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阿本尼机场,白霞首先去取租来的车,并和租车公司服务人员研究一下地图,找出一条赴苹果叉的最佳途径,它位于二十七哩外。
“小姐,你最好赶紧上路吧,”服务员劝告她。“我们这里今天晚上可能有一尺深的雪。”
“你能不能告诉我,在什么地方住下最合适?”
“如果你想直接到镇上,住苹果旅社就可以。”他假笑一下。“不过它不会像纽约的旅馆那么奢华。用不着先打电话订房间。”
白霞拿起车钥匙和旅行袋。听起来那个地方可能不大理想,不过白霞还是照样向服务员道谢。
一栋阴沉的建筑物挂着闪烁的霓虹灯招牌,上头写着“苹果旅社”,当她把车靠过去的时候,头一片雪花已开始飘落。正如租车公司服务员所推测,有空房间的标示牌仍亮着。
一个服务生坐在狭小的办公室内,看样子有七十几岁,金框眼镜己垂到鼻尖上,满脸都是很深的皱纹。一团团白花的头发丛立于头顶上,双眼涧湿而且无神,一看到白霞推门进来,惊讶得目光一亮。
“你们有没有单人房间可以住一两个晚上?”她问道。
他微笑起来,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假牙。“住多久都可以,小姐,你可以住单人房,双人房,甚至总统套房。”他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
白霞礼貌地笑一下,伸手去取住宿登记卡。她故意把“工作地点”那一栏省略不填。她希望来此的目的被众人得知之前,能多争取一些机会亲自到四处观察。
柜台人员研究一下卡片,好奇心消失不少。“我把第一号房间给你,”他说道。“这样你离办公室近些,万一雪下得实在太大好通知你。我们也有个小饭厅。”他指一指靠后墙的三张小桌子。“随时可以供应果汁、咖啡、吐司,所以早餐不成问题。”他狡猾地望着她。“对了,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办点事,”白霞道,然后又迅速接着说,“我还没吃晚饭呢,我先把行李放到房间去,也许你可以告诉我在那儿可以找到餐馆。”
他瞧一下钟。“你得赶快,‘点灯人’九点钟打烊,现在已经快八点了。你只要上到大马路,左转走两条街,然后再左转到一条大路上,它就在右手边,不会错过的。这是你的钥匙。”他又审视一下登记卡。“崔小姐,我叫包达卫,这里的老板。”他口气中揉合着骄傲与歉疚。他说话略带喘息声,可能是肺气肿的迹象。
苹果叉的商业区也就那两条街而已,除了一个灯光昏暗的电影院之外,只剩下“点灯人”在撑场面,其他的店铺早已打烊。它门上贴着一张油腻腻的手写菜单,标示出当日的特餐——酸菜炖肉,每客三块九毛五。进门处铺着已褪色的化纤地板布,十来张桌子都覆盖着格子桌布。有少数几张还放上未熨过的餐巾。她猜想可能是用来掩饰早先客人留下的油污。一对年迈的夫妇正在大嚼黑乎乎的肉,盘里的菜倒装得很满。但是她不能不承认闻起来相当吸引人,顿时觉得已经饿坏了。
唯一的女招待是个五十来岁的妇女,系着一条还算干净的围裙,上身是一件很厚的橘色套头衫,配上一条不成形状的裤子,很无情地暴露出一层层突出的肥肉,不过她的笑容倒很讨人喜欢。“你一个人?”
