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循线追查 第二章 关键电报
电报捎来的那天下午,杰里·威斯特贝正在年久失修的农屋阳台上,坐在有阴影的一边敲着打字机,装有旧书的书袋扔在脚边。信封由黑衣邮局局长送来。邮局局长是个举止粗鲁凶恶的村妇,由于传统势力逐日没落,她才得以爬上这个托斯卡尼中下阶层村落的巅峰。她生性诡计多端,但今天事关重大,尽管天气燠热,她仍不辞辛劳赶忙爬上不毛的小径。事后她在记录簿上注明此历史时刻为五点六分,尽管是说谎,却能增加效果。真正的时刻是五点整。威斯特贝骨瘦如柴的女友在屋内猛击一块顽强的山羊肉,就如她攻击所有事物的手法一样。村人称她为孤女。邮局局长贪婪的眼神瞧见她,她站在打开的窗户前,远远离开窗户,双手叉腰,上排牙齿紧咬下唇,和往常一样苦着一张脸,果然嘛。
“妓女,”邮局局长激动地想,“这下你可等到一直想要的东西了!”
收音机大声播放着威尔第——孤女只听古典音乐。全村人得知这一点,是有一晚在小酒馆里,铁匠本想在点播机上选播摇滚乐,而孤女朝他身上扔水瓶。就这样,又是威尔第,又是打字机,又是剁山羊肉的噪音,邮局局长说,吵闹声震耳欲聋,连意大利人都听得见。
她回想起杰里当时像蝗虫坐在木质地板上——也许垫了软垫,以书包权充垫脚椅。他双腿伸展,将打字机放在双膝间打字,四周散放几张沾有污渍的手稿,以石头镇住,以防被肆虐过小山顶的红烫微风吹走。他手肘边有柳条套包住的随身酒瓶,里面装的是土产红酒,最伟大的艺术工作者都清楚,那为的是在自然灵感枯竭时提供灌溉之用。他打字时用的是老鹰神功——她事后告诉大家,惹得众人大笑赞赏——绕行良久后才俯冲而下。他身上是一贯的穿着。无论是在自己的小牧场上漫无边际地走动,或是耕耘着恶棍法朗寇用来搪塞他的十几株无价值的橄榄树,或是骑车载孤女进村购物,或在准备走上漫长的上坡路回家前进小酒馆大灌烈酒,脚底一定是孤女从未刷洗过的羊皮靴,因此穿到脚趾处磨得秃亮;脚踝袜子她也从来不洗;衬衫脏臭,曾经是白色;灰色短裤活像被猛犬咬得裤管脱线。换了别的正直的女人,肯定会老早缝补妥当。杰里以熟悉急促的粗喉音招呼,既害臊又热切。他说话的内容,邮局局长不太了解,只是大致听懂,像是新闻报道,因此只能忠实转述,透过年久失修的黑色牙缝娓娓道来,忠实的程度有时真令人诧异。
“史蒂凡诺大妈,不得了,外面一定热滚滚的。快来,喝下润润嗓子。”他惊呼着,一面走下砖阶,为她端来一杯葡萄酒,边走边溅出,露齿浅笑,宛如小学生一般,而这正是村人为他取的绰号:小学生。给小学生的电报,伦敦捎来的速件!过去九个月,他只收到过一叠平装书,以及女儿每星期潦草写来的信件。如今青天外飞来如此天大的电报,用词简短如命令,共五十字,却已预付回函费!想想看,五十字,花费可不少吧!可想而知,想一窥内容的人,必然不下五十人。
收件人的头衔就让他们大惑不解:阁下。“杰里·威斯特贝阁下。”为什么?面包师傅曾在伯明翰当过战俘,找出一本残破的字典查到——阁下:有荣耀的,授予贵族之子的名誉头衔。那还用说?家住山谷对面的山德斯夫人早已宣称小学生流有贵族血统。她说过,杰里是报业巨子威斯特贝爵爷的次子。这位报社社长死了。先死的是报纸,社长随后跟进。由此可见山德斯夫人是才女,大家传播这桩笑话。电报上接下来的字是遗憾,这不难理解。敬告也是。邮局局长事先以为英文难懂,却心怀感激地发现,尽管英国江河日下,英文竟吸收了许多拉丁好字。监护人一词较难懂,因为与护身物词义相通,无可避免导致男人间以有色言语汕笑,邮局局长气得直跺脚。最后在一步步解读下,密码总算破解,全文揭晓。小学生有一位监护人,意指代理父亲。监护人病危送医,执意在死前见小学生一面。他不想见其他任何人。只肯见威斯特贝阁下。众人七手八脚自行拼凑出剩下的影像;家人聚集在病榻边啜泣,未亡人举止醒目,悲恸欲绝,文质彬彬的牧师为他涂油进行临终圣礼,贵重物品上锁,家中各处——无论是走廊上还是后厨房里,可听见同样的低语:威斯特贝,威斯特贝阁下究竟人在何方?
