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为了一点最低工资加上小费,在东八十三街与莱辛顿大道口的饮食店做得半死,在丹尼·艾德勒的观念里可不是什么好日子。但是丹尼有个问题。他在缓刑期间。他的观护人麦克·图黑是只猪猡,此人就爱纽约州政府赋予他的权力。丹尼心知肚明,要是他没工作的话,花一毛钱图黑都会问他是靠什么过活,所以他只好工作,但是恨死了在这里干活的每一分钟。

他在第一大道与一〇五街岔口上的廉价旅社租了一间脏肮的房间。观护人并不知道丹尼在上班以外的时间大部分都在街上行乞。每隔几天他就换个地点,换一种伪装。有时候他穿得像个游民,换上脏兮兮的衣服和破破烂烂的球鞋,抹些土在脸上和头发上。他会倚着建筑物,竖一块破破的硬纸板,上面写着:“帮帮忙,我没饭吃。”

这是比较容易骗到人的诱饵。

其余的时候,他会穿上褪色的卡其裤,戴上灰色的假发。他会戴上墨镜,拿枝拐杖,在外套上别个标志:“无家可归的退伍军人”。在他脚边的碗很快就丢满了两毛五和一毛的硬币。

如此这般丹尼赚了不少零花钱。这不像计划一票真正的活那么刺激,不过总是藉此不断地练习不荒废手艺。只有那么一两回,遇到有几个钱的酒鬼,他才会抵不住欲望,把那个人做了。不过酒鬼或游民被揍或是被刺,警察才不鸟呢,所以这么做几乎没有风险。

再过三个月他的缓刑期就结束了,到那时候他就可以消失在人海中,再决定能去哪里干上一票最好的。就连观护人都松懈了。星期六早上,图黑打电话到饮食店找他。丹尼可以想像麦克·图黑的样子,瘦小的骨架弯腰驼背,伏在乱糟糟的办公室桌子前面。“我跟你的老板谈过了,丹尼。他对我表示,你是他请的员工里面最可靠的一个。”

“谢谢,长官。”如果是站在图黑的桌前,丹尼一定会扭着手,露出既胆怯又感激的姿态。他会强迫自己那双淡褐色的眼睛里挤出一点水气,咧开薄薄的嘴唇,挤出一个急切的笑容。此刻,他却不出声地对着话筒暗骂。

“丹尼,星期一你可以不用来向我报到。我的行事历排得满满的,我知道你是我信得过的几个人。那我们就下个星期再见了。”

“好的,长官。”丹尼挂断电话。一个滑稽的笑容在他那两块突出的颧骨下面划出皱纹来,活到三十七岁的他,从十二岁那年头一次闯空门到现在,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拘禁中度过。坐监的人才会有的那种永远去不掉的灰白色,已经渗进他的皮肤里。

丹尼四下扫视这间饮食店,看着一张张可爱得令人作呕的冰淇淋桌与金属网面的椅子,白色的丽光板流理台,招牌午餐的牌子,穿着体面的常客一边吃他们的法式吐司或玉米片,一边埋首看报。他正在幻想要对此处还有麦克·图黑采取什么行动的时候,白日梦被店长的大声嚷嚷给打断了:“喂,艾德勒,动一动!客人点的东西不会自己送。”

“是,店长!”喊“是,店长”的日子开始倒数了!丹尼一边抓起他的夹克和一箱的纸袋,一边在想。

回到店里的时候,店长正在讲电话。他看着丹尼,表情像平常一样尖酸刻薄。“我不是告诉你营业时间不准讲私人电话。”他把话筒撗进丹尼手中。

唯一会打电话来这里的就是麦克·图黑·丹尼咆哮地念着图黑的名字,却听到一声含糊不清的“嗨,丹尼”。他当下就听出此人的声音。是大查理·桑提诺。十年前,丹尼在阿提卡监狱的时候与大查理同囚一室,此后三不五时他会帮查理干一两件活。他晓得查理有帮派这方面的重要门路。

丹尼无视写在店长脸上“快点去做事”的表情。此刻柜台只有两三个客人。桌子都是空的。他高兴得容光焕发,心知不论查理想要干什么都是件有趣的事。丹尼不经思索地面向墙壁,窝起手遮住扬声器。“干嘛?”

