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一
“但是,吉玛医生的房子,是在第十一大街上呀!……”弗兰克·罗伊德低声说道,“我们不是从第十大街穿过来的吗?”
拜佐尔·威灵医生举起手,再次做了一个“保持安静”的手势。在街道地图上寻找首字母大写为“W.S.”的街道时,他就已经发现了真相。
第十一大街的第一栋大厦西面,对着第五大街,紧靠着西第十大街,其他的大厦紧靠着像格林威治大街、哈德逊街或者沃里克街这样的大道。
马科斯·吉玛医生所住的大厦,根本不是一个正方形,而是一个三角形,吉玛的房子在第十一大街上,后面的窗户和面对着沃里克街的窗户,正对着——而不是西第十大街,正如事情变得严重之前,拜佐尔·威灵医生假设的那样。和许多在近郊度过一生的纽约人一样,他认为所有东西街道,都是按照规则的序列编号的,而所有的大道都是直通南北的。
但是,这个地方是小镇上,一个似是而非的地方,这里有曼哈顿岛的西海岸线,急剧转向东面,再流向西的河流,被称作北河,一些大道由西北通向东南,而城市里的街道,被不规则地划分成一块块的,而且被一个称作“格林威治”的守旧村庄的小巷,和死胡同给隔断了。
马科斯·吉玛医生大声喊道:“奥特!……”
奥特用德语回应道:“来了,医生先生!……”接着,奥特走进了以窗户为框的,这幅闪耀着光的图画里。他也穿着工作服,戴着手套。
马科斯·吉玛医生继续用德语说道:“我要上楼去换衣服了,最好现在就开始清理现场。还有注意不要点烟!那个开着的烧瓶里,有非常不稳定的化合物。”
马科斯·吉玛医生说完,便走出了他们的视线,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奥特走出了窗户框架。
拜佐尔·威灵医生和弗兰克·罗伊德听到了喷洒的声音,可能他正在洗涤槽清洗器皿;接着是脚步声,就像是他正在将东西,摆放在架子上。最后,他又出现在了窗户里。在一个笼子前面,他停了下来,用吉玛对他说话时,那种专横的语气说道:“安静,畜生!……”他穿过栏杆,刺了某样东西。
一阵刺耳的吱吱叫声之后,紧接着就是沉寂。他走开了,然后灯也都灭了。
“现在怎么办?”弗兰克·罗伊德轻声说道。
“在这里等着。”拜佐尔·威灵医生低声说道,“这就是我们来这儿的目的,还有连耳语的声音,都千万不要发出来。”
三束椭圆形的光束突然照到了离灌木丛较远一边的草坪上。
奥特已经穿戴整齐了,接着点燃了客厅里的灯。此刻他用英语说道:“您是不是要等上一会儿,夫人?”
她穿过了那扇亮着灯的窗户——是罗莎蒙德·约克夫人——金色的头发在透白的灯光下熠熠生辉,她将一件深红色的斗篷,随手搁置在一边,大声说道:“替我拿到楼上去,奥特,好吗?”
透过另外一扇窗户,他们看见罗莎蒙德·约克夫人坐了下来,随手点燃了一支烟。吉玛医生穿戴整齐,戴着平常都会戴的栀子花,匆忙地赶到了客厅。
“罗莎蒙德!……你这样做明智吗?”马科斯·吉玛医生嘟囔了一句。
罗莎蒙德·约克夫人扔下了她的烟,然后站起身来说道:“为什么不呢?”
马科斯·吉玛医生抓住了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的双手,紧握着它们说道:“但是,难道莱昂不会……”
“我告诉他来这儿接我——稍后过来,他似乎不关心。”罗莎蒙德·约克夫人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
马科斯·吉玛医生弯下腰去亲吻她,接着放下了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的手,猛地推开她,说道:“不能在这儿!……随时可能有人进来,不要折磨我了!……”
马科斯·吉玛医生转过身去,背对着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笔直地走向一扇开着的法式窗户前面,然后站在那里,望向窗外的花园,吉玛医生把双手搭在栏栅上,栏栅围着窗户的下半部。
拜佐尔·威灵医生和弗兰克·罗伊德本能地,朝着后面的灌木丛退了几步,接着他们想起了,对任何从那扇闪耀着光的房间里,向外窥望的人而言,这座花园看起来一定非常黑。
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看了马科斯·吉玛医生一会儿,她的头歪向一边,一边嘴角露出来一丝微笑。接着她向前靠过去,挥动着白色的丝巾,一只手空转着,她将另外一只手滑动着,穿过了吉玛医生的胳膊。
她抬起头来,看着马科斯·吉玛医生,轻柔地说道:“让我们高兴高兴。”
“我们会的……但是,我们没有必要冒这种愚蠢的危险。”
一滴雨水溅湿了拜佐尔·威灵医生的手背。同时,马科斯·吉玛医生说道:“下雨了,杜根来的那个晚上,这里也下雨了。”
奥特出现在了他们身后,说道:“要我关上窗户吗,吉玛医生?”
