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撒线 第八节
一行人跟着岛崎直哉到了目的地,那是一间如他所言的雅致店铺。粗略粉刷的白墙上,装饰着好些很上格调的画,柜台和桌子上也摆满了古玩。希腊一带的古董铺,一定就是这种氛围吧。店内灯光很暗,犹有地窨子的感觉,更给人沉静的印象。桌上蜡烛摇曳的小小火苗也如梦似幻。
“这家店的名字怎么念?”
“karune……白天这里就是一家咖啡馆。”
真苍帮助盯着广告箱的杉原允,轻松地解答了疑问。勉强还能知道“华瑠炼”的前两个汉字读作“karu”,“炼”字就有些生僻了。
“这儿的老板娘是个大美人,每天都会来这儿,可惜现在似乎在后面的店里。”坐到包厢里侧的岛崎直哉说道。
真苍似乎也知道老板娘,嗯嗯地点着头。
“她经营了好几家店面吗?”
“不,往里是一家古美术店。我家展销会开场的时候,她来捧过我的场,相互之间也就熟识了起来。”岛崎直哉笑着说,“她是个跟小姑娘一样,喜欢古董洋娃娃的老板娘呢,自己也打扮得像人偶一样。”
“这店里的摆设品位挺高。”塔马双太郎打量着装饰在包厢墙上,画框里的蒙娜丽莎。当然,这是复制品,就连运笔都被印刷得极其忠实,水平远在不入流的真迹之上。这是进口商品,只在卢浮宫之类的一流画廊才有。
“嚯……就连复制品都这么贵啊!……”远超意料的价格,让真苍大吃一惊。
“是为研究者之类的专家制作的。”岛崎直哉补充道,“这些日本人啊,看来是不承认复制品的价值,是真是假,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可是不管多么有钱,也买不到卢浮宫里的米罗维纳斯,所以就只能靠着照片解馋,日本人尽是这种贫乏的想法。假如是巨富,就会比照实物,做个一模一样的放在房间里,这是自然的欲求。如果无限接近真品,要价高也是理所当然。自然不会达到真品的价位,十分之一左右的话,就会爽快地支付了。这跟钟表之类的拷贝商品还不一样。据说是个阿拉伯国王吧,他看上了伦敦塔里的王冠,就让蒂芙尼给做个一模一样的。虽然因为宝石不够,实际成品要比实物小一些,当时也花了将近十亿元。可是归根结底,那也只是伦敦塔王冠的仿造品而已,让日本人说,肯定会笑话他傻吧。当然是指生活在黑白分明世界的日本人。”
“十亿元的仿造品……”真苍目瞪口呆。
“既然是仿的,还不如不要。虽然听起来清高,其实也是买不起真品的日本人,给自己找借口罢了。”岛崎直哉似带讽刺地笑了,“说来可笑,这世上有太多的人,根本不知道马约尔的青铜雕塑有很多件,还以为不是铸型制作,而是把铁弄软后手工捏成的。竟然还有花重金买下,却因为巴黎近代美术馆有相同展品,而找画廊退货的傻子。简直是……我们就是跟这种程度的家伙打交道。就算是浮世绘的复制品,从雕版到印刷,全靠手工完成的话,需要莫大的人工费。制作四百幅,粗略估算也需要五六百万圆。再考虑到买剩下的,每一幅画的定价,最低也要两万日元,可还是不断被人抱怨,复制品都卖这么贵。遇到这种人,我真想告诉他们,有本事自己去做一做看,要是能做出四百幅一样的,我花八百万全买下。”
虽然岛崎直哉的赝品标价,实际上远远不止两万日元的价格;但是,塔马双太郎也同意他的意见在理。大多数人恐怕都认为,如此昂贵的复制品毫无意义吧,不过关系到浮世绘,确实有单靠照片无法还原的部分。比如不使用颜料,而是靠木版印出凹凸感,或是用力摩擦表面给颜料上光的技法。普通作品确实靠照片,就能够充分想象实物;可是,幕末时期的浮世绘,大多都是用了特殊技法,就算构图相同,照片和实物的印象却相去甚远。打个极端的比方,就好象梵·高的向日葵照片,被去掉了黄色一样。正因为如此,研究者和爱好家们,才要求忠实再现原物的复制品。如果缺少忠实的手工印刷复制品,研究就无法进行。
“哦,来了来了。”
入口的门开了,岛崎直哉望过去,挥手打起了招呼。一位矮个儿如蒲公英一般、招人爱怜的女性报以微笑。
“今天晚上可是全明星阵容。”岛崎直哉心情大好地冲老板娘招了招手。
“塔马先生,你来猜猜她多少岁了。”
“你又来了?”老板娘仍是笑着,在塔马双太郎身边坐了下来,然后向全员打了招呼。
“是天童的七大不可思议之一呢。”岛崎直哉笑道,“既然让猜年龄,肯定就说明,实际比外表大很多。单纯看样子像多少岁?”岛崎又问杉原。
“撑死也比津田先生小吧……”杉原允笑着说,回头冲津田良平一声招呼,“津田你现在多少岁?”