“是啊。”
女招待拿不定主意地向四周张望一下,把白霞领到靠窗的一张枱子。“这样你可以看到外面,欣赏一下风景。”
白霞觉得嘴唇不由自主地抽动一下。风景!一辆租来的车停在荒凉昏暗的街上!她忽然心中暗自惭愧,因为她认为这种反应只该出自于潘鲁德之类的人。
白霞要了一杯酒,接着想看菜单。
“噢,不用看菜单了,”女招待鼓起如簧之舌。“试试看酸菜炖肉,非常棒。”
白霞朝室内瞥一眼,很明显那正是老夫妇在吃的东西。“要是你给我大约一半的……”
女招待绽开笑容,露出又大又白的牙齿。
“噢,当然。”她压低声音。“我总是想办法把那两位填饱。他们只有能力一个礼拜到外头吃一次饭,所以我希望他们能吃得舒舒服服。”
酒是纽约州出产的红罎酒,味道很不坏。几分钟后女招待由厨房出来,端着一盘直冒热气的菜,还有一篮家常饼干。
食物很可口,炖肉曾经用酒和一些调味佐料浸泡过,汁又浓又香,酸菜可真叫人酸得过瘾,奶油也全融入还温热的饼干中。
我的天,要是我每天晚上这样吃喝,不胖得跟房子一样才怪,白霞心想。不过此刻她觉得精神已经振奋不少。
当白霞吃完饭,女招待把盘子收去并且端着咖啡壶过来。“我刚才把你看了一遍又一遍,”那女人道。“我认识你吗?是不是在电视上见过你?”
白霞点点头。我自己倒有不少事可以让人刺探,她心想。
“没错,”女招待又说道,“你是崔白霞,我前次去波士顿拜访亲戚的时候,在电视上看见过你。我知道你来此地干什么了!你要为艾碧做节目——我是说任参议员。”
“你认识她?”白霞迅速问道。
“认识她!我应该说认识。我陪你喝杯咖啡如何?”她只是礼貌上问问而已,伸手从邻桌上取来一个空杯子,沉沉地落入白霞对面的椅中。“我老公管做菜,打烊的事他会料理。今天晚上特别安静,不过我的腿有些疼,站了一整天……”
白霞很恰当地发出同情之声。
“任艾碧,嗯,任……艾……碧,”女招待一边想一边说,“你打算把苹果叉的人放进节目里吗?”
“还不一定,”白霞诚实地说。“你跟参议员很熟?”
“很熟倒不至于。我们在学校里是同班,不过艾碧一向非常文静,你永远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女孩子通常都会彼此诉说秘密,而且有最要好的朋友,结成一派一派的,可艾碧不一样。我完全不记得她有过比较亲近的朋友。”
“其他女孩子对她有什么想法?”白霞问。
“哦,你也明白那些事。一旦有人像艾碧那样漂亮,其他孩子总会有些嫉妒。后来每个人都有种感觉,她认为自己像是鹤立鸡群,别人不配跟她交往,所以她的人缘并不算好。”
白霞打量她片刻。“你对她有那种感觉吗?对了,贵姓是……”
“我姓杜,杜依珊。就某一个角度来说,我猜自己并没什么两样,不过我也满了解她的想法。艾碧只是想赶快长大,远离这个地方。在学校里她只参加辩论社的活动。她甚至衣着也跟其他人不一样。在每个人都穿邋邋遢遢的套头衫到处晃荡的时候,她穿一件浆过的衬衫和高跟鞋到学校。她母亲是桑家的厨子,我认为这件事使艾碧非常困扰。”
“据我了解,她母亲是管家,”白霞说道。
“厨子,”依珊加强语气重复一遍。“她和艾碧住在厨房旁边的小公寓里。我母亲以前每个礼拜都到桑家去清扫,所以我很清楚。”
原来还有这么精细的差别:说你母亲曾经是管家,而不说是厨子。白霞在心里耸个肩。任参议员把她母亲的工作提升一级,这又有什么害处呢?她在心里盘算。有时候做笔记或使用录音机会使接受访问的人楞在当场,但她决定冒一次险。
“你会介意我把话录下来吗?”她问道。“一点也不会。我要讲大声一点吗?”
