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萝莉现在不一样了,她开始在早上把头发吹成型,也换上新衣服,比往常鲜艳得多。衬衫上有竖起的荷叶边领口,不是以前那种由上扣到下的小领子。最近她还买了一些耳环,好像有两三副,以往他从未见过她戴耳环。
近来每一天她都告诉他,不要她准备三明治当午餐,她都是到外头吃。
“你一个人吗?”他会问。
“不是。”
“跟欧珀?”
“我只是出去吃饭而已,”在她不耐烦的语声中出现一种刺耳的腔调。
她再也没有兴趣听他诉说工作中的见闻。他曾试过一两次,想告诉她季老太太即使装上人工呼吸器,仍然痛苦地喘息,而且咳嗽不止。以前每当他叙述与病人有关的事,萝莉总是满怀同情地听着,而且赞成他的说法——病入膏肓的人要是荣主宠召实际上是一种慈悲。她的赞同态度鼓励他继续执行任务。
由于萝莉使他深深感到困扰,当他把季老太太打发上西天的时候显得很粗心大意。他以为她睡着了,可是当他把人工呼吸器的插头拔掉,并且为她祈祷时,她忽然睁开眼睛。她很清楚他在干什么,下颔不由自主地颤抖,微声道:“求求你,求求你,啊……圣母啊,帮助我……”就在他注视之下,她的眼神由极端恐惧转变成一片空洞。
而且哈太太曾经见他离开季太太的病房。
护士席安是发现季太太死亡的那个人,她并不相信这位老太太之死是上帝的旨意。她反而要求检修人工呼吸器,确定它能适当地发挥功能。稍后又看见她跟哈太太在一起,哈太太非常激动,一直指着季太太的病房。
除了席安护士之外,养老院里每个人部喜欢他。她老是叱责他,说他逾越职权。“我们有神职人员,”她这么说。“安慰病人不是你的差事。”
要是他想到席安护士今天当班,他绝不会接近季太太一步。
由于任参议员的专访实录使他忧心忡忡,精神耗损不少,使他无法定下心来思考。他曾警告过崔白霞四次,要她停止制作那个节目。
绝不会再有第五次警告。
白霞一点睡意都没有,经过一小时的翻来覆去她终于放弃,伸手取过一本书。虽然她一直想看这本邱吉尔的传记,但是她的心思却拒绝集中在它上头。
在一点钟的时候她闭上眼睛,等到三点她又下楼去温一杯牛奶。她一直让楼下门廊的灯开着,但即使如此,楼梯仍然很暗,她不得不摸着扶手走下去。
她以前常坐在楼梯转角处,刚好不让站在门廊里的人察觉,然后观望宾客们来临。我有一件印着花朵的蓝色睡衣,那天晚上我就穿着它,……我起先坐在这儿,因觉得很害怕就回到床上去……
后来……“我不知道,”她大叫,“我就是不知道。”
连热牛奶也没办法诱发一丝睡意。
到了四点钟她又来到楼下,把接近完成的字幕说明带上楼。
节目一开头,参议员和白霞坐在摄影棚中,背后是一张放大照片,显示出艾碧和威理在婚礼中迎接宾客。任老夫人已由画面中删除。在婚礼的影片放映当中,参议员会谈起她在雷克利夫就读时,和威理认识的经过。
至少利用这个办法,我可以放点和东北部有关的事进去,白霞心想。
接着是以蒙太奇的手法,展示出威理的竞选活动,白霞也同时问起艾碧实际参与政治的经过。威理三十五岁生日宴会强调出他们和甘乃迪夫妇的交往,以及甘乃迪入主白宫前的黄金岁月。
接着就是威理的葬礼,甘乃迪护送艾碧到教堂。有个片段显示出艾碧的婆婆坐在另一辆车中,这一部份已被删除。后来身穿黑色丧服的艾碧宣誓进入国会,她的面色苍白,神情凝重。
再接下来就是竞选基金被侵占事件以及艾碧对民航安全所做的努力。她的腔调显得如此尖锐,一脸假冒伪善的样子,白霞心想。接着你就会见到卜爱莲的照片,这个孩子真是被吓坏了。关心民航安全是一回事,但是不断指责一位同时丧生的驾驶员则是另外一回事……对于这一段,她晓得自己无法说动鲁德改变主意。
在圣诞节后的第二天,他们将要到艾碧的办公室录影,其中包括她的幕僚人员和一些精心选择过的访客。由于国会终于休会,录影的进度应该很迅速。
至少鲁德已经同意拍摄一段艾碧在自己家和朋友相聚的场面。白霞曾建表现出圣诞晚餐的气氛,并且插入一些艾碧安排自助餐桌的镜头。来宾包括一些华盛顿知名之士和部份幕僚人员,这些人都是因故无法返乡和家人团聚过节。
最后一幕是参议员在黄昏的时分,夹着公事包返家的情景,当时出现的结语是:“就像美国数百万的单身人一样,参议员任艾碧在她所热爱工作中找到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事业,以及自己的嗜好。”
这段话出自鲁德的手笔,将由白霞负责念出来。
八点钟时白霞打电话给鲁德,再度请求他劝说参议员,把早年的生活也纳入节目中。“这个节目实在很沉闷,”她说。“除了那些家庭电影之外,说实在话,它是个三十分钟的竞选广告。”
鲁德没让她再说下去。“所有的电影片你都看过了?”
“是啊。”
“照片呢?”