“畜生,你连津田先生的岁数都不知道,还敢作比较啊。”塔马双太郎的话把老板娘也逗笑了。
“所以说是印象的问题嘛……津田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小,老板娘应该再小个五岁吧。”杉原允激动地说,“真苍你是二十六来着?那还该往下减少。”
杉原允毫无顾虑地,拿真苍和老板娘作着比较。老板娘只是眼角带笑,做出一脸严肃的模样。
“能开这种店,恐怕怎么也不可能才二十岁前后吧?”
老板娘听了“噗哧”笑出声来。
“津田先生多少岁了?”岛崎笑呵呵地问道。
“三十三岁了。”
“看起来像是二十四岁,实际是二十八岁,准没错。”
“还差得远。要是二十八岁,哪儿称得上七大不可思议嘛。给个提示吧,你们已经见过老板娘的孩子了。”
众人哑然。
“那就是她的女儿。”
岛崎直哉指着在柜台工作的女子。她穿着可爱的围裙,正为老板娘泡着红茶,意识到众人的视线后,她抬头冲这边点了点头。
“别开玩笑啦!……”杉原允不敢置信。这么看起来,那女孩儿和老板娘的年纪,也就差个五、六岁。
“我是昭和二十二年出生的人。”老板娘公布了答案。
杉原允夸张地吓了一个倒仰。说到昭和二十二年,那就跟塔马双太郎同岁,津田良平和真苍兄妹也都大吃一惊。
“怎么样,都想看看她的户籍抄本了吧?扮年轻的功力,都该进吉尼斯世界纪录了。”岛崎直哉笑着开玩笑说,“不对,老板娘这还不能叫扮年轻,是就真长得年轻,被称作天童的八百比丘尼呢。”
塔马双太郎也同意岛崎直哉的形容,在昏暗的光线下,老板娘的皮肤就如少女般润泽。
“先就给介绍来着,这位就是著名的塔马双太郎先生。老板娘也听过他的高名吧?”
老板娘立刻点了点头说:“真是一个少见的名字,刚才岛崎先生提到时,我就想会不会是他呢。后面的店里有塔马老师的著作,若是方便的话,可否请您签名?”