“明天。十一点。图书馆后面的布莱恩公园。留心一辆八四年的黑色雪佛兰。”

喀英里一声显示电话挂断了,丹尼没意识到自己笑得嘴巴大大的。


这个下雪的周末,西蒙斯·兰姆司顿独自窝在七十一街与西端大道上的住宅里。星期五下午,他拨电话给他请的酒保。“我病了。找马提代班代到星期一。”星期五晚上他酣然入睡,感情疲乏之后大睡一场,但是星期六醒来却感到一股莫大的恐惧。

露丝星期四就开车北上波士顿,会逗留到周日。他们最小的女儿吉妮已经是麻仲州大学的新生。西蒙斯寄给她支付春季班学费的支票跳票,露丝向公司借了一笔急用贷款,带着那笔钱匆忙北上。吉妮打过那通激动得快抓狂的电话之后,他们夫妻俩吵了一架,声量之大八成连五条街外都听得到。

“该死,露丝,我尽最大的努力了,”他大吼,“生意差。三个小孩要上大学,走到穷途末路难道是我的错吗?你以为我不用赚就会有钱花吗?”

夫妻俩对质,搞到惊恐、疲乏、绝望,露丝眼底的厌恶之色令西蒙斯感到羞愧。西蒙斯心里有数,自己老得难看。六十二岁了。过去他靠仰卧起坐、举哑铃,强化五英尺十英寸的身材。如今他挺着一个消不掉的大肚腩,昔日浓密的沙色头发正日渐稀疏,变成暗淡的黄色,老花眼镜凸显他脸上的浮肿。偶尔他会看着镜子,然后看看他和露丝在结婚当天拍的照片。两个人都穿着精致好看的套装,两个人都逼近四十大关,两个人都是再婚,开开心心,渴望拥有对方。酒吧的生意做得有声有色,虽然他拿这家店去抵押借了一大笔钱,但是他有把握只要两三年就可以偿还掉。忍耐了艾瑟多年之后,露丝文静、干净俐落的作风宛如西蒙斯的避难所。“为了得到平静,每一分钱都花得值得。”当时律师劝西蒙斯别同意付终身赡养费,西蒙斯却这么回答。

玛西出生的时候他很乐。想不到,两年后琳达接着出生。他和露丝都四十五岁的时候,吉妮又跟着来报到,他俩都感到惊讶。

露丝原本苗条的身材变得粗粗壮壮。随着酒吧的租金涨了一倍、两倍,老顾客纷纷搬走了,露丝平静的脸上呈现出长期忧心忡忡的表情。她很想要给女儿买些东西,都是他们负担不起的东西。他经常凶她说:“为什么不给她们一个快乐的家,反而买一堆没用的垃圾呢?”

最近这几年,孩子上大学的开支高到令人难以忍受,他们的钱总是不够用。于是,每个月给艾瑟一千美元的生活费直到她再婚或死了为止,便成了争执的起因,让露丝紧咬着不放。“重上法庭吧,老天在上,”露丝不断地对他唠叨,“告诉法官,你负担不起孩子的教育费,那个寄生虫却大发其财。她不需要你的钱。她的钱多到花不完。”

露丝最近一次的爆发是在上星期,也是最惨的一次。她在《纽约邮报》上看到报导,艾瑟刚签下一本书的出版合约,拿到五十万美元的预付版税。记者引用艾瑟的话说,这本全盘大揭密的新书;“将会在时装界投下一连串炸弹”。

这是导致露丝忍无可忍的最后一击。那则新闻加上那张支票跳票。“你去看那个,那个……”露丝从不骂脏话的。但是没说出口的那个字眼就像被喊出来一样。“你告诉她,我要去找那些八卦记者,让他们知道她把你给榨干了。一年一万两千美元,付了超过二十年!”露丝的嗓门一个音节比一个音节刺耳。“我想辞掉工作。我六十二岁了。接下来就是一连串的婚礼。我们两个就算进了棺材,脖子上还会被紧箍咒箍得死死的。你去告诉她,她绝对会成为新闻!那些高级的杂志可能会反对旗下主张男女平等的编辑勒索她的前夫,你不觉得吗?”

