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五日,星期二
尼可·雅卡尔四肢着地趴在嶙峋的岩顶上,凝视着下方的深潭。
那一池深棕色的糖浆般的液体闪闪发光,如同月光下翩然起舞的千万只萤火虫。埃勒里越过雅卡尔宽厚的肩背望去,只见下方的糖浆里隐隐埋着一张脸;但当他定睛细看时,糖浆突然变为沸腾翻滚的熔岩,腾起的轻烟恰恰遮蔽了那张只差一点就要露出来的脸庞,纵然它似乎也在祈求埃勒里辨识出自己,最终还是徒劳。月色忽然变得猩红,照着满池岩浆,尼可·雅卡尔也骤然扭过乱发蓬蓬的脑袋——埃勒里惊讶地发现他竟化身为一只恶犬,狂吠不已,因为他被这不可思议而又冷酷无情的夜色深深刺痛。它的尖啸凄厉刺耳,埃勒里惊呼着捂住耳朵,吠声也就渐渐低沉,埃勒里从梦中惊醒,发觉自己正用湿漉漉的枕头死死堵住耳朵。
狗还在嚎叫。
埃勒里从床上坐起,看了看腕表,刚过三点。他浑身湿漉漉的,恼火地爬下床,磕磕绊绊摸到窗边,试着唤醒自己。
那条狗不知是在花园里还是外面单调地吠个不停,梦魇中的恐惧还没完全退去。天上没有月亮,唯一的亮光来自房子另一边的一扇窗。
那是多德医生卧室的窗户。
多德就站在窗口,高举双臂,像是被吊起来似的,在埃勒里眼中那是一个虔诚祈祷的侧面剪影。
犬吠声仍在继续。
犬吠声仍在继续,而埃勒里突然清醒过来,汗毛倒竖。
他死死盯住窗口的那个男人。
夜半时分的犬吠。而那人不久前还刚刚抽中了黑桃A,连续两次。
犬吠声仍在继续。埃勒里很怀疑有谁还能安然酣睡。多德伫立在窗前,纹丝不动。
直至东方微微露出鱼肚白,狗才消停下来,也直到这时多德才有了动静。他双臂垂下,从窗口消失了。片刻后灯光也熄灭了。
埃勒里爬回床上,试图再度入眠,然而睡意好似一株敏感的植物,早已被犬吠声吓得无影无踪。那首顺口溜也在耳边缭绕盘旋:富翁,穷汉,乞丐,小偷,医生……有时他真觉得自己就像西西弗斯,无止境地将石头推向一个结论,而就在即将抵达之际它又滚回原点,周而复始。
清早又来了件烦心事。
埃勒里拖着步子下楼来到前厅,忽然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一样呆立在楼梯平台上。一声介于尖啸和咆哮之间的嘶吼划破了清晨的宁静。
紧接着传来的脚步声起初像是奔逃,旋即又转为凌乱的扭打混战;随后是重物落地的碎裂声,接着吼声又起,愤怒而癫狂。
他发现自己站在楼梯口东张西望,方寸大乱。
“福勒太太!艾西!声音是从哪里来的?”
“医生的书房,”福勒太太尖叫道,“他们在谋杀他,奎因先生!”
从那声音听来的确如此。埃勒里奋力撞上书房的门,差点没折了脖子。门开了。
多德医生在书房里来回狂奔,挥舞着厚厚一卷《莱特镇记事报》,以一种不可理喻的狂暴怒意抽打着墙壁、书桌、书橱和地板。医生一面乱舞,一面口中还念个不停,半是祈祷半是诅咒,与他那怪诞的动作甚是合拍。面向花园的那扇窗子里,出现的是老托伊费尔那张阴沉沉的脸。
埃勒里总算解开了这个谜。多德并非在跳什么宗教式的舞蹈,他只是拼命想拍死一只鸟儿——麻雀或是白颊鸟什么的。那小鸟显然是从开着的那扇窗户飞进了书房,而当埃勒里下楼时,多德医生恰恰和小鸟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把对方吓得不轻。此刻埃勒里最感到莫名其妙的莫过于,那只误入牢笼且饱受惊吓、绝望地上下扑腾以闪避医生一次次拍击的小生灵,何以会令医生如此歇斯底里。
“多德医生。医生——”
“把那该死的东西弄出去!”医生气喘吁吁,“把它弄走!”