“唉,连说话都毕恭毕敬了。”
岛崎直哉苦笑着介绍了杉原允和津田良平二人。老板娘自然知道《美术现代》这本杂志,或许因为天童广重的关系吧,连津田良平她也知道。
“没想到良平哥还是个名人呢。”真苍快活地拍着津田良平的肩膀。
“塔马先生表扬你这家店有品位呢。”岛崎直哉说得就像是自己的功劳。
“没想到啊,天童真是个好地方,来这一趟太值了,两手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啊。能像这样被两位大美人陪着喝酒,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估计也是最后一次了。”
也不知道他的话里有几分真,杉原允起身,跟老板娘和真苍碰了杯。
“对了,对了,把最关键的绘画日记给忘了。”岛崎直哉终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不过没法在这儿看吧。”
桌上已经被玻璃杯、和盛小菜的碟子给占满了,其他包厢里也还有客人。
“后面的店关了吗?要是关了,能不能借来一用?”岛崎直哉跟老板娘商量起来。
“刚才就把供暧关了……不过还不到十分钟而已,应该不太冷吧。”
“嗨,喝两口酒就暖和了。”
“那里只是一个茶室大小的小店而已,没法装下全员,而且还摆着商品。”
“那我就不过去了,真苍应该也没有太大的兴趣。”津田主动提出留下,反正他已经看过一次,没必要再去占地方。
那里的确是一间狭窄的小店,大约八块榻榻米大小的空间,被分作了两块,靠前的部分,摆放着以洋娃娃为主的西洋古董和民间艺术品。由于最大限度利用了有限空间,站进三个成年人,就已经挪不了身子了。相比较而言,靠里的部分铺着榻榻米,显得更宽敞些,放置着茶具或是大个的罐子,跟西洋古董形成鲜明对照。
黑漆五斗柜上堆着华美的千代色纸,或许是老板娘的喜好吧。说宽敞,也只是跟外侧相比而已,实际上,塔马双太郎一行四人在榻榻米上一坐,几乎就没有空档了,要是津田良平和真苍兄妹也跟了过来,就只能站着旁观了。
“从没有想过,会有这么多客人呢,平日里一整天能有二十人,就算顾客盈门了。”老板娘一脸惭愧地赔不是。
“店面很新啊。”塔马双太郎环视着墙和架子说。
他在靠近收银台的架子上,发现了自己的著书,心情有些不好形容。原本印刷量就只有三、四千册而已,很少有机会在别处看到。
“就连老板娘都没有给看呢。”岛崎直哉得意洋洋地解开包袱。展现在众人眼前的,是比想象中更加大型而豪华的画帖,封面上贴着写有“广重绘画日记”的细长纸条。字迹虽然漂亮,但是,这似乎并非歌川广重亲笔。
“歌川广重在天童的知名度,真不是盖的,所以才会这样,重新做成画帖形式保存。换了其他画师的,估计保存不了多久,就要被遗忘了吧。”岛崎直宰一边拿出书来,一面笑嘻嘻地说,“托福,绘画日记没有遭虫蛀,也没有褪色。看样子……是在明治末期进行的修补。”
岛崎直哉把绘画日记交给塔马双太郎。整本册子很重,超过三十幅的绘画数目,自然是其重的理由之一,不过最直接的原因,是在扉页和背面使用了桐木板。通常都是用厚纸板做内芯,再包上锦缎之类的漂亮布料。使用桐木板做外壳的画帖非常罕见,这样做,自然是出于对内页破损、或者变质的担心。纸或布制的封面怕水,长年放在书架上,也会发生变形,使用木板就没有这些顾虑。
“这证明物主知道这东西很值钱嘛。”塔马双太郎说,“否则也不会这样大费周章地保护它了。”
塔马双太郎赶紧打开了那本画帖,虽然说是保存良好,也只是没有遭到日晒而已,湿气似乎很重,还能闻到霉味。杉原允也凑过来瞧。
“看上去相当豪华呢。”杉原允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嘟嚷道。
画帖以细致的素描开始,一看就是米泽城下的远景。接着是常信庵静静伫立的模样,这座建筑是为供奉源义经的手下、歌舞伎中狐忠信的原型——佐藤忠信及其父兄而建。还有祭祀上杉家历代藩主的上杉庙,米泽市内的名胜等等,总共八九张。
若以严密的眼光来看,画面整体给人随笔素描的印象。之所以会有杉原允所说的“豪华感”,是因为画面对红色效果的运用,也跟作品中频频出现的神社有关。既有紧紧前押、显得格外巨大的鸟居,又有染上夕阳的米泽城白墙,高明得叫人叹服。
米泽结束之后,接下来一变为朴素的风景。岛崎直哉介绍说:这是小野川温泉,是个紧挨米泽的古老乡土温泉场,据说是由小野小町发现的。看来歌川广重应该也在这儿停留过。其中一幅以漫画的形式,描绘了一面仰望小山、一面悠然泡着温泉的人们,和米泽城邑相比,这才是歌川广重喜好的世界。还能看到狸猫混在温泉的人堆里,正用手擦着头。
接着是沿羽州街道北上,直到天童的路段。按今天的公里数算,从米泽到天童,大概有六十公里,女性即使慢着步子走,也只消三天就能柢达,凭壮年男性的体力连两个整天都用不到。关于这段路,广重到底是以什么速度行进呢?
