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八日-九日,周末
周术结束时,两人的关系又拉近了不少,打破拘束的第一关是他们的购物之旅。埃勒里将莱玛带到第五大道上的拉岑商场,在那儿可以买到从小发夹到貂皮大衣的全副行头,而且那里的售货员早就对各种奇人异事司空见惯。整个下午他都在冥思苦想,琢磨着更衣室里能变出什么样的魔术来。四点三十分时,他终于看见了,继而便惊呆了。
随后是到五楼和弗朗索瓦没完没了的闲侃,直到莱玛现身,身边跟着一个法国人,哭叫着既然没人能给一朵百合锦上添花,那么这般美妙的可人儿又如何能再增色几分呢,先生?——只是她的头发,先生,还有那双脚,先生!埃勒里气呼呼地答道,那头发,先生,还有那双脚,先生,也都是出自上帝之手嘛!而弗朗索瓦反驳说既然如此,那先生您又何必将这位小姐带到我的美容院来呢?此时穿着新衣服的莱玛一屁股坐下,用刚修剪过指甲的手指把化过妆的眼圈擦得花花绿绿,弗朗索瓦和埃勒里惊愕之余都哑口无言。然后一位慈祥的售货员将两人都轰到一边去了。埃勒里再次见到莱玛时,她不仅镇定自若,而且完美无瑕;带着纽约式的微笑说道:“我还符合您的期望吗,国王陛下?”埃勒里的羞惭之意顿时化为滔滔不绝的赞美,并发现自己突然对她万分崇敬了。
然后他带她去他所能想到的最豪华的地方饱餐了一顿。
他再也不把她看成一个孩子。恰恰相反,邻桌那个长相酷似著名影星范·约翰逊的家伙对莱玛目不转睛时,埃勒里还禁不住对其怒目而视。回到八十七街后,奎因探长的眼中也难掩艳羡之色。当奎因探长这个向来尊奉卧室不容侵犯原则的英格兰式老男人都主动表示愿意将自己的床腾出来给莱玛时,埃勒里这才感到不妙,连忙将她领到第六十大街一家女子饭店下榻。因此,他只能在一名年长的女接待员的严厉监视下与她互道晚安了。
返回八十七街时,他领口下已微微出了些汗。
他发现父亲正等着他。
“回来得这么快?”奎因探长问道。
“明知故问,”埃勒里冷冷回应,“要不您以为我在干吗?”
“那女孩真特别。”奎因探长有点心不在焉,“你说她来自莱特镇?”
“嗯。”
“而你明天要陪她一起回去?”
“不错!”
“知道啦。”奎因探长睡觉去了。
一整夜埃勒里都在为她心烦意乱。
第二天在火车上,眼窝凹陷的埃勒里绞尽脑汁分析原因。和衣服无关,这一身行头无非是将她凸显了而已。可她究竟是什么呢?他觉得自己感受到她的手指从他的手指上滑落。片刻后,他又悒悒不乐地再度扪心自问。她不是一个……后面可以接的词很多很多,可当你将那些完全排除之后,仍有某些谜团挠得人不得安宁。最后他断定,她的秘密就藏在那女孩与女人各占一半的特性之中。她两者都不是,却又二者兼得。她握住他的手时,是个孩子;突然放开时,却又俨然是个女人。而实际上很可能——他畏缩了——那全然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天真无邪,一种独一无二的天真无邪。她全无接触这个世界的经验——对于书籍的世界,当然有,对于大自然的世界,更毋庸置疑,但对于人际交往的世界,是零。她就像在森林里成长的野生动物一样。有些事情,托马斯·哈代·安德森并不曾预料到。如此这般的一个女孩于人于己都拥有强大的杀伤力。她的一举一动都难以预测,她的一颦一笑仿佛都来自另一片天空。无论与父母、朋友、亲戚、师长,还是与恋人、恶霸、陌生人、卫道士——但凡生活在陆地上免不了的一切人际关系,但凡在成长中必经的一切伤痕与爱抚,在她长大成人的那些年里,都被隔绝在她之外。莱玛是一片未知的领域,无人能够洞悉,尤其是她自己。留存在你记忆中的,只有她如何被抚养长大,她是如何的清新稚嫩、孤单无依。
忽然间,埃勒里发现了可能存在的危险——没准儿她会像一只失去母亲的小母鹿那样黏上自己。这已经有些苗头了。她不再称呼他奎因先生,而代之以“埃勒里”或“亲爱的”;她好几十次把自己的小手寄放在他的掌心里;她从来不问问题;她似乎对回到莱特镇后他将如何处置她漠不关心;总之,她完全将自己置于他的掌控之下。在餐车吃过午饭后,她踢掉那双硌脚的鞋子,躺在他们包厢里的长椅上,脑袋枕着埃勒里的腿,像只温顺的小狗般蛰伏了好一会儿,随后愉悦地舒了口气,沉入梦乡,仿佛她就是莫格利,而他就是安稳可靠的树枝。