“埃勒里——”莱玛缩在福勒太太怀里,脸色煞白。
“看看你能对麻雀先生做点什么吧——他肯定是你的老朋友之一。多德医生!停下,就现在。”
他终于把这大个子摁进一张躺椅中,莱玛则静静站在房间中央,口中啁啾有声。那只暂栖于最高一个书架顶上的小鸟哀声回应。过了一小会儿,显然是在莱玛的好意抚慰下,它飞下来停在她肩头。但这也只是一小会儿而已。随即它猛地一扑腾冲出窗口,吹着口哨掠过哈利·托伊费尔头顶,子弹出膛般振翅而去。
“不过是只鸟儿,”莱玛大受震撼,“而您却要痛下杀手,医生。”
多德医生畏缩在躺椅里。
“把这喝下去。”埃勒里将一个玻璃杯送到医生病恹恹的唇边。“莱玛,肯尼在哪里?”
“他今天一早就要去医院参加会诊,多德医生,怎么了?”
多德没回答,将杯子从嘴边推开。
“我们最好马上把肯尼或者别的什么人找来。”莱玛低声说。哈利·托伊费尔那张阴沉沉的脸依然守在窗前,福勒太太和艾西战战兢兢地躲在门口。
“不用找医生,”他唇齿发僵,“不要紧。让我在沙发上躺一阵就好,我没事。”
于是他们让他伸开手脚躺在那张黑色皮沙发上,脸朝着墙。
“总这么神经质,”福勒太太在大厅里大声对众人耳语道,“但我敢断定,近来他彻底垮了。真不知道他这样还能撑多久。”
“竟然被一只上了年纪的小鸟吓死。”艾西·平加恩吸吸鼻子,“要我说呀,福勒太太,又是他老妈的缘故。”
“艾西!”管家倒吸一口凉气,艾西急转身溜开了。
“艾西说的是什么意思——‘又是他老妈的缘故’?”
福勒太太装聋作哑:“什么啊?”
“好像听不清您说些什么,奎因先生。我得去准备您的早餐了——”
“我的早餐不要紧,而你也听清艾西的话了,如果她知情,那可就算不上什么秘密了。多德医生的母亲是怎么回事,福勒太太?”
“您去问温希普医生吧。您自己去问吧。我有一堆衣服要洗,还有——”
“现在他不在这里,而你在。告诉我。”
管家害怕地瞄了瞄紧锁的书房门,低声道:“他母亲死在斯洛克姆的州立医院里。”然后飞也似地逃开了。
这就解释了很多事情。
但还不够。
埃勒里朝候诊室里张望,只见莱玛正打电话联络温希普医生。
埃勒里冲她挥挥手,穿过大厅走进餐厅。
当他敲开第一个鸡蛋时,一个不完整的答案涌上心头。
一只闯进家中的小鸟是最古老的凶兆之一。一只闯进家中的小鸟。
和深夜狂吠的狗一样。还有黑桃A也是。
它们都预示着死期临近。
中午刚过,埃勒里就从达金的办公室回来了,兜里装着第二把复制的钥匙。只见候诊室里人山人海,莱玛和温希普医生如同进行清仓大甩卖的商店售货员一样埋头忙得不可开交。他总算成功地把温希普暂时拉到一边。
“都是雅卡尔枪击事件的后遗症,”肯尼思绝望地说,“这里一半的人都只不过有点落枕之类的小毛病罢了。地方政局与他人的麻烦堪称莱特镇居民的两大乐事。”
“多德去哪儿了,肯尼?他不在书房里。”
“诊疗时间开始前他就脱身开溜啦,说是想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我告诉他尽管放心出去便是。他这种状态就算在这儿也帮不上忙。”
“肯尼,多德究竟是怎么了?”
“我要是知道就好啦。目前他神经高度紧张,濒临歇斯底里的边缘。”
“是地狱的边缘。莱玛没告诉你今天早上的事吗?”
