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恶魔 第八节
柯如悔放下望远镜,缓缓地转过身来,带着一点特别愉快的笑容,好像他刚刚看完了一场戏似的,在那满足地回味。
身后,一个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楼顶的风掀起姜湖柔软的头发,深灰的衬衣像是融在了夜色里,姜湖的眼睛被眼镜片挡着,让人看不分明,总是带着温暖而讨人喜欢的笑容的嘴角抿起,划出凌厉的线。
柯如悔的表情却像是见到了分开好久的好朋友,如果姜湖手上没有枪,或者这枪口不是在指着他,他甚至要扑上去给这年轻人一个拥抱似的。
“居然被你抓到了。”柯如悔轻松愉快地说,“好久不见了,你居然比以前还要瘦些,工作很辛苦么?”
“以你的控制欲,一手安排下的东西,不看完不会走,我就知道你肯定在附近。”姜湖说,微微歪过头,让一缕被风吹到眼睛里的头发落下来,露出光洁的前额,“这附近最高的楼是这里,楼顶上的视野刚刚好可以看见知了茶楼发生的一切。你还在怡宁身上装了窃听器,是么?”
“你就像我了解你那样了解我。”柯如悔笑着说。
“你故意接近闵言,故意帮他导演出姓乔的女人那场闹剧。”
“不,我始终相信,以你的能力,总会走在闵言前面。”柯如悔说,“如果美丽的女警受到意外的伤害,那就太让人惋惜了。”
“然后你让合适的人带给他消息,再激怒他——”
“小姜,没有证据的事情,你不要……”
“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姜湖突然语气有些逼人地打断他,从裤兜里摸出一副手铐扔过去,“要么你自己把自己铐上,跟我走,要么……”
他轻轻地扬起下巴,往旁边点了一下:“你从这里跳下去。”
“小姜啊……”
“快点,我不想听你废话,是跟我走,还是跳下去?”
柯如悔笑着摇摇头,弯下腰,捡起地上的手铐,在手里把玩了一下:“你怕我?”
姜湖嘴唇轻轻抿了一下,随即立刻松开。
“你怕我会说出你不想听的话?”柯如悔像是更开心了,眼睛里冒出猎人见到猎物一样可以称为兴奋的光芒,“你怕我说出你心里的秘密,就像你把闵言逼得方寸大乱一样?怎么,这么长时间不见,连你也这样脆弱起来了?”
柯如悔的目光慢慢往下,落到指着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上:“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开枪的,因为你并不想打死我。”
“那可说不好。”姜湖冷冷地说。
柯如悔忽然向他走过去,凑近了,握住他拿着枪的手,把枪口抵在自己的胸口上:“我知道你在怕什么,小姜,你走在街上,别人看见相爱的夫妻带着孩子出来玩,其乐融融,你却能从他们的肢体语言上,读出这相爱下的敷衍和虚伪,别人看见夫妻两个之间快乐活泼的孩子,你却看见那微妙的距离,女人手上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放被推拒动作。别人看见那些慈善家政治家们在台上慷慨陈词侃侃而谈,恨不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你却看见他不对称的表情和防备性的手势,知道他嘴里说的都是扯淡的谎言,是么?”
姜湖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任他抓着,任他低低地,残忍地说着,脸色愈加苍白起来。
柯如悔笑了:“你的手可真凉,我说得对不对?”
他又凑近了一点,姜湖的枪口好像要戳到他的胸口里,柯如悔却并没有感觉到疼痛,也没在意,他伸手端起姜湖的下巴,端详着他那双浅色的眼睛,好像打算从中窥探到什么一样。
“你每天听见各种各样的谎言,看见人们挣扎,彼此欺骗、彼此伤害,看不腻么……哦,我忘了,还有你那祖父祖母,怎么,你不记得他们了么?”柯如悔做了一个悲悯的表情,悲悯中又有些笑意,说不出的诡异,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你拿到学位那天,大家出去庆祝,你喝多了酒,说了什么,还记得么?”
