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日,星期二
肯尼下班后,莱玛和他在伯雷·潘德勒顿那里办了结婚手续,埃勒里和一位笑嘻嘻的潘德勒顿太太充当了见证人。
“是个好兆头,”他们走回肯尼的轿车时,他得意地笑了,马路上返家的车流欢快地穿梭,“伯雷从不让潘德勒顿太太当见证人,除非她完全清醒。你们没捕捉到他话音中那股额外的活力吗?我们有了个极好的开端,温希普夫人。”
“上帝保佑他们,上帝保佑所有人。”莱玛紧紧贴在她丈夫的胳膊上,唯恐他会突然消失无踪。
“上车吧,埃勒里。”
“这次就免了,”奎因先生热情不高,“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我今天已经受够啦。你们俩只管忙去吧,让我安安静静待一会儿。我去知会《记事报》,所以你们就不必在城里停车了。”
“哦,埃勒里……”
“哦埃勒里没什么。我甚至都不想知道你们要去哪里。”
“德基瀑布。”
“只去一晚上,不过我们还以为你至少会和我们一起享用婚宴呢。”
“有一首诗说:我耳畔水声震天,他人却一无所闻。愿上帝保佑你们白头偕老,百年好合。现在拜托你们赶在我身心崩溃、痛哭流涕之前快点开溜吧。”
“我们明天一早就回来!”肯尼高喊着驱车扬长而去。
埃勒里伫立在民事法庭大门外,直至夕阳的余晖隐入远方山峦间的薄暮之中。
他双手插在兜里,沿十六号公路慢吞吞游荡着,苦苦思索快乐究竟是怎样一种感受。莱玛很快乐,快乐得丧失了敏锐的嗅觉。肯尼很快乐,快乐得需要刻意控制新婚男子的喜悦,好让自己显得更绅士一点。潘德勒顿太太也很快乐,估计是在期待她特意藏在鸡笼里的那瓶美酒。至于严厉的伯雷·潘德勒顿,埃勒里不敢肯定。他是个有苏格兰血统的美国佬,但至少他也在传播快乐。莱特镇的生活一如既往,工作,畅饮,争吵,上床;有人死去,有人结婚,人人都在各司其职。
而此刻他在这里起到的作用,充其量不过是一截盲肠。
埃勒里发现自己来到了格斯·奥利森的路边酒馆门前。这间酒吧距伯雷·潘德勒顿那里只有一百码左右,这对双方来说都有利可图。
他推门而入。
格斯的酒吧里生意兴隆,诱人在美滋滋地享用啤酒,有人从工厂或办公室下班后来到这儿玩两把飞镖再回家。人人都很开心,除了一名孤零零坐在角落里、明显苦闷不堪的男子。埃勒里信步上前道:“我是个绝望的人,而且别无他处可以落座。咱们能不能共用这张桌子?还是要争上一争?”
那人气冲冲地回应:“坐吧,真他妈该死。”当他抬起头时,埃勒里发现在浅顶软呢男帽下——那帽子像被大象踩过似的——却是弗朗西斯·奥邦农那曾经打理得一丝不苟的红发与面容。“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面?不必回答,我真的不感兴趣。”
“啊,奥邦农。”埃勒里高高兴兴地坐了下来。奥邦农虚弱得像是换了个人。他那粉红色的塑料眼镜耷拉在一只耳朵上,那一尘不染的领带似乎也被一滴威士忌给玷污了;这还不算,瞧他眼中的熊熊怒火,已经能烈火燎原了。见他极富男性气概地喘着粗气,埃勒里试探道:“出什么事了?你和玛尔维娜之间该有点什么的吧,老兄?”
“听着,小子——”
“我的名字是奎因。”
“奎因,来,喝酒。”
埃勒里从满桌的酒杯里挑出一个,拿眼前那瓶酒斟满:“干杯。”
“干了。你刚才说叫什么名字来着?”
“奎因。你和玛尔维娜究竟——”
“奎因,你提起那个混迹夜总会的贱人的名字,就是在侮辱一项神圣的职业。她是镀了一层银光的天仙。她是拥有曼妙美臀的希特勒。她像块金砖俗不可耐,她像个赌马掮客丧尽天良,她的灵魂卖给了广告贩子,她的野心能比得上吸血为生的虫虱。她比一只冰冷的煎锅还要没心没肺,她用尾巴甩过你的小脸,警告你这周的广告收入比上周只许高不许低。奎烟先生,精神分析法对她这种娘们束手无策。她花九万五千美元在斯凯托普路买了座房子,耗资五万美元的内部装修能满足所有室内装潢师的白日梦,而她的睡房是一间漆得雪白的安乐窝,里面除了一张医院的病床和一把背部直挺挺的椅子外什么也没有。她收藏了一万美元的古典唱片,配上一台两万五千美元的留声机,放的都是些什么?波佐,小象巴贝尔,克里斯托弗·罗宾,还有弗兰克·卢瑟唱鹅妈妈童谣。而她讨厌孩子。自相矛盾了不是?”
