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当那个小个子男人说出门牌号时,嘴里一直结结巴巴的,以至于拜佐尔·威灵医生没有听清楚,他说具体要去哪里。但是在小个子男人坐的出租车转弯的时候,他注意到了那个出租车的车牌号。要是能在那个小个子男人穿过出入口、消失不见之前赶上他的话……
那辆出租车离开了第五大街,拐弯转到了西区第十一大街。
“在这儿开慢点儿,”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停下来。”
拜佐尔·威灵医生的心里不禁发凉。街道两边矗立的全都是一些老房子,寂静的街道上,没有其他的出租车。穿过一条直通南北的大道,一家超市的霓虹灯突然冲破了黑暗,映入了医生的眼帘。灯光的后面看起来,就像是有一堵高大却看不见的墙,保卫着街道两旁一排排的房屋,使其远离来自大道的灯光和嘈杂声。
这些房子不同于周围其他的建筑物,所以,它吸引了拜佐尔·威灵医生的眼球——那是一整排完全相同的砖房,有三层楼高,坐落于街道两旁,每一层楼都有独立的、带有屋顶的门廊或者走廊。熟铁质的柱子和栏杆,以连绵不断的线状构形,将走廊连接了起来。
乍看过去,拜佐尔·威灵所看见的,似乎是一座单独的宅邸。而后他看见了每一栋房子里,用来划分前面庭院的护栏,这些护栏将本宅与邻近的房子分隔开来。房子的门牌号码都是三位数的。那个小个子男人结结巴巴地,说出的那栋房子的门牌号也是。
那是他曾经去过的一栋房子吗?是哪一栋呢?拜佐尔·威灵医生暗想。
所有的房子都一样高,都很破旧,而且颓废不堪,都远离街道,窗户都被三层走廊掩盖住了。但是,有一栋房子前面的路边上,正有四辆小汽车排成一排地停放着,而且,只有这栋房子一楼的窗户,透过窗帘发出一丝光亮。硬挺的白色晚宴衬衫——那意味着那里一定有宴会。幸运的是,拜佐尔·威灵医生自己穿的就是参加晚宴的衣服。这样的话,他就不会太过显眼了。
“请让我在这儿下车。”他对出租车司机轻声说道。
花园的栅栏上有扇门。拜佐尔·威灵医生悄悄地登上陡峭的铁质楼梯,楼梯通往门廊,接着他按响了门铃。
令人悲哀的是,就算是旧奧尔良的幽灵,也会迷失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这个走廊应该是穿着圈环撑裙子的女士们,秘密晒太阳的地方,此刻却空无一人,四周黑暗而潮湿。屋顶的边缘都是用细丝工艺作为装饰,每一个反转点上,都聚集着雾气里的水分,像漏水的水龙头一样,单调乏味地不断滴着水。下面的灌木没有叶子——只有一点儿常春藤,覆盖着光秃秃的土地。无论过去它们怎样,这些建筑物现在,很可能都是公寓住宅,里面和外面一样萧瑟凄凉。
门开了。拜佐尔·威灵医生还没有做好,迎接房子里突如其来的暖流、灯光和奢华的准备。房间里的一切规模都很小,但是,比例配置得十分恰当,而且里外的反差,使得这儿与其他地方相比,令人印象更为深刻。
铺着黑白大理石的棋盘式地板。流畅的白色回旋式楼梯,向阴影处盘旋上升。一面边框镀金的老式镜子,挂在淡黄色的墙壁上。天鹅绒般柔软的黄色蓓蕾的分支,散发着淡淡的芬芳——那是含羞草。那些花插在一个花瓶里,黑地彩的花瓶上画着的是白梅花色的釉,花瓶被摆放在柚木制作的桌子上。
一阵轻声交谈声和笑声,透过右边的帷幔传了出来。一个男人将拜佐尔·威灵医生的帽子和外套拿在了手里。他长得很纤细,瘦长而坚实,机敏且活泼——比起男管家来,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名赛马的骑师。但是他说话的语气,是典型的男管家那种习惯性的语气,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敢问您的姓名,先生?”
