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缠线 第七节

市立医院位于天童市郊外,距离真苍家所在的田鹤町很近。让失去冷静的真苍,在雪道上开车太危险了,所以,三人搭出租车赶到医院,真苍的母亲已经守在病房前。

“妈妈!……”真苍哭着大叫。回过头来的母亲,认出来的是女儿真苍,连忙跑了过来,脸颊犹有泪痕。

“良平哥哥呢?!”

真苍母亲踉跄地搂住女儿。

“你的爸爸正在陪着他。”她费尽全力也只说出这一句话。

真苍与塔马双太郎等人,一起打开了重症监护室的门,坐在房间一隅的真苍父亲,唰地起身,塔马向他低头示意。

房间正中间的病床上,脑袋裹着绷带的津田良平,正无言地躺着,护士和年轻医生寸步不离地,正在观察着他的情况。排着氧气瓶的枕头边,数不清的仪器闪闪烁烁,津田露出的脖子上插着输液针。塔马双太郎稍稍松了口气。

听说是从悬崖上摔下来,他还以为情况会更糟,现在看来,只是脸上有些擦伤而已。

塔马双太郎和年轻医生对上了视线,医生或许误以为,他也是伤者的家属吧,一脸沉痛地摇了摇头。真苍见状,不禁呜咽出声。

“说是胸口受了重创。”真苍的父亲抱着女儿的肩膀,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

“可是……看起来很精神啊。”

“刚刚才从手术室里出来,因为雪的关系,他身上的外伤不多,可是……伤了内脏,最好做好思想准备。幸平和哲子也从盛冈搭出租车往这儿赶,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津田幸平和哲子就是津田良平的双亲。

“不要!我不想听!……”真苍一把握住了津田良平的手,“大哥怎么这么冷。”泪水从真苍眼中涌出。

“还有意识吗?”塔马双太郎询问真苍的父亲。

“不知道,并没有摔着脑袋,麻醉过去之后就会醒吧,或者……”

塔马双太郎点了点头,催促着杉原允走出了病房。他们挤在狭窄的房间里,也只是妨碍治疗而已,现在的状态,除了祈祷别无他法。

“到底出了什么事!……”关上门后,杉原懊恼地叫道,“他怎么回去山寺那种地方。”

“去大厅吧。”塔马双太郎挥手说。

二人向真苍母亲告知去向后,来到走廊,途中跟匆匆向津田良平的病房,赶去的护士擦肩而过,只见她的推车上装满了注射液和医疗器材。塔马双太郎暂且注视着护士的身影,正如真苍父亲所言,津田的伤势远比看起来严重。

“你别死啊……”塔马双太郎默默地祷告着。

“还是说……他还是想去冻冴子那儿吗?”思及至此,塔马双太郎也是一惊。

不论津田良平是否真的,是从山寺的五大堂摔下,先就认定是事故,未免鲁莽。联系津田难以理解的举动,塔马双太郎反倒认为,自杀的可能性更大。

“自杀!怎么可能……”在大厅的椅子落座后,杉原允立刻否定了塔马双太郎的想法。

“交通事故还另当别论,要知道,津田先生是特意去了山寺,而且,五大堂正好是冻冴子过世的地方。”

“话是不错,可是……有什么理由?”

“你问我也白搭。”塔马双太郎苦笑着摇了摇头。

“该不会是因为我那些话吧?”杉原允忽然战战兢兢地说道。

“不会是这么单纯的理由。要是被人说几句就想不开,有多少条命都不够用。肯定是有其他的原因。”

“假如真是自杀……该不会他从一开始,就打着这主意来天童吧?冻冴子的七七也结束了……于是他想在同一个地方寻死。”