从小野川温泉到天童入口,总共有十八幅画,糠野目、赤汤温泉、上山温泉、山形……这些都是路途中的主要住所,不过依画的密集程度,怎么看歌川广重这一路上,也住了三、四宿,可以想象他有多么喜欢温泉。
在赤汤温泉,他画中的温泉池,就仿佛地狱里的血池,周围躺着的、在温泉里把酒游戏的客人,看上去又似恶鬼,咕嘟咕嘟煮开的热水和通红的肌肤很是有趣。外面天幕上点缀着繁星,自然是夜里。
赤汤温泉图前后,还画有临近的白龙湖和熊也大社,可以推断,他至少也在这里留宿了一晚吧。从米泽到赤汤有二十五公里。
下一处可能的住宿地,是至今被视为东北代表性温泉的上山温泉。这里有特产——泽庵腌菜,还有宫本武藏小说里,登场的有名人物泽庵禅师,在那里生活了三年的春雨庵。泽庵禅师本是京都德大寺的住持,建立之初的江户幕府,为了封锁朝廷权利,执行寺院法令,将他赶下住持之位。朝廷认可的德大寺住持,却被幕府否定了一切依据和权利,表示激烈抗议的泽庵禅师,被打上了反叛者的烙印,受到发配上山的处分。结果三年后他被赦免,后来得到三代将军家光的信赖,最终在江户建立了东海寺。
泽庵老和尚还擅诗歌俳句,是江户人熟知的高僧之一,广重自然也不例外。而且狂歌和俳句并没有太大距离,到了这儿,知道有泽庵禅师住过的春雨庵,他定然不会错过。这本绘画日记中,有两幅春雨庵的素描作品,而且其一是午后的明亮景色,另一幅则是黄昏的晚景,可见他是如何流连忘返。这时候出发赶往山形,看来是来不及了,上山温泉的画风平凡,看不出作画时间,不过可以推断,歌川广重是在这里留宿了。
在山形县,歌川广重应该停留了两天。在城下的夜景间,夹着两幅昼景的浮世绘,当然也可能只是在制作画帖时,草草地弄错了顺序,不过,广重至少在山形县住了一宿,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样看来作品的数量就偏少了,昼夜都只有两幅。
画面里又出现了寺院,是一座木造的建筑,被称为东北最大的专称寺,是藩主最上义光为亡女驹姬,祈求冥福而建。为求藩国安泰,义光将女儿驹姬,嫁给了丰臣秀吉的养子关白秀次为侧室,然而,丰臣秀次随后就被剥夺关白之职,最终切腹自尽。那时候驹姬才刚到京都,跟秀次的关系也只是刚刚见面的程度而已,却受秀吉不容特例的严酷方针所累,被连作判下死罪。最上义光无疑百般悔恨,痛苦不已,所以,特地为女儿建设了如此巨大的寺院。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知晓这段历史,歌川广重的笔触也是沉重,宽阔的寺院内泪雨如注。又或许正是这场雨,拖住了广重的脚步吧,山形作品偏少的理由,可能也在于此。
当然,前面说到的地名啦、神社寺院啦,东京出生的塔马双太郎,大半都没有听过。他只能一边听着岛崎直哉的逐个说明,一面推测着歌川广重的内心。
塔马双太郎终于翻到了画册的最后一页,这就是需要关注的作品。只是稀松平常的小庭院而已,种种繁华占满画面。然而右上角的空白处,却清清楚楚地写着“天保十四年盛夏”以及日期,而且点明是吉田专左卫门居所,这就是歌川广重拜访天童的唯一证据。
塔马双太郎合上那本画册,长长地舒了口气。
“既然是让塔马先生如此感慨的作品,”岛崎直哉满足地点了点头,“一千五百万或许也不是亏本生意嘛。这下我就放心了。”岛崎笑了。
“可不是嘛!……”杉原允一脸激动地接着说道,“《美之华》那帮家伙真是瞎了眼,光这一本绘画日记,就能够做特辑了,能上彩页的画多得是嘛!……果然是要质疑他们的审美了。”
