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日,星期六——六月十一日,星期日
莱玛和肯尼思去寻乐园看电影,埃勒里没去,独自待在起居室里欣赏哈德斯菲尔德唱诗班合唱团的一张唱片,霍尔斯特的《耶稣的赞美诗》——头一次,这乐声对他而言是如此辽远空灵——突然候诊室里的电话响了。
“找你的,奎因先生,”艾西说,“长途电话。”
他冲过去时差点把艾西撞倒。
“达金?”
“你好。”达金听起来病恹恹的。
“你已经找到他了!”
“在哈克斯顿的一间农舍里——康海文西北方向。我说服他和我们一起过来,现在把他安置在康海文道卡斯饭店的一个房间里。”
“那饭店在哪儿?”
“沿四七八号公路…进康海文就是。四一二房间。”
“达金,盯紧他,我两小时内就到。”
他关掉留声机,将霍尔斯特推回海顿和洪佩尔丁克的唱片之间,草草留了张字条给莱玛和肯尼思,火速上楼穿衣戴帽。正要出门时,他略一踌躇,又返身回房打开皮箱。全乱套了,他边在心里念叨,边在箱底隔层里翻来翻去,不禁怀疑那东西究竟还在不在。那是多年前父亲给他的一件生日礼物,但也是长久以来的笑柄。东西找到了,而当他走出卧室时,这玩意儿的重量让他觉得自己直冒傻气。
霍默·芬德利最新的二手车——别克路霸——已在路边恭候多时。
从星期五早上开始它就加满了油整装待发。
三分钟后他就开上了四七八号公路,迎风吹起口哨,风驰电掣驶过二十七英里的路程,经斯洛克姆、巴诺克、阿尔贡琴、斯科特镇和法菲尔德抵达康海文。
达金从大厅的靠背长椅上站起来,“我还有点担心你呢,临近午夜了。”
“我没想到在法菲尔德南面还得绕道十英里。他知道我来了吗?”
“告诉他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说过什么吗?”
“没。”
达金手下一个穿便衣的小伙子在电梯旁的壁凹里点了点头。他们穿过大厅,达金没敲门就推开了四一二号的房门。
戴夫·沃尔多躺在床上,床单一直盖到他那小小的下巴。如果忽略那带着烧焦痕迹的睫毛与发梢的话,埃勒里看不出他有什么不妥。
另一名年轻的警员坐在一张扶手椅中,旁边的落地灯上罩了张报纸。
二人进屋时他连忙起身。
“本想让沃尔多先生脱了衣服睡得舒服点,”他说,“但他连鞋都不肯脱。”
“没事,吉普。”
警员出去了。
埃勒里掀开落地灯上的报纸,走到床前,“感觉怎么样,沃尔多先生?”
小个子裁缝紧闭双眼。
“沃尔多先生。”沃尔多眼皮动了动,“灯光让你很难受么?”
“不。”眼睛睁开了,结膜充血,呆滞的目光不知锁在屋里什么东西上。
埃勒里坐到床沿上,“我生命中的过去两个月都耗在莱特镇,因为我坚信这里有个凶手正逍遥法外,一个隐藏极深的凶手,没有留下任何谋杀的证据。沃尔多先生,我想那场杀害了你的兄弟、也几乎害死了你的大火,正是卢克·麦卡比之死一系列谋杀案中的一环。现在我无法证明这一点——或者别的什么——所以请你务必鼎力相助,这非常非常重要,同样也关系到你的性命安危。所以我才拜托达金局长找到你,并连夜从莱特镇驾车赶来和你沟通。”
戴失·沃尔多瑟瑟发抖:“我就要死了。”
“不,如果我们通力合作、揭开真相就不会。”
“但我什么都不知道。”
“可你为什么要逃?”
“我害怕。”
“害怕什么?怕谁?”
“不知道,我不知道。有人蓄意纵火,有人要杀死我们。我只是运气好才逃过一劫。”
“为什么你认为有人纵火?你看到或者听到了什么?事先得到了什么警告吗?”
“不,但《记事报》……那首童谣……商人……我现在不是商人了!我把生意都卖了!你们不能把我带回菜特镇!我不去!”小个子裁缝歇斯底里起来,埃勒里和达金不得不堵住他的呐喊,最后他把脸埋在枕头里无声地抽泣。
埃勒里坐在扶手椅边缘,眉头紧锁,注视着床上着上了年纪的小矮人。
“永远不要对人雪上加霜,”达金冷冷答道,“可是奎因先生,你对可怜的戴夫步步紧逼,比普伦蒂斯那女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啊。”
“不。”埃勒里心不在焉地答道。
“真是头犟驴子。好吧,我没时间泡在这儿,你下一步怎么打算?”
“静观其变,”埃勒里站起身,“达金,能不能给我留几个人手?”
