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第二十九章

乔治·史迈利那天晚上躺在艾莱旅馆的床上,一时睡不着觉,就又拿起奥立佛·拉康在孟德尔家中交给他的那份档案。那份档案是从五十年代后期开始立档的,当时圆场象白厅的其他部门一样都受到压力,要竞相比美,究竟谁更认真检查自己人员的忠诚可靠程度。大部分材料都是一般性的:截听的电话,监视的报告,没完没了访问教师、朋友、审查人的调查记录。但是有一个文件象磁石一样吸引住了乔治·史迈利;他总是看不够。这是一封信,索引上随便写着“比尔·海顿致范沙维,一九三七年二月三日”。其实是一封手写的信,是比尔·海顿在大学时代写给他的导师范沙维的。范沙维为圆场物色人材,曾经介绍年轻的吉姆·普莱多,认为他是个合适人选。这封信的前面有条捉弄人的解释。那个不知名的作者说,精英俱乐部是“基督教会学院的一个上层阶级俱乐部,会员主要是伊顿出身的。”创始人是范沙维(法国荣誉勋位、英帝国勋章获得者,个人档案第几号第几号),比尔·海顿(后面有无数可供查对的档案号码)该年是俱乐部的明星。比尔·海顿的父亲年轻时也参加过这个俱乐部,它的政治色彩公认不讳是保守的。范沙维早已故世,他是个狂热的帝国派,序言说,“精英俱乐部是他个人精选的蓄水池,以备一旦急需。”奇怪的是,乔治·史迈利隐约也记得他自己年轻的时候对范沙维的印象:一个瘦瘦的热心的人,无边眼镜,张伯伦式的雨伞,面颊红润,有点不合年龄,仿佛还在长牙似的。斯蒂德·阿斯普莱叫他是童话中的教父。

“亲爱的范,我建议你着手打听一下姓名见附件的年轻人。”

〔审查人多余的注解:吉姆·普莱多〕

“你如知道吉姆,必然知道他是个有相当成就的运动员。但是你应知而不知的是,他也精通数国外语,而且也不完全是个傻瓜……”

〔接着是他的简历,令人惊奇的精确:……巴黎拉克纳尔中学,报名上伊顿,但从来没有去上过学,布拉格耶稣会中学,斯特拉斯堡大学两学期,父母在欧洲从事银行业,小贵族,父母分居……〕

“因此,吉姆非常熟悉国外情况,还有他无牵无挂,我觉得极为可贵。再者:尽管他到过欧洲各地,但请别弄错,他的基本人生观是完全我们自己的人生观。目前他刚出道,有点迷惘,因为他刚发现了球场之外还有一个新大陆,那就是我。

“但是你一定要知道我是怎样遇到他的。

“你知道,我有时的习惯(也是你的命令)是穿起阿拉伯服装到东方市场里去,混迹在他们中间,听他们先知的谈话,以备有朝一日可以更好地对付他们。那天晚上出风头的巫师是从俄罗斯母亲那里来的:一个名叫赫莱勃尼科夫的科学院院士,当时在伦敦苏联大使馆工作,是个脾气随和,容易感染人的家伙,他在大伙儿说废话中间说了一些相当聪明的话。那个东方市场是个叫做大众俱乐部的辩论会,是咱们的对手,我以前去过几次,情况想你已知道。谈话结束后,端出来普罗化的咖啡,一边进行着民主争论,吵得不可开交。这时我注意到有个大个子坐在后排,显然太羞怯,怕跟人混在一起。他的脸仿佛是在板球场见过的;结果弄清楚我们两人都在一个临时凑合的球队里打过球,但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不知道怎样描写他才好。他是这块料,范。我这不是开玩笑。”

笔迹到此为止有些拘谨,但从此开始,由于作者得心应手,潦草了起来。

他沉默寡言,使人敬畏。脑袋很硬——真的那样。他是属于那种能够不露痕迹地领导别人的沉着有主意的人。范,你知道要我采取行动是多么困难。你得随时提醒我,从思想上提醒我,除非我尝到生活中的危险的滋味,我是不会了解生活的神秘的。但是吉姆是个凭本能就行动的人……他是执行者……他是我的另一半,我们两个加起来,可以成为一个很完美的人,唯一不足的是我们两个都不会唱歌。范,你有这样的体会吗,你非得要出去找到一个新朋友,否则活在这个世界上就没有意思了?