“数量很有限。”
“打电话去问问还有没有别的照片。算了,我自己打吧。目前你在参议员的名单上地位并不高。”
四十五分钟后她听到飞立的消息,德宾大约在中午的时候会带相簿过来。参议员相信白霞会由其中找到一些有意思的照片。
一夜没睡觉的白霞迷迷糊糊进入书房。她曾经把那个布娃娃塞进桌下的纸箱中,现在不如利用时间整理一下箱内的物品。
当她把布娃娃由纸箱中取出来,就带到窗前仔细审视一番。有人很精细地为钮扣眼睛画上阴影,并且添上眉毛,嘴角也画得朝下弯曲。在日光之下,它显得愈发楚楚可怜。这个娃娃是否代表她呢?
她把布娃娃放到一边,开始把箱内的东西取出来,其中包括她父母亲的照片,成叠的信函和文件,还有一些相册,在她把这些资料整理成堆时,双手沾满灰尘,十分肮脏。接着她盘着腿坐在地毯上,一样一样仔细地观察。
由于细心的保管,艾狄恩的童年得以完整地留存。他的成绩单都按照时间顺序摆在一起,全是甲或甲上,最低的成绩也有乙上。
他小时候住在一个农庄上,离米尔瓦基市有五十哩,白色的房子中等大小,有一个很小的门廊。照片中有一些是他跟双亲的合照。我的爷爷奶奶,她心想。她忽然想起自己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有一张照片背后写着:“爱琳、威森和六个月大的狄恩。”
她拿起一叠信函,橡皮筋突然断裂,信全散落到地毯上,她把信件迅速收集到一起,概略地瞧一遍,其中一封特别引起她注意。
亲爱的妈妈:
谢谢您。对于您多年来的牺牲,让我读完大学和法律研究所,除了这句话以外我想不出更适当的言词。我很清楚您舍不得买衣服,也没像镇上的其他女士一样,参加各种社交场合。很早以前我就答应长大了要跟爸爸一模一样,我一定会遵守这个诺言。我爱您,请记得要去看医生,您的咳嗽听起来非常严重。
艾爱琳的讣闻就在这封信底下,日期是在六个月以后。
白霞感动得泪水盈眶,因这个年轻人一点也不羞于表达对母亲的爱意。她也获得过这种无尽的爱,她的手被他握住。每当他回家时她就欢欣地大叫,爸爸,爸爸。她被强有力的手荡在空中,抛上去又接住。她在门前车道上骑三轮车……她的膝盖被石板擦破……听到他说:“这不会很痛的,凯莉。我们一定要把它擦干净……该拿那一种冰淇淋呢?……”
门铃声传来。白霞把照片和信件草草收拾到一起,随即站起身来。在她想把这些东西塞回箱中时,有一半又从胳臂弯里漏出来。门铃又响了一阵,这回听起来更急切。她赶紧把散落的照片和信件捡起来塞回箱中。她正要奔出书房,忽然发觉她双亲的照片和布娃娃忘在一边。万一德宾进来看到它该怎么办!她连忙把这些东西扔回纸箱里,把它推到桌下。
德宾正想再按一次铃,她忽然把门拉开。她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看着他庞大的身驱堵在门口。
“我差点就对你绝望了!”他试着装出和蔼的口吻却没成功。
“别对我绝望,德宾,”她冷冷地说。他是什么人,只为了等几秒钟就觉得恼怒?他似乎正在打量她。她低下头来一看,才发觉手实在脏得可怕,更糟的是她还揉过眼睛,大概脸也花成一团。
“你看起来好像泥巴。”他脸上露出困惑而且怀疑的表情。她并没回答他的话。他把一个包裹夹到腋下,露出手指上那个超大型的玛瑙戒指。“你想把这些东西放在那儿,白霞?书房里?”
“嗯。”
他紧跟在她后头走,使她有一种很不自然的感觉,要是她突然停住脚步,也许他会整个压在她身上。由于盘腿坐着太久,使她右腿有些发麻,她又让它劳累过度了。“你跛脚吗,白霞?你没在雪地上摔跤吧,嗯?”
你什么都没放过,白霞心想。“就把箱子摆在桌上吧,”她告诉他。
“好的。我马上就得回去。参议员要是没法确定这些纪念册送到没有,她一定不会高兴。我自己会开门出去。”
她一直等着,直到前门关上才走过去,打算把门栓拉上。她刚走到门廊,前门忽然又打开。德宾看见她就站在那儿好像吓了一跳,脸上露出不甚愉快的笑容。“那道锁并不管用,很多人都会开,白霞,”他说。“记得要拉上门栓。”
参议员新添的资料全是些剪报和崇拜者的来信。大部份的照片都是她参加典礼、国宴、剪彩和就职大典等场合拍摄的。白霞翻了几页,有一些资料散落到地上。
纪念册的最后几页好像比较有意思。她找到一张放大的照片,年轻的艾碧和威理坐在湖边的一张毯子上,他正念着什么给她听。这幅景象充满诗情画意,他们看起来真像是维多利亚式浮雕中的恋人。
还有一些快照可以用快速闪动画面表现出来。她终于把几本纪念册看完,就俯身捡拾落在地上的照片。其中夹着一张摺叠的信纸,它的质地看起来很精美昂贵。她把信打开,上头写着:
比利吾爱:
今天下午你在听证会的表现非常杰出,我深深以你为荣。我真爱你,期望和你共度一生,永远一齐工作。啊,我最亲爱的,我们一定可以使这个世界改观。
艾碧
这封信是五月十三日写的,当时任威理正要启程为一个毕业典礼演讲,结果就在五月二十日罹难。
利用这封信当成节目的结尾实在太棒了!白霞感到欢欣无比。如果有人认为参议员很冷漠而且不关心别人,这封信足以使他们三缄其口,要是她能说服鲁德,让她在节目中朗诵这封信,效果显然更不同凡响。它听起来是什么样子?“比利吾爱,”她高声念着,“我真抱歉……”
她的声音像是断了线。我是怎么搞的?她不耐烦地想着。定下心来,她又开始朗诵。“比利吾爱。今天下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