“喂喂,奎因先生——”
“想想看,如果你错了,达金,如果明天早上康海文警方打电话来说——”
“唉!”达金猛地拉开门,片刻后警官们鱼贯而人,“我要回莱特镇去,这期间你们照奎因先生的指示行事,直到我进一步通知为止。”
他气呼呼地捏着帽子大踏步穿过大厅往楼梯走去。
“你是吉普,我还记得,范霍恩那件案子的时候你也在,但我还不知道你姓什么。”
“约金,先生。我父亲的养猪场就开在四七八号公路附近,旧下大街旁。”
“而我对你一无所知。”埃勒里对另一名警员说。
“普拉斯科,先生。菲尔·普拉斯科。”
“哦,了解。好了,小伙子们,我得试着从这个人身上问出些名堂来,你们在这儿保护他。能不能弄点三明治和咖啡来?”
“往城里走三个街区有家通宵餐馆。”
“棒极了。吉普,去买够我们四个人吃的分量来,还要两夸脱黑咖啡。”埃勒里递给他一张十美元钞票,“菲尔,你去大厅对面那个壁凹里站岗,瞪大眼睛。看样子这将是一场持久战。”
凌晨一点钟,戴夫·沃尔多坐在扶手椅里,周身裹着毯子——虽然这是个温暖的夜晚,而且两杯滚烫的咖啡刚下肚,但他仍然不停抱怨说冷得要死。不过他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而且似乎对埃勒里他们的关切之意也有些感动。
“现在你也明白了,沃尔多先生,”埃勒里将咖啡杯放在写字台上,“我完全不知道此案将朝什么方向发展,所以我们从头说起吧。你认识卢克·麦卡比吗?”
“没和他说过话,奎因先生。”
“也就是说你偶尔见过他咯?”
“在大街上,一两次吧,好几年了。别人指给我看的。”
“谁?”
“我想是某个店主吧,可能是杰夫·赫南贝里——运动用品商店,”他搜肠刮肚地苦思,而埃勒里一直用微笑鼓励他,“没错,就是赫南贝里。”
“麦卡比从来没找你或者你的兄弟做过衣服么?或者缝补、清洗、熨烫什么的?”
“没有。”
“你还记不记得有什么人曾经和你谈过麦卡比的事情?”
“杰夫·赫南贝里——”
“除了杰夫·赫南贝里之外。”
“那就不记得了。”
“连奥蒂斯·霍德菲尔德也没有吗?”
“晤……不……我想应该没有。没有,先生。也许霍德菲尔德先生曾经向乔纳森提到过什么——”
裁缝的声音开始哆嗦,埃勒里连忙抛开奥蒂斯·霍德菲尔德,又问了几个问题,以帮助绝望的沃尔多建立起信心,然后他将话题引向约翰·斯宾塞·哈特。
“不,我想哈特先生的衣服都是在波士顿做的,我以前就告诉你了。”
“对,就是我从你那儿买泳衣那天。那他有没有找过你们熨衣服呢?”
“也没有。人人都知道,哈特先生自己有仆人打理这些事。我们从没替他服务过。”
“你的顾客中有没有莱特镇染坊的雇员?”
“染坊啊,唔,工厂的经理乔治·切奇伍德,他有一次来做过两三套西服。但我们没替他熨烫或是清洗过衣服。”
“切奇伍德提到过哈特先生么?”
“我印象中没有。”
“他有没有提过麦卡比?”
“我想也没有……”
稍后埃勒里放弃了约翰·斯宾塞·哈特,转到托马斯·哈代·安德森。沃尔多一再给出否定的答案,除了安德森是城里的名人之外,他对其一无所知;安德森从没为这两兄弟打过工,戴夫从没给过安德森一分钱,据他所知乔纳森应该也没有;他们也从来没和安德森的好友托伊费尔与雅卡尔有过什么瓜葛;如此等等。
在尼可·雅卡尔的问题上也一样。
但当谈及塞巴斯蒂安·多德时,沃尔多的回答就丰富多了。对,戴夫和乔纳森多年来一直是多德医生的病人,其实也没什么大病——他们年年都免不了感冒一次,乔纳森每到六月就要患花粉热——都没什么大不了的,除了他们的失眠症,这可就厉害了;医生给他们开镇静剂,而他们用药的频率比医嘱还要密集——但裁缝和小提琴家一样,是靠双手吃饭的,假如睡得不好而两手发抖的话,就没法把线穿进针头了。哦,对对,多德医生对他们非常重要,如食盐一般不可或缺,他既聪明又亲切,而且就住在街对面,方便得很——“你最后一次看见多德是什么时候?”埃勒里打断他。
“我想想。他是哪天去世的?”
“四月二十七日清晨。星期四,天刚蒙蒙亮。”
“星期四啊。对了,他死前两天我见过他。”
“二十五日星期二吗?在哪里,沃尔多先生?”