尤其是被夕阳染红的米泽城,无疑是压卷之作。如果《美之华》在他的麾下,一定会用这幅画作封面。然而《美之华》别说印彩页,就连黑白插图也没有收录,只刊登了不痛不痒的田园风景。
“你打算拿它怎么办?”塔马双太郎关心起岛崎直哉的目的来。
“白天我也说了,这是诱因。”
“诱因?”塔马双太郎惊讶地四处踅摸着。
“无论怎样高估,价格也超不过两千万,就算《美术现代》进行正面宣传也一样,一千五百万就是极限吧。我在这个圈子里,也混得够久了,行情还是知道的。不过嘛……如果能够善加利用,它就会成为带来数亿利益的‘万宝锤’。我就是瞄准这一点,才下决定购入。”岛崎直哉得意洋洋地宣称着,“先不说大规模展览频繁的东京或是大阪,假如在地方上的小城市,宣布免费公开广重的绘画日记,很可能得到报社、电视台的大力报道,这样一来,赞助费啦、后援啦,都会主动找上门来……就相当于节省了一大笔宣传费。这时候同步举办展销会,顾客至少会翻三倍。用不了一年,就能轻轻松松赚回那一千五百万。当然,同行肯定会说这岛崎又在耍小聪明了。”
众人听了一阵沉默。
“正如塔马先生所知,浮世绘遭到了很大程度的误解。除去极个别的大作,手绘反而比版画便宜,而普通人的观念正好相反。但您不认为,普通人的想法,恰恰才正确吗?就算把手绘看得再怎么危险,那也只该是研究者、或者美术商的担心的问题而已。从常识来考虑,当然是由画师亲笔绘制的作品,要比拿给他人印刷的版画值钱。当然,前提是这手绘得是真迹。之所以手绘比版画还廉价,归根结底,研究者塔马先生、我这个美术商,还有美术杂志相关的杉原先生……我们全都负有责任。”岛崎直哉挨个地看过,在座的一群浮世绘研究和鉴定方面的“专家”,语言冰冷地笑着说,“因为对作品真假的判断,不清不明,为手绘制定价格时,总是要考虑风险。假如是千真万确的真迹,能值两千万,但是如果是赝品,就连十万日元都不到,所以就定价五百万……我想说,这不是买奖券。至今我也见过不少,关于葛饰北斋这些画师的手绘了,几乎没有作品的价格,能够超越保持良好的《赤富士》。因为古董铺自己也担心那是赝品,结果就设了折中的价格。研究者呢,除了外行也能够一眼看穿的劣质赝品,会竭力避免明言真假。反正也不是自己的东西,所以他们也不想负责任,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可是长年累月下来,就造成了手绘还比版画便宜的可笑情况。”
塔马双太郎叹息一声,岛崎直哉低头喝了口水,继续开言说了下去。
“请诸位都想一想,这本绘画日记里,贴有超过三十幅作品,如果手绘的价值得到认可,最低也……东海道平均是怎么个价位来着……初刷并且状态良好的话,最便宜也不会少于三百万元,那么,给这本日记标上一亿日元也不奇怪。可是实际的行情,一千万元到一千五百万元就是极限了。手绘跟版画不一样,买家很少,再不合理的价钱,我们也只能认了。一千五百万能值一辆保时捷吗……即便是名震天下的歌川广重,其作品价值也照样被低估了!……”
一番激动的控诉后,岛崎直哉慢慢地冷静了下来。
“抱歉,不小心往奇怪的方向偏题了,我都忘了想说什么。业界这种现象,让我恼火很久了。”
“看来普通人反而比我们,看得更加正确啊。”塔马双太郎笑着说道。
“没错,不清楚浮世绘的人们,思考方式反而更加直接。既然广重的东海道版画,平均值三百万,手绘自然应该高出一倍。”岛崎直哉摇头晃脑地说,“假如我把这本日记,放到会场进行展示,人们一定轻易就会相信,这是价值近两亿的东西吧。所以报社才会前去取材,客人也会找上门来。不过,让他们知道实际只值千万左右,那就功亏一篑了,他们的注价还要贵得多呢。”