姜湖的眼神瞬间放空,只听柯如悔说:“是不记得了,还是不愿意说?你是不是自我催眠了很多次,多到让自己相信,他们是爱你的,你有一个幸福的童年?不不不,你心里清楚,他们是爱你,他们可以无微不至地照顾你,让你接受最好的教育,钢琴、绘画、礼仪……却没有每天晚上睡前的故事时间,是么?亲爱的,你长得太像他们死去的女儿,而你的存在却又时常提醒着他们,你的另一半血统来自于谁。是在那天,你祖母发现了你放在床下的那些仿真枪械玩具时,脸上一闪而过的憎恨和厌恶,才让你故意把钢琴盖子碰下来,故意把自己的手指压在底下,从此再也不能弹琴了的么?”
柯如悔叹了口气,像是怜惜一样,轻轻地摩挲着姜湖冰冷苍白的手指,问:“还疼么?”
姜湖猛地推开他,后退了三四步才定住脚步,本来颜色就浅的嘴唇上仅有的一点血色退了干净。
柯如悔接着说:“可那时候你还能以父母那惊世骇俗的爱情来作为安慰,然而什么时候,这些东西也变了呢?小姜,你太有天分,天生就是个心理学家……是你回家的时候,偶然发现母亲的照片被移动了位置,而那个男人都没有察觉?还是他的衣橱里装了衣服变换了风格?你跟踪过他么?然后发现,你以为的痴心一片对你母亲衷心不悔的父亲,其实在挥霍金钱花天酒地上十分有天赋?哦不不,别反驳,以你的敏锐,当然看得出他是逢场作戏还是真心投入。告诉我,你当时是怎么想的?”
姜湖没有回答,而柯如悔好像也不准备听他的回答,他轻轻地靠在栏杆上,大风吹起他的夹杂了银丝的头发,一双漆黑的眼睛,好像装下了整个夜色一样,他说:“小姜,你不失望么?我知道你虽然把喜怒哀乐埋得很深,也不过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而不是从来没有。你想保护的人,其实都这么不堪,你想保护的世道,藏污纳垢,你就一点也不觉得失望么?每一个完美主义者,都不会喜欢这种似是而非的答案。”
他转过头来,盯着姜湖:“你每天目睹着人类最阴暗的地方,并且比任何人理解得都透彻,你其实不是不失望吧,这些人有什么好的?啊?你只是一直在自我催眠、自欺欺人,自欺欺人地觉得你做的一切事都是有道理、有意义的,你不累吗?小姜,你自己觉得,你能坚持到什么时候呢?”
“你真是个又坚强、又软弱的孩子……”
姜湖手上的枪似乎变得很重很重,重得他都有些拿不稳了,枪口微微向下垂去,柯如悔伸出手臂,好像一个圣父一样,想要把他迷途的羔羊拉进怀里。
就在这时候——
“把你的双手举起来,到我能看见的高度,后退,离他远点!”一个冷冷的男声突然从柯如悔身后传来。
柯如悔愣了一下,有些意外地回过头去,高大的男人稳稳地托着手枪,向他走过来,每一步踩在地上,都像是带着某种压迫力一样,男人的眼角都似乎是结了冰:“怎么,你要拒捕?”
“沈夜熙,沈队长。”柯如悔眯起眼睛,不易察觉地露出一点意外的神色。
沈夜熙突然扣动扳机,子弹擦着柯如悔的身体过去,打在旁边的栏杆上,干净利落,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男人的杀意没有半点掩饰地泄露出来,柯如悔明智地举起自己的双手,往后退了一步。
沈夜熙把柯如悔的双手扭到身后,故意似的用了很大的力气,柯如悔的手腕脆响了一声,然后沈夜熙掏出手铐把他铐上,又粗鲁地把柯如悔推到地上,把姜湖拉到身后,对领子上别的对讲机说:“找几个兄弟上来一趟,在知了茶楼北边四点钟方向的大楼楼顶,这里我抓住一个涉嫌谋杀的嫌疑犯。”
柯如悔被他一拉一推,十分狼狈地跌倒地上,额头上也露出冷汗,他却毫不在乎一样,反而艰难地回过头去,对沈夜熙笑了:“沈队长对我的敌意可真不小,可是没用的,就算你抓住了我,就算你打断了我的话,就算你把他挡在身后,不让他听我说话,他心里依然是那样想的,你依然不了解……我们这样的人。”
沈夜熙:“谁他妈和你个杀人犯是一种类型的人,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败类。”
柯如悔笑而不语,他狼狈地跌倒在地上,神情却像一个胜利者。
就在这时,姜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杀人,你知道么?”