“不用麻烦通报我的姓名了,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拜佐尔·威灵医生穿过帷幔上了楼。
这是一间很长的房间,两边都有窗户。前面的窗户都挂上了窗帘。后面的窗户则都开着,对着黑夜和另外一个花园。房间后面的上方窗户,正对着这幢大厦的另外一边,看起来像是黑纸上割下来的一块发光的正方形。
没有人抬起头来看拜佐尔·威灵医生。幸运的是,威灵医生走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而且,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好像是隐形的。他没有看见那个小个子男人。难道是进错了屋子?
“晚上好。”拜佐尔·威灵医生转过身来,但见一个人正站在他的旁边,长得高大魁梧,肌肉发达,十分强壮。他丰厚的嘴唇呈现出微笑状,蓝色的眼睛透着机敏、警觉还有愉悦。
“我期盼参加这次聚会已经好久了。”他热诚地说道。
“你认识我吗?”拜佐尔·威灵医生好奇地问。
“经过一番简单的筛选,其他所有人都在这儿了。”那个男人仍然面带微笑,“当然,久闻您的大名了,而且……能失陪一下吗?我发现我的妹妹,看起来越来越没有耐心了。”
“但是……”只剩下拜佐尔·威灵医生一个人,站在那儿了。
突然,一个带着一丝傲慢的女人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我一直期盼着能在最后的半小时见到你。”
那个女人坐在靠近炉火附近的,一把翼状靠背椅上。她的头发是白色的,眼睛深陷进无神的眼窝之中,嘴巴干枯,面色憔悴。只有她的那双眼眸——大而黑且明亮——暗示着她青春年少时的样子。她身穿一袭紫色的衣服,在领口和手腕处,绣着布鲁塞尔花边。一只手拿着一根象牙柄的乌木手杖。
“我想你认错人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开口说道,“我……”
“认错人?”那个女人神色不悦起来。紧握着手杖的那只手上的血管,如她那一身衣服般青紫,此刻已清晰地突显了出来,看起来就像是盘旋在皮肤下的蚯蚓。
“今天晚上你的声音,听上去有些不同。听起来跟平常完全不一样。”
“那么,我也确信,我看起来是有些不同,”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你看……”
那个女人又一次打断了拜佐尔·威灵医生的话:“你是在嘲笑我吗,先生?你知道我是个盲人。”
拜佐尔·威灵医生认真地看看她的眼睛。他头一次看见因白内障而呈灰白色的瞳孔。
“我请求你的原谅。我没有意识到。”
“没有意识到我完全是个盲人?没关系。那么现在……”她的声音几乎低沉到了像是在密谈的地步,“有人站在附近,偷听我们的谈话吗?”
“没有,但是……”
“别浪费时间了!……”
拜佐尔·威灵医生再一次试图解释,说道:“如果你要让我解释的话……”
“不是现在!……”突然她的语气由傲慢转变为祈求,“我听到有人走过来了。他们一直都在注视着我。请立刻离开我身边!”
她催促的语气十分迫切,令人难以抗拒。
拜佐尔·威灵医生立即转移到房间的另外一边,然后点燃了一支烟,做出寻找烟灰缸的样子,环顾四周,寻找着那个小个子男人。
“哎呀,拜佐尔·威灵先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儿遇见你!……”
说这话的声音十分小,但这吸引了拜佐尔·威灵医生的注意。
嘲讽?挑衅?或者是某些更为微妙的东西?