电报最后的签名仍有待诠释。签名有三个,自称律师,这字有应召者之意,再度引来男士淫秽的影射,之后解读出公证人一词,众人脸色骤变。圣母玛丽亚!如果牵扯上公证人,绝对与大笔钱财脱不了关系。此外,如果三名律师全数坚持签字,而且预付了五十字回信,数字不仅是大笔,而且是堆积如山!铺遍数英亩地!几辆马车也拖不完!难怪孤女死抓着他不放,妓女一个!忽然间,人人争先恐后往小山上直冲,贵多的兰美达机车能骑到水塔附近,马力欧跑起步来犹如狐狸,杂货店女儿嫚薇拉心灵脆弱,伤恸之清溢于言表。虽然得汗流浃背爬上二十分钟,邮局局长仍排除所有自愿上山的人——还因马力欧自告奋勇而重赏他一记耳光,锁上钱柜,留下白痴儿子看店。如果山上吹起该死的熔炉风,辛苦恐怕只能换来一嘴红土。
他们最初并没有看穿杰里。邮局局长奋力穿越橄榄园时才感到后悔莫及,但这番过错有其缘由。第一,他于冬天抵达,是小气买主前来的季节。他只身抵达,却带有鬼鬼祟祟的表情,活像最近刚卸下大批“人类货柜”,如儿女、娇妻、母亲与丈母娘。邮局局长摸清了男人的底细,杰里那种受过伤的微笑她见得太多,不可能认不出来:“我已婚,人却自由。”他的笑容如此透露着。可惜上述两个词都不真实。第二,将杰里介绍过来的人是喷香水的英国少校,是人尽皆知的猪猡,经营土地中介,专门剥削农民:想欺骗小学生,罪名再加一笔。香水少校带他参观几栋理想的农屋,包括邮局局长本身有利益关系的一栋——碰巧也是最棒的一栋——而小学生最后却屈就同性恋法朗寇的寒酸棚屋,搭建在她现在攀登的这座可恶的小山顶:村人称之为恶魔丘,地狱太冷时,恶魔上来避寒。别人不找,偏找油头粉面的法朗寇——在牛奶和葡萄酒里掺水,星期天到市区广场陪公子哥儿傻笑!香水少校哄抬价格至五十万里拉,希望从中暗杠三分之一,只因其中有合约。
“少校为何偏心法朗寇,人人都知道原因是什么。”她咬着冒沫的牙齿说,支待民众也互相发出知情的“啧啧”声,最后她忿而制止,大家才住嘴。
此外,她是精明的女人,杰里的性格中,某些地方让她信不过。奢侈的表象下埋藏着一种无情。这种风格的英国人她并非没见识过,然而小学生自成一格,她无法信任;他散发出片刻不歇止的魅力,令她将他视为危险人物。当然了,那些早期的缺点,现在皆可归因于英国贵族文字工作者的特立独行,但邮局局长从不愿就此迁就纵容。“等到夏天,准有好戏看。”当时杰里首度磨磨蹭蹭地光顾她的小铺,后脚才离开,她就以咆哮的嗓音向顾客预告:杰里购买了意大利面、面包、杀蝇剂。“夏天一到,他就知道自己买了什么烂房子,蠢材一个。”夏天一到,油头粉面的法朗寇家中的老鼠将扫荡卧房,法朗寇的跳蛋会将他活活叮死,法朗寇的变态黄蜂将追着他绕着庭园跑,恶魔的红烫风会将他四肢烤成脆棒。用水将枯竭,他也将被迫学牲畜在田野排便。冬天再来时,香水猪猡少校就能将房子转卖给下一个傻瓜,除了他自己之外,别人摸不着头脑。