“天知道……”塔马双太郎摇头叹了口气。

如此说来,这两天,津田良平这小子确实有些不对劲,看他对取材也不怎么热心,好像一直不在状态,可是也不像决意赴死的样子。

“就相信津田先生的好运气,会让他平安无事吧。”杉原允像是自我安慰般地说道。

亳无建树的三十分钟过去了。塔马身后传来复数的脚步声。

“塔马先生……警方想跟您谈一谈。”真苍领着两名男子走来,刚刚才见他们良人通过大厅。

“我是天童警察署的小田岛。”年长的男子自报家门,又介绍了姓野村的年轻人。

“我是塔马双太郎。给你们添麻烦了。”

塔马双太郎请二人坐到对面的椅子上,真苍似乎也放不下心,并没有回到病房,而是一起坐了下来。

“请讲一讲详细经过吧!……”不等小田岛发话,塔马双太郎就要求道,“我们还一无所知。”

小田岛依言说明了经过。

“警察署里接到医院的联络,是在七点稍前。听说送到医院是六点半左右,不过情况危急,必须立刻进行手术,跟这边的联络就迟了些。我和野村赶过来,是大约七点十分稍过,到了医院才知道,还不清楚伤员的身份。我就让野村排查通讯录的电话,可是没有一个人知道,津田先生的年龄特征。他还在接受手术,我们又不能进去……所以才拖延了跟各位的联络。”

“掉下悬崖是事故造成的吗?”塔马双太郎更关心这一点。

“正在调查。发现津田先生时,他正挂在悬崖半中,根据把他救下来的热心人报告,那时津田先生的意识还很清晰……据说他道歉说‘对不起’,所以,我们倾向于他是自杀的。”

“怎么可能是自杀,骗人!……”真苍激动地一口否定了。

“我们给山寺的派出所去了电话,让人一路上到五大堂,虽然并没有发现遗书之类的东西,各处的扶手也并没有异样。我们也给津田先生,在盛冈的母亲通了电话,了解到他的夫人,正是在同一个地方自杀了。”

塔马双太郎点可点头。

“到几点为止,津田先生还跟各位在一起?”小田岛开始询问了。

“到一点半时,他都还跟我们这三人一起吃午饭……之后他就说要去图书馆。”

“一点半啊。”小田岛稍稍有些起疑。

“津田先生是乘坐出租车赶到了山寺。眼下这个季节,打出租从天童往山寺的客人很少,很容易查到……”小田岛继续报告,“司机提供的时间是四点左右。如果是到山寺车站倒不奇怪,但是,津田先生要求开到山寺的登山口,司机还以为,他是寺院的相关人员。现在并是不登山的季节,而且那时候天就快暗了。”

“四点啊。”众人冥思苦想。

“发现他是在什么时间?”

“五点半左右,大概是在坐出租车,抵达山寺的一小时以后。登山五大堂大概是五点来钟吧,天色应该全暗了,所以最初认为,也有意外事故的可能性……不过仔细想一想,观光客不可能在那种时间上山,他肯定是带着某种目的……”

“那他是怎么被发现的?”这种情况,不可能是偶然看到。

“发现人是住在山寺的年轻和尚。天快黑的时候,他看到津田先生从内院走了下来,和尚也以为,他是寺院的相关人员,就打了招呼,没料却是陌生的游客。和尚看着他的背影,疑心他干嘛这么晚还来山里,却见他没有下山,而是去了五大堂的方向。当时和尚也有事在身,就没有多管闲事,不过,到底还是放心不下吧,听他形容,津田先生看起来心事重重。过了一会儿之后,和尚给入口的接待处,打了电话确认,听说并没有类似的人物下山,就赶忙在五大堂周围搜寻起来,于是发现了津田先生。经过就是这样。”

“这样看来,他是径直去了五大堂,没一会儿就跳了下去吧。”塔马双太郎推断着。

除了自杀,塔马双太郎已经不做他想了。

“完全没有任何征兆吗?”小田岛顺次看着三人。三人都默不作声地摇了摇头。

“我们也祈祷事态能够好转。在这当儿上,占用各位的时间,还请多多包涵。”

小田岛既是鼓励又是致歉,接着给野村使了使眼色。

“哪儿的话,倒是我们没有能够帮上忙。”塔马双太郎站起来行了个礼。

小田岛和野村竖起外套衣领,推开房门,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我要是那个和尚……”真苍颤声低喃,“或许就能劝大哥打消念头呢。”