“不,关上窗户就太热了。”
“为什么不试一试音乐的作用?”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笑着说道,“下雨的时候,一成不变的滴水声,对这儿来说太过悲伤了。”
马科斯·吉玛医生点了点头,说道:“也许有帮助。”
“要拿新的黑胶唱片吗,先生?”奥特建议道。
“不,那些乐曲实在太严肃了。”马科斯·吉玛医生摇着头说,“我的客人们一定是要快乐的。”
但是,他的声音听起来,一点儿也不快乐。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冷酷。
马科斯·吉玛医生转过脸来,背对着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然后点了一支烟,说道:“在对人的影响上,没有比音乐更奇怪的东西了。就算是愉快的音乐,也能够令人很伤心。我们必须有跟快乐一样,令人振奋,而且更得力的东西,一些能够使血液沸腾的东西。不是那种会发人深省的音乐。”
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突然大声地笑了起来,然后,她清晰地说道:“我可有那种东西——《风流寡妇》!……”
奥特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但是,马科斯·吉玛医生严肃地摇了摇头说道:“这曲子实在太怀旧了,谁能够忍受想起过去的那些岁月?……而且,如果他们开始想起了过去的事情,他们便会开始考虑未来。那绝对不行。”
“那就用俄国的吉卜赛舞曲?”罗莎蒙德·约克夫人建议道。
马科斯·吉玛医生又一次摇了摇头说道:“在那种动物的激情里,有一种哭泣的调子。我有那张黑胶唱片!……”
此刻马科斯·吉玛医生自己,也大声地笑了起来,他说道:“美国音乐!你从收音机里,听到的那种曲子!……这个世界上最不用动脑子的音乐!和过去或者未来都没有关系的音乐!……”
“非常好,先生。我立刻去办。”奧特答应一声便迅速消失了。
马科斯·吉玛医生熄灭了他的烟,然后在钢琴旁边坐了下来。他开始弹琴,琴声很大——是他害怕他的客人听到的,某种俄国吉卜赛音乐。
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猛地大声哭喊道:“不要!……”
音乐在一阵不和谐的撞击声中,骤然停了下来,马科斯·吉玛医生一动不动地坐着。
“很抱歉。”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穿过房间,来到了钢琴椅旁边,将一只手搭在了马科斯·吉玛的肩膀上,对医生说道,“我感觉我好像走在,随时都可能会爆炸的炸弹上。马科斯,你打算什么时候退休?”
“等我赚了足够的钱的时候。”
“你说过——有可能是明年……”
“这就要看接下来的几个月,我能够赚多少钱了。”
“我想去南美洲看一看,而到目前为止……”罗莎蒙德·约克夫人淡淡地说,“你确定你想要在那儿定居吗?我们为什么不能只是去那儿玩几天,接着再回来呢?”
“因为我更喜欢在南美洲定居。”
“你真是专横!……”约克夫人大笑了起来。
但是,就在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继续说下去的时候,她的语气中带着一丝愤怒。
“要知道,我不是奥特。我是一个美国人。”
“但是我不是,而这就是我会想要,在阿根廷定居的一个原因。”马科斯·吉玛医生反驳道,“那儿的人能够理解并且尊重职权。这个国家的人混乱无礼,达到了无政府的混乱程度。当他们和粗鄙的俄国人,毫无理由地互相杀戮的时候,对世界上的其他人来说,会是多么令人安慰的一件事情呀!……”
“你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不去阿根廷呢?”
“我有像堪宁这样的朋友,他能够帮助我,离开德国来到这儿。我在阿根廷没有任何朋友。”马科斯·吉玛医生摇着头苦笑说,“我想要带着许多的钱去那里,那样的话,一开始我就能够获得尊重。在这儿,正如你所知道的,刚开始的几个月十分艰难。”
“但是,你很快就取得了成功。你真聪明,马科斯。”罗莎蒙德·约克夫人激动地说。
“只有美国人认为,会赚钱是一件聪明的事情。”马科斯·吉玛医生苦笑着说,“只要愿意冒险,任何傻瓜都能够做到。”
“你的意思是说,任何罪犯都能够做到?”罗莎蒙德·芬利笑了起来,接着转过脸去说道,“就连美国人也知道这个。”
马科斯·吉玛医生站起身来,跟在罗莎蒙德·芬利的后面说道:“我做的事情,跟犯罪没有任何关系,我实行的是优生学家所鼓吹的。”
“哦?……”罗莎蒙德·芬利回过头来,笑着说道,“试试将你的这套理论,去告诉警察吧!……”
“不要那样说——就算开玩笑也不行。”马科斯·吉玛医生皱着眉头说,“我一直都很小心。除了那些必须知道的人之外,没有人知道。”
“就连格里塔也不知道吗?”
“她是我最不想告诉的人。她……”
马科斯·吉玛医生突然停止了说话,因为格里塔此刻走进了客厅。
“罗莎蒙德!你来得真早!……”格里塔紧张不安地说道,“那么,恐怕是我来晚了。”
“一切都准备好了吗?”马科斯·吉玛医生询问道。
“噢,是的,亲爱的。我尝过咖喱了,还告诉路易斯,咖喱还需要调一调味。我检查过餐厅了,一切都很完美。毕竟,艾琳刚从爱尔兰来的时候,是我亲自训练她的,现在她已经跟了我十五年……”格里塔得意地说,“你对这些细节太过挑剔了,马科斯。为什么对你来说,将一切都做得十全十美,是这么重要呢?”