麻烦在于——不折不扣的麻烦——他不是树枝。而且他怀疑有哪个和自己处境相同的正常人会把自己看做一根树枝。埃勒里发觉自己已经下定决心,要把她嫁给一名配得上她的年轻诗人——没准儿他自己就可以当个诗人——越快越好。可千万不能让她随随便便跑来跑去呀。
莱玛醒来时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扭扭身体,但没坐起来。
“嗨,亲爱的。”睡意仍滞留于她的嗓音和笑靥中。埃勒里发觉她的手又伸进了自己的掌心里。
“睡得不错吧?”埃勒里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一位慈父。
“像空气一般轻,是由清纯的饮食和雾霭散发而成。”莱玛笑道。
“什么?”
“你没读过《失乐园》吗?你真有趣,埃勒里。”
“很滑稽吗?还是很怪异?”
她又笑了,脑袋往后一仰:“是我的错!哦,我太喜欢你啦。”
“我也喜欢你,莱玛。”她的新裙子下摆缩到了膝盖上方,埃勒里不由自主地伸手把裙摆放下来。
她好奇地注视着他:“你为什么这么做呢?”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我的腿很丑?”
“因为它们美极了。”
“那干吗还要盖住?”
“听我说,莱玛。”埃勒里生气了。
“我就是不明白嘛。我在斯洛克姆湖和格罗夫松树林旁的湖畔都看到女孩们穿着泳衣,几乎是赤裸着身体走来走去。可是她们穿好外衣之后,虽然腿还是那双腿,却都要把裙摆放下来。”
“对,说得好。非常正确。任何事都得受时间和场合制约,莱玛。”
“可咱们是单独在一起呀,埃勒里。你不想看我的腿吗?”
“不。我是说想,特别想。所以按照规矩,你就不能让我看。”
“规矩?”
“你从没去过教堂?”
“没。”
“你该去。你该去的,莱玛。”
“可我不介意把腿让你看呀,埃勒里。”
“没准儿我介意呢!”
她抽回手去:“你想看我的腿,心里又很介意?你到底是怎么啦?”
“随便哪个男人想观赏你的美腿,你都会答应吗?”
“不……”
“唔,就这么回事。”
“我的意思是,这得看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他要看我的腿。这该用哪些规矩呢?”
“什么?哦!社会的、道德的、礼节上的,呃……数不胜数。”埃勒里绝望地说,“难道除了英语文学,你父亲什么也没教过你?”
“他教给我一切。”
“好吧,看来他漏了一两件事——”
“你指的是性?”
“瞧瞧,莱玛!再过两周乡间就会美不胜收——”
看样子,与莱玛·安德森之父的谜团相比,要解决她本人的问题更是困难重重。
二人抵达莱特镇时已是黄昏。老盖比·沃伦在站长办公室门,一面晃荡着嘴里的一颗牙,一面朝列车员挥手。那两个穿着牛仔裤、坐在手推车上晃着脚丫的男孩,也许正是一九四O年某个夏日,埃勒里搭乘同一列火车初次踏上莱特镇车站的月台时所看到的那两个小家伙。
一切都未曾改变。唔,几乎没有变化。“菲尔餐厅”的镀金字样已不如从前耀眼,遮阳篷也褪色许多;原本是铁匠铺的那间车库门上面换了个新的霓虹灯招牌;车站旁几条小道上遍布的小屋中,凭空拔起一座素不相识的三层楼的无名旅馆;车站外围的碎石路和遍地的马粪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石砖铺就的平坦路面。但下村上空那饼干桶状的天空仍一如往昔;驶离车站月台的公交车那胖胖的屁股上依然戴着“莱特镇公交总公司”的标志;下惠斯林街也依然蜿蜒向西,随即扭头向北,在抵达体面的上村时更名为上惠斯林街。还有来自城西的下达德街与华盛顿街,来自城东的下苹果路、菠萝路和辛格尔街—一它们紧紧挤到一处,聚拢在这个自治市最东南角的火车站面前。
这一切看上去都不赖,而且就连下村的空气也清新宜人,仿佛刚刚洗漱完毕,正悠然地挂在阳光下随风晾干。
“你喜欢莱特镇。”埃勒里将莱玛塞进埃德·霍奇基斯的出租车时,她惊讶地说。
“喜欢极了,莱玛。”
莱玛先是看看他,又看看窗外的莱特镇,双目间微微一拧。
“去哪儿?”埃德问道。
“你不记得我了,对不对?”埃勒里微笑着反问。
埃德·霍奇基斯挠挠鼻子。他发福了不少,已经长出了双下巴。“几年前你坐过我的车!嗨!”