拜佐尔·威灵医生转过身去。那纯粹是一张十八世纪的脸——呈弓形弯曲的眉毛,充满了斗志的眼睛,引人注目的鼻孔,还有端正的嘴。相对于其他陶土式的脸来说,这张比例较好、且毫无瑕疵的脸,可以称得上是如瓷器般地精美。她的头发是丰润的深金色,如秋天的小麦一般。她留这头头发的时间,比当前的流行趋势开始的时间,还要早得多,她的头发掩盖住了眉毛和耳朵,自然而飘逸地披在肩上。在浓黑的无袖礼服的映衬下,肩膀显得更为耀眼白晳。
“你不记得我了吗?不要紧!……”一阵轻笑声预示了她接下来的话,“我们本来应该认出彼此的!……”
来的女人说话的语气,再一次暗示了她语带双关,不过,这一双重含义,逃过了拜佐尔·威灵医生的注意。在意识阈限之下,似乎正有某种东西,搅动着那一部分的记忆,但是那种感觉,拜佐尔·威灵医生却无法清晰地表述出来。
“为什么我不应该在这里?”
“噢,我一直都是和你在栅栏的另外一边联系的呀。”
“什么栅栏,你是罗莎蒙德?”
“噢!……”此刻她严肃了起来,“那么,你确实记得我?”
“谁会忘记罗莎蒙德·芬利呀?”
“到目前为止,我们只见过几次面。都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见的,难道不是吗?……”那个女人微笑着说,“从那时候开始,发生了好多事情。比如,我不再是罗莎蒙德·芬利了。”
“难道你结婚了?”拜佐尔·威灵医生很惊讶。
在罗莎蒙德·芬利十八岁的时候,曾经一度风靡时尚界。报纸和杂志的报道,使她声名在外,以至于她成了美貌、艳丽和优雅的流行标志。然而,这一代人中到哪儿能找到,配得上这最后一个职业美女的丈夫呢?
“是的,我结婚了。”罗莎蒙德·芬利女士犹豫地说道,“我的丈夫在那儿。你认识他吗?莱昂·约克。”
罗莎蒙德·约克夫人朝房间的另一边看去,那里有一个男人正站在炉火前面,一只手放在白色的大理石壁炉台上。那人矮矮胖胖的,头发灰白,年龄是她的两倍。
“我听说过他。”拜佐尔·威灵医生喃喃低声说道。
“有谁会没有听说过呢?”她说这话的语气,带有些许不屑。
“他很幸运。”拜佐尔·威灵医生嘟囔了一句。
“谢谢你。”她再一次流露出一丝嘲弄的意味。
莱昂·约克属于另外一个世界。二十年代,他拥有曼哈顿管理最为谨慎的地下酒吧。在他自己的世界里,他聪明博学。他跟警察没有任何冲突,没有任何卑鄙、肮脏或者残酷事迹的迹象。他天真的顾客们,从来都不相信他和地下世界有关系之类的传闻。在酒吧关门之后,他仍然留住了那些老主顾。那家地下酒吧变成了一家夜总会——就是那种没有歌舞表演,食物和酒一样好的地方。如今那些过去常常从哈佛大学,跑到地下酒吧喝酒的男人们,带着已近中年的妻子和初入社交场合的女儿们,一起出入这家夜总会,他们以和“老好人莱昂”是老相识为傲。
“一定是同罗莎蒙德·芬利结婚,才最终确立了他这一新的社会地位。”拜佐尔·威灵医生在心里嘀咕着,“但是,为什么罗莎蒙德·芬利会嫁给莱昂·约克呢?”
“我只是记得,”罗莎蒙德正说着,“你也结婚了。难道你不带你的妻子来看看我吗?”
在她转过身来、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她的宽下摆长裙向外展开,在两道褶皱之间的浅凹处,有一道光一闪而过。
“恐怕,是我香烟的火花,”拜佐尔·威灵医生开口说道,“我……”
“火花能产生那样的效果吗?”她再一次更为迅速地转了个身。这一次每一个浅凹处都泛着光亮,裙子的下摆飘了起来,显现出里面的内衬,内衬闪着像金子一样的光。
“这件天鹅绒是三百年前,为了掩护一位塞琉古帝国的王子,而在波斯做的。衣服的衬垫是由纯金线编织而成的——传统的金线织物。这一堆是上好的黑色丝绸,如此密集地缝合在一起,以至于当裙子不转动的时候,整个表面看起来都是黑的。就算裙子转动起来,也只会在褶皱间显现出一缕微光。这件衣服在舞池里,看起来会十分漂亮。”
“我确信一定是这样的。”拜佐尔·威灵医生说道,一边在心里想着,难道这一类的东西,就是和莱昂·约克一起生活的报酬吗?