最初几星期,俨然成了巨星的小学生丝毫未显骄态。他从不讨价还价,从未听说过折扣优待,骗他的钱甚至一点儿也不有趣。光顾邮局局长的杂货店时,她逼得杰里用完少得可怜的几句厨房意大利语,杰里并未如真正英国人一样抬高音量,并未对她大吼大叫,只是愉快地耸耸肩,自行挑选需要的杂货。文字工作者,他们说,那又怎样?有谁不是文字工作者?好吧,他向邮局局长购买几令大页纸。她再进货,他也买下。精彩。他拥有书本:外表看去是一大堆发霉的书本,放在灰色黄麻书包里背着走,书包有如盗猎者的随身袋。在孤女出现之前,村人常看见他大步朝没有明显目标的方向前进,一肩挑着书包,想找地方静静阅读。贵多曾在贵妇森林撞见他,宛如蟾蜍般端坐圆木上,一本接一本阅读,仿佛这些书是连贯的一整本,仿佛他遗忘置身何处。他也拥有打字机一台,以磨损的行李箱标签缝凑成肮脏的打字机罩。精彩。就像任何购买整桶颜料的长发男子自称艺术工作者一样,他就是同一类的文字工作者。春天时,孤女出现,邮局局长连她也一起痛恨。
别的不说,光是一头红发,就等于是半个妓女了。胸部小到连兔子都喂不饱,最糟糕的是算计他人的眼光锐利。村人说,杰里是在镇上认识她的:又是娼妓的作风。从第一天起,她就不愿让杰里离开视线,像小孩一样挨着他不放。陪他吃饭,臭着一张脸;陪他喝酒,臭着一张脸;陪他买东西,像小偷一样随口学英文。最后两人成了当地较次要的景观之一:英国巨汉与闷闷不乐的干瘦妓女,背着灯芯草婆子下山,穿着褴褛短裤的小学生对每人呲牙咧嘴笑,苦瓜脸的孤女身披娼妓的麻布,底下精光一片,因此尽管她身材平坦如蝎子,男人仍朝她背后猛盯,观看麻布下坚实的臀部摇摆生姿。她走路时十指紧锁杰里手臂,脸颊依傍肩膀,只在付钱时松手。杰里的皮包,如今由她掌控,付钱时锱铢必较。遇见熟悉脸孔时,杰里为两人打招呼,如法西斯分子般挥舞豪放的大臂。她独处的机会少之又少,但如果有人胆敢说醉话或学狼嚎,她会转身如阴沟猫一样吐痰,双眼如恶魔般灼热。
“现在我们总算知道为什么了!”邮局局长音量奇大地叫着,这时她到达登顶前的一个小山头,不过她还得继续往上爬。“孤女看上了他继承的遗产。不然这妓女干吗死守他不放?”