“霍德菲尔德先生的办公室。”
看来多德那天早上后来是去了霍德菲尔德那里。当天早上发生了小鸟进屋的闹剧,之后埃勒里去达金的办公室取米拉德·皮格复制的第二把钥匙,回到家时多德已经出门了。
“多德死前两天你在霍德菲尔德的办公室里见过他。他去做什么呢,沃尔多先生?”
“立遗嘱。”
“哦——那你又是去干什么?”
“去当见证人,奎因先生。我们兄弟俩都去了。霍德菲尔德先生打电话到我们在楼下的店铺,说是有份遗嘱需要两名见证人,请乔纳森和我上楼去。我们进屋时发现多德医生坐在那儿,憔悴得很。霍德菲尔德先生把他的秘书弗洛丝·布什米尔叫进来,说多德医生面前那份文件就是他的遗嘱,多德医生签了字,接着弗洛丝·布什米尔和我们兄弟也作为见证人签了字。然后我们就下楼了,我指的是乔纳森和我。全过程还不到五分钟。当然,遗嘱这之前就拟好了。”
埃勒里又转到奥蒂斯·霍德菲尔德上来,他问了很多问题:沃尔多兄弟和死去的律师关系如何;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与他结识的;他还请沃尔多尽可能回想他每一次与霍德菲尔德接触的情形,每次商议做新衣服、每次试衣、每次交货以及每次霍德菲尔德的评价,要求沃尔多尽可能完整全面地复述出来。他将沃尔多唤回到霍德菲尔德死去的那个星期六,像医生寻找断骨那样梳理当天的每一分每一秒,检索他所不知道的某块碎片,某个细节或某起事件。他能肯定戴夫·沃尔多的记忆里潜伏着至少一个要点,虽然这种毫无根据的确定相当幼稚,但他就是百分之百肯定。
但他什么也没找到。
沃尔多的脑袋渐渐耷拉下来,因过度疲劳而浮肿的眼皮也渐渐低垂,像是爬在两颗腐烂浆果上的两条小虫,而他不时又一个激灵,眼皮就又弹回原位。
“累得说不下去了?要不要睡一会儿?”
“睡不着。药片吃完了。灯太亮,拜托把它关掉吧。”
埃勒里将报纸重新罩在落地灯上,走到门口。菲尔·普拉斯科守在电梯旁的壁凹里,约金在大厅那头的一扇门附近,门里传来阵阵大笑声。约金很快又回来了。
“还真是家包容性很强的饭店。那边的聚会简直炸开了锅。情况如何,奎因先生?”
“先不说这个,吉普,还能弄到咖啡吗?”
“壶里还有一些。菲尔,咖啡还热吗?”
“温的。”
埃勒里关上门,将壶嘴送到沃尔多唇边。裁缝咽下一大口,呛着了。
“不喝了!”
“那我们从头再来一遍。”
沃尔多哀叹连连。
麦卡比。
哈特。
安德森。
雅卡尔。
多德。
霍德菲尔德。
乔纳森·沃尔多。
屋子开始摇摇晃晃,地面也开始倾斜。
麦卡比。
哈特。
看吧,把两个人关在旅馆房间里几小时,埃勒里想,四周的气味就像坟墓。
安德森。
雅卡尔……
沃尔多一度反胃作呕,埃勒里只好把他扶进洗手间。他自己也出了一身汗,地面踩上去真的像棉花一样。
麦卡比。
哈特。
安德森……
兜了一圈又绕回到多德时,埃勒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沃尔多先生,还记不记得你给多德的遗嘱当见证人时,多德可曾对霍德菲尔德说了什么,或者霍德菲尔德对多德说了什么,关于……”
“不。”戴夫·沃尔多呜咽道,“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关于别的某个人,嗯?或者说过害怕什么东西?又或者说了任何当时令你觉得不对劲的话?”
“你是在谋杀我。我已经回答过一千遍了。你在谋杀我。”
“我是在救你的命。再想一想,老兄!任何这类迹象都没有吗?回答我!”埃勒里摇晃着他。
“问题是什么来着?”
埃勒里自己都得再组织一下思路,然后重复了一遍。
“我记不得了,”沃尔多的双眼溢满自怨自艾,“怎么可能记得那么详细?而且还是在大半夜的时候?”
“你一定得想起来!”
“我们就是上楼去嘛……”
“你们上楼去,你和乔纳森,然后——?”
“霍德菲尔德先生来电话后我们就上楼去了,那是多德医生死前三天。在场的有我兄弟乔纳森,我自己,还有那个荡妇——”
“对。”埃勒里叹了口气,看来不管用。从这人嘴里再也问不出什么了。又是一条死路。幸好——
“那是在多德医生死前三天,”沃尔多哭丧着脸念叨着,“我兄弟,我……”
“你刚才说什么,沃尔多?”
“你们没有权力把我拘在这儿,我什么也没干。我是一个公民—一”
“好好好,你确实是公民,我们没有拘禁你,你什么也没干。不过你刚才说了什么,沃尔多先生?多德死掉之前几天?”
