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田良平慢吞吞地爬了起来。或许因为疲劳积攒过多吧，他只是小睡了三十分钟而已。照片中的冻冴子，直盯盯地俯视着津田良平。

津田良平起身，去拿被他扔在门边的纸袋，里头装着穿脏的Y形领衬衫，和母亲准备的三明治之类。津田拿起纸袋，顺便把门上报箱里，积攒的报纸抽出来。他走了将近一周，报箱都被塞满了。

“咦……”

报纸里夹着快递的大信封，是《美之华》杂志寄来的，旁边用红铅笔写着“内有校样”。歌川广重论文的校样修改，应该早就完成了，是保险起见又送了二校吗？

津田良平叹了一口气，他此刻完全没有这个心情。津田把信封搁到饭桌上，在纸袋里翻找起来，他有些饿了。

“这是……”

在纸袋里一摸索，指尖碰到了一卷录像带。是在山寺用手持摄像机录下的影像，直到今天早上，才由表弟去电器店，帮忙转录成了普通带子。津田不想当着母亲她们的面看，直接塞到了袋子深处。

津田良平拿着录像带的手，不住地颤抖着。这里面的冻冴子还活着。他或许承受不住。

但是，津田良平仍然想再看一看冻冴子的笑容，听听她的声音，最终忍着强烈的心跳，把带子塞进了录像机。

冻冴子立刻出现在了画面上。

她背着手站在旅馆门口，笑脸盈盈，一动不动的模样，简直像一张照片。镜头慢慢地拉近了，整个画面都是冻冴子的笑容。接着视野一阵摇晃，画面中换成了津田良平。

镜头很不稳定，一左一右地晃动着。后来冻冴子似乎也逐渐适应，摆动变小了。画面中的津田良平，朝冻冴子微笑着挥着手。

下一个画面，冻冴子正倚着宝珠桥的栏杆。

河面的特写，栏杆的特写，仰望山寺的画面，冻冴子的影像，比想象中少了很多。随后画面移至登山道，蝉塚前冻冴子的侧脸，好像看上去有些寂寞。真不知道在那个时候，冻冴子是不是已经决心要赴死了，自己还没有注意，只顾着摄影。

津田良平的胸中顿时感到一阵苦闷。

仁王门前的冻冴子很有精神。她正蹲着屁股俯视着地面，察觉到津田良平正在后面摄像，冻冴子立刻回头，比了个“V”字的手势。爽朗的笑声，摇曳的长发，无忧无虑。

然后到了五大堂。首先是从凸出舞台拍摄的远景，接着镜头向崖底移动，雾霭缓缓涌来。

“来这一趟真是太好了！……”画面加上了冻冴子的低叹。

“真不敢相信……这种时候，竟然还能如此平静啊。”

津田良平无法正视，接下去播放的画面。他万分真切地体会到，正是自己说出去的话，让冻冴子心生动摇。最后，冻冴子用一句“谢谢”，为二人的对话作了结束。

画面戛然而止，津田良平的拍摄只到这里。津田后悔无比，果然，冻冴子误解了他的话。

“对不起啊……冻冴子。”

津田良平谢罪的话刚出口，新的影像竟然出现了。

“咦？……”

是冻冴子在拍摄。画面中是津田良平的背影，还回过头来，冲镜头挥了挥手。津田的心一阵狂跳，他完全忘记了冻冴子还拍过一段。

津田良平出神地盯着画面，这回映出了栏杆。

“怎……怎么了吗？”

冻冴子拍摄的镜头，始终对着栏杆，似乎别有深意。

“这也是梦？”传来了冻冴子的声音。

津田良平心里一颤，冻冴子正在跟谁说话吗？

“可是……好好奇怪啊。”

难道冻冴子的精神出了问题？她执拗地拍摄着栏杆，空空如也的栏杆……

“是指哪种情况？”冻冴子满是诧异地嘟囔道。

“都一样？”画面中有说话声，津田良平听得一头雾水。

“是这样吗……”冻冴子问。

电视里的画面突然一阵乱晃后结束了。

“这……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冻冴子的声音很自然，怎么听也不像是发疯了。津田良平极度混乱，准备倒回去重看一次，刚伸手却停住了。

冻冴子的特写，闯入了自己的眼帘，津田的心脏都快停跳了。冻冴子正对着镜头，看起来有些迟疑。

“是想留遗言吗？”津田良平想得一脸苍白。

“对不起啊……直到刚才，我还想一起加油呢，看来是不行了。”冻冴子苦涩地说，“我已经知道，检查会有什么结果了。良平的话真的让我很开心，可是……我没有办法这样活下去，给良平添一辈子麻烦。跟你一起的每一天，我都足够快乐，我没有丝毫遗憾……”

冻冴子顿了顿，斟酌字句。

“或许别人会说六年太短吧，可是对我来说，这就像和良平一起，生活了好几十倍的时间内容。我非常幸福，死已经没有什么可怕，大哥也说会来接我……所以请别难过。”冻冴子淡淡地说着，“只是一想到津田良平的父母……只有两位老人，让我觉得对不住他们。我们没有孩子，肯定让他们非常寂寞吧。还请良平替我道个歉。不过啊，就是因为没有孩子，我才能够下定决心。这么做并不是为了逃避什么，我是不想占良平便宜。你啊，实在太温柔了。从前的我可以对你撒娇，可是今后……我一定会成为你的负担。你可不要误会了，我是打心底相信良平对我的爱，所以，我反而会不安。我唯独不想给良平添麻烦，我也是全世界最爱良平的人呢，所以，希望你能无牵无挂，好好地工作。要是看到良平处处顾及，我才真是难过……”

泪水滑下了冻冴子的脸庞。她用拳头狠狠地一把擦去了眼泪，强装笑颜继续自白。

“真遗憾哟，我读不到广重的论文了。不过，良平写得那么投入，绝对没有问题。今后也请你完成更多、更棒的工作，这是我的愿望。”冻冴子继续诉说着，“能和良平在一起，我真的很幸福，谢谢你。我会笑着上路……”

冻冴子像是招呼谁一样，看向右手方向，然后点了点头……

画面结束了。津田良平呆呆地凝视着电视屏幕。

钻进被窝也无法缓解自己心里的冲击，是因为反复重放了冻冴子的临终遗言吧。痛苦和平静两种情绪，在津田良平的心中交替起伏。冻冴子确实给人以透明感，她的脸上没有烦恼和痛苦，却让津田苦恼不堪。

“浑蛋，到底发生了什么？”同样的疑问来来去去。从自己离开五大堂，到返回的短短时间里，冻冴子身上无疑发生了什么。

可是，即使自己再怎么追究也毫无意义。冻冴子又不可能复生。

“冻冴子……我并不是那么中用的男人啊！……”

津田良平的话一出口，绝望感随之而来。

“冻冴子对我这种男人的未来抱着信心，最终选择了死亡。那么，冻冴子的一生又算什么？”津田良平悲痛地诅咒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