“当然告诉我了。如果这种状态持续发生,我就去请一位心理医生过来。他绝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想想办法。如果我能多花点时间照看他该多好,可我现在一个人要干两个人的工作——”
莱玛匆匆近前道:“现在是布罗德贝克太太,肯尼,她知道那是个肿瘤。”
“是肿瘤才怪。什么卵巢肿瘤,我上个月就告诉她,她是怀孕了。莱玛,今天我没提过这个?”
“没有,亲爱的。”
“我爱你。排在布罗德贝克后面的是谁?”
埃勒里退出来时,与在草坪上给几丛玫瑰花松土的哈利·托伊费尔擦身而过。艾西·平加恩的真空吸尘器在餐厅里欢唱。他探头看了看厨房,福勒太太在电话分机旁浏览一份洛根市场的购物清单。
于是他信步上楼,拇指摩挲着口袋里那把钥匙。
进入阁楼小屋、将门在身后锁上后,埃勒里反倒有几分失望。房里有些地方是上次从屋顶上看不到的,他究竟期待着从这里面找出什么呢?他自己也说不清,但肯定不止是眼前这锈迹斑斑的水槽和一台小电炉。
剩下的就都和上次所见没什么两样了。桌上是两沓纸牌,桌面下方的架子上堆着些杂物,桌旁摆着那张靠椅。
屋里散发着霉味。泛黄的墙纸多处卷曲。
他拿起一沓纸牌随便瞧了瞧,然后是另一沓。只是在普通不过的纸牌罢了。他又将它们放回原处。
然后他蹲下来近距离观察桌面下方这个于桌面长度相同的支架。
架子上堆着杂七杂八的东西,就像小男孩口袋里那些宝贝一样毫无规律可循。一些鹅卵石;一纸盒子盐;一盒各种各样的戒指,其中几个颇有些古香古色,其余则是现代款式,但全都值不了几个钱,两颗红色的骰子;一只生锈的熨斗,看样子和这房子差不多古老;特别不可思议的是居然还有一束箭——过去印第安人用的弓箭,他想;在克里彻的谷仓,康海文方向,从一名塞勒姆女巫的衬裙上随便摘点小玩意下都能给妈妈当鞋扣。所以呢,男孩们这儿挖挖,那儿挖挖,总能翻出些箭头啦,玉米棒子啦,和其他稀奇古怪的东西;毕竟这里曾经是繁华的印第安人聚居地。七支箭,还有其他物件,都同样幼稚之极。
但此刻他蹲着身子,细看着塞巴斯蒂安·多德这些零零散散的宝贝——鹅卵石,盐,戒指,骰子,熨斗,箭头,还有其他玩意儿,它们摆在架子上看起来仿佛是一支乐队中的各种乐器,纵然材质、形状、大小各不相同,但都各司其职,被冥冥中的力量牵系在一起。
埃勒里听见了、也听懂了多德医生这支奇特乐队的演奏,但距真正领悟还相去甚远。因为埃勒里虽心智健全,可他所掌握的情况中却有某些东西始终超乎于他的理解范围。
收集了这些玩意儿的多德医生,已经不是一个普通人能拯救得了的。重塑心智的工作只有专家可以做到。
埃勒里从外面锁上了这扇小门,一股负罪感匆匆涌上心头。上星期日他在多德面前援引了一首预示大难临头的顺口溜。肯尼思·温希普肯定火冒三丈,因为这无异于将一个孩子卧室里的灯关掉,而他却因为怕黑不停地哭叫。
埃勒里下楼时,莱玛从桌旁跳起来,把他拉进大厅。
“多德医生回来了,还有,埃勒里,你觉得怎样?”
“什么?”埃勒里连忙问道。
“他回办公室给病人看病啦!”
“有意思。”埃勒里咕哝着。
“你和肯尼一样。肯尼也说了同样的话。‘这不正常,’他还说——”
“确实不正常。”
莱玛跺跺脚,回候诊室去了。
最后一名病人离去后,埃勒里见到了多德。医生看上去相当疲倦,但也相当平静。“关于早上那件傻事,奎因先生——”
“很高兴看到你重新振作。”
“都这把年纪了,闹得也太过了点,肯定吓着你了,”他居然还笑得出来,“我猜不出你心里想些什么。福勒太太的照应还算周到吧?”
他友善地把手搭在埃勒里肩头。
但埃勒里发觉这只手在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