“三天。”
“三天?”
“三天!”
“拜托你前后连贯点,”埃勒里焦躁不安地说,“你弄错了吧,沃尔多?那就变成星期一了。之前你不是说你们给多德的遗嘱当见证人是在他死前两天吗?星期二。想清楚了,好不好?”
沃尔多不停地眨眼,“我的脑袋都成一团浆糊了,奎因先生。事情就是那样。”
“是哪一个,沃尔多——多德死前两天,还是三天?”
“两天……还是三天?”裁缝嗫嚅着,“我想想,哎……”
“霍德菲尔德打电话叫你们上楼去他办公室给多德的遗嘱当见证人那天。那是在医生死掉那个星期的星期一还是星期二?”
被埃勒里一吓,沃尔多哭喊道:“你真是纠缠不清!”他生气了,“我完全不在状态,你也看到了吧!我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埃勒里强作镇定,“当然想不起来了,沃尔多先生,但再试试看,别睡着了!”他猛拍那小个子的后背,沃尔多的眼睛又睁开了,“虽然是个小细节,却让我异常不安。沃尔多,是星期二还是星期一?”
“有什么区别吗?早一天晚一天嘛……”
“沃尔多,你见证了多德的遗嘱,是在他出事前两天,还是三天?星期二还是星期一?”
“哦……”
“沃尔多,现在胆敢睡着的话我就亲手掐断你那只剩一层皮的气管!星期二还是星期一?”
“是……”沃尔多吞吞吐吐犹犹豫豫地说,“是……两天都是,”他恍然大悟,“没错,先生,这就对啦!两天都是。你的问题我已经回答了,就这么回事。我要求得到我的合法权利,我——”
“两天都是?喂喂,沃尔多,这不太可能吧?你信口胡编来搪塞我。没人会连续两天给同一份遗嘱作见证的。不许走神!回答我!”
沃尔多牙齿直打战,“两天都是,我告诉你了。我们当了两次见证人。现在我全想清楚啦,奎因先生。到此为止好不好?我又反胃了,我觉得——”
“多德医生的遗嘱被见证了两次?多德去了两次吗?星期一一次,然后第二天又一次?”
“正是如此,而且霍德菲尔德医生两次都把乔纳森和我叫上楼去。那废物秘书也见证了两次。信不信由你,去找她问问,她会……告诉……你……”
“你很肯定啊。”
沃尔多没答话。
“沃尔多!你确定是连续两天?”
沃尔多的脑袋直往下沉。“呃……”
“确定!一定!肯定!”埃勒里俯身细看,一滴汗从他的鼻尖滚落到沃尔多短短的灰发上,“沃尔多?……沃尔多。”
小个子裁缝的下巴深深埋进毯子里,他的皮肤蜡黄蜡黄的,估计是累坏了。
埃勒里穿上外套。大厅那头聚会的吵闹声也停止了。沃尔多鼾声如雷。
埃勒里打开门,约金不知从哪儿搬了张椅子,面对走廊的墙壁,脑袋鸡啄米似的一点一点的。他打着哈欠起身问道:“几点了,先生?”
“三点四十分。沃尔多在椅子里睡着了,吉普,别打扰他。”菲尔·普拉斯科从大厅那边跑过来,“我建议你们俩轮流值班,一个体息一个站岗。最好两人都进去守着他。我要求至少要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吃饭的时候让人送到房间来,坚守岗位直到达金或者我下新的指示为止。我也许会回来,也许不会,无论哪种情况,都要牢牢看紧沃尔多,直至任务结束。我想他不会给你们惹什么麻烦的。”
埃勒里守在门外,听见门锁转动的声音后才放心。
他拔腿直奔电梯。
离开憋闷的旅馆房间,习习夜风格外清凉,沁人心脾。埃勒里将别克的车窗开到最大。
他缓缓行驶在荒凉的高速公路上。
这个案子中绵延不断的两面性实在太明显了。非此即彼,两者必具其一。就连那首童谣都有两个版本,而第二个版本的最后一行有个标点。现在多德的遗嘱又在连续两天之内被见证了两次。
无论如何,每个嫌疑人都可能有两张面孔;每句含糊其辞的证言都可能指向两个方向,每次举动背后都可能藏有两种动机;包括欺骗与出卖;而每个动机也许都染上两种颜色;每条线索都是一柄双刃剑……够了,这一切部应牢记在心。但这非此即彼的游戏正自己走向死亡。每次死亡都带着两副面具,每个死者的故事都可以从两种角度勾勒成两种版本。
后视镜里一辆轿车的投影越来越大。埃勒里放慢速度,那辆车擦身而过,驶进前方的茫茫黑夜中。
……仿佛整件案子、整片疑云,都隐藏着两种含义。一张死亡之网漫天铺撒开来,其间交织着难以言说的秘密。
没多久,又一辆车呼啸而过,这次是朝着相反的方向。
埃勒里完全没留意。
但那和刚才的是同一辆车。
几分钟后,这辆轿车再度扭头向北疾驰,追赶埃勒里的别克,直至两车间距缩短到一百码左右。
然后它亦步亦趋如影随形,保持着这个距离。
不多时,后面这辆车开始加速迫近,车灯的闪光多少警醒了埃勒里。但灯光很快就折向别处,于是他又忘到脑后去了。
第二辆车拐进一条又脏又乱的小道。车灯熄灭了,然后发动机也熄火了,停在离岔道口几码远的堤防背风处。
埃勒里踩了一脚刹车,别克愤慨地尖声抗议。他差点撞上了路面上的障碍物。
他现在位于康海文和法菲尔德之间那条十英里的岔路上,这乡间公路的路况很差,路面被拖拉机以及运砂土的大型卡车压得坑坑洼洼,因为几百码外平行延伸的高速公路正在施工。路肩下的紧急避险区内堆放着柱子、管道、木头架子以及一座小桥的残骸。到处都闪着信号灯。
肩并肩把守在路中央的两个架子上都写着“危险”二字。
埃勒里把车停住。
午夜之前他沿这条路开往南方,当时畅通无阻,路旁同样乱七八糟,信号灯也闪个没完,但施工在夜间停止了,工人们也都下班了。
莫非他们大半夜又回来开工了?