柯如悔一愣。
姜湖蹲下来,仍然苍白的脸上浮上一抹笑意:“你是个极端自恋的人,是个变态,生理上的缺陷让你天生感受不到恐惧,感受不到内疚,还记得你那个在教堂里工作的父亲么?别这么看我,你自己不也说过么,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那样。你父亲是个狂热的宗教分子,把你的生活死死地限定在一个极狭小的范围里,半点不能出错——至于你妈妈,她是个妓女对么?要不然怎么会惹得你那一辈子活在黑袍里的父亲都能恼羞成怒,怒到……杀了她?”
柯如悔脸上的笑意僵住了。
“你看,你滔滔不绝地说我的事情,却不允许别人提到你的过去,因为你那伟大的控制欲么,柯老师?你每天都有严格的时间表,早晨干什么,中午干什么,晚上干什么,什么时间起床,什么时间吃早饭,早饭吃多少克的面包,喝多少毫升的牛奶——这些都是你那杀人犯杂种老爸给你留下的烙印,你憎恨着它们,所以才打着所谓学术研究的旗号,一而再再而三地犯罪,通过掌控别人的生命来满足你那恶心的控制欲望。”
姜湖站起来,站得有些猛,他晃了一下,沈夜熙有些担心地拉住他的手臂,姜湖摆摆手,表示自己没关系。
“你了解?”柯如悔以一种很奇异的口吻问。
“你假装死亡逃脱,也只是厌倦了杀人这种方法了,你发现这样没有技术含量的野蛮事件不再能满足你内心的欲望。一方面你自以为能看透人心,自以为无所不能,另一方面你又背负着父母给你的烙印,挣扎而自我厌恶着,柯如悔,你也不过是个看不清自己看不清世道的可怜虫!”
“你说的不对,小姜,恐怕这次的作业我要给你扣分了。”柯如悔勉强笑着,轻声说。
“我哪里说的不对?”姜湖歪过头笑了,“你在干扰我们每个人的思维,你一手设计了闵言的闹剧,为了什么?为了让我知道你的存在?为了让我不安?因为这样能让你觉得,你战胜我了,你控制我了,是么?”
杂乱的脚步声和喧闹声响起来,姜湖知道沈夜熙叫的人就快到了,他忽然压低了声音:“我根本没把你放在眼里,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我的生命中将会经历无数的杀人犯,你只是其中一个。”
说完,姜湖轻笑了一声,没事人似的退开一步,打开手电筒照着地上的柯如悔,对往这边赶的人说:“这里,就是这个,多起凶杀案的嫌疑人,闵言的那个什么柯老师,是重犯,带回去联系国际刑警,他们会很乐意接收的。”
柯如悔撕心裂肺地大笑起来,姜湖不再看他,转身就走。
盛大的夜色落幕了,这一宿,逃了两年的柯如悔落网,闵言被逮住,手下一群混混树倒猢狲散。安捷看着沉沉睡去的安怡宁,突然对翟行远说:“我老了,也想找个长久的人,将来能照顾她……”
翟行远被惊喜砸昏了头。
坏人终究被逮捕,有情人能终成眷属,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为什么一定要完美主义呢?为什么一定要求人心都如天使一般纯净无垢呢?
与安全平静的生活相比,那些都是无所谓的,这是连最严苛的完美主义者都会承认的事,只有无法体会到的变态才不懂。
因为他永远也无法知道第一朵在春天开出来的花是什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