“你还记得哟。”
“格林。不对……奎因!天哪,奎因先生!”
“你好,埃德。”
“嗨!”他们相互捶着胳膊,“又来造访这旧垃圾场啦?这次是谁的坏消息把你吹来的?”埃德发动引擎,“要不然就是度蜜月来了?”
“他说的是我吗?”莱玛小声嘀咕。
埃德瞅瞅莱玛,又瞅瞅埃勒里,促狭地挤了挤眼。
“去厄珀姆饭店。”埃勒里说。他俩绝不可能入住同一家饭店,在莱特镇这就是行不通。当埃德·霍奇基斯的出租车拐进华盛顿街时,埃勒里握着莱玛的手,在她耳边说道:“瞧他那个眼色。这是莱特镇的招牌式淘气。”
“他以为我们结婚了!”莱玛窃笑不已,腰都直不起来。
“我挺怀疑的。我准备住在霍利斯饭店——”
“可你告诉他去厄珀姆饭店。”
“那是你将要住的地方。”
“我?住进一家莱特镇的饭店?”
“这会儿就别再惦记你那个蚊子乐园了。他们会好好招待你的——你孤身一人,又拎着个体面的皮箱。”
“这是你计划的一部分吗?”
“拿上这些钱。”
她瞪着他塞进她手里的钞票。“可我已经欠了你那么多。”
“按我的计划办。”埃勒里不容分说。其实除了让她穿好、住好、吃好,以及保护好她的安全之外,他也不清楚自己的计划是什么。“正事留到以后再说。呃,莱玛,你以前进过饭店吗?”
“没有。”
又一个大麻烦。
“但我知道该千什么,”莱玛干巴巴地说下去,“如果你是在担心这个的话。你好像把我当成了没开化的野人。”
“听起来确有这种感觉,对不对?”埃勒里有气无力,“我猜你是从书里学来的吧,书里到处都会提到旅馆。”
“也没什么难度啊,在一张卡片上签个名,塞给服务生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当小费。”
“还要锁好房门!”
“是,埃勒里。”这次她的话听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孩子。
他让她在厄珀姆饭店下车,一边小心翼翼地告诫自己别让其他人注意到他带她进去,一边又为自己这种卑鄙的谨小慎微而连连自责。
然后他让埃德带他穿过广场去霍利斯饭店。
埃德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们在霍利斯金色花园吃晚饭。这顿饭吃得不太香,因为莱玛莫名其妙地板着脸,对金色花园的豪华装饰也无动于衷,要知道那些花花绿绿的气球和金光闪闪的桌布堪称莱特镇的骄傲。就连弗洛伊德·莱克明领着霍利斯乐团奉上的佐餐轻音乐她也不为所动。但这或许要归咎于埃勒里一时头脑发热,邀请她共舞一曲。“我能分清刀和叉,让你傻眼了吧。”莱玛甜甜地说,“我是个野蛮人,记得么?”然后她说有点累,问埃勒里方不方便送她回厄珀姆饭店。于是埃勒里将她带回厄珀姆太太那间自革命年代传承下来的朴素旅店。在那殖民时代风格的立柱之间的台阶上,两人触了触指尖,互道晚安。他暗自琢磨,会不会自己一离开,她马上就甩掉那双纽约的鞋子,蹦过下村,溜回沼泽旁的窝棚里去。
埃勒里缓步走回广场时,情绪极为消沉。当然,周日夜灯下的莱特镇并未展现出它最美的容颜。大多数商店都关着门。除了位于广场和上惠斯林街之间的下大街,大多数街巷都空空落落,而就连广场上也清清冷冷,因为人们都簇拥到寻乐园去了。金色花园饭店也是门可罗雀,厄珀姆饭店殖民时期建筑风格的露台可能被老太太们占去了一半。但他知道,上层社会的名流贵妇们想必都在造访他人坐落于北山丘路、山毛榉林掩映中的双子山,还有斯凯托普路上的宅邸;这是周日之夜的传统惯例。如果说还有哪个地方残余些许活力的话,那便是在下村与莱特镇铁路接驳站之间延亘三英里长的十六号公路,酒吧云集之地。