埃勒里关掉车灯,让眼睛适应黑暗。
但除了地平线上缥缈朦胧的光点之外,全无迹象表明前方有任何活动。而且极目望去,视野所及范围内,这条路也是笔直延伸的——根据成一条直线的信号灯不难作此判断。
估计是男孩们捣蛋,农村孩子们周六之夜的恶作剧。
这段路的两旁林木丛生,蟋蟀与青蛙的夜曲此起彼伏。可是一点人声也听不到,除了信号灯,一点光都没有。
埃勒里一动不动,一丝不安蓦然涌上心头。
他又打开车灯,觉得别克车里和车外仿佛是两个世界。多间的暗夜中,似乎有什么东西不怀好意地虎视眈眈,嘶嘶吐气,扑闪着千百只幽幽发光的小眼睛。但他又立刻恼怒于自己的疑神疑鬼,推开车门踏上路面。
他顺着车前灯射出的光束快步上前。
刚抬起右边那个架子,他好像听到背后有什么窸窸窣窣,像是一只泄了气的足球。
埃勒里转过身来。
可面前只有静静呼吸的别克车和后方黑沉沉的公路。
他将另一个架子推到路左边,匆匆回到车旁。
他跳进驾驶座,关上车门,松开手闸。
刚定了定神,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这次更近了,就在车旁,就在驾驶座旁。
他猛地往侧面一闪身,立刻就发觉太迟了;同时,也悟出他左眼角在仪表盘上捕捉到的刺眼闪光,正是来自旁边敞开的车窗外的那柄左轮手枪。
刹那间他听见了两声爆响,身子左侧腾起一股撕裂般的烧灼剧痛。
就在听到那两声枪响与撞上椅背之间这一小块时光碎片里,埃勒里领受了一种深广无垠的体验。死亡的光辉劈开整层纷繁芜杂的表象,将内里的真相一丝不挂地展现在他眼前。这一瞬宛若永恒。然后,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了他。
缓缓恢复知觉的过程中,埃勒里脑海里充斥着一团支离破碎的混沌与痛楚。他睁开双目,眼前灯光闪烁,又花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侧向右方躺在车座上,光芒则来自仪表盘。他尝试着要坐起来,几经周折才勉强支起了右臂,左臂耷拉着什么忙也帮不上,而且整个左半边身子都火烧火燎地疼。他好容易坐正后便匆匆看了自己一遍,只见自左肩往下,外套新染上的那种颜色格外夺目。
一切又陷入黑暗。
他第二次醒来时仍然维持着先前的坐姿,虽然身上仍然钻心地疼,但至少想起了身在何处。周围的一切与出事时没什么不同,黑幽幽的暗夜中蝉鸣蛙声依旧,信号灯还在眨眼,车前的两个架子也还留在原先的位置上。他想抬起左手看看时间,但手臂完全不听使唤。一阵剧痛袭来,左臂顿时也像着了火似的,而他根本无计可施。衣袖和身侧的血迹已经弥散开来,贴在皮肤上,黏糊糊,暖洋洋。
发动机转个不停,紧急刹车闸也罢工了。他怀疑自己能不能坚持住,但没其他办法了。于是他双脚挪到油门和刹车上,右手握住方向盘,驱车出发。
不久后,他谨慎地驶回莱特镇的政府街,夜色渐褪,天际微明,苍白的晨曦紧张兮兮探出头来。道旁的榆树看上去满心喜悦,埃勒里将别克停在法庭大楼外时也满心喜悦。他关掉发动机和车灯,吃力地挪向右车门,爬出车外,一步步来到通往警局门前那亮着一对绿灯的小道上。上台阶时他脚底一软,跌下时左边身子着了地,只觉得有个凝结的硬块迸裂开来,一股暖流汩汩淌下,恍惚中瞄见刚刚躺倒的这片地面又是血迹斑斑。
他本想再站起来,但权衡之后还是选择爬向前门。现在得把门弄开,但要办到这一点就必须用左臂支撑身子,毫无疑问是不可能做到的。他蹙眉思索了片刻。用右手可以把自己撑起来,但没法打开门。
最后他索性躺倒在门口,用右拳连连捶门。
过了很久很久,门开了,一个几乎谢了顶、只残留着一圈黑发的男子低头看着他,惊讶万分。
“达金,去找达金。”埃勒里的话非常清晰。他本想笑笑给戈宾巡官压压惊,但黑夜又在瞬间降临了。