门铃响了起来。马科斯·吉玛医生站起身来,背对着壁炉站着,格里塔站在他的旁边。罗莎蒙德·约克夫人漫步走向了那架钢琴。
奥特清晰地喊道:“约克先生。”
还有十五分钟,和以往一样的晚宴,就要再次开始了。布林斯利·肖和夏洛特·狄安、休伯特·堪宁和伊斯尔达·堪宁夫妇——除了劳伦斯父女之外,其他的人都到齐了。
房子外面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雨水冲刷着叶子,从树枝上滴落下来。雨声和远处的背景舞曲,使得拜佐尔·威灵医生和弗兰克·罗伊德,听不到任何人的谈话声,除了碰巧在开着的窗户附近,徘徊的两个人的声音之外。
拜佐尔·威灵医生一直注视着马科斯·吉玛医生那高大的身影,他注意到吉玛医生和奥特之间的距离,一次也没有缩小到,彼此可以谈话的距离之内,这一点也没有令拜佐尔感到惊讶。
现在客人们都在这儿,但是吉玛和奥特两个人当中,没有一个人离开过客厅。
马科斯·吉玛医生将一个穿着银色衣服的女人,拉到了一扇开着的窗子旁边。他们身后一盏灯的灯光,凸显出吉玛医生金色的头,但是,那个女人的脸在阴影之中很模糊。
“你看起来脸色苍白。”马科斯·吉玛热切地说道,“你累了吗?”
伊斯尔达·堪宁语气低沉而绝望地回答道:“我很害怕,马科斯。”
“为什么?”马科斯·吉玛医生问道。
“广播里已经播报了,难道你们都不听广播的吗?”
“你在说什么?”
“帕蒂塔·劳伦斯小姐住院了。她可能会死。他们说是‘交通意外’。”伊斯尔达·堪宁愁眉不展地说,“马科斯,那是你开的车吗?”
“请你安静!……”马科斯·吉玛医生的声音低沉,愤怒地说道,“你疯了吗,我向你保证,我跟帕蒂塔·劳伦斯小姐的意外,没有任何关系。我甚至不知道这件事情,我一直想知道,为什么她和史蒂芬·劳伦斯先生都迟到了。”
“你认为……”伊斯尔达·堪宁啜泣着说道,“你认为,现在她会说出来吗?她可能也很害怕。”
马科斯·吉玛医生双手抓住窗户栅栏的边缘。
“不,她不会说出来的。她不能让她的父亲知道真相!”马科斯·吉玛医生残忍、坚决地说,“要是她说出来的话,我会跟她的父亲,说一个相同的故事,跟她说的故事一模一样,只是动机不同,这对她来说,绝对无法承受。而且,对史蒂芬·劳伦斯先生也是。”
“但是,要是她神志不清,不小心说出来了呢?”
“不可能,并不是不可能。”马科斯·吉玛医生摇着头说,“在像这样的生意上,你必须得承担一些风险。”
“我不想承担像这样的风险!……马科斯,我不想……我不想。”
“说话请再小声一点儿,你太过歇斯底里了。”马科斯·吉玛医生连忙安慰着伊斯尔达·堪宁,“去喝杯鸡尾酒吧,你会感觉更好些。不久就会好些的。”
“但是,马科斯,我们要怎么办?”
“明天早上,你来我的办公室,我再告诉你。”
“你有计划了吗?”
“当然,难道你没有意识到,我已经有计划了吗?”马科斯·吉玛医生得意地说。
“你不是在耍我吧?”伊斯尔达·堪宁疑惑地望着马科斯·吉玛医生,突然,她对吉玛医生口气强硬地说,“如果你在耍我的话,我发誓为了脱身,我会在任何人前头去报警!……”
“你可以信任我,你知道你能够信任我。”马科斯·吉玛医生微笑着说,“现在,咱们来谈一谈别的吧。你觉得今天晚上的音乐怎么样?”
“不怎么样,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类。”
“你喜欢哪一类的音乐呢?我收集了许多活页乐谱,我拿给你看。”
于是,伊斯尔达·堪宁便无精打采地,跟着马科斯·吉玛医生向钢琴走去,站在下一扇窗子旁边。在吉玛打开一本合订本时,她站在他的身后看着。
“这些是舒曼的曲子吗?”
“我不会看乐谱。”
“但是,你一定听过这个。”马科斯·吉玛医生的语气中,透露出了一丝轻蔑,“在电影里,其他的也都是如此。难道你听不出来,最初的两小节吗?”
马科斯·吉玛医生说着,轻轻地敲响了四个音符——D调,D高调,F调,F高调。
“是的,我听不出来。”
“就是现在!……”拜佐尔·威灵医生说着,悄悄地走出了灌木丛,接着朝那扇法式窗户走去。
弗兰克·罗伊德疑惑地跟着威灵医生。
马科斯·吉玛医生刚刚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了一盒香烟,他递给伊斯尔达一根烟。
“不,谢谢。”她生气地说道。
奥特走近了伊斯尔达。他手中的银质托盘上有,两个有颜色的玻璃杯——一个是天蓝色的,一个是浅绿色。当奥特呈上酒的时候,那个天蓝色的酒杯,就在靠近伊斯尔达的那一边。
当拜佐尔·威灵医生勇敢地跳上那扇法式窗户的窗台时,伊斯尔达·堪宁的手,正移向那个天蓝色的酒杯。
“我要那杯酒。”拜佐尔·威灵医生从伊斯尔达的手中,一把夺过那个天蓝色的酒杯。
因为十分惊讶,伊斯尔达·堪宁的嘴张开了。奥特开始颤抖起来,因此,另外一个酒杯里的酒洒出了一点儿落在托盘上。
马科斯·吉玛医生像一块石头一样站着,嘴里叼着还没有点燃的香烟。在他想到要吹熄火柴的火苗之前,火柴的火苗已经烧到了他的手指。接着,他本能地甩了甩手。
“拜佐尔·威灵医生!……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地,又闯了进来!……”他凝视的眼神高傲而冷静,但是,他的嘴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伊斯尔达·堪宁惊声尖叫起来。
拜佐尔·威灵医生朝着房间下面、伊斯尔达正看着的地方看过去,他看到福耶尔检察官正站在通往前厅的拱门里。一位便衣警察正向奥特走过去,拜佐尔·威灵医生知道,在第十一大街和沃里克街,所形成的这个角落里,四处都有警察。
“你们可以逮捕吉玛医生了,我有这杯被下了毒的酒。”拜佐尔·威灵医生大声说道,“我甚至知道了他和奥特之间所用的暗号——我在场的情况下有三次,杜根和肖小姐死的那晚有两次,而今天晚上用了一次。我是刚刚才知道这些的,但是,至少得及时救回莱昂·约克和堪宁夫妇才行。”
“救回来?……”莱昂·约克的眼中产生出了恐惧,说道,“你把我从什么中拯救回来,威灵医生?”