“不是勒索。是生活费。”西蒙斯设法让自己听起来像讲道理的人。“不过,嗳,我会去找她。”

露丝预计周日傍晚就会回来。星期日中午,西蒙斯从昏睡中惊起,开始打扫屋子。两年前,他们已经辞退一周来打扫一次的清洁妇。现在他们夫妻俩共同分担家务,过程中露丝连续抱怨个不停。“在第七大道的地铁上被挤了个半死之后,周末在家还要推着吸尘器打扫屋子,难道这就是我需要的?”上星期她突然嚎啕大哭。“我累得要死。”

四点钟,整间公寓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房子需要粉刷。厨房的油地毡破了。这栋建筑已经变成由住户共管的合作公寓,可是他们没有能力买下这个地方。二十年了,除了一张张房租收据,没什么足以示人的成绩。

西蒙斯在客厅的鸡尾酒桌上摆出起司和酒。家具都褪色、破旧了,但是在傍晚柔和的光线照射下,看起来不差。再过三年多,吉妮就要大学毕业。玛西今年已经大四,琳达大三。他心想,假如人生可以照自己许的愿望,该有多好。

露丝到家的时间愈近,西蒙斯的手抖得愈厉害。她会注意到他有什么不一样吗?

露丝五点十五分到家。“交通状况真可怕。”她宣称,声音是挑剔的。

“你有没有将那张银行保付的支票交给他们,对他们解释跳票的原因呢?”西蒙斯问,试着对她的声调听而不闻。那个声调是她在表示“我们就来讨论吧”。

“当然有。我来告诉你,我把这些年来艾瑟·兰姆司顿从你这里领取生活费的事情告诉校方的会计,对方觉得很震惊。六个月前他们才请艾瑟去学校去参加什么专题讨论,艾瑟还大谈特谈女人要争取同工同酬。”露丝接下西蒙斯递给她的那杯酒,喝了一大口。

西蒙斯震惊地发现,这几年下来,露丝不知在什么时候竟然学到艾瑟的习惯,生气地讲完一句话就要舔舔嘴唇。一个人会不断地和同样的对象结婚,莫非这是真的?这个想法令他很想歇斯底里地大笑一番。

“好了,我们来讨论讨论吧。你去见她了吗?”露丝厉声说。

西蒙斯感到一阵排山倒海而来的疲劳。想到最后那个景象。“嗳,我去看过她了。”

“然后呢……”

他小心翼翼地遣词用字。“你说对了。她不希望风声传出去,让人家知道这些年来她一直从我这里拿生活费。她会让我解套。”

露丝放下酒杯,脸都变形了,“我不信。你是怎么说服她的?”

面对他的威胁与恳求的字眼,艾瑟回以奚落与嘲讽的笑声。那股原始的怒气迅速蔓延他的周身,她眼中露出恐惧的神色……她的最后威胁……噢,天哪……

“这下子艾瑟到妮薇·柯尼的店里大买那些宝贝衣服,大块吃肉的时候,再也不是你付钱了。”露丝胜利的笑声敲在他的耳膜上,她讲的话一个字一个字渗入他的意识之中。

西蒙斯放下酒杯。“你怎么会这么说呢?”他轻声问老婆。


星期六早上雪停了,街道稍微通了。妮薇将艾瑟买的衣服全部带回店里。

贝蒂赶忙过去帮她的忙。“别说了,她没一件喜欢?”