真苍压抑不住,把脸埋在塔马双太郎的胸前。塔马则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背。

“离开天童是在四点……”

那么在此之前,津田良平又在哪儿做了什么?仅仅数小时的空白,却让他决意轻生。津田良平离开荞麦面馆时,寂寞的脸划过塔马双太郎的脑海,那时的疏忽,让他自责不已;抚着真苍后背的手掌,也不禁加上了力道。

真苍的胸部挨上了塔马双太郎,可以感受到她剧烈的心跳。真苍赶忙离开塔马双太郎,脸颊染着红晕。

“抱歉啊!……”真苍低声说,这句话反而让塔马双太郎慌了手脚。真苍略一低头,随即回了病房。

一个小时后,塔马双太郎正盯着地板发呆,真苍的母亲一路跑来,原来津田良平似乎恢复了意识。

“这么说……脱险了?”杉原允的脸色哗地亮了。

“只是麻醉药过了而已……”

塔马双太郎向病房赶去。轻轻推开房门;真苍回过头来,她正跪在床边紧握着津田良平的手。津田良平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吸着气,从氧气面罩里传来嘶嘶的呼吸声。他的脸上毫无血色,表情甚为痛苦。

“请叫他的名字。”护士给塔马双太郎让出位置。

“津田先生!……你能认出我来吗?”塔马双太郎扑到津田良平身上叫道。杉原允也用哭腔,呼唤着津田良平的名字。

津田良平微微睁开了眼睛。

“振作一些!……你知道我是谁吗?”塔马双太郎又一次重复。

津田良平似乎认出了塔马,嘴角露出一丝难为情的微笑。

“姑妈他们就快到了。”

真苍摇晃着津田良平的胳膊。津田良平似乎并不清楚这儿是什么地方,缓缓地环视着病房。真苍母亲在一角抽抽嗒嗒哭个不停。

“塔……马……先生。”津田良平重新看向塔马双太郎。

“别勉强了,大家都在。”塔马双太郎拼命地忍着眼泪劝说着。

“广……重他……”津田良平似乎想传达什么。

塔马双太郎把耳朵,凑到津田良平嘴边,津田叽叽咕咕地向他低喃起来。眼看着,塔马的脸色变了。传达完毕后,津田良平一脸满足地轻轻笑了,泪水从他眼底滑落。真苍仰头望着塔马。

就在这时……

津田良平猛地双眼圆睁,明确地凝视着漆黑一片的窗户方向。全员都疑惑地顺着津田良平的视线看向窗户。

“你……来了啊,那就……放心……了。啊……还有……国府哥……”津田良平笑着向虚空问候道。

“良平哥哥!……”异样的气氛,让真苍刷地变白了脸色。

“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冻冴子。”津田良平笑着说道。

“早知道……那时候……就该和你……一起去了。真是……绕了远路呢……”津田良平挣脱开妹妹真苍的手指,冲窗户伸出手,就这样阖上了双眼。

这就是……津田良平的最后一程。

津田良平的脸上挂着笑容,仿佛从一切苦恼中,获得解放的少年。真苍紧紧地搂住了津田良平的身体。

塔马双太郎仰望着天花板,悲伤和懊恼自身体深处腾升。

“是想让我继续调查吗?”塔马双太郎回味着津田良平的呢喃。

“不过啊……竟然说,歌川广重是被杀的。”塔马双太郎再次凝视着津田良平的笑脸,“这会是津田在意识朦胧中的胡话吗?”

“一定是冻冴子姐姐来迎接良平大哥了呢,”真苍从津田良平的胸口,抬起头来说道,“对吧?……”真苍冲着窗户笑了,“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个人又能够在一起生活了吧?”真苍大声地呜咽着,向着看不到的冻冴子问道。

这样的真苍,让塔马双太郎顿生爱怜;久违的感觉,让他心生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