“堪宁夫妇?……”伊斯尔达·堪宁震惊的音调升得很高,她说道,“你的意思是休伯特……”
“难道你没有猜到吗?”拜佐尔·威灵医生用一种不太同情的目光,看着伊斯尔达说道,“他也是马科斯·吉玛医生的一个病人。”
在休伯特·堪宁突然朝着马科斯·吉玛医生,猛冲过去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阴暗,气得面红耳赤。莱昂·约克用一只胳膊拦住了他:“等一下,休伯特。关于这件事情,我想要知道得更多一些。”
休伯特·堪宁野蛮地转过身,对着伊斯尔达说道:“你……”他的嘴唇在动,但是说不出一句话来。
布林斯利·肖正流利地诅咒着,说着粗俗的话,这似乎跟他的性格很不符合。夏洛特·狄安小姐则对他退避三舍。
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突然冲进了房间,朝着拜佐尔·威灵医生走了过去,然后,她用十分憎恨的目光看着他,说道:“我原本以为,你是我的朋友,拜佐尔·威灵先生!……”
格里塔·曼正惊讶地看着她的哥哥,说道:“噢,马科斯!……你究竟做了什么?”
马科斯·吉玛医生浑身战栗着说道:“你也一样,格里塔。”所有的人都看见他将手,伸向了自己的嘴巴,但是,弗兰克·罗伊德第一个走到了他的身边,然后将他的那只手打了下来。
“没有那么容易,吉玛!……你将要接受审讯。现在我终于知道,你这个畜生对帕蒂塔·劳伦斯小姐,究竟做了什么了!……”
二
午夜的时候,雨停了。当拜佐尔·威灵医生回到家里的时候,一轮明月透过云层,挂在了天空中,从拜佐尔的图书室的窗户里,正好可以看得到。
“噢,马科斯·吉玛医生!……”在拜佐尔·威灵医生开始说他的故事的时候,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喘着气说道,“但是,你说过那天晚上,他从来都没有走近过杜根的鸡尾酒杯,还有奥特完全不可能是吉玛的共犯。杜根到了那里之后,马科斯·吉玛医生根本没有跟奥特说过话。还有,杜根到达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肖小姐雇用的侦探要来。他们都认为,他是肖小姐的朋友——是你拜佐尔·威灵医生,一位精神病医生。”
“假如马科斯·吉玛医生立刻就意识到,来的杜根究竟是什么人,还有他去那儿的原因呢?”拜佐尔·威灵医生反问道,“假如是吉玛对奥特打了两次暗号——一次是给肖小姐下毒,一次是给杜根下毒呢?”
“你完全应该记得,马科斯·吉玛医生对之后死去的那两个人,所做过的两次相关的事情!……”吉塞拉·霍恩埃姆斯连连摇头,不可思议地强调。
“是吗?”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说道。
“除此之外,马科斯·吉玛是怎样立刻就意识到:那个杜根到底是谁,还有他在那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的呢?”
“当杜根到达的时候,马科斯·吉玛医生做了一些完全出人意料的事情,这一直令我疑惑不解——他将他的胳膊环绕着,搭在了杜根的肩膀上,这是一种表示亲密的姿势,一般来说,他绝对不会对一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做出那种动作。”拜佐尔·威灵医生认真地说,“现在我知道了,他之所以会那样做,是为了掏杜根的口袋。仅仅是因为吉玛医生必须知道,我们之中,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拜佐尔·威灵。只需瞥一眼杜根的钱包,吉玛就能够知道那些,还有更多,因为那个钱包装着两样东西——一张有杰克·杜根名字的侦探证,还有一张开给杰克·杜根的四百美元的支票,而支票上的签名是——‘凯瑟琳·肖C.D.’。这和一张打印出来的信息一样清晰明了——我是杰克·杜根,一名私家侦探,是凯瑟琳·肖雇用我来的。”
“马科斯·吉玛医生一看见杜根钱包里的东西,他就已经知道凯瑟琳·肖在怀疑他,还雇用了杜根来调查他。”拜佐尔·威灵医生恶狠狠地说,“因此,在两个人之中,任何一个人向我——地方检察署的成员之一吐露实情之前,吉玛必须杀了他们两个。”
“马科斯·吉玛医生在很久之前,就已经意识到,会有这样的紧急情况发生,会有必要在没有预谋的情况下杀人,因为有人会突然起疑心,或者突然变得歇斯底里。所以,他已经跟奥特说好,要他注意他之前就已经安排好的暗号,暗号的意思是:‘给现在我正在与之谈话的人一杯毒酒,忘记其他的计划。’”
“但是你跟我说,第一次晚宴的时候,每一次吉玛医生跟受害人谈话的时候,他都没有做出什么行为或者手势,”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激动地反驳道,“他从来没有两次做过同样的事情!……”
“他没有吗?……不,那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暗号,我完全应该早一点看出来的——那是一位老魔术师的魔术,常常被用于骗人的读心术手法中。”拜佐尔·威灵医生再一次,对妻子微笑着说道,“而这是一个很聪明的戏法,因为这是基于日常生活中,人的大脑常常会忽略的抽象思维。马科斯·吉玛医生捡起肖小姐的手杖的时候,拿的是手杖的象牙柄,接着在将手杖交给肖小姐,并跟她说话的时候,他转而握住了手杖的乌木杆。当吉玛跟杜根说话的时候,他转正了他别在身上的栀子花,调整了他的西服上的翻领。当吉玛跟史蒂芬·劳伦斯说话的时候,他将手放在了壁炉台上,接着捡起了一张扑克牌。当吉玛跟伊斯尔达·堪宁说话的时候,他在钢琴上弹奏了一小节音乐,以D调和D高调开头。这就是死亡信号——因为吉玛医生触摸了某种白色的东西,紧接着触摸了黑色的东西。”