“不,用这样就行。”白霞取出录音机,把它摆在桌子中间。“不妨谈一谈你记忆中的艾碧。你说艾碧对母亲当厨子觉得很困扰?”对于这个问题她可以想像得出森穆会有何种反应。他会认那是毫无必要刺探。
依珊把肥胖的手肘搁在桌面上。“那还用说!我妈常常告诉我艾碧有多神经。要是有人从街上过来,她就会赶紧朝前门的台阶走过去,好像那栋房子是她的。等到没人注意的时候,她又很快绕到房子后头去。她母亲时常大声骂她,可是起不了什么作用。”
“依珊,已经九点了。”
白霞抬起头来,一个矮胖男人站在桌前,淡褐色的眼眸,圆脸上带着欢悦之色,正解开一条白色长围裙。他的眼神一直流连在录音机上。
依珊向他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并且为白霞介绍。“这是我先生,安宁。”
看得出来,安宁对于接受访问极感兴趣。“告诉她桑夫人怎么样逮到艾碧从正门进入,并且教训她要知道自己的地位,”他提出建议。“别忘了,她叫艾碧走回人行道,然后重新走上车道,再绕到后门进去。”
“哦,对了,”依珊道。“很恶劣,对不对?我妈说她很为艾碧觉得难过,等她看到艾碧脸上的表情才改变想法。据我妈说,那种表情足够让你血液凝固。”
白霞试着想像少女时的艾碧被迫走佣人的出入口,表示她“懂得自己的地位”。她再度有种正在侵犯参议员隐私的感觉。她不想再深入追究那个话题,也婉谢安宁再为她添酒。接着问道:“艾碧——我是指参议员——既然能得到雷克利夫的奖学金,一定是个功课很好的学生。她在班上名列前茅吗?”
“咦,她在英文、历史和外语方面都相当不错,”依珊道。“可数学和理化也是一窍不通,所以她几乎没挤进过前几名。”
“看来跟我一样,”白霞露出笑容。“谈谈选美的事吧。”
依珊开心地大笑。“苹果叉小姐的决选人一共有四个,艾碧小姐自然是其中的一个。信不信由你,我当时体重只有一百一十八磅,模样可爱极了。”
白霞等候着无可避免的赞美之辞,安宁果然没令她失望。“亲爱的,你现在还是非常可爱。”
“艾碧赢得很轻松,”依珊继续往下说。“后来她就去参加纽约州小姐的比赛。当她得到那个头衔的时候,每个人都惊讶得不得了,你大概也了解那是怎么回事。当然啦,我们都知道她很漂亮,不过天天看已经习以为常了。当时镇上的人真是兴奋得难以形容!”
依珊忍不住露出笑意。“我不能不承认艾碧为镇上带来不少花边新闻,一直持续了整个夏天。我们这里最重要的社交活动就是八月间的乡村俱乐部舞会,附近所有的富家子弟都去参加。当然罗,那有我们的份,不过那年傅艾碧倒是去了。我听说她看起来像个天使一样,身穿白纱礼服,边上镶着好几层黑色花边。猜猜看是谁带她去的?桑杰明!刚从耶鲁毕业回到家里。更妙的是他已经跟柯维莲订过婚!整个晚上他都和艾碧牵着手,而且跳舞的时候一直吻她。
“第二天整个镇上像开了锅。我妈说桑夫人必定破口大骂,她唯一的宝贝儿子居然垂青厨子的女儿。后来……”依珊耸耸肩。“事情就这么了结。艾碧退还她纽约州小姐的后冠,并且上大学念书。据说她很清楚自己永远当不上美国小姐,她不会唱歌跳舞,也不会表演,才艺那一项根本没指望,她当然不愿意上大西洋城在伸展台上走一圈,然后什么名也没拿到就回家乡。有不少人凑钱为她买一件晚礼服,好穿去参加比赛,他们心里之难过就不用提了。”
“德宾还揍过一两个人,他们说艾碧让镇上的人失望了,你记得吗?”安宁在一旁提醒她。
“高德宾?”白霞立刻问道。
“就是他,”安宁道,“他对艾碧很着迷。你也知道孩子们在更衣间都聊些什么。要是有人在德宾面前提起艾碧的新鲜事,他马上就发作。”
“他现在为她工作,”白霞道。
“没开玩笑?”安宁摇摇头。“请代我向他问好,问他是不是还把钱都输在赌马上了?”