但令他沮丧的并不是莱特镇。
是他自己。
他似乎什么也掌控不了。
麦卡比—哈特—多德这锅大杂烩完全看不出端倪,又或者是他过于迟钝?完全不知道该从何着手……
而莱玛说不定也与此有关。
埃勒里发现自己正呆呆地站在州大道的地方法院外。此刻大约是十点钟,一切都沉浸在浓浓夜色里。老榆树的枝条在头顶轻颤,时而有汽车前灯的光芒唐突地从州大道与上惠斯林街交会的路口那边射来,扰人清梦。在北方国家电话公司对面,莱特镇照明电力公司坟墓一般的贸易大厅,还有卡内基图书馆的建筑群,朦胧得几乎已经不存在了。纪念公园茫然地张开嘴打着哈欠,入口处那座阵亡将士纪念碑上刻的名字已风化剥落,模糊难辨。更远处,在旗杆顶部的“长明灯”的照射下,镇公所大腿上铺展开的大理石围裙反射着明净的光辉。埃勒里情不自禁想要搅扰这黑暗的公园,在“美国神话”露天音乐台近旁的一张长椅上坐下来,与苏泽那振奋人心的灵魂促膝长谈。他还真的举步走向公园入口,但随即注意到了公园与地方法院之间那条车道上的绿灯,便收住脚步。
莱特镇警局总部。
达金局长。
他信步入内。一名个头不高、头顶微秃的警察坐在桌后,脑袋耷拉到胸前。
门推开时,达金局长正握着转椅的扶手。
“我绝对不是来报案的。”埃勒里说,“没敲门就进真不好意思,但我不想惊扰戈宾巡官。”
“奎因先生!”
“之前我告诉自己,”埃勒里愉快地说,“莱特镇的犯罪状况足以令你错过周日晚上教堂的唱诗班活动,看来所料不差。你还好吗,达金?”
“哦,你这小娃娃,”达金使劲握着埃勒里的手,“在莱特镇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达金老了。这个瘦削的北方佬也有点发福,脸上已看不出几条经脉。
“不管怎样,见到你真开心。坐,坐!刚到?”
“才来了几小时。”
“准备待多久?”
“这个嘛,”埃勒里答道,“就取决于你能透露多少和小普鲁迪悬崖有关的情报了。”
达金那毫无光彩的双目一眯,眼角堆起一堆皱褶,“安德森家那姑娘?”
“她去纽约找我,我就和她一起回来了。”
“所以你决意要查出安德森究竟出了什么事。”
“你能替我省去这点麻烦么?”
达金笑了,“我看起来有那么知足常乐吗?”
“很困难?”
“比在星期天进行一场布道还难。”
“你相当有把握安德森是死于谋杀啊。”
达金局长旋过椅子,凝视着饮水冷却机上方J·埃德加·胡佛的照片。“我枯坐在这里,夜复一夜地思索这个案子。简直快变成我和安德森之间的私人恩怨了。还能怎样?一个老酒鬼……他早晚都有这么一天,死法非此即彼——也许某天夜里在维克·卡拉地夜总会被人捅上一刀;或者步一九二六年马特·梅森的后尘,因为烂醉如泥无法游泳而溺死在柳树河里……反正都一样。”
“你怎么知道安德森是被谋杀的?”
“他的外套被生生撕成了五六片,两个扣子也被扯掉了。帽子被踩扁。还有些血迹。”达金转过身来,“我推演的情况是这样的:安德森如约与某人会面,对方突然动手,他奋起还击,但败下阵来。我无法查到星期六晚上十一点之后他的行踪——也就是他的外套和帽子出现在小普鲁迪悬崖上的前一晚。最后一次有人见到他时,他正走在下村的议会街上,一个人。”
“清醒着么?”