“我的天哪!……”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吃惊地捂住了嘴巴。
“如果你只是把这些东西,单纯地看做是手杖和手杖柄,一朵花,西服上的翻领,壁炉台,一张纸牌,还有琴键……那么,你就会认为,马克斯·吉玛从来没有两次做过同样的事情。”
“但是,如果你抽象地想到,这些个别物品的颜色,你就会意识到,他四次都做了同样的事情——在他和某个要死的、或者说之后几乎要死的人谈话时,他触摸了白色的东西,紧接着又触摸了黑色的东西。”
“但是,为什么马科斯·吉玛医生想要杀这么多人呢?”
“人的年纪越大,就越会惊讶于人性对艺术的反应,以及生活对小说幻想的效仿程度,”拜佐尔·威灵医生回答道,“狄更斯写过一个很老的故事,是有关某个叫休伯特兰的医生……”
“我知道,”吉塞拉·霍恩埃姆斯激动地打断了拜佐尔·威灵医生的话,“今天下午你离开之后,我也读了《利里普夫人的遗产》这本书。我甚至能引用里面的话:
“举办晚宴是休伯特兰医生工作的一部分。在某些圈子里,这些晚宴十分有名,但是,人们总是在私下里、秘密地谈论着这些事情。据说晚宴的富丽堂皇,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酒菜达到了完美的程度,完全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此外还听说休伯特兰医生……是一个有势力的、且经验丰富的化学家。还有一件令人费解的事情,那就是休伯特兰医生的客人……在成功接受了他盛情的款待的那个晚上,他们竟然都没有了再活下去的欲望。
“要逃避生活中的艰难困苦,这是一个精美而讲究的方法……你不会感觉到不安,而且,也没有什么痛苦,因为那个医生比任何人,都更加了解自己的工作。你回家的时候,会感觉到有一点儿昏昏欲睡,很可能,这样只是为了让你的床,看起来令人愉快。你便立刻睡着了——那个医生准确地知道怎样计时——而你会在极乐世界中苏醒过来。至少那就是你期望要苏醒过来的地方。顺便说一下,那是整个项目中,那个医生唯一无法确定的部分……
“马科斯·吉玛医生难道是自杀的主办人吗,一个现代的休伯特兰医生?”
“不,他比小说里的前辈更加有野心。”拜佐尔·威灵医生摇了摇头,严肃地叹息着说,“休伯特兰医生是售卖自杀的方法,而吉玛医生要更进一步,他是冒险进行谋杀。
“当我意识到这起案件中,三个受害人之中,有两个人——凯瑟琳·肖和史蒂芬·劳伦斯——都遭受着难以治愈的病痛的折磨的时候,我就想到,有可能他的杀人动机,是非恶意的杀人。这是唯一符合帕蒂塔·劳伦斯小姐性格的动机。她曾经说过:‘我无法自己给他下毒。’‘自己’这个词,根本没有必要加到这句话里,而且,听起来也不自然。为什么不只是说:‘我无法给他下毒。’帕蒂塔·劳伦斯允许了其他人,为她完成非恶意杀人吗?而肖小姐是因为同样的原因,被同一个人下毒杀死的吗?休伯特·堪宁喝醉酒时说的那些话:‘你要杀一个人,就和你能买到一个流产的胎儿,或者一盎司可卡因一样容易,一切都有黑市交易。’这是什么意思?所有这些都暗示了,这些人为了钱而有组织地杀人——安乐死,有组织的。只有一名药剂师,才能够有效地组织并管理一家这样的公司,所以,这一迹象表明,凶手就是马科斯·吉玛医生。
“所有的医生偶尔,都会被非恶意谋杀的想法所诱惑。假设一个人放弃了,紧接着某个怀疑他的人,去敲诈勒索他;假设他杀了敲诈勒索他的人,现在,他就是一名真正的杀人犯了,因为憎恨和怜悯而杀了人——一个习惯性的杀人犯,在迈步前去杀人的时候,是不会感到恐惧或者忏悔的。假设他碰巧也是一位德国医生,他很可能比他嘴里所承认的,更加赞同纳粹的做法。在被法西斯占领期间,他住在德国,看见了灭绝的集中营,在那里,纳粹用现代的科学手段,执行着古老的优生学谬论,大规模地屠杀他们认为多余的人。而假设这名德国医生在战后,不得不在一个外国的城市里,再一次重新开始他的事业的话,那么,他就需要一个能够赚钱的捷径。
“这样的一个医生,很可能决定以很高的价钱,向任何想要除掉另外一个人的人,兜售‘灭绝’这一无形的产品——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上了年纪的富人,他的继承人变得越来越没有耐心了,就像凯瑟琳·肖一样;丈夫和妻子互相不能相容,因为经济或者其他原因,而不同意离婚,就像堪宁夫妇和约克夫妇一样;受害人的家属不忍再看见,受害人遭受难以治愈的病痛的折磨,就像史蒂芬·劳伦斯一样:只要稍微细心一点,我们就会发现,我们的医生将他的受害人,限制在那些已经服用过几剂潜在毒药的人身上。上了年纪的人和病弱伤残的人,肯定都会服用镇静剂。不幸福的夫妇,在一种精神紧张的状态下生活着,都会有失眠症,会有机会接触到安眠药片;或者是酗酒的人,为了解决宿醉而服用药物。如果他给受害人下的是过量的、他们自己会吃的药物,那么,又怎么能够证实,受害人身体里存在过量的药物,不是意外或者自杀,而是谋杀呢?”