山德斯夫人光顾史蒂凡诺大妈的店后,才让大妈对小学生的评价以及孤女的动机作出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山德斯夫人是有钱人,在较远处的谷地养马,与她同住的是一名女性友人,绰号是大男生,头发剃得很短,戴链状皮带。她们饲养的马匹到处得奖。山德斯夫人头脑精明,充满智慧,生性节俭,是意大利人喜欢的类型,而此地散居山丘上历经风霜的英国人寥寥无几,值得认识的她全认识了。她上门佯装购买火腿,约莫一个月前,真正目的是冲着小学生而来。是真的吗?她问:“杰里·威斯特贝先生,住在村子里?身材高大,头发灰白,运动员体格,精力充沛,贵族阶级,生性害羞?”她父亲官拜将军,驻英国时认识其家人,她说两人曾在英国乡下毗邻而居一段时间,小学生的父亲与她父亲。山德斯夫人考虑前去拜访他:小学生的状况如何?邮局局长喃喃说出孤女的事,山德斯夫人却不以为忤:
“噢,威斯特贝家族的人哪,女人是一直换个不停的。”她大笑说,然后转身准备离去。
邮局局长无言以对,请她留下来,一连串问题如雨滴打在山德斯夫人身上。
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年轻时做过什么?山德斯夫人说,他当过记者,并说出她所知的威斯特贝家族背景:父亲性喜招摇,如儿子一般也有一头金发,养了几匹竞赛用马,去世前不久,山德斯夫人曾再次见他一面,仍是汉子一条。他与儿子一样,从来不得安宁:女人与房屋,不断更换,老是对人大声咆哮,不是骂儿子就是骂马路对面的某人。邮局局长追问得更加急切。小学生本人呢?他本身是否有过大成就?这个嘛,他肯定是在大报工作过,可以这样说,山德斯夫人说,笑颜绽放得神秘兮兮。
“一般而言,英国人不习惯给予记者阁下头衔。”她解释。她说话时用语古典,具罗马人风格。
但是邮局局长想知道更多,比更多还多。他的写作,他的书,写些什么东西嘛。写了那么长!丢掉那么多!废纸满满一篓,收垃圾的人曾告诉她。任何头脑正常的人,夏天绝不会在山丘上生火。处境孤立人士爱憎分明,贝思·山德斯很了解,知道这些人身处不毛之地时,必须将智力锁定在琐碎的事务上。所以她尽量,她真的尽量想了解。他呀,肯定是经常旅行,没有间断,她边说边走回柜台,放下包裹好的火腿。当然了,现在的新闻工作者全需四处旅行,早餐在伦敦吃,午餐在罗马吃,晚餐在德里吃,不过以威斯特贝先生奔波的程度来看,甚至显得出奇忙碌。所以也许他写的是旅游书,她大胆假设。
然而,他究竟为何旅行?邮局局长追问不休,因为出游必有目的:为什么?
报道战争嘛,山德斯夫人耐心回答:报道战争、流行病,以及饥荒。“毕竟除了报道人生的痛苦之外,现在的记者还能干什么?”
邮局局长聪明地摇摇头,所有感官专注于这条线索:他父亲是喜欢大吼的金发富翁骑师,他则疯狂热爱旅游,曾为大报撰写文章!他有特定区域吗?她问,在上帝创造的地球上,他可有专精的地区?他多半待在东方,山德斯夫人回想一阵后说。他到处都去过,但有一种英国人只认东方为家。难怪他会搬来意大利。有些男人少晒了太阳会变笨。
有些女人也一样,邮局局长尖声说,两人因此开怀大笑。
啊,东方,邮局局长说,以悲情的姿态微微偏头——战争一场接一场,为何教宗不下令禁止?史蒂凡诺大妈不停在这话题上唠叨,这时山德斯夫人似乎记起某件事。她先是淡淡微笑,越笑越明显。邮局局长边看着她边想,那是遭放逐者的微笑:她的笑容有如水手回想起大海。
“他以前常拖着一大包书到处跑,”她说,“我们以前都说,他是到大房子去偷书。”
“现在还是啊!”邮局局长惊呼,并说明贵多曾在贵妇森林撞见过小学生,看见他坐在圆木上看书。
“我相信他是有成为小说家的想法,”山德斯夫人接着说,同样以悠悠回想的口吻说,“我记得他父亲告诉过我们。他发起了脾气,好吓人。在房子里到处大吼。”
“小学生吗?小学生发脾气了?”史蒂凡诺大妈惊声问,口气变得相当无法置信。
“不对不对。是他父亲。”山德斯夫人大笑起来。她解释,在英国社会阶层中,小说家的地位甚至低于记者。“他还画画不?”