“像个浸礼会执事一样昂首阔步。他往东走出下村郊外,那里也正是沼泽地的外缘。但据她女儿透露,安德森当晚没有回家。我推断那个星期六晚上十一点他是去小普鲁迪悬崖上赴约。在议会街上看见他的人是加里森·杰克逊——亚伯·L·杰克逊的弟弟。加里森说安德森当时的样子似乎是准备前往某个地方赴约。我猜测他死于午夜时分。
“奎因先生,此案最令人恼火的地方在于,”局长缓缓说道,“根本找不到切入点。没有人从安德森之死中受益。他没有敌人,没惹上任何麻烦,完全无害又待人友善。人人都喜欢他。而他也绝不可能是被误杀:那天晚上月上中天,是这个月里光线最充足的一个夜晚。疯子干的,还是吸毒的家伙干的?我们查了又查,但都是白费工夫。这不是一起事故,和瘾君子也没关系,也绝对不是错杀。汤姆·安德森是被一个清清楚楚知道自己所作所为的人推向死神的。但究竟是谁?动机是什么?”
“并非私人恩怨,而是图个方便。”
“你说什么,奎因先生?”
“只是想到了瓢虫,”埃勒里回答,“我想你应该没有忽略安德森的密友吧?”
“谁?”
“哈利·托伊费尔。尼可·雅卡尔。”
“最早询问的就是他们。如果凶手就在其中,那他事后的掩饰功夫可真是出色。”
“他俩都不知道和安德森见面的人是谁?”
“两人都说不知道。”达金转身盯着窗外的州大道,“不管怎么说,他们俩都微不足道。而我骨子里有种感觉,这是起大案。”
“安德森没向雅卡尔和托伊费尔暗示过他生活中出现了什么非同一般的变化吗?”埃勒里仍不放弃。
“没有,不过是有件事不太寻常。你知道安德森发誓戒洒了吧。”
“莱玛告诉过我。”
“我私下里觉得其中必有古怪。”局长冲着州大道低声自语。
“如果这是真的,那可是需要极其严格的自律啊。”
达金转回身子,淡淡一笑,他是个禁酒主义者。
“你说这是件‘大案子’是什么意思,达金?有多大?多重要?后果多严重?牵涉到知名人士?”
“也许吧。”
“举个例子。”
“我办不到。”达金气冲冲起身,“瞧,我是个老废物啦。半截人士的人,心气早就不能与年轻人同日而语了。来根雪茄?”
埃勒里叼起雪茄,接下来半小时两人聊了好些逸闻趣事。镇长卡特·布拉德福德在州首府为争取地方建设经费奔走呼告。“记住我的话,那小伙子早晚将入主白宫。”检察官查兰斯基,那头来自下村的蠢驴,在一起挪用公款丑闻案的公审中大获全胜,民间传闻他明年将在国会议员选举中一试身手。税率上调了四厘,惹得怨声载道。伊莱·马丁法官的妻子克拉丽丝去世后,他自己去年冬天也轻度中风,现在虽已痊愈,但已从审判席上退休,赋闲在家栽培紫菀花,分送给登门的访客,这令莱特镇花店的安迪·比罗尼巴提恩很是受伤。沃尔弗特·范霍恩勾搭上了沃特金斯家众千金中老爱傻笑的那个。两个人在他那间位于上马赫加尼斯路、法利赛湖畔的消夏小屋幽会时被逮了个正若,接着沃尔弗特便被杰斯·沃特金斯用赶马车的皮鞭结结实实抽了一顿,到头来自己还拒绝起诉——“就让杰斯占点便宜得了。”朱莉,埃斯图里奥皈依宗教,承蒙福音书的启示之感召,离开莱特镇云游去了。“忙碌的蜜蜂”连锁商店正酝酿在斯洛克姆街(华盛顿街和上惠斯林街之间)上开设一家加利福尼亚式的超级市场,紧挨着布鲁菲尔德大厦,这令街对面的血腥洛根(洛根市场的老板)着急得几乎啃光了指甲。
四百七十八号公路上的约金养猪场里,有只大母猪生下了一只长了五条腿的猪崽。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从老卢克·麦卡比的遗嘱中获赠了约四百万美元,遂计划给莱特镇医院捐赠一座新的分部。
“哦,对了,”埃勒里说,“这位多德医生我也略有耳闻。据说这位先生被奉为小镇圣人。”
“名副其实,”达金说,“老天终于开眼眷顾他了。”
“事业不顺?”