“他是怎么在不泄露,自己的秘密的情况下,找到足够多的一顾客的呢?”吉塞拉·霍恩埃姆斯不可思议地问道。
“作为一名职业的精神病医生,马科斯·吉玛一定有机会,接触到许多病人内心、或者大脑最深处的秘密。通过自由联想和其他手段,他甚至能够挖掘出,病人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冲动和欲望。无意识地希望另外一个人死掉,是精神病学上常见的一种病症。而吉玛要将这种无意识的冲动,带入到了完全的意识当中,是十分容易的——一种公认的治疗方法。”
拜佐尔·威灵医生严肃地说,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用力地眨了眨眼睛。
“但是,与真正的治病者不同,马科斯·吉玛医生不会试着遏制住病人杀人的冲动。”拜佐尔·威灵医生面色铁青地说,“他选择出一群人,然后故意激起那些人的冲动,教导病人为自己的冲动寻找借口。接着,当病人的思想成熟,并且能够接受他的建议的时候,吉玛医生会向他们解释,自己如何代替他们执行谋杀——不过要以较高的价格。
“就这一点,我开始怀疑,实际上的下毒,是不是就发生在马科斯·吉玛医生每个星期,为他的病人和家属举办的晚宴上。有一半的客人都有‘希望他人死亡’的强烈动机。除了夏洛特·狄安——这个人之外,另外一半人都有可能成为受害者——这个无辜的旁观者,她之所以在那里,只是因为看不见的肖小姐,需要她的陪同。那是巧合吗?……”拜佐尔·威灵医生苦笑着连连摇头叹息,“接着,我想起了《利里普夫人的遗产》这本书,还有休伯特兰医生这个小说中的人物,这个人在一系列的宴会上,毒杀他的客人们。当夏洛特·狄安报告杜根死后,在马科斯·吉玛家举办的第一场晚宴的时候,她告诉了我们一件奇怪的事情。客人中有两个人,一开始都说了一些话,紧接着困惑地中止了说话,在说话的时候,他们都结结巴巴——那两个人就是罗莎蒙德·约克和休伯特·堪宁。我还注意到了一件更为奇怪的事情:夏洛特·狄安小姐报告的那些中断的话,每一句都是有关未来,牵涉到另一半的言辞,我已经认为,那些是潜在的谋杀者,和潜在的受害人了。
“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知道莱昂·约克将会死吗?堪宁期望伊斯尔达·堪宁夫人消失吗?伊斯尔达和约克跟史蒂芬·劳伦斯的情况不同,他们没有身体上的毛病。为什么会有人如此信心十足地,预料到他们会死呢?当然,接下来我不知道,伊斯尔达·堪宁竟是如此确信堪宁会死——堪宁夫妇中的其中一人,在另外一个人没有怀疑的情况下,雇用了马科斯·吉玛医生杀掉了那个人。
“提到未来,还有另外一件令人奇怪的事情。”拜佐尔·威灵医生继续说了下去,“弗兰克·罗伊德说,第一次看见帕蒂塔·劳伦斯小姐,她真正看起来心烦意乱的时候,是罗莎蒙德·约克夫人跟她说:‘在那儿,你只会注意到,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我们中的几个人,从来不谈论未来……’这些话的时候。
“这就是罗莎蒙德·约克夫人向帕蒂塔·劳伦斯小姐,推荐马科斯·吉玛医生的时机吗?而他是作为一名精神病医生,还是作为一名非恶意谋杀的承办商,被推荐的呢?”拜佐尔·威灵医生激动地说,“当帕蒂塔第一次听说,杜根死亡的消息时,她之所以会昏倒,是因为她知道,这完全不是因为怜悯而杀人。直到那时,她才开始相信,吉玛杀人只是基于人道主义的原因,他和他的客人们,并不是真正的杀人犯。直到我在沃里克街上,看见帕蒂塔时,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我知道她之所以会在那附近,是因为她刚刚去过吉玛家了,她去再一次乞求他,取消今天晚上的晚宴。
“在我袓父的《利里普夫人的遗产》这本书里,我发现休伯特兰和吉玛之间,有着令人可怕的相似之处。”拜佐尔·威灵医生突然这么说,然后竖起一根指头,“与那个令人乏味的话题,相关的场合很可怕,没有人会转弯抹角地提到未来。没有人会谈及明天。这对主人来说,完全是一件粗俗的事情,对客人来说纯粹是愚蠢的事……
“那些客人们全都自杀了,而且,他们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假设马科斯·吉玛医生的客人们,都是谋杀的委托人,或者是无意识的受害人,对谋杀犯来说,尽可能多地谈论未来,就是他的一种策略,但是,从心理上来说,不让舌头时不时地打结是不可能的。