“画画?他也作画啊?”
山德斯夫人说,他试过,但父亲连作画也禁止。她说,画家是所有生物中最低贱的一种,说着再度笑起来:只有功成名就的画家才稍微能令人忍受。
身受连番轰炸过后不久,铁匠宣称看见杰里与孤女出现在山德斯夫人的养马场。这位铁匠曾是孤女一度投掷水瓶的标靶。杰里与孤女一星期出现两次,后来增为三次,也曾留下来用餐。铁匠还说,小学生在马匹身上展现极高的天赋,以与生俱来的理解力骑乘牵引,连最野的马儿也乖乖就范。铁匠说,孤女并未加入。她与大男生坐在阴影中,不是阅读着书包里的书本,就是以嫉妒、不眨不闭的双眼盯着看;现在村人全知道了,她是在等监护人死去。而今天电报来了!
杰里大老远就看见史蒂凡诺大妈。他有直觉,内心有一部分从未停止提高警觉:一个跛行的黑色身影奋勇向前,如瘸腿甲虫登上土路,进出西洋杉如直尺刻印般的阴影,走上滑头法朗寇家橄榄园的干枯渠道,进入他所谓自己的意大利小天地,共两百平方公尺。有心运动时,他在凉爽的夜晚可以打击绑在柱子上的网球,球已打得斑驳,场地够大。他很早就看见史蒂凡诺大妈手中的蓝色信封,甚至听见她的哇啦叫声,听来音调扭曲,与山谷其他声响一同传来——有兰美达机车,也有电动锯床。在没有停止打字的情况下,他第一个动作是朝屋内偷瞄一眼,确定女孩关上了厨房窗户,以阻止热风与昆虫入侵。随后,如邮局局长事后描述,他快速走下阶梯迎接,一手端着酒杯,为的是在她过于接近前拦下她。
他慢慢阅读电报,一度,弯腰好让阴影落在电报上,依史蒂凡诺大妈的描述,他的脸色转为严肃,而且内敛,嗓音出现额外的沙哑,一面将丰厚的大手放在她手臂上。
“今晚。”他挤出意大利文来。他带着大妈走回小径。他的意思是,他今晚会回电报。“多谢了,大妈。太好了。非常感谢你。太棒了。”
两人分手时,大妈仍唠叨不休,愿为他提供太阳底下所有服务,出租车,行李搬运工,打电话到机场。而杰里隐约拍拍短裤口袋,摸摸有无大小零钱:他一时忘记了,显然,负责管钱的人是那个女孩。
小学生得知消息后强打起精神,邮局局长向村人报告。很有风泛,甚至陪她走了一大段路;很有勇气,因此全世界只有一位女人——而且是懂得英国人的人——能看穿其椎心的哀恸;神志涣散,因此忘了给她小费。或者是,他已学会大富之家极端节俭的做法。
但是,村人问,孤女的言行举止如何?她有没有对着圣母痛哭流涕,假装为他的处境伤心?