这次醒来时他躺在一张沙发上,最先映入眼帘的是J·埃德加·胡佛的照片,大半张脸警惕地隐在饮水冷却机后面。还有个男人身穿无领衬衫,喉咙口系了颗金色的大纽扣,正往他胳膊上一圈圈缠绷带。
“他醒了,达金。”那人轻轻一笑。
原本站在窗前的另一人走过来,埃勒里认出是达金局长,穿着旧睡衣,披着一件黑色的警用橡胶斗篷。
“你是格鲁普验尸官。”埃勒里高兴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感觉如何?”
埃勒里发现自己上身赤裸,左侧肋骨上的皮肤五色斑斓,一块黄一块绿一块紫一块樱桃红,左臂绕着绷带,一直缠到肩膀。
“很糟。”
“把这喝了。”
埃勒里一口吞下那杯浑浊的药水,躺回沙发上,疲惫不堪。
“他没事,”格鲁普的声音远远传来,“只是惊吓过度、失血过多。我会送他去医院。”
“不,不去医院,”埃勒里说,“我不去。”
“他不去。”达金说。
“我还有事,达金。”
“他有事。”达金说。
“好吧,那要让他注意保暖,几小时之内别让他起来,达金。”
埃勒里感知到的下一件事是达金已经穿戴整齐,屋里阳光明媚。
他身上盖着一床毯子,手臂鼓点般一跳一跳的,全身仿佛被剥了一层皮。
“好点了吗?”达金问。
埃勒里小心地试了试,欣喜地发现自己竟能起身坐在沙发上。“哦,棒极了。”
“是吗?我想也是。我已经和约金还有普拉斯科谈过了,他们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沃尔多怎么样了?”
“挺好。你怎么会穿着这东西?”达金拎起一件奇形怪状的衣服。
埃勒里接过来,“直觉。”那衣服里埋有一层不成形的金属,“毫无疑问,我觉得自己像是被野马狠踹了一蹄子。正中心脏。啊,达金,我的皮箱里一直带着些小玩意儿,而昨天晚上开车去康海文之前,直觉告诉我最好穿上防弹衣以策安全。这东西没有袖子真是糟透了。我胳膊被炸开了多大的洞?”
“够大的了。那支枪开火时离你最多只有几英寸。你看见下手的是谁了吗?”
“没有。”
“我以为消防队长艾普沃思或者我才是最后一个行凶目标呢,”达金冷冷地说道,“怎么回事?医生,律师,商人,长官?莫非这游戏改成‘编玫瑰花环’了?”
“是同一个游戏,达金。”埃勒里苦笑,“瞧,我忘了我也是个长官。不过,这只对城里的一个人才有意义。”他沉默了。
达金咕哝着走到窗前,“你什么时候准备开始说英语了再招呼我一声。”
埃勒里重又躺下,理清思路。
最后,他说:“达金,我全知道了。”达金扭过头,“这是个难以置信的故事,却也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故事。就像孩童的游戏一样简单。唯一的问题就是你能不能看到它。查兰斯基来了吗?”
“什么?”达金一脸困惑。
“因为我想最好把查兰斯基叫来。采取下一步行动之前,有很多东西要让你们俩弄明白。你能不能马上打电话叫他过来?——顺便再请他带件衬衫?我这件怕是有点脏。”
三辆轿车往多德家包抄而来。第一辆停在屋后守住厨房后门、花园以及紧贴那堵蓝色山墙的后巷;第二辆上跳下三名警员,一人在花园门口站定,一人泡上房屋的门廊,一人则穿过马路奔向沃尔多家黑糊糊的废墟;从第三辆车上走下来的是左臂吊着绷带的埃勒里以及达金局长、查兰斯基检察官和两名便衣。他们踏上门廊时,刚才从第二辆车上出来的巡警多迪·戈奇已推开前门、守在大厅人口,一手牢牢钳住目瞪口呆的艾西·平加恩。大厅后方的福勒太太发疯似的摸索着她那个助听器的控制小盒。
莱玛和肯尼思正在享用星期日的早餐。两人都缓缓起身,瞪着埃勒里的胳膊、达金、查兰斯基,还有那两名佩枪的便衣警察。两名便衣一人拦在通向大厅的门口,一人来到厨房后门口,背对门站定。
“埃勒里。”
“昨晚我们发现了你留的字条——”
“你的胳膊怎么了?”