“我重新读了休伯特兰医生的整个故事,于是我发现,那天晚上,我在马科斯·吉玛医生的家里,遇见罗莎蒙德·约克夫人的时候,她故意说了书中的一句话。‘我们本来应该认出彼此的。’休伯特兰用这句公式化的话,来避免了互相的介绍。冒着我会听出这句话的危险,故意说出这句话来,是像罗莎蒙德·芬利这样的人会做出来的事情。她之所以不将这件事情讲明,只是因为她深深地爱着吉玛医生,而且,她想要在和莱昂·约克分开的情况下,同时得到他的钱,约克是不会和她离婚的。她满足于每一个机智的头脑,想得到的还有钱能够买得到的经历。而危险,真正的危险,对她来说,只是一种新的感觉。这就是她的脸颊上洋溢着一种病态,而眼里却闪耀着光辉的原因。
“第一个晚上,只是为了赌博的那种刺激,罗莎蒙德·芬利难以自制地,又给了我一个暗示,而我却没有能够猜出真相。‘我一直认为,你在栅栏的另外一边’——是犯罪和执法之间的栅栏,是杀人者和治疗师之间的栅栏。难怪她大声喊出‘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儿遇见你’的时候,她说话的语气有些奇怪。”
“当我走进屋子的时候,她一定是在想,我是一个潜在的杀人者,还是一个潜在的受害者,因为和所有雇用马科斯·吉玛搞暗杀的人一样,她知道一般而言,对任何人来说,到吉玛医生家共进晚餐,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任何理由。只有受害人和局外人才会相信,马科斯·吉玛医生举办晚宴,是为了研究精神病人的社交行为,这是他的幌子。
“了解内情的人知道,如果你是那儿的一个客人,那么,你不是杀人者,就是被人杀掉的受害者。当然,只有夏洛特·狄安是个例外,她必须陪伴在看不见的肖小姐的身边;杜根是肖小姐强迫吉玛邀请的人;堪宁夫妇在都不怀疑彼此的情况下,分别雇用了吉玛杀掉另外一方。
“当马科斯·吉玛医生的邀请函,到达每个人的早餐桌上的时候,谈话一定具有双重含义,很值得人们去做深入的研究,尤其是最后的几次。那个时候,如果还没有人怀疑的话,杜根和肖小姐的死,有可能令某些受害者感到很不安。接着就连杀人者自己,也开始感觉到不安了,因为他害怕被人发觉。在晚宴的间隔期间,除了通过电话,吉玛医生让他们很难联系到他。因为他知道,他们断然不敢在电话里面,将他们所想的事情说出来。”
“只不过,马科斯·吉玛医生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他让一个像罗莎蒙德·约克夫人这样的女人,参与到了他的计划之中,”吉塞拉·霍恩埃姆斯忧伤地说道,“他犯了许多错误——在杜根死后,又重新开始举办这一系列的宴会,还有让你和福耶尔检察官,知道他发现了杜根的侦探证。”
“我不太确定,吉玛之所以让我们找到杜根的证件,是因为越快确定死者的身份,调查就会越快结束,而无论如何,通过提供警方迟早一定会调查到的信息,将嫌疑从自己身上转移,这是老骗子的把戏。”拜佐尔·威灵医生提出异议道,“吉玛医生认为,只要他毁了支票和钱包,让我们看见那张证件,那么,我们就肯定不会知道,他早就已经知道杜根是凯瑟琳·肖雇用来的,他觉得这样他就安全了。要不是他为了进一步杀人,而重新开始设置晚宴的话,这完全是一个很成功、很绝妙的计划。不幸的是,有两个女人已经快要崩溃了——帕蒂塔和伊斯尔达。
“在杜根死后的第一场晚宴上,帕蒂塔·劳伦斯小姐对马科斯·吉玛医生说,她知道杜根不是死于安乐死,而是被谋杀了,而那场晚宴之后,如果再有其他的人死亡,她就会去报警。吉玛医生知道,他必须立刻安抚帕蒂塔。如果他毒杀了那个女孩儿,他身上将会多一条杀人的嫌疑,因为帕蒂塔没有服用过镇静剂之类的药物,而残留在她身体里的药物,将会成为谋杀的证据。所以,在帕蒂塔报警之前,他决定通过毒杀她的父亲,来令她安静下来。这样的话,她就不会去控告吉玛杀了她的父亲,因为控告吉玛的同时,也是在控告她自己。因为他会跟警方说,这是帕蒂塔教唆他用安乐死,杀死自己的父亲的,而且,他有证据证明自己所说的话——那就是他们早期谈话的录音。即使马科斯·吉玛医生在帕蒂塔·劳伦斯取消了自己的协议之后,再杀死了史蒂芬·劳伦斯,那些录音也能够宣判帕蒂塔·劳伦斯小姐,她犯有教唆他人谋杀自己父亲的罪过,除非她能在劳伦斯死之前就去报警。
“当史蒂芬·劳伦斯幸免于难的时候,马科斯·吉玛医生仍然残酷地给帕蒂塔·劳伦斯小姐施加了压力。他威胁帕蒂塔说,他会把证据拿给劳伦斯看,证明他的女儿曾经计划杀了自己的父亲,并且向史蒂芬表明,她这样做不是出于怜悯,而是因为她已经厌烦照顾他了,以此来伤她父亲的心。史蒂芬·劳伦斯有意识地怀疑了多少,我不知道,但是在潜意识里,他已经隐约地感觉到,这个可怕的真相了。那是他中毒的那个晚上,他在精神错乱地说谵语的时候,无意中说出来的,那个时候,他引用了第一本支持安乐死的书——托马斯·莫尔的《乌托邦》中的几个零散的短句。”
“可怜的帕蒂塔……”吉塞拉·霍恩埃姆斯低声嘟囔了一句,“那么,现在呢?”