“他还没告诉孤女,”邮局局长低声说,一面沉沉回想起当时以眼角余光瞥见她正在重击羊肉,“他还在考虑她的地位。”
村人情绪平静下来,等待夜晚来临,杰里则坐在黄蜂原野里,瞭望大海,将书包绕得团团转,直到绕到极限,再让书包以反方向绕开。
首先是山谷,山谷之上有五座丘陵呈半圆形耸立,丘陵之上是大海,此刻只不过是天空中一块平坦的棕色污渍。他端坐的黄蜂原野是长形台地,由石块支撑,一角有座倾颓的谷仓,可供他们野餐、日光浴,躲开外人眼光。后来,孤女在外晾衣服时发现大黄蜂筑巢,跑进屋里告诉杰里,而杰里想也不想,从油头粉面的法朗寇家抓起一桶水泥,封死蜂巢所有出入口,然后唤她过来,让她欣赏自己的杰作:我的男人,保护得我服服帖帖。在他记忆中,他可清晰看见她:在他身边发抖,双臂抱拢自己身体,凝视刚涂上的水泥,倾听里面惊慌失措的大黄蜂,低声说着:“天啊,天啊。”吓得无法移动。
也许她肯等我吧,他心想。
他记得两人相遇那天的情景。杰里经常对自己诉说这段故事,因为就女人而言,好运在他一生中鲜少出现。好运一旦出现,以他自己的说法是,他喜欢百般玩味。那天是星期四。他照常搭车至市区,希望稍事采购,或者看看新鲜脸孔,暂时离开小说一阵子;或者只是逃离那片单调得令人想嘶声尖叫的空旷景观,他经常认为它宛若监狱,而且是单人隔绝监狱;或者可以理解的是,他也许只想钓个女人。他会在观光旅馆的酒吧闲晃,偶尔能带走一两个。就这样,他坐在市区广场的小餐馆读书,一只玻璃瓶,一盘火腿,几粒橄榄,忽然间他注意到这位皮包骨、四肢修长的儿童,一头红发,脸色阴郁,棕色服装有如修道院长袍,背着地毯布料缝制的肩袋。
“没背吉他,看起来像没穿衣服。”他心想。
朦胧之间,这女孩让他联想起女儿猫咪,是凯瑟琳的昵称,然而这种联想极为朦胧,因为他已有十年未见猫咪。十年前他第一场婚姻告吹。究竟为何十年没见一面,此时他甚至说不出所以然。在父女分居最初的不适应状态中,一种无所适从的骑士精神告诉他,猫咪还是忘记他比较好。“最好是把我从她心上涂掉,才能全心适应新家庭。”她母亲再嫁后,这种克己的感觉似乎变得更加强烈。然而,有时他思念女儿情切。这女孩吸引他注意后,一直无法令他释怀,最主要的原因在此。猫咪是否以这副德性流浪,孤苦无依,满身倦意?猫咪脸上雀斑是否仍在,下巴是否仍如圆石?后来女孩告诉他,她翻墙逃家。她在佛罗伦萨找到女管家的工作,服务的家庭富裕,女主人忙着与多位情夫周旋,无暇照顾子女,而丈夫却有很多时间可以照顾女管家。她尽可能搜刮屋内现金潜逃,如今沦落至此:没有行李,对方又报了警,她用尽最后一张揉烂的钞票,在堕入万劫不复之境前购买最后一道正餐。
当天广场上并没有太多漂亮的表现——向来都没有——等到她坐下,几乎全镇每位四肢康健的男子都上前致意,从服务生以上,对她殷勤说着“漂亮小姐”以及更粗俗的话,杰里虽无法百分之百听懂,众人听了却哈哈大笑,寻她开心。后来有人对她胸部伸出好色之手,杰里一看立刻起身走向她的餐桌。他并非大英雄,私下对自己的看法正好相反,但此时他考虑到很多事物,她的处境很有可能是猫咪的遭遇,被人逼入墙角。因此他允许自己动怒。瘦小的服务生这时打算抓住她,高大的服务生在一旁鼓掌赞扬他的胆量,杰里左右两掌拍在大小服务生的肩头,以不流利的意大利语解释,却也解释得相当合理,要他们停止胡闹,让漂亮小姐安静用餐——否则别怪他扭断两人油腻腻的小颈子。酒吧的气氛至此变差,小服务生竟想大干一场,一手不断伸向后口袋,向下拉夹克,后来再看杰里最后一眼,总算打消念头。杰里丢了一些钱在桌上,帮她拾起肩袋,走回座位收拾自己的书包,牵起她的手臂,几乎将她举离地面,带她走过广场来到阿波罗商店。