“我怎么知道?”妮薇问。“她的房子里连个影子也没看到。说真的,贝蒂,想到我们赶成那个样子,我真想把每一针都缝在她的脖子上。”

忙碌的一天。他们在《纽约时报》上登了一则小广告,呈现印花洋装与雨衣,反应很热烈。妮薇看着她的员工开出大量的发票,眼睛为之发亮。她再次默默地感谢萨尔在六年前出资赞助她。

两点钟,尤琴妮雅提醒妮薇她都没歇一歇吃顿午餐。尤琴妮雅是黑人,曾经是时装模特儿,现在是妮薇的左右手。“冰箱里有我的优格。”尤琴妮雅主动表示。

妮薇才刚帮一个有私交的客人选好丈母娘要穿的礼服,一件要价四千美元。她迅速一笑。“你明知道我讨厌优格。替我叫一份鲔鱼沙拉三明治,还要一罐健怡可乐,好吗?”

过了十分钟,妮薇叫的东西送到办公室来了,她才意识到自己饿坏了。“丹尼,这是全纽约最棒的鲔鱼沙拉三明治。”她对外送员说。

“你说了算,柯尼小姐。”丹尼那张苍白的脸讨好地笑成一团皱。

妮薇匆匆忙忙吃完午餐,拨了艾瑟的电话。艾瑟还是没接电话。整个下午,总机继续努力联络艾瑟。一天就要结束的时候,妮薇对贝蒂表示:“我要把这些东西再带回家一次。我可不想把我的周日给浪费掉,就因为艾瑟心血来潮决定去赶飞机,十分钟内需要所有的东西,到时候我得回来店里。”

“根据我对她这个人的了解,要是她错过了飞机,她会要求飞机特别为她绕回登机门。”贝蒂没好气地说。

她们俩都笑了,不过贝蒂接着又轻声说:“你晓得有时候人会有那种疯狂的第六感,妮薇。我敢说第六感来了。艾瑟虽然令人头痛,但是她从未搞过这种飞机。”


星期六晚上,妮薇和麦尔斯相偕去大都会歌剧院听男高音帕华洛帝的演唱会。“你应该出去约会。”“姜饼人”的侍者将散戏后的晚餐菜单递给他们父女的时候,麦尔斯抱怨道。

妮薇瞄他一眼。“听好,麦尔斯,我经常外出。这点你知道。当生命中重要的人出现的时候,我会知道的,就像你和妈妈之间一样。好了,帮我点些奶油蒜味虾好吗?”

麦尔斯通常在周日早上去望弥撒。妮薇喜欢睡得晚晚的,再去教堂参加主教弥撒。她起床的时候,发现麦尔斯穿着睡袍在厨房,感到很意外。“放弃信仰了?”她问。

“不是。今天我想要跟你一块去。”麦尔斯设法让自己听起来若无其事。“这跟尼奇·舍派提出狱有没有关系?”妮薇叹了口气。“别费心回答了。”

从教堂出来后,父女俩决定去“艺术家咖啡馆”吃一顿早午餐,然后到附近的戏院去赶一场电影。回到家的时候,妮薇再次拨艾瑟·兰姆司顿的电话号码,让电话响了六、七声,然后耸耸肩,同麦尔斯展开每周例行的比赛,看谁先填完《纽约时报》上的字谜。

“美好的一天。”看完十一点的夜间新闻后,妮薇俯身到麦尔斯坐着的椅子上,亲亲他的头顶,又警告他:“别说了。”

麦尔斯抿紧他的嘴唇,心知妮薇是对的。他正打算说:“即使明天天气放晴了,我也希望你不要一个人去跑步。”