“她会被从轻发落,因为她提供的证据,有助于正式立案起诉马科斯·吉玛医生,”拜佐尔·威灵医生西欧啊着回答道,“史蒂芬·劳伦斯理解女儿帕蒂塔的心意,他对她的爱是不变的。最终,她也许会和她的新闻记者男朋友结婚,而且,他们很可能会和大多数人一样,幸福快乐下去。”
“那么,其他的人呢?”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眨巴着眼睛问道。
“夏洛特·狄安和格里塔·曼,都跟这件事情没有关系,莱昂·约克不得不竭尽所能,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罗莎蒙德·芬利、布林斯利·肖、堪宁夫妇还有马科斯吉玛,他们将会接受谋杀罪名的审判。”
“噢,我们还忘记了一件事情!……”吉塞拉·霍恩埃姆斯笑着说,“没有鸟儿的鸣叫声,为什么?”
“为了让每一个受害人,吃下他们已经在服用的,某种特定药物的过量剂量,马科斯·吉玛医生必须用上各种各样的毒药。而且,为了准确估计致命的剂量——那剂量可以让特定的受害人,在离开吉玛家几个小时之后才毒发身亡——这些总要考虑到如受害人的年龄、体格、新陈代谢能力等相关情况——诸如此类的因素,因此,马科斯·吉玛医生必须大量使用每一种毒药,在动物的身上做试验。在不引起怀疑的情况之下,处理中毒而死的动物,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它们的体积太大了,不方便烧毁或者冲入下水道。只要能够丢进垃圾桶,他们就能够置一只饥饿的狗、甚至是一个小孩子于死地,而那样的话,就会引起警方来调查。但是,这些必须被销毁,或者不管怎么样,至少应该处理一下。因为如果引起怀疑的话,这些都是警方能够用在法庭上的有形的证据。对奥特来说,最简单的方法,就只有将它们埋在花园里。这就是那里的草皮如此地茂盛、翠绿,就跟一匹死马被遗留在大草原上,尸体渐渐腐败的那块葱绿的地一样。”
拜佐尔·威灵医生运用自己的所学知识,娓娓道来,尝试为吉塞拉·霍恩埃姆斯解答最后一个谜团。
“只有灌木丛和花床,没有有毒的液体。当然,跟有毒的杀虫剂相比,那根本伤害不了那些植物。但是,毒药却浸满了鸟儿吃的种子和接骨木。每一只来到吉玛家花园的鸟儿,都会中毒死去,直到鸟儿们学会了远离那里。”拜佐尔·威灵医生苦笑着说,“所以,吉玛家客厅窗户外的那个小花园,也就成了一块寂静的区域,但是,一个盲女灵敏的耳朵,会注意到缺少了某样东西。
“比起年轻人——甚至是中年人,老年人对死亡的兴趣会更大一些。肖小姐一定是注意到了,在过去的几年里,越来越多的吉玛的老顾客,在他的家里参加了晚宴之后,便莫名其妙地死了,全都是自然死亡。医生们毫不犹豫地,签下了死亡证明书。警方也从来没有介入过,而到目前为止……
“盲人有很多反思推论的时间,肖小姐出生在那个《利里普夫人的遗产》这本书盛行的年代。只要将两者联系起来,她一定是想到了,马科斯·吉玛医生是一个跟休伯特兰医生一样的人。”拜佐尔·威灵医生笑着说,“一天,她可能有些滑稽地问自己:‘但是,谁有可能想要杀了我呢?’接着,她经过彻底的现实分析,肖小姐突然想到了答案:‘布林斯利可能会想——或者更有可能是夏洛特……’很有可能是布林斯利在她面前,对肖小姐说出的某些话,给她透露了答案。肯定是凯瑟琳·肖在为杜根安排,参加吉玛家的晚宴时,选择了让他匿名为‘拜佐尔·威灵’。她认为吉玛医生一定会很渴望,跟同是精神病医生的人见面,那样的话,他就不会起疑心了,而一旦她做好了安排,杜根就只能被迫继续查下去。而杜根从《济慈》中引用的那句话,应该就是肖小姐说过的。
“在盲人的世界里,触觉和听觉都会变得超乎寻常的灵敏。坐在吉玛家靠近花园的窗户旁边,在日落时分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夜晚,凯瑟琳·肖小姐便会注意到,鸟儿的叫声和远处车辆发出的声音一样遥远。但是,通过有意无意地询问其他人,她就能够知道,吉玛家花园里的草地,比相邻的庭院里的草地要绿,那儿甚至没有鸟儿洗澡。在城镇里,这样一个如绿洲一样的地方,完全应该有鸟儿栖息,但是,这里却……一直没有鸟儿鸣叫……”
“噢,天哪!……只有那座花园里没有!它们不能鸣叫!……”
吉塞拉·霍恩埃姆斯说到这里,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更加地靠近丈夫,依偎在了拜佐尔·威灵医生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