看。每一张都由会计长,彭隘保出具。
我转过身。
“你签的支票?”我说。
我的口气责难味很重。他可怜兮兮的看着我。
“是我签的。怎怎怎么?”
“你记得是为什么?为什么益马丁会拿这笔钱?”
他耸耸肩。“我一星期签一千张支票。起码的了。谁还记得?小茜,看看单据吧。”
她再揿钮。传票出现。没盖官印,纸以打字机敲出益马丁的姓名、住址。每张都是五百。每张都注明:“服务费”。
“看看看?”阿彭急着问。“每张单据的下方?‘照支,索’。这是戚索亲笔签的名。他‘照支’,我照付。”
“益马丁服什么务,你不知情?”
“不不不。”
“有办法给我单据和付讫支票的复印件吗?”
“怎么没有?”他说。“赫修先生交代过,要尽量与你合作。对对对吗?小茜,做一份全复印件——总数,单据,支票。”
“谢谢,”我说。“你实在太——”
“客气客气客气。”他匆匆说完,随即离去。
我立等小茜钮,看着复印件自辅助机轧的伸出来。真不可思议,一张印就的黑白副本:益马丁开列的单据,戚记纺织支付的支票,以及一份注着开单日期、支付日期和总款额的清单。小茜撕下这张纸递给我。我仔细折迭,塞进夹克的内袋。
“非常感谢,”我说。
“哪里的话,”她机呱的叫。
在一楼大厅找到公用电话,翻出一个号码。铃一响,她便接起。
“喂?”
“蓓蒂?”我问。“薛蓓蒂?”
“是。谁啊?”
“高佑大。你大概不——”
“小高!”她叫。“好棒!我正等你的电话。”
“是……呃……你还好吗?”
“烦烦烦。”我怀疑她是否认得阿彭。“我要一点新鲜的剌激。新鲜的爱。”
“呃!是啊。我是……我记得你说星期四休候。对吧?”
“对极了,”她说。“明天中午休起,到星期五中午为止。棒吧?”
“棒,”我勇敢的说。“平常休假你都做些什么?”
“都有啦,”她说。“到纽泽西去望望我的老母亲。你有什么好主意?”
“呃,我想明天请你出来吃晚饭,不知道肯不肯赏光?”
“我肯,”,她立即答复。
“我们早点出来,”我建议,“你就有足够时间上纽泽西去了。”
她哈哈大笑。
“你真是妙,小高,”她说。“真是个妙人。”
“谢谢,”我说。“你喜欢上哪儿吃饭?”
“‘杜妈妈’餐厅,”她说。“第二街靠近六十九街的地方。你会喜欢的。我常去。七、八点,行吗?”
我向西踏上归途,望见胡可丽由东边过来,大包小扎的抱了一臂弯。我赶过去帮忙。
“谢谢你,小高,”她说。“真没想到会这么重。”
她穿一件红格子呢大衣,一顶袜帽拉遮在眼睛上。寒风和疾行,染得她双颊嫣红。眸子闪亮。十分妩媚动人,我据实赞美。她难为情的笑着。
“这么快下班?”我们拾级上楼时我问她。
“今天休假,”她说。“不过星期六得照常上班。你回来得早。”
“溜班。”她摸输匙,另一袋什物也由我接手。开了门,她为我撑着。
“要我把东西带进你的厨房吗?”我问。
“哦不必,”她连忙说。“谢谢,大部份是替妈妈买的。”
于是我将物品袋搁在胡太太门外的走廊上。
“太谢谢你了,小高,”可丽说。
我摆摆手。“小费免,”我说,我们俩爆笑。然后我们只是站着,彼此看着。我必须抬头迎上她的眼,但我毫不以为意。我冲口说出,“可丽,晚饭后愿意上来喝杯酒吗?”
“谢谢,”她低声说。“愿意。什么时间?”
“八点。到时候见。”
我拖着重步进房间,想着自己方才究竟做了什么。
检査库存,发现严重缺货,沐浴后,套上家常服,直奔酒铺。尚拉威船长在楼梯口,酒瓶搁在腿上,等我。
“该死的!”他大骂。“我一直在等你,你却一直耽在房里!”
明着是我的错。我遂解释早回的原因,并自愿为他至小店买需要的物品,临走还答应待会儿去陪他喝酒。这主意不壊,否则他说不定又会来干涉我和可丽两个人的聚会。
她准八点到,轻轻敲我的门。我一跃而起,撞翻了椅把上的一杯酒。所幸,杯子落在地毯上无损,酒也没溅上身。
“来啰!”我大嚷。飞快的捡起酒杯,挪过靠椅,遮掩地毯上的酒渍。挪了椅子,就得动桌几,不小心又碰倒台灯。我赶在它砸碎之前一把抄住,竖好,这才冲到门口。
“请进,请进!”我由衷的说,请她坐上靠椅。“坐这儿,”我说。“最舒服。”
“这……”胡可丽有些迟疑,“是否离炉火太近了?可不可以稍微退后些?”