这里笔迹又整齐了一些。

“耶伐斯拉格罗,”我说,据我理解这是俄语,意思是到木棚里或者什么地方去等我,但是他却说“哈罗”,我想要是他见到加百列天使经过,他也会这样说的。

“你的难题是什么?”我问他。

“我没有难题。”他想了好一会才说。

“那么你在这里干什么?你要是没有难题,你怎么进来的。”

他咧开嘴安详地一笑,我们就到那个伟大的赫列布尼科夫那里去,握了一握他的小爪子,一起回到我的屋里。我们喝了酒,喝啊喝的。范,他见到什么都喝。也许是我见到什么都喝,反正我已忘掉是谁了。天亮以后,你猜我们怎么着?我来告诉你,范。我们一本正经地走到公园里去,我拿着一只赛跑表坐在凳上,吉姆换了运动衣,跑了二十圈。二十圈。我可累得够呛。

我们随时都可来见你,他只要同我在一起,或者同我的好、坏朋友在一起。总之,他要我当作他的浮士德的恶魔。我感到很荣幸。再者,他还是童男,身高八英尺,体格结实。别害怕。

档案至此快完了。乔治·史迈利坐了起来,不耐烦地翻着发黄的纸,想要找一些更精采的内容。这两个人的导师(二十年后)断言,不可想象这两个人之间的关系“超过纯粹的友谊”……没有找比尔·海顿方面的证据……吉姆的导师说他“求知欲如饥如渴”——否认他是“粉红色”的说法。那次谈话是在沙拉特进行的,开始就是长篇大论的道歉的话,特别是鉴于吉姆战时表现优异。在读到比尔·海顿的花哨的信以后,再看到吉姆的答复,有一种令人高兴的直率气息。竞争对方有一个代表参加,但是没有听到他说什么话。没有,吉姆后来从来没有见过赫列布尼科夫或者他的代表……没有,他除了那次以外没有同他说过话。没有,他当时同共产党或俄国人没有其他来往,他想不起大众俱乐部的任何一个会员的姓名来……

问:(潘西·阿勒莱恩)不至于叫你睡不着吧?

答:说老实话,没有。(笑声)

是的,他曾经参加过大众俱乐部,也参加过大学里的戏剧俱乐部,集邮俱乐部,现代语言俱乐部,联合俱乐部,历史俱乐部,伦理俱乐部,鲁道夫·施坦纳研究俱乐部。……要听有趣的报告和认识人,这是很好的途径;特别是要认识人。不,他从来没有分发过左翼书报,不过他曾经订阅过《苏联周刊》……不,他从来没有向任何政党付过党费,不论在牛津时代还是后来都没有。事实上,他还从来没有投过票。……他在牛津参加这么多的俱乐部,有一个原因是,他在国外上过学校太多了,因此没有什么很自然结交的英国同学……

这时审问人都站在吉姆一边了:大家都站在一边反对竞争对方和他们的官僚主义干涉。

问:(潘西·阿勒莱恩)有一件令人感到兴趣的事是,你既然在海外这么长久,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们是在哪里学会打板球。

答:哦,我有个舅舅,他在巴黎城外有所房子。他是个板球迷。有球网等一切设备。我在那里去度假,他就没完没了地向我投球。

〔审问人的批注:亨利·德·圣伊冯伯爵,一九四一年十二月,PF.AF64—7〕

谈话结束。竞争对方的代表要求让比尔·海顿作证,但是比尔·海顿在国外,无法出席。另定日期……

乔治·史迈利读到档案中最后一件材料时,几乎已经睡着了。那一份材料是在吉姆获得竞争对方正式审批通过后胡乱塞进来的。那是当时牛津大学一张报纸的剪报,上载一篇一九三八年六月比尔·海顿单人画展的评论,题为《现实抑超现实?牛津的一个观点》。这位批评家把画展批评得体无完肤,最后幸灾乐祸地说:“我们知道詹姆斯·普莱多先生为了要帮助悬挂画框还牺牲了他的板球。我们认为,要是他留在班伯雷路,贡献就会更大一些,因为他对艺术的贡献是这次画展唯一感人的地方。也许我们最好不要这么大声讥笑……”

他的瞌睡来了,他的心里充满了怀疑和犹豫。他想起了安恩,困倦之中想念得厉害,想以自己的脆弱来保护她的脆弱。他象一个年轻人一样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幻想她在昏暗的灯光中俯视着他,而这时波普·格拉汉太太却在钥匙孔中偷看,不免使他有所顾忌。他想到里基·塔尔和伊林娜,徒劳无益地思考着爱情和忠贞问题。他想到吉姆·普莱多和明天的事。他隐约地意识到即将来临的胜利。他已经走了很长的一段路,来回折腾了好几次。明天,如果他的运气好,他可能找到了陆地:一个安静的小小的荒岛。是卡拉从来没有听到过的地方。只有他和安恩才去。他终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