艾瑟·兰姆司顿屋里的电话响个不停,并非没有人注意。

艾瑟的侄子,二十八岁的道格拉斯·布朗,在星期五下午搬进这间公寓。先前他犹豫不决,不知道要不要冒这个险,但是他知道他可以证明自己在这天被踢出非法转租的公寓。

“我只需要一个地方住,利用这段期间找到新的地方住。”这就是他的理由。

他认为不要接听电话会比较好。电话老是在响令他心烦气躁,可是他又不想广为宣传,让人家知道他在这里。艾瑟始终不要他代接电话。“谁来电找我,不关你的事。”她对道格拉斯表示。她可能也对别人这么说。

他肯定星期五下午门铃响的时候不去应门是明智之举。从门下塞进门厅那张字条,提到艾瑟订购的衣服。

道格拉斯不悦地笑了。艾瑟八成安排他去跑腿办这件事。


周日早上,丹尼·艾德勒站在阵阵刺骨的寒风中不耐烦地等待。十一点整,他看到一辆黑色的雪佛兰驶近。几个大踏步,他急忙从布莱恩公园里相对而言算是遮蔽处来到马路上。那辆车子驶到路旁。丹尼打开乘客座的门,滑进车里。他拉上车门的时候车子就在动了。

从阿提卡监狱出来以后这些年,大查理的头发白了不少,体重也增加了。方向盘嵌进他肚子一褶褶的肥肉中间。丹尼说了声“嗨”,不指望回应。大查理点点头。

车子飞快地沿着亨利哈德逊公路往北走,过了乔治华盛顿大桥。查理驶上木栅州际公路。丹尼留意到虽然纽约的余雪已经变成一片泥泞,被煤烟给熏成炭黑色,但是这条公路两旁的雪仍是白皑皑的。纽泽西,花园之州,他辛辣地暗忖。

过了三号出口有座守望台,就如丹尼偶尔注意到的,这是为那些无所事事、只能眺望哈德逊河对面的纽约风景的人所设。查理把车驶进荒凉的停车场,丹尼丝毫不觉讶异。他们在这个地方讨论过别的活。

查理熄掉点火装置,手往后伸过座位,努力的结果下,嘴里发出呻吟。他拉出一个纸袋,里面装有两罐啤酒,把纸袋丢到两人的座位之间。“你喜欢的牌子。”

丹尼感到满意。“亏你记得,查理,真体贴。”他打开那罐酷尔斯啤酒。

查理就着啤酒罐痛饮一大口后,才回答说:“什么事我都不会忘。”他从衣服的内袋掏出一只信封。“一万块,”他对丹尼说,“完成这票后再付一样的数目。”

丹尼收下那只信封,感受到那个厚度所带来的官能喜悦。“谁?”

“你一周要帮她送两三次午餐。她住在史瓦柏大厦,位于西端大道与环河道路之间,七十四街上那栋大房子。一个星期有两三次走路上班走路下班。抄近路穿过中央公园。抢走她的手提包,做掉她。把皮夹洗劫一空,再将手提包丢掉,做得看起来像是毒虫攻击她。如果无法在公园攻击她,或许在服装中心下手也行。每周一下午她都会去服装中心。那几条街上挤满了人。人人都是行色匆匆。卡车并排停车。从她身边挤过去,把她推到迎面而来的卡车前面。慢慢来。一定要做得看起来像一场意外,或是行凶抢劫。穿你行乞的服装跟着她四处走。”大查理的嗓音又浊又粗,彷佛颈部四周一圈圈的脂肪卡到他的声带。

对查理而言这是很长一段话。他就着罐子又饮了一大口啤酒。

丹尼开始感到惴惴不安。“谁?”

“妮薇·柯尼。”

丹尼把那只信封推回去给查理,彷佛里面装的是枚定时炸弹。“警察局长的千金?你疯了?”