等白霞回到苹果旅社已经十一点钟,那时候一号房间真冷得叫人难以忍受。她迅速打开旅行袋——房间里没有衣橱,只在门上钉个鈎子。她沐浴更衣之后又梳理一会儿头发,随即拉高枕头,带着笔记本上床。像往常一样,她的腿感觉像针扎一般,那股微弱的疼痛由臀部开始,一直延伸到小脚。
她瞧一下晚间所做的笔记。照依珊的说法,傅太太在乡村俱乐部舞会之后立即离开桑家,到郡立医院担任厨子的工作。没有人知道她是自己辞职还是被炒鱿鱼,不过新工作显然使她遭受不少罪。她是很肥胖的妇人——“你以为我很胖,”依珊曾说过,“你应该看看傅芳兰。”芳兰很早以前就过世,从此以后没有人再见过艾碧。事实上,在此之前也难得有人跟她碰过面。
对于桑杰明这段往事,依珊特别加油添醋地诉说一番。“艾碧没嫁给他真是走运,他实在不值几文钱。他生来好命,继承了家里的财产,不然很可能会饿死。他们说他父亲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在信托基金里头,甚至还指名柯维莲当他的遗嘱执行人,他对杰明简直失望透顶。他的卖相很像外交家或者英国贵族,其实只是个空心草包。”
依珊还暗示杰明是个酒鬼,但是建议白霞不妨打个电话给他。“他很乐意有人去陪陪他,维莲大部份时间都跟已经出嫁的女儿住在温契斯特。”
白霞把灯熄灭掉。明天早上她打算去访问已退休的校长,她曾要求艾碧为卜爱莲找份工作;她也希望能跟桑杰明约个时间见面。
晚间下了不少雪,大约有四五寸的样子,但是在白霞和旅社老板一齐喝咖啡的时候,铲雪车已经通过。
在苹果叉开车兜风是种很令人沮丧的经验。有一半的店铺已经倒闭,还有一半也年久失修。只有一半圣诞灯饰在大街上照耀着。在一些较小的街道中,有些房子拥挤在一块儿,它们的油漆都已剥落。停在街道上的车子绝大部份都很老旧。看起来没有任何形式的新建筑,无论是在住宅区或商业区都是一回事。难得有人外出,造成一种被空虚感笼罩的气氛。难道年轻人都跟艾碧一样,一等到成年就忙不迭地逃往外地?她心里感到疑惑。谁能够责怪他们呢?
她看见一个招牌,写着“苹果叉周刊”,她一时兴起就停下车走进去。有两个人正在工作,一位年轻女人好像正由电话里接下一个征求广告,还有一个六十来岁的男人正在打字,老式的打字机发出嘈杂的响声。不久白霞已经得知那男士名叫薛德文,周刊的编辑和发行人,非常高兴和她谈话。
关于艾碧的事她已得知不少,他能补充的相当有限。由于艾碧曾参加过当地和纽约州的选美,而且获得优胜,他非常乐意翻翻旧档案,把与两次选美有关的资料找出来。
在白霞的研究中,她已找到艾碧身披纽约州彩带,头戴后冠的照片,但是持着“苹果叉小姐”小旗子的全身照片却是令人振奋的新发现。在郡博览会的场合,艾碧站在高台上,另外三位决选者围在她身旁。她头上的后冠很明显是用混凝纸制成的。其他的女孩子都带着高兴且不知所措的微笑——白霞发现站在最边上的那个女孩正是年轻时候的杜依珊——但艾碧的笑容很冷漠,几乎是在嘲讽什么。她看起来完全跟周围的一切脱节。
“这儿有一张艾碧和她老妈的合照,”薛德文自告奋勇把那一页翻出来。
白霞吸口气。身材削瘦的任艾碧会是这位矮胖女人的女儿吗?报上标题是:“骄傲的母亲欢迎苹果叉选美皇后”。
“为什么不用用这些材料呢?”薛德文问道。“我还多出几份。要是你在节目里用过任何东西,别忘了说明是我们提供。”