“你又出什么事儿了?”罗莎蒙德突然询问道。
“我看起来很焦虑吗?”拜佐尔·威灵医生微笑着说道,“我一直在寻找某个人,我期望今天晚上,我能够在这儿找到他,但是,我还没有看见他。他是一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长得非常胖,神态很焦急。我无法告诉你他的名字,因为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他到这儿来了吗?”
“不。”轮到罗莎蒙德疑惑了,“现在,这儿只有你看到的这些人。”
“那么,在我向我们的主人解释时,我必须请你帮忙圆个谎。”
“马科斯·吉玛医生?在他跟肖小姐谈话时,最好别去打扰他。”
拜佐尔·威灵医生俯视着这间长长的房间。那个对他表示欢迎的男人,正在走近那个瞎眼的女人,她仍然坐在炉火旁边。
“肖小姐是谁?”拜佐尔·威灵医生歪着脑袋,好奇地问。
“难道你不认识她吗?”罗莎蒙德困惑不解地说道,“我原本以为,你进来的时候,她跟你说了话,你们应该认识的。”
“她把我误认成其他人了,”拜佐尔·威灵医生苦笑着说道,“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她是凯瑟琳·肖,年纪很大,是个残疾人,眼睛看不见,但是非常富有。”罗莎蒙德很淡漠地解释道,“她身后的那个男人,就是她的侄子——布林斯利·肖。那个站在另外一边,身穿灰色衣服的女人,是她的陪护——夏洛特·狄安小姐。我敢说这儿的其他人你都认识。”
“你是我唯一熟悉的面孔。”拜佐尔·威灵医生坦诚地说。
“那么,我就来做你的向导吧。”罗莎蒙德·芬利优雅地转过身去,冲着客人指点说,“钢琴旁边那个一脸病容的男人,是史蒂芬·劳伦斯。”
“是那个诗人?”
“我相信他确实会写诗。在他旁边的,那个脸色苍白的女孩子,就是他的女儿——帕蒂塔·劳伦斯小姐。那个穿着黑色蕾丝礼服的轻佻小女人,是我们男主人的妹妹——曼夫人。”
“那么,坐在大厅帷幔附近的那一对是谁呢?”拜佐尔·威灵医生立即问道。
“那两个人姓堪宁,来自某个类似罗斯林或者拉奇芒德的地方。”
经过一番点数,拜佐尔·威灵医生可以确定,那个小个子男人不在这间屋子里。
“我能问一个非常鲁莽的问题吗,拜佐尔?”罗莎蒙德继续说道,“就是今天晚上,你怎么会突然来到这儿?”
“只是一时的冲动,”拜佐尔·威灵医生坦白地说道,“而这次冲动,让我陷入了一场错误的喜剧里。我跟丢了我提到的那个小个子男人。而且,也许是我弄错了,他报给出租车司机的那个名字,也许还有其他的名字,有类似的发音。但是,那一刻我原以为,他说的是……”
那个男管家出现在门口的时候,拜佐尔·威灵医生中止了谈话。马科斯·吉玛医生很惊讶地说道:“是吗,奥特?”
站到奥特旁边的那个矮小、圆胖的家伙,看起来犹犹豫豫且尴尬不已,拜佐尔·威灵医生绝对不会忘记他——那个人的双手躁动不安,眼神也流露着焦躁和心神不宁。
奥特缓慢且清晰地报道:“拜佐尔·威灵医生来了。”
这时,全场突然肃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