“这是怎么回事?”
埃勒里小心地坐到椅子上,朝桌子对面的两人微笑道:“我并不是每天都会中枪的,莱玛,我知道你也明白。”
“中枪。”
“到底怎么回事的?”
“啊,肯尼,”埃勒里说,“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实在非我所愿,恐怕你也不会喜欢的。而且我想,就算现在请你暂且离开这里,也是徒劳的。”
肯尼思眨了眨眼,又看了看莱玛,但除了莱玛苍白的脸色之外,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这是个孩子的游戏,”埃勒里说,“一个无伤大雅的游戏,但有一颗病态的心灵将其变成了一系列谋杀。富翁,穷汉,乞丐,小偷;医生,律师,商人,长官。到昨晚为止,前七次死亡完全按部就班。
“而今天凌晨,在康海文与法菲尔德之间的一条岔路上,第八次死亡险些就变成现实。有人设下路障,尾随我的汽车,当我停车后便将手枪伸进车窗,在距离我心脏只有六英寸的地方两次扣动扳机。这第八号之所以功亏一篑,仅仅是因为我昨晚穿了件防弹背心而已。所以‘长官’没有死。
“但也并非全然徒劳无功,至少说明凶手将我视为一名‘长官’。可我不是长官,对吧?然后我想起来了,在一小段时间里,在这座小城里,对某一特定的人而言,我是。当然,那不过是个玩笑而已,但任何精神病学专家都会告诉你,扭曲的心智与幽默感完全绝缘。所以,唯一会对我开枪的人,就是知道我是‘长官’的那个人。何必再拐弯抹角呢?直接点名吧——怎么样,莱玛?”
她的面颊顿时血色尽失。
“什么怎么样?”肯尼思怒喝道。
埃勒里站起身,“肯尼,无论在莱特镇还是其他任何地方,莱玛都是唯一曾经称呼我或者视我为‘长官’的人。”
肯尼思的眼睛眨了又眨,“那样的话莱玛就是……什么?”
“莱特镇发生了七次死亡事件,”埃勒里耐心地解释道,“而这七次全部都和一个孩子们玩的数数游戏相吻合。首先死了个去世之后才被人发现是富翁的,然后死了个去世后才被人发现是穷鬼的。接下来是个著名的乞丐和醉汉——遗传基因值几个钱哪?然后又死了个小偷。接着是一个医生,一个律师,一个商人。顺序分毫不差。最终轮到了我——‘长官’。既然试图杀死‘长官’的是莱玛,那么杀死商人、律师、医生、小偷、乞丐、穷汉和富翁的也是莱玛。所以莱玛就是答案,肯尼。”
“等一下,”肯尼思说,“等一下。”他似乎在拼命集中精神,“昨天晚上她在家,和我一起。”
“温希普医生,作为她的丈夫,”查兰斯基检察官意味深长地说,“你的证词恐怕……”
“私下里问一句,肯尼,”达金也冷冷地问道,“你真的敢发誓昨晚你自己蒙头大睡的时候,她没有悄悄开着你的车跟踪奎因先生去了康海文,并在他回程途中埋伏,而且痛下杀手,然后在你清早醒来之前又溜回被窝里?”
肯尼思颓然落座。
“从我们的角度,温希普医生,”查兰斯基轻轻咳嗽一声,“你夫人是……我是指那种小孩玩的游戏……不管怎么说,呃,对我而言唯一有说服力的解释就是精神障碍——至少在这个游戏的范围内。我可以保证,我们的司法系统将为她提供最合适的——”
“你不会是当真的吧,”肯尼思嘀咕了一句,眼皮一抬,站起身,高声吼道,“你们都疯了!如此儿戏来陷害我妻子,竟然仅仅是因为一个偏执狂那蛊惑人心的白日梦!我要以非法逮捕和蓄意诽谤起诉——”
他忽然止住了话头。一名便衣出现在大厅里,偷偷对达金打了个手势。
“没关系,查理,什么事?”
“能借一步说话吗?”