白霞心想,拒绝他的好意反而显得不漂亮,我不妨尽可能用上那张照片。她向编辑道谢后就迅速离去。
在大街上走半哩路,城镇的外貌发生剧烈的变化。路面变宽不少,两旁的住宅也变得很体面,占地颇大,照顾得也很完善。
桑宅是淡黄色,挂着黑色的百叶窗。它位于一个角落,很长的车道弯曲地延伸到台阶前。优雅的柱子使白霞忆起华盛顿故居的建筑。车道两旁种着树,一块小牌子指示送货的人由后门进入。
她把车停妥后走上台阶,在较仔细的观察下发现油漆已开始乾裂,铝门窗也有些腐蚀。她按一下电铃,由屋内极深处传来微弱的音乐铃声。一个花白头发的瘦女人把门打开,她身穿深色的衣服,腰系围裙。“桑先生正在等你,他在书房里。”
桑杰明穿着一件栗色的天鹅绒上装,坐在壁炉旁的高背椅上。他跷着腿,蓝色裤管底下露出丝质的深蓝色长统袜。他有着非常匀称的脸形以及带波浪的白发。只有嫌粗的腰身和浮肿的眼泡显示出酷好杯中物。
他站起身来,靠着椅子扶手稳住自己。“崔小姐!”他的腔调显示出非常有教养,好像在上演讲课一样。“你在电话里没告诉我你就是那位崔白霞。”
“反正都一样,”白霞微笑道。
“别那么谦虚。你就是艾碧制作节目的年轻女士。”他摆手示意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来一杯‘血腥玛丽’吧?”
“谢谢你。”盛鸡尾酒的大罐子只剩半满。
女佣接过她的大衣。
“谢谢你,安娜,现在没别的事了。也许过一会儿崔小姐愿意跟我一块儿吃个简便的午饭。”当桑杰明跟佣人说话的时候,他的口气变得更浮夸,女佣一言不发地退出去。“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把门关上,安娜!”他叫道。“谢谢你,亲爱的。”
桑杰明等到门扣上才叹口气。“这些年来想找个好佣人简直不可能。不像从前,有傅芳兰掌管厨房,艾碧负责上菜。”他似乎想到这些事就觉得津津有味。
白霞没回答。这个人的口气透着冷酷,似乎以讲别人闲话为乐事。她坐下来,接过酒就等候着。他扬起一道眉毛。“你不是有录音机吗?”
“是啊,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用。”
“那儿的话,我希望讲的每一句话都永远留存下来。也许有一天会有一个傅艾碧——恕我说溜嘴,一个参议员任艾碧——的图书馆。人们只要揿一个电钮就可以听到我讲的话,免得年代一久什么事都变得不清楚。”
白霞沉默地伸出手取过皮包,把录音机和笔记簿取出来。她忽然已非常确定,即将听到的那些话无法使用。
“你对参议员的事业发展非常注意,”她找出个话题。
“没有一刻放松!我对艾碧向来非常钦佩。从她十七岁的时候,就开始帮她母亲管理家务,所以我对她保持最高的敬意。她人非常灵巧。”
“你是说很灵巧地帮母亲做事?”白霞平静地问。
“当然不是,没愈帮愈忙就很不错。就另一方面来说,如果你自告奋勇帮助上菜,只因桑家年轻英俊的儿子刚从耶鲁回来,这的确很有意思,对不对?”
“你是指你自己?”白霞无可奈何地笑一笑。桑杰明有一种好嘲讽而且自我贬损的性格特征,算起来还满能吸引人。
“猜得没错。我见过她历年来的照片,不过你永远没法相信照片,对不对?艾碧一向非常上相,她本人看起来怎么样?”