“也许她曾失去过孩子。她结过婚吗?”
“三次。一号是个从事猪肉包装业务的富商,七十来岁;二号是个芭蕾舞演员;三号是个社会渣滓,成天穿上紧身胸衣,裹在日本和服里,挥着马鞭招摇过市。也许你的猜测有点道理,可我呢,我就是个一根筋。这些天我差点就要拿八个版面的头条来刊登圆周率,整她个七窍生烟。”
“直接冲她发火得了,没啥大不了。”
“奎因先生,”奥邦农愁眉苦脸,“每个男人都有他的软肋。”
“实在受不了的话,撒手不干不就得了?”
“那你的软肋在哪儿?”
“我这会儿是请你用牛刀杀鸡来了,奥邦农,以你的水平,要是朝哈佛广场瞄上一眼,马上能就‘大学生们出双入对如胶似漆’的话题为《美国周刊》送上一篇报道。告诉我这朵新英格兰之花是如何发迹的?”
“天哪,这家伙是要我的命啊。你真想知道?”
“我们有的是时间。”
“你不会相信的。”
“我精于幻想,你不妨一试。”
“那就听好了——你叫维因是吧?我头一次招惹上普伦蒂斯这个灾难,是在之前某一次选举集会上。我烦透她了——知道我的意思不?从第一眼开始。你有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初次与某位夫人谋面时,就巴不得像挤牛奶一样掐断她的脖子?光彩照人,鬓角的一缕卷发即可颠倒众生,但‘别碰我,土包子,这都是为你好’。他妈的,如果她出场无非是想给自己弄个提名,我可一点也不惊讶。不管怎样你都否认不了,我就像她身边的一条狗。菲尼,她确实是杯美酒佳酿没错,但本能在警告我,‘奥邦农,别让这冰美人钓你上钩。’所以我就退缩啦,知道了吧?我回到纽约,跟在一名跑本地新闻的编辑屁股后面打下手,然后,斯维尼,我头一篇看到的就是同业公会的报道,说这名女出版商在新英格兰的一个小城镇上买下一家所谓的报纸,大刀阔斧冲着全国疯癫大奖的目标去了。而她的名字是玛尔维娜·普伦蒂斯,我的梦中情人!于是我贸贸然通过某些小道消息灵通人士打听到,玛尔维娜正在为这份地方小报寻觅一名助理编辑,居然要求具备在一流大报从业的经验!机不可失,我发现好多竞争对手都符合条件,但出于个人原因,都不愿在这个荒郊野岭埋上哪怕一年。而成功入围的候选人还得来一轮筛选,首先得有清教徒血统,再来是——我引用一下——‘须具备哈佛大学教育背景’。一目了然,她想要的是个在查尔斯河里受洗过、第一次换下的两颗门牙还用科普雷广场饭店的银器盛放着的新闻恶棍。好吧,其实我的真名不是奥邦农。每个身在美国的爱尔兰人都至少有一个表兄弟什么的住在波士顿,而我那个表兄也叫弗朗西斯·奥邦农。弗朗西斯表兄双手少有血色,一副波士顿后湾区出身的气质,一副日耳曼人后裔的长相,拥有哈佛大学的文学学位,目前在瑞威尔海滩开酒吧。于是我去他那儿待了两周,找到了后湾区的感觉,好好恶补了哈佛广场、科佩,以及拉德克里夫学院等哈佛大学的一切;又花了一周时间在剑桥研究当地人的言谈习语,以及他们特有的风俗惯例等,还用二十块钱买了那些光灿灿的假文凭之类的东西。最后一步嘛,凌晨四点造访哈佛的墓园,从一位老校友身上借来了他再也用不着的校服。我若无其事地乘火车来到莱特镇,胳膊底下夹着弗朗西斯表兄的羊皮大衣,还有一封柯南特校长的推荐信——自然也是伪造的。我就这么被录用了,快得令人难以置信。
“问题是,”奥邦农痛苦地又斟满一杯,“到底是谁耍了谁,最终占上风的又是谁?格里利先生,性就是人类的第三条腿,它早该和假乳房、薄荷味薯条,还有遗产一起被严令禁止。你眼里怎么有血丝呀。”
“玛尔维娜眼里也有,”埃勒里说,“如果你还感兴趣的话。”
奥邦农像是背上挨了枪子儿一样猛然直起腰:“她在哪里?”他小心地问。
“就站在门口扫视全场呢。”
“让她下地狱去吧。”
“她过来了。”
“我要臭骂她一顿,走着瞧。”
“嗯哼,”埃勒里说,“她认出我了。”
奥邦农扭头对着墙,缩起脖子耸着肩:“别让她发现,老天在上。别开玩笑啦。”他的十指慌慌张张开始整理领带。
“来不及咯。”
奥邦农霍然起身:“好哇!以为能灌醉我是吧?”他轻蔑地喊着,食指愤愤地戳向埃勒里,“你这个流氓,告诉你,你灌的那些酒我都偷偷倒在地上了!哦,你好呀,普伦蒂斯小姐。普伦蒂斯小姐——”
“斯派克,”话音翩然而至,犹如一片雪花飘落冰面,“知不知道我找你多久啦?你醉了。”
“普伦蒂斯小姐,这无赖打电话约我来这下三滥的酒吧碰面,我一时就信了他的花言巧语。他不停给我灌威士忌,净问些笑里藏刀的问题。哦,他肯定会矢口否认的——再说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奎因。”埃勒里说,“不一起喝一杯吗,普伦蒂斯小姐?”