岛崎直哉似乎对自己的玩笑很满意,哈哈大笑之后,又看向了塔马双太郎。
“我没有转卖的打算,这一点可以跟你保证。我打算在会场发放简易的小册子,介绍这本绘画日记,希望能够由塔马先生和津田先生,一起帮忙写几段解说。并不是请二位写推荐文,还请放心。”
塔马双太郎和杉原允听到此话,互相交换了颜色。
“如果《美术现代》杂志愿意为这本日记做特辑,那倒另当别论……就算我放话不打算出卖,它也确实是做生意的道具。恐怕特辑的计划也会取消吧。”岛崎直哉自嘲地笑着看向杉原允,杉原只是一脸暧昧地,稍稍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还请您稍作考虑……回东京之后,我再到研究室拜访你。”岛崎直哉察觉到了店里的寒意,急匆匆地用包袱皮把绘画日记包好。
“对了……”岛崎直哉抬起头,“我还得到了天童广重的好消息。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近几天就能让各位过目。”
“难道发现了新的天童广重的作品?”杉原允激动地问。
“干我这一行的,搜集情报必不可少。而且,我在这儿待了不是一天、两天了,而是长达半个月。或许也得益于我用高过行情的价格,收购绘画日记的传闻吧。”
“新发现的天童广重啊……真有意思。”塔马双太郎感慨一声。
“不过很抱歉,还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够让各位过目。要是请出杉原先生和塔马先生,物主肯定就知道,自己拿着好东西了,恐怕会漫天要价。等我拿下之后,一定会告知二位。”
“你看过作品了?”杉原允懊恼地问道。
“虽然作品和这本绘画日记,之间相隔了些年代,不过无疑是广重的杰作。”岛崎直哉一口断言。
“你有什么根据?”塔马双太郎发问了。
岛崎直哉毫无疑问,一定是浮世绘的专家,不过也得有相当的经验,才能光凭眼力,就断言手绘的真伪。
“唉,真是祸从口出啊。”岛崎直哉露出认命的表情,苦笑一声,“就是那个鉴定题字。”
岛崎直哉说着,重新解开了包袱,取出日记。
“原来如此……真是没有想到。”
塔马双太郎有些心不在焉。津田良平的论文里提到过题字,他似乎有些印象。
岛崎直哉取出绘画日记,哗啦哗啦地在画帖背面翻找起来。
为了保证强度,画帖背面粘着厚纸,最后几张上留着工整的文字,是在修补之后添上去的,并非歌川广重亲笔。乍一看像是乱涂乱写,仔细一读,其实是记录了,自己收集了多少天童广重的题字。恐怕是这本绘画日记的物主,对歌川广重极感兴趣,到处寻找留在当地的手绘,并凭记忆把题字内容,记在了画帖上吧。
塔马双太郎数了数,有记载的题字总共有二十件。普遍认为广重留给天童的手绘,将近五十幅画,这里收录的就还不及一半。其中两条题字,跟小岛乌水在酒井好古堂店铺,记录的内容几乎完全相同。这两幅画应该是在被这些题字的记录者看过之后,才被卖到了首都去的吧。
不过,记录题字这种行为,对研究者之外的人而言,完全没有意义,至多不过能够帮助掌握天童广重的大概数量而已。
“题字怎么了?”塔马双太郎抬起头来问道。
“请看这里……”岛崎直哉指着其中的一条,“嘉永四年的三幅朱富士……题字跟我看到的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这样啊。”塔马双太郎和杉原允双双地点了点头。
“总之,敬请期待。”岛崎直哉似乎不愿意多说,就此结束了话题。
“怎么样?”