“你是英国人吗?”她边走边问。
“从骨子到心脏,从头到尾。”杰里怒气冲冲地闷哼后,首度见到她的笑容。这抹微笑的确值得努力博取:骨感的小脸蛋绽开,如满面污泥的顽童一般。
随后杰里的怒气消解几分,心情开始平静下来,开始稍微编故事,因为数周来漫无焦点,现在自然而然应该努力取悦客人才对。他解释,他是退休记者,目前正在创作小说,是他首度尝试,等于是搔多年之痒。他也说,有个报社付了一大笔资遣费。说来也好笑,因为他一辈子都“资”质“浅”薄。
“有点类似所谓重金资遣。”他说。他挪一小部分买房子,流浪一阵子,如今宝贵的重金己所剩无几。她二度展露笑颜。受到了鼓舞,他开始论及创作生活的孤寂:“可是,天啊,我真想,真的想写出心中所有东西,那种辛苦是没有人能体会到……”
“有妻子吗?”她打断杰里的话。杰里一时假定她已融入创作小说的艰辛。接着杰里见到她以怀疑的眼神等候回音,所以谨慎地回复:“活着的,没有。”仿佛将妻子视为火山,而在杰里过往的世界中,妻子确为火山。午餐后,两人略带醉意漫步穿越空旷的广场,烈日直接鞭打在身上,这时她宣布了意图。
“我拥有的一切都在这袋子里,懂了吗?”她问。她指的是肩袋,以地毯布料缝制的袋子。“我打算维持现状,所以不准任何人给我背不动的东西。懂了吗?”
两人走到他的公车站,她也跟着等车,公交车来了,她跟在杰里身后上车,让杰里帮她买票。抵达村子后,她也下车,陪他登上小山,杰里背的是书包,女孩背的是肩袋,当时情况就是如此。三天下来,白天多数时间与晚上,她都在睡觉,到了第四天夜晚,她过来找杰里。杰里没料到她有此举动,事先已将卧房门上锁;他对门窗格外留心,特别是晚上。因此她不得不猛敲卧房门大喊:“看在老天的分上,我想上你该死的小床啦!”之后他才开门。
“绝对不能对我撒谎。”她一面警告,一面手忙脚乱上床,仿佛两人正享用宿舍大餐,“别讲话,别撒谎。懂了吗?”
以女友的身份而言,她轻如蝴蝶,他记得她简直像是中国人。轻盈无重量,一刻不歇息,了无庇护到使他倾心欲绝。萤火虫群起飞舞时,他俩跪坐在靠窗椅上欣赏,杰里心里想到的是东方。尖锐的蝉声与钝沉的蛙鸣此起彼落,萤火虫的光芒绕着中央一潭黑影闪躲回避,两人如此裸体跪坐一个小时,甚至更久,观赏,聆听,发热的月亮则缓缓坠入山顶之下。这些场合,两人从未开口,也未曾达成任何他能察觉到的结论。然而他自此不再锁门。
音乐与敲打声已停止,但教堂钟声响起,他猜是晚祷时间。山谷绝称不上安静,然而受到露水影响,钟声更显沉重。他信步走向绑有网球的铁柱,将绳子拉开,然后以旧羊皮靴踢着底部的青草,回想起她每打一下,轻巧的身体随之飞舞,僧袍也跟着飘荡。
“监护人可不得了,”他们对他说过,“监护人表示非回去不可。”他们说过。杰里陷入长时间的思考,再度向下凝视青色平原,望向那条路——全无譬喻之意——那条宛如运河般微微发亮、直通市区与机场的路。
杰里自认称不上是喜欢思考的人。童年不断聆听父亲破口咆哮的他,自幼就体会到大想法与大话的价值。他心想,也许他与这女孩最初的交集就是这一点。她强调的正是:“别给我背不动的东西。”
也许会。也许不会。她会看上别人。女人都一样。
时候到了,他心想。钱没了,小说胎死腹中,女友太年轻。得了吧。
时候到了。
时候到了,该做什么?