“真见鬼,不算。就接纳病人的数目而言,他算是城里最成功的医生。只不过,”达金轻笑一声,“他的病人们财力微薄,医生也就依旧蜗居在他出生的那所房子——坐落在莱特街和阿尔贡琴街交会处的三层大宅,中看不中用。老屋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内战时期。那房子真是太大了,三楼空着的卧室从没住过人。医生是个单身汉,至今未婚。”
“那他要这么大一所宅子做什么?”
“谁会买那房子呢?而且他总得有地方住嘛。再说他家里也还有几号人。医生的管家和厨子雷吉娜·福勒——福勒太太是老约翰·F·莱特的远房侄女,他中间的名字就是福勒。他去世了你知道吧?——还有女仆艾西·平加恩,以及汤姆·温希普的儿子肯尼思,现在又多了老哈利·托伊费尔。”
“汤姆·温希普。该不会就是那个一九四一年在海特一案中为检方作证的托马斯·温希普吧?莱特镇国家银行的首席出纳?”
“没错,就是他。晤,汤姆六年前去世,遗产不多,因为他的妻子是个残疾人,所以几乎每分钱都花在医院、疗养院和大城市的知名医学专家身上了,可收效甚微——他们的独子肯尼从海外归来的时候,发现他的母亲已经已不在人世。唔,肯尼当时曾一度精神崩溃。你刚才说到谁来着——”
“塞巴斯蒂安·多德医生。”
“对对。多德医生伸出援手,鼓励肯尼重新振作,将他送回大学修完因战争而中断的医学课程。现在肯尼是医生的助手和学徒。医生和我说过,他干得相当不错。医生深以这小伙子为荣,断言他将来必成大器。真心行善不求回报,这是多德医生的座右铭。”
“我得见见这位完美的楷模,”埃勒里嘀咕着,“非见不可。不瞒你说,如果明天我能匀出半小时的话,就溜达过去登门拜会他。现在哈利·托伊费尔也在替他工作,还住在那儿。身边有多德这样的人,真是天赐恩典啊。对了,达金,我听说老卢克·麦卡比那笔巨额财产震惊了整个莱特镇。”
“简直把全城翻了个底朝天。”
“而麦卡比的合伙人——他叫什么来着?——哈特,约翰·斯宾塞·哈特,莱特镇染坊。哈特一枪打爆自己的脑袋,想必一定也轰动一时吧。”
“你刚才说到莱特镇多久了,奎因先生?”达金局长冷不丁问道。
埃勒里笑了:“哈特亲手结果自己,而麦卡比蒙主感召而去,估计你对这结论还挺满意咯?”
“什么?”
“我知道哈特之死已经调查过了,有谁质疑过麦卡比的死亡吗?”
达金端坐不动:“我可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猫腻。没人怀疑过。为什么说这些?”
“只是好奇而已。”
“卢克·麦卡比享年七十四岁。”局长缓缓说道,“他的心脏病史差不多长达二十年。一次威洛比医生告诉我,如果不是多德医生照料得当的话,麦卡比或许多年前就没命了。老卢克心知肚明,这就是他把所有财产留给医生的原因。好人有好报嘛。好奇的只有你一个,奎因先生。我记得之前咱们讨论的是安德森的案子吧,对不对?”埃勒里一言不发。达金脸上立刻露出急迫的神色:“你手上有我不知道的东西!”
“我什么也不清楚,达金。”埃勒里站起身,“但硬币总有两面。就拿安德森一案来说吧,你深信安德森已死,但找不到他的尸体,达金。而以我的思维习惯,却往往要翻出硬币的另一面看一看。”达金紧抓着桌沿。“至于麦卡比和哈特,他们的死因也许正如表象所示,但也许未必。也许他们之死和汤姆·安德森的失踪全然无关,但也许其中藏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也许我疯了!”
“要学会逆向思维,达金。将硬币立起来,那么两边的模样就都能一窥究竟了。”埃勒里笑着握了握达金松弛的手掌。
门关上时,达金依然紧盯着他。
当然了,穿过广场走回霍利斯饭店时,埃勒里同情地想,可怜的达金可没有一个名叫无名氏、乐于助人的热心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