大群客人的笑声,让店里热闹非凡,见众人回来,津田良平迫不及待,眼底又有些许不安,就好像等待考试答案的学生一样。他是担心自己的真迹鉴定,遭到异议吧。
“《美之华》杂志社里的家伙,真是没有眼光啊。”杉原允想故意惹得真苍注意,“重要的地方却视而不见。跟他们打交道,津田你也该失望才对。连杰作跟烂作都分不清楚。”
津田良平的眼神放心多了。
“说实话……如果不是岛崎先生的东西,我都想做特辑了。比起回敬《美之华》,向读者传达绘画日记真正的厉害之处,才更重要。不过……很遗憾,要推介是很困难了。所以才更生《美之华》的气,他们要是好好做,哪儿还有这些问题。”
真苍为杉原允准备了兑了水的威士忌。
“就连塔马先生都很佩服呢。”岛崎直哉笑呵呵地报告说,“要是能得到二位的解说,那就实在万万岁了。”
岛崎直哉也向津田做了说明。津田良平听了之后,换上了戒备的神色。
“我想不管是谁的所有物,对作品本身的评价,都不该有所改变,可惜硏究者们似乎并不这么看。大家都被既定观念束缚了,认为硏究者总是被生意人利用,对吧?其实做研究的,时不时也该有反过来,利用生意人的想法。自己认定的优秀作品,就算是被生意人所占有了,也没有什么问题啊。”岛崎直哉颇为清高地感慨着说,“应该价值五百万元的东西,就评价它值五百万,我们也就满足了,不会硬说那东西值两千万。可是我们却从一开始就被猜疑。在我们看来,不如说有些场合,研究者才更没有节操。明明知道是赝品,一听说那东西有著名老师的鉴定书,态度就变得暧昧起来。或许是出于同行间的顾虑吧……可是拜其所赐,这样地混乱就越发扩大了,最终也不能说,全是那位老师的问题吧?”
岛崎直哉列举了已故硏究者的名字。那是引领战前浮世绘研究界的优秀研究者之一,著作从通史到辞典,眼力也让人望其项背。然而不知何故,这般大家却在进入晚年以后,胡乱撰写鉴定书。明显地保存恶劣、裱里补了又补的作品,他也撰文将其盛赞为罕有的杰作。更有甚者,他明明知道只是三张跨页连作的其中一部分,却仍面不改色地称赞这是歌麿的代表作。
塔马双太郎至今也遇到过,不少次这样的问题。如果是赝品,反而没有问题。不过,正因为涉及的作品全是真迹,才很难处理。大力赞赏不值钱的真迹,对硏究者而言,确实不值得表扬,却也没有办法批评,因为对画的评价本来就因人而异。
塔马双太郎认为,正是有人瞄准了这一点,故意拉那位硏究者下水吧。频繁经手浮世绘的商人,就算遇到这种带鉴定书的劣作,也能分得清楚好坏,不过普通人就很难辨别了。既然有著名学者的担保,就会信以为真,花大价钱购买那些画。
如果私人收藏不再流通,那就没有后顾之忧。可是,等到物主过世,遗族把作品再拿给别的同行时,问题就来了。几十年前花近百万元,买下来的商品,现在收购价却还不及五万日元。难道这是假货吗?得到的回复却是真迹,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于是,他们只好找像塔马双太郎这样的硏究者过目。可是呢,硏究者却只是闪烁其辞。或许硏究者就算心底知道,那份鉴定书不靠谱,却也认为:简单受骗的一方也有不对吧。如果是难以辨别真伪的手绘,相信著名鉴定家的判断,也没有什么不对,不过版画的好坏,就完全依赖于保存状态。假如真心喜爱浮世绘,不可能连这一点常识都没有。三张跨页连作,单有其中一部分,基本上毫无价值,这是最基础的知识。然而偏偏有人无视常识,一味依赖鉴定家的知名度,只能认为这是受利益驱使的投机家而已。所以说,谁也怪不了谁。
不过,就像岛崎直哉所说,正因为硏究者态度暧昧,这种胡说八道的鉴定书,始终能够奏效,这也是事实。实际上有太多研究者心知肚明,却闭口不谈。因为是好几十年前鉴定书,背后的事情说不清楚,不好单方面进行批判。塔马双太郎自己就曾因为有这层考虑,所以,尽量避免在杂志之类的媒体上,谈及这档子问题,恐怕其他硏究者也是一样吧。
“一直都是生意人被当作坏蛋,要我说啊,装成善意的第三者的硏究者才更不地道。也有硏究者主动撰写超乎我们期待的推荐文,世人却痛心疾首地嚷嚷,这是被托儿利用了,真是受不了。”岛崎直哉不掩嘲笑地说,“或许这是考虑到,如果有万一时的自保之策吧,不过,只有吹嘘不上档次的商品,才有这种担心吧。如果不为酬金所惑,如实地进行评价,就算是给生意人的商品目录写东西,也不会有人说三道四。人人都把这一点给忘了。”
“原来,良平哥哥竟然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啊。”真苍深深地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