是时候了!她该去寻找年轻小伙子,而非与老头子穷耗年华。该让流浪成癖的心蠢蠢欲动。拔营。摇醒骆驼。上路。上帝知道,杰里从前也做过一两次。搭起旧帐篷,停留片刻,继续上路;抱歉了,伙计。
这是命令,他告诉自己。不准理性看待。哨子一吹,子弟准备整队。不准再争辩。监护人。
奇妙的是,他早有感觉,与以往并无二致,他心想,目光仍凝望模糊的平原。不是那种严重的不祥预感或者类似的鬼话;是的,就只是一种时间感。时间到了。一种季节感。尽管如此,陡升的欢欣雀跃感被取而代之,席卷全身的是一种懒散颓唐。他突然感觉太累、太胖、太昏昏欲睡,无法再移动一步。他大可就地躺平,在他站立之处。他大可睡在粗草地上,直到她唤醒他,或直到黑暗来临。
瞎扯,他告诉自已。根本是瞎扯。他从口袋取出电报,精力充沛地阔步走进房里,呼唤她的名字:
“嘿,伙计!朋友!你躲在哪里?有坏消息了。”他将电报递给她,“世界末日。”他说完走向窗前,而不是站着看她阅读电报。
他等到听见纸张飘落桌上的声响,然后转身,因为没有其他东西落下。她不发一语,只是将双手插进胳肢窝,有时候她的肢体语言震耳欲聋。杰里发现她手指盲目地插动,极力想扣上什么。
“不如到贝思家住一阵子吧?”他建议,“老贝思会很乐意招待你的。她很看重你。你肯待多久,贝思就会让你待下去。”
她双臂仍交缠在胸前,直到杰里下山发电报。杰里回家时,她已为他取出西装,那件被村人嘲笑的蓝色西装——她称之为囚衣——然而她不住地颤抖,脸孔转白,显露病容,一如旁观他对付大黄蜂时的神态。他作势想亲吻她时,她冰冷如大理石,因此他不再骚扰她。晚上两人共枕,比单独就寝的感觉更差。
史蒂凡诺大妈于午餐时间宣布新闻,上气不接下气。小学生阁下已经走了,她说。他穿了那件西装。他提了一个手提包、打字机以及书包。法朗寇开面包车带他到机场。孤女也跟去送行,但只到高速公路交流道即下车。下车时,她连一声再见也没说,只是坐在马路边。垃圾就是垃圾。让她下车后,小学生有一段时间沉默不语,心事重重,几乎没注意到法朗寇问得巧妙而尖锐的问题,径自频频拨弄黄褐色的额发——山德斯称为灰白发。抵达机场后,距离起飞时间尚有一小时,为消磨时间,两人合饮一瓶酒,玩了一局多米诺骨牌戏,但当法朗寇索车费狮子大开口时,小学生露出不太寻常的严厉表情,讨价还价的姿态有如正牌大富翁。
她说,是法朗寇告诉她的,他是知音好友。法朗寇,被人中伤成是同性恋。每次有人说法朗寇坏话,难道她没有挺身辩护吗?优雅的法朗寇,她那智障的父亲。两人是曾有分歧没错——谁没有过分歧?——如果村人有办法,请他们从整个山谷挑出一个比法朗寇更正直、勤勉、优雅、衣着更得体的男人。法朗寇,她的友人与情人!
小学生回去继承遗产了,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