“她非常美,”白霞道。
桑杰明似乎觉得失望。他喜欢听说参议员需要上美容医院拉皮,白霞心想。不知怎么地,她实在无法相信艾碧会看上桑杰明,尽管她当时是个非常年轻的女孩子。
“高德宾怎么样了?”桑杰明问道。“他还继续扮演自选的角色,当艾碧的保镳和奴才?”
“德宾为参议员工作,”白霞答道。“非常明显他已经献身给她,而且看样子她也非常信赖他。”保镳和奴才,她心想,用这种方式形容德宾对任艾碧的关系确实是再恰当不过了。
“我猜他们仍然一搭一档,为对方解决难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桑杰明挥挥手表示不愿再提。“其实也没什么。他多半告诉过你怎么样引开我们邻居养的那条凶狗,使艾碧没被它咬到。”
“是啊,他讲过。”
“他有没有告诉你,有天晚上他可能驾着偷来的车兜风,结果艾碧出面当他不在扬的证人?”
“他没提起,不过开车兜风似乎也算不得严重的罪过。”
“等到警车展开追逐,那辆‘借来的’车竟然失去控制,撞到一位年轻的母亲和两个孩子,罪过可就严重起来。有人说曾经看见一个很像他的人在那辆车附近逗留,但是艾碧发誓当时正为德宾补习英文,而且就在这栋房子里。结果艾碧的话压倒那个不确定的证人,德宾没被起诉,开车兜风的人也一直没捉到。很多人认高德宾牵涉在里头的可能性相当高。他对机械方面一向很着迷,碰巧那是一辆新跑车,他想上去试试性能也很合情理。”
“那你是暗示参议员可能为他撒谎?”
“我什么也没暗示。不过此地的人都有很长久的记忆力,而且艾碧言之凿凿的证词也有案可查——这些证词当然是宣过誓以后提出来的。其实就算证实德宾在车里,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因为他当时还没满十六岁。倒是艾碧已经十八岁,如果被发现提出伪证就会吃上官司。唉,也许那天晚上德宾确实在认真研究动词的分类。他的文法有点改善了吗?”
“我听起来还不错。”
“一谈久了就不行。好了,讲点艾碧的事给我听。她一向能引起男人无限的仰慕,目前她跟谁来往密切?”
“她没跟任何人来往密切,”白霞道。“照她的讲法,她丈夫是她一生中最热爱的人。”
“也许吧,”桑杰明把剩下的酒都喝完。“当你一想她毫无背景——六岁的时候父亲就酗酒过度,一命呜呼,母亲又天天跟锅碗瓢盆在一块儿……”
白霞决定尝试另一种策略,榨出点可用的材料。“告诉我一点这房子的事,”她建议。“毕竟艾碧是在这儿长大的。这房子是你家建的吗?”
桑杰明显然对自己的房子和家世都感到非常骄傲。在后来的一个钟头里,他只停下来把酒杯斟满,然后又调了一大罐鸡尾酒,其余时间都在追溯桑氏家族的历史,从“虽然不是真正由五月花号开始——本来有一位桑家祖先要搭上那条船作历史性的航行,但是临时生病,两年以后才到美洲,”一直讲到现在。“所以呢,”他做出结论,“我不能不难过地说,我是桑氏家族的最后一个人。”他露出微笑。“你是一位最专心的听众,我亲爱的小姐,我希望没把话扯得太远。”
白霞回报一个微笑。“当然没有。我母亲的祖先也是早期移民的人,我很以他们荣。”
“你一定要让我听听你家族的事,”桑杰明殷勤地说。“留下来吃午饭吧。”
“非常荣幸。”
“我喜欢把餐盘送到这儿来吃,比餐厅舒服多了,没关系吧?”