我瞪眼看她,继而大笑。我告诉她刚才发生的事。她也笑,并且保证地毯脏,绝不致开罪她。因此我们把一切回归原状。
“好多了,”她坐下。“我经常如此。撞翻东西。你不必为这种事发急。”
我们定下心暍酒。我开心的问她是否注意到,尚船长与卡夫人之间有亲善的迹象。属于爱情的迹象。奏效了。片刻工夫,她踢了鞋,我们发疯似的聊起来。
我听见自己在说,“这要是结了婚,他们一定扯得体无完肤。打骂一齐来。”
“即使那样也比以前好,对不对?”谈话至此令我有些不安。我进厨房取酒。
“可丽,”回客厅我说,“我对你所知无几。只知道你在囵书馆做事。对吗?”
“对,”她抬起下颚。“我是图书管理员。”
我花费五分钟的时间来表明自己崇拜图书管理员,我一生最快活的时光便是在图书馆里度过,那是穷人的戏院,是通往奇异世界的门户,她从事的是一份高贵荣耀的职业,等等等等。这确实是急就章,怪的是毎一句我自己都深信不疑。
“你说得太好,”她显得怀疑。“可是做一行怨一行。小高,你在律师事务所上班?”
“是的,”我说,“不过不是律师。只是一名侦查员。”
我向她解说我的工作。我发现自己谈个不休。她好像真感兴趣,提的问题非常切题。她要知道我追查的来源和解决难题的方法。我说出几则令她神往的故事:我如何应付一些顽强的证人,别人如何欺瞒我,现在,我又如何变成一个一等一的说谎能手,以致感到惭愧不已。
“你非这么做不可,”她说。“工作需要嘛。”
“我明白,”我说。“我只怕私人生活里也带进来这个坏习惯。我不愿意。”
“我也不愿意。”她说。“我想再喝一杯?”
我再从厨房取了酒来。她无力的抬起手摘下眼镜。她等于斜躺在靠椅上,摊着身体,头仰后,着丝袜的腿伸向将熄的炉火。
她穿一条淡褐色羊毛裙,系一根窄腰带,一件无领的黑色紧身毛衣。一反平时松垮垮的服饰。最后的一蓬火舌闪出红艳的光芒,亮在她的喉头、下颚、眉毛上。她披散一头褐色的长发,垂挂在椅背后。我想触摸它。
我讶异她如此美丽,苗条的体态伸展在朦朦的光线里。五官也显得柔和。淡褐的眼闭着,唇微启。彷佛轻松惬意之极。
“可丽,”我柔声说。她睁开眼。
“我刚想起一件事。要请你帮个小忙。”
“没问题,”她直起身体。
我解说有一件侦査案涉及一个人中了砒毒。我需要对砒霜了解更多些:它究竟是什么,如何影响人体,如何能到手,如何下药等等。可丽是否能找到这频书,或者指点其他的门路?
“可以,”她热诚的说。“我不是一直那么忙。你什么时候要?”
“呃!愈快愈好。我只是不哓得从何着手。你提供我方向,我就从那里开始。”
“我乐意帮这个忙,”她说。“他死了吗?”
“没有,失踪了。我认为中毒跟这事有关系。”
“你是说那个下毒的人决定采取更直接的手段?”
我赞佩的望着她。“你非常聪明。”
“我脑筋是很好,”她说。这不是吹,是事实。“坏的是我从没有机会用它。”
“你生在纽约吗,可丽?”我问她。
“不是。罗得岛。”她向我诉说她的家庭。父亲有一天自纽波特失踪,胡太太便携着幼小的可丽来查尔西定居,这幢房子是她们的最后一笔钱,当做一项投资。
我也说出我的简史。我如何由舅舅舅母带大,以及我如何容忍那几位表哥表姐们的折磨。——只说出这两点。
“我并不抱怨,”我说。“他们是好人。”
“当然,肯接纳你。不过还是太……”
“对,”我说。“还是太……”
我们静默的坐一会,一种亲密、悸动的静默。
“再来一杯?”我终于开口。
“不了,”她说。“这样吧,来很小的一杯。一小口。”
“睡前酒?”
“对,”她深表赞同。
“我要喝一点白兰地。”
“不错啊,”她说。“我也来一点白兰地。”
于是我们各一小杯白兰地。我想到她的父亲,一个害羞的人,在他消失之前爱放风亊。就像随着寂静轻闪的余烬而去。
“我没有放过风筝,”我坦白说。“连小时候都没有过。”
“你会喜欢的。”
“我想也是。可丽,如果我买了风筝,我们找一天上中央公园放风筝去,找星期天,好吗?你愿意教我?”
“当然——我愿意极了。不过不必去中央公园。可以到河边那些旧码头上去放。”
“我该买那一类的风筝?”
“最便宜的。最普通的六角形。还要一球线。我撕几条布做尾巴。”
“你喜欢什么颜色?”我大笑着说。
“红色,”她立刻答。“衬着蓝天最显眼,而且又好看。”
一件绿毛衣送耶妲,一个红风筝送可丽。
我们静坐,啜着白兰地。片刻后,她空着的一只手伸出,紧握住我的。她的手柔而暖。我们就这样,手握着手。美好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