达金走进大厅,那名便衣压低嗓门对他耳语了几句。餐厅里唯一的动静就是肯尼思·温希普绕过饭桌站到莱玛身边,而守在厨房门口的警员也随之移动。莱玛握住椅背,双眼紧闭。查兰斯基撅了撅嘴,但没吱声。而埃勒里将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
达金说道:“好了,查理,把它拖走吧。”话音刚落,查兰斯基的嘴唇便停住了,埃勒里挺直身子,莱玛也睁开眼睛。
肯尼思狂暴地逼视着警长。
达金返身走到门口,伸手一招,查兰斯基忙疾步迎上来,片刻后埃勒里也加入他们。达金微微一笑,低语了几句。然后埃勒里疲惫地应道:“就是它了。”刚才守在餐厅里的两名警员也跟了过来,似乎已经没有再留下的理由了。
“这他妈的在玩什么花样?”医生粗着嗓子追问。
查兰斯基也把脸一沉:“告诉你也无妨,温希普医生。我们把在谋害奎因先生现场附近找到的轮胎痕迹与你那辆帕卡德的轮胎进行了比对,一模一样。既然你只有一辆车,那喂了奎因先生两颗子弹的就肯定是你夫人了。不,这并非无懈可击的证据,但我估计坐几天牢、吃点苦头之后她就会全盘招供的。一系列谋杀近来闹得城里人心惶惶,不少流言飞语更是不堪入耳。不过我坚信我们有能力应付解决任何麻烦,所以不必多虑。”检察官突然喝道:“哦,动手吧,达金,把这事了结了。”
达金从兜里掏出一份文件:“兹由本人依此授权逮捕莱玛·温希普太太,原名莱玛·安德森,罪名为——查兰斯基先生,我是不是要照本宣科从头到尾念完更好?”
查兰斯基同意了。
达金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宣读逮捕文书,声调低沉。肯尼思·温希昔微张着嘴,呼吸声异常粗重。莱玛又把双眼合上了。
然后达金下令:“把她带走,克拉比。”
温希普夫妇身边的那位大个子警员上前将肯尼思推到一边,差点令他摔倒。肯尼还没来得及恢复平衡,便听到咔嗒一声,莱玛低头注视着手腕上的手铐。
“走吧。”警员的大手钳住莱玛的上臂,把她推向门口,一副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做派。
莱玛痛得哭出声来。
然后,不知何时肯尼思·温希普医生已闪到门口,展开双臂挡住他们。
“达金。”
“可别惹祸上身啊,肯尼。”达金局长劝道。
“达金……”
“你背后有个人手里握着枪。别傻了,快让开。”
“把手铐解开。不是她干的。”
“知道了,肯尼。快,让开吧。”
“我告诉你,不是她干的!我一清二楚!她心里也明白——所以她什么也没说!她昨晚没用那辆车,达金——而她猜出了用车的人是谁!”
“不是她干的,呃?”达金颇有耐心地问道,“那么是谁干的呢,肯尼?月球来客吗?”
“是我。开枪射击奎因的是我。整件事的幕后人都是我。我杀了五个人,安德森,雅卡尔,多德医生,霍德菲尔德,沃尔多。告诉你,都是我一手策划的!所有这一切血淋淋的勾当!”
“我不得不采取这种手段,莱玛,”埃勒里说,“没有证据。我手中唯一能派上用场的武器,就是肯尼对你的爱。所以我们排演了一出苦肉计,莱玛——大张旗鼓登门突袭;装腔作势地逮捕你;让查理·布雷迪恰到好处地出现,并捏造了所谓轮胎痕迹相符合的谎言……根本没找到什么轮胎痕迹……很仓促,也很残酷。但是莱玛,要确证肯尼的罪行,没有其他办法。”
屋子里一片寂静,仿佛死亡已经降临,而围在阿尔贡琴大道上看热闹的人似乎也正翘首盼望屋里抬出一具棺材。没准儿他们正是如此盘算呢。莱玛一动不动僵卧在床上。
“肯尼本以为自己在追逐这世上他唯一向往的东西,”埃勒里继续说下去,“但他失败了。然而,失败的同时,他发现了你。这是他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莱玛,而假如谋杀的罪行可以像铅笔的痕迹那样轻松抹去的话,那么发现你的时候肯尼也许就找到了自我。但谋杀无法一笔勾销。于是肯尼又有了别的目标。一旦越过某个临界点,凶手便再也控制不住局面,而是局面在控制着他。为时已晚,莱玛。
“对你来说也为时已晚,莱玛。迟早你都会发现有些事不对劲,怀疑迟早都会在你心中生根发芽,最后你会知晓真相。”他原本还准备说得更多,什么她还很年轻啦,时间能愈合一切伤痛啦,等等,但她的缄默意味着拒绝,她的心痛如此遥不可及,犹如折翼的鸟儿,令他难以继续。他犹豫着起身,最后问道:“莱玛,我还能为你做点什么呢?”
这一问无意间包含的双关禽义,连他自己都深感讽刺,而面前这副娇小的身躯亦毫无反应。他离去时轻轻叹了口气,心想自己每次莱特镇之行的“胜利”从来都片甲不留,口中只剩下苦涩的自嘲和笑柄。
至少在这一点上还保持着延续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