而且离酒吧也近得多,白霞心想。她希望很快能把话题转回到艾碧身上。
在吃着平淡无奇的鸡肉沙拉时,桑杰明坚持要配上酒喝,白霞只好假意举杯相陪,这时她的机会来临。
“喝点酒可以帮忙把它冲下去,”他告诉她。“在我内人离开的时候我就害怕,安娜不肯用心做菜,不像艾碧的母亲。傅芳兰对她做的一切东西都觉得很自毫,像面包啊,蛋糕啊,蛋白牛奶酥啊……艾碧也自己做菜吗?”
“我不知道,”白霞道,她的口气转为略带些神秘。“桑先生,我一直有种感觉,你好像在生任参议员的气,不知道我有没有说错?我听说有一段时间你们彼此都非常关心对方。”
“生她的气?生气?”他的声调转为激动,口齿也有些含糊。“如果有个人出了你的洋相,而且非常成功,难道你会不生气?”
现在好戏登场——很多接受她访问的人到了这一刻,就会放松警戒,开始揭露自己。
她打量着桑杰明,这个营养过度的酒鬼对衣着讲究得过分,他正在挖掘并不愉快的回忆。由他坦白的眼神中透出痛苦和愤怒之色。
“艾碧,”他说道,口气已平静些,“代表维吉尼亚的联邦参议员,”他吃力地垂下头来。“我亲爱的崔白霞,你很荣幸和她的前任未婚夫讲话。”
白霞很难掩饰住惊讶之意。“你和艾碧订过婚?”
“那是她在此地最后一个夏天的事。当然啦,为时非常短暂,但是已经长得足够她完成全盘的计划。她赢了本州的选美,但是她很精明,晓得自己在大西洋城不会弄出点什么名堂。她曾经尝试争取雷克利夫的奖学金,但是数学和理化的成绩不合奖学金的标准。当然啦,艾碧并没有意思屈就本地的大学,这使她很左右为难。她计划解决这个问题,我始终疑惑德宾是不是也在中间插了一手。
“我那时候刚从耶鲁毕业,正要接掌我父亲的事业——老实说我对这件事并没什么兴趣。我也快要订婚,对方是我父亲最要好朋友的女儿——这件事没使我感到兴奋。但艾碧就在我自己家里,她告诉我要是有她这位贤内助,我会多么有出息;而且三更半夜还偷伦溜到我床上,累了一整天的傅芳兰毫不知情,仍旧在她们公寓里呼呼大睡。到最后我为艾碧买了一件很漂亮的礼服,带着她参加乡村俱乐部的舞会,而且向她求婚。
“等我们回到家,立刻把爸妈摇醒,宜布我们的好消息。你能想像当时的情景吗?我母亲平素最喜欢命令艾碧走后门,眼看着她为独生子拟下的各种计划要泡汤。二十四小时之后,她带着我父亲开的一万块钱支票离开此地,包包里装着镇民捐献的晚礼服。那个时候她已经得到雷克利夫的入学许可,就只欠这笔钱去上这所最好的学校。
“我跟踪她到了那儿,她非常明白地让我知道,我父亲所说有关她的事并没半分虚假。我父亲直到临死之前,用尽各种方法要我牢记自己当过什么样的傻瓜。我结婚已经三十五年,每当维莲听到艾碧的名字,她就变得很暴躁。在我母亲这一边呢,她唯一能得到满足感的就是命令傅芳兰离开这个屋子,其实这是害人害己,从此以后我们再也没有像样的厨子。”
当白霞踮着脚走出书房时,桑杰明已经睡着,头低垂在胸前。
大约再一刻钟就要两点,天气再度阴霾起来,看样子附近地区会下更多的雪。在她开车去会见已退休的校长蓝美娟时,疑惑不定地思索桑杰明所说的话,他对任傅艾碧年轻时候的叙述能准确到什么程度呢?她是个操纵者?耍计谋的人?说谎的人?
不管是什么,都跟任艾碧绝对正直的名誉无法一致,而这种名誉正是她政治生涯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