“前警察局长的千金。”

丹尼感觉得到眉梢上渗出汗来。“柯尼在位十六年。城里面没有一个警察不肯为他上刀山下油锅。他老婆死的时候,只要是从推车上偷过一颗苹果的小贼都遭到警方刁难。门儿都没有。”

大查理的表情起了一点细微的变化,不过他的嗓音依旧粗嘎单调。“丹尼,我说过我这个人从不忘记。记得在阿提卡的那些个夜里,你经常吹嘘自己干过多少票仍安然无事逍遥法外,还有你是怎么下手的吗?我只消打通匿名电话给警方,你就再也不能外送什么熏肠三明治了。别逼我做一个阻止犯罪的人,丹尼。”

丹尼回忆起来,考虑了一番,咒自己的大嘴巴。他再次掂掂那只信封,想到妮薇·柯尼。到目前为止,他外送吃的到她店里去已经有一年的时间了。过去总机一向吩咐他把袋子留给她,但是现在他可以迳自进入她的私人办公室。就算柯尼在讲电话,她也会挥挥手、笑一笑,是露出真正的笑容,而不像大多数的顾客抿紧嘴唇、势利眼地对他点点头。她总是夸奖他们卖的东西有多好吃。

当然她也是一个标致的可人儿。

丹尼的肩一耸,驱走一时半刻的感伤。这个活他非干不可。查理不会向警察告发他,这点他们俩心知肚明。知道有这么一票让他变成危险人物。拒绝这一票就表示他别想活着回头过乔治华盛顿大桥。

他把钱收进口袋。

“这样好多了,”查理说,“你在那家饮食店的工作时间呢?”

“九点到六点。星期一休假。”

“她在八点半到九点之间出门去上班。开始在她的公寓大楼附近徘徊。那家店六点半打烊。记住,慢慢来。看起来不能像蓄意下手。”

大查理启动引擎,往回程走。他习惯性地再度陷入静默中,只有他的呼吸声呼噜呼噜打破沉寂。丹尼忍不住一股难以抗拒的好奇。当查理驶下西侧高速公路,开过五十七街的时候,丹尼问:“查理,你晓得是谁指定这票的吗?她看起来不像会碍着谁了。舍派提出来了。他这个人像是记性挺好的。”

丹尼感觉到愤怒的眼神朝他的方向射过来。粗嘎的喉音这会儿可是清楚得很,一个字一个字都带着山崩岩层滑落的分量落下。“你愈来愈不小心了,丹尼。我不知道谁要做掉她。跟我联络的人不知道。跟他联络的那个人也不知道。这是运作的方式,不准提问题。你是一个小鼻子小眼睛的小瘪三,有些事不关你的事。好了,给我滚下车。”

车子突然在第八大道与五十七街的转角停下。

心神不宁的丹尼打开车门。“查理,对不起,”他说,“我不过是……”

风从车子的缝隙间抽过去。“只要闭上嘴巴,确保这一票做好就行了。”

片刻之后,丹尼瞪着查理那辆雪佛兰的车屁股消失在五十七街的街底。丹尼朝哥伦布圆环走过去,停下脚步跟一个摊贩买了一枝热狗和一罐可乐。吃饱喝足之后,他用手背擦擦嘴。他的神经开始安定下来。手指头轻抚夹克口袋里面那只厚厚的信封。

“不如开始挣我的生活费吧。”他喃喃自语,站在百老汇街头开始朝七十四街与西端大道走。

他来到史瓦柏大厦,若无其事地绕着那个街区逛了逛,留意从环河道路进出那栋大楼的出入口。她不可能走这里。走西端大道上的出入口方便多了。

丹尼感到满意之后便过街,倚着正对史瓦柏大厦的那栋建筑。他判定这是一个很棒的观测点。近旁那扇门开了,一群住户走了出来。丹尼可不想引起注意,于是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进;而他身上那套酒鬼装可以让他在跟踪妮薇·柯尼的时候混入背景人群之中。

两点半,他穿过市区朝东城去,经过一列排队等候买电影票的人龙。他那双窄窄小小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在那条长龙阵的中间站着妮薇,妮薇身边是个银发的男子,丹尼认得那名男子的脸。妮薇的父亲。丹尼急忙走过去,头埋得低低的。我还没找她呢,他心想。这会是我所干过最简单的一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