“谢了。”她坐到弗朗西斯·奥邦农身旁,饶有兴致地打量他,“坐吧,斯派克,你这样子真滑稽。把帽子戴正了。我还从不知道你原来也属于人类哩。”奥邦农嘴里嘀嘀咕咕坐下了。“可为什么拿斯派克开刀,奎因?不像你的风格嘛。要是在我的老家,我们早就奋起反击咯。”
埃勒里心里暗暗替奥邦农祈祷。“我看你是低估奥邦农了,普伦蒂斯小姐。他可什么也没泄露。”
“有什么可泄露的呢?如果你想往《记事报》这方向找寻线索,注定是要绝望的。”
“我刚才就是这么奉劝这家伙的,普伦蒂斯小姐!”
“闭嘴,斯派克,”玛尔维娜笑道,“我一直在关注你,埃勒里。这是你第四次闯进莱特镇的案子,而你的得分完美无瑕。一连串……体育版那些人管这叫什么来着,斯派克?”
“送零蛋。”奥邦农答道。
“送零蛋,埃勒里。而且看样子你还要接着大干一场呢。”
埃勒里故作神秘地一笑:“我这次未必为此而来呀,普伦蒂斯小姐。”普伦蒂斯顿时放声大笑,令人联想起奥蒂斯·霍德菲尔德,而埃勒里随即突然想到,霍德菲尔德也和莱特镇其他人一样,无法抵御印刷品那种能将流言化为真实的魔力;那么如果能在《记事报》上读到那些东西,霍德菲尔德想必就笑不出来了。
玛尔维娜,普伦蒂斯皱了皱眉;奥邦农眨了眨眼,兴趣陡增。
“你已经有所发现了。”
“下一个受害者的名字。”
“哦,得了吧!”
“你这口气就像是他的竞选班子主管。”奥邦农大为不悦。
“你在拍我马屁吧,”埃勒里道,“不过呢,我倒是在追查几条线索。比如说呢,第一,麦卡比,是个大富翁。第二,哈特,沦落到身无分文。富翁,穷汉。汤姆·安德森人称小镇乞丐,乞丐。尼可·雅卡尔,我们面前的第四号,他小镇窃贼——”
“富翁,穷汉,乞丐……小偷?”奥邦农念念有词,悚然一惊,“富翁,穷汉,乞丐,小偷,医生……多德医生!”
“律师,”玛尔维娜·普伦蒂斯反应很快,“斯派克——”
“哦,不,”奥邦农呻吟道,“别,普伦蒂斯小姐。”
“是你自己吟出来的嘛。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你总不能让这种东西见报吧!”
“有何不妥?”
“从缅因州的龙虾养殖场到加利福尼亚半岛都会一片哗然的!”
“奎因可没信口开河。”
“他胡编乱造的。”
“我可没乱说,”埃勒里说,“你大可不必如此不安,奥邦农。站在疯子的角度一看就变得很合理啦。”
“你是写小说的呀!”
“我可没写过这本小说。”
玛尔维娜·普伦蒂斯银色的指甲叩击着桌面,“还没想通吗,斯派克?这就是我们在寻觅的联系啊,管它有没有意义呢。而且在我看来,有。不管怎样这都不要紧。我安排这篇稿子上头条社论,明天一早你赶去波士顿——不,今晚就去——把那顺口溜或者小游戏或者其他什么玩意儿的源头给我挖出来。但凡你能找到的沾点儿边的书都给我带回来。今晚你这状态能开车吗?”
“哦,普伦蒂斯小姐,”奥邦农很是委屈。
一身银光的女人站了起来,“非常犀利,奎因,这发现要归功于你。我那专栏作家的空缺还空着呢,随时恭候你的大驾。”
埃勒里摇摇头,“我向来对这种麻烦事儿过敏,普伦蒂斯小姐。对了,莱玛·安德森和肯尼思·温希普今天下午在民事法官伯雷·潘德勒顿面前结婚了,他们已经出发去度为期一晚的蜜月了;可别问我他们去了哪里。”
玛尔维娜似乎很意外,但她说:“我们的鸟儿姑娘还不错嘛,对吧?斯派克,动身吧。”随即她大步走开了。
奥邦农喃喃念叨着:“多谢你没拆穿我,朋友。”他强撑着站起来,手撞倒了酒瓶,鬼鬼祟祟地环顾四周,但随后又高喊着“来了,来了,普伦蒂斯小姐!”便急急忙忙追了上去。
埃勒里瞪着奥邦农的酒瓶。
深褐色掩住了它的秘密。
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做呢?
埃勒里伸手去拿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