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十一
水野善一拖着地往过道一侧前进。正在擦门窗玻璃的蒲生大概是看到了他,于是跟他搭着话:“说起来,水野先生,你和你女儿相处得好吗?”
“什么意思,蒲生君?”
“没什么,之前你不是感叹你女儿不把你放在眼里嘛。”
“啊,那方面啊。”
“还有这方面和那方面之分吗?”蒲生还是一贯的活泼格斗家模样,心地善良,强健有力,牙齿也洁白清爽。
水野想起前几天在女儿玲奈子身上发生的事,顿时感到几乎要使得全身的血液沸腾的愤怒。玲奈子从补习班回家的路上,被几个学生绑走了。她被带去了离开环线、已经打烊的便利店停车场,险遭凌辱。幸好有人经过,打败了那些年轻人,救下了玲奈子。因为得救了,女儿并没有十分慌乱,也不曾哭天喊地,受到了一点刺激是肯定的,但她坚持不要报警,水野也表示同意。根据女儿的说法,那些可憎的学生应该受了重伤,可是这件事没有登上报纸。
水野不认为这是女儿的妄想,因为她完全没有必要撒这种谎。多半是那帮年轻人也没立场去报警吧。
“啊,说起来,水野先生,你知道吗?”田原正在擦拭拆下来的空调滤网,他抬起头说,“最近啊,学生里似乎有些无耻卑劣的家伙,据说他们每晚都出去袭击女性。”
田原自然不会想到,水野的独生女儿就遇上了吧。他无非也就是闲聊,语气轻松地说道。
“不能饶了那些家伙。”水野故作平静,“有谁能去治一治他们吗?”
“要等‘正义的伙伴’登场了。”田原说。
“正义的伙伴?”蒲生低语。
“和平警察快把那些家伙一举扫除嘛!”
水野看了一眼田原,他正背对着自己安装滤网。“什么意思?”
“那些学生,是伤风败俗的坏人吧?威胁到了地区的安全,是货真价实的危险人物啊。如果这些事是真的,这些家伙就必须受到惩罚。”
“和平警察真是不抓坏人啊。”水野善一有些谴责地说完,马上反省自己说话的声音大了些。
如果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就糟糕了。水野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正是和平警察的审讯室。
三人正穿着清洁公司的制服在房间里打扫。
从关东来的金子研讨会的研修生臼井彬是这么解释的。“事实上,会有业内人士协助这项计划。前几天我已经告诉你们审问设施在哪里了。”
“我们几个要在那里安装窃听器,对吧?”
水野说完,田原又补充了一句:“可以的话,还有摄像头。”
“打扮成承包了清扫工作的清洁工。”配合清扫日程,穿着制服、带着身份证明进入大楼,这样就不太可能被人怀疑。臼井彬是这么保证的。
“为什么清洁公司的人会协助?”蒲生冷静地问。
臼井彬的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实际上,这家清洁公司在全国都有分店。去年,这家公司的社长在名古屋,当时他的邻居被和平警察带走了,而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因为罪恶感而自责,所以想要做些什么。”
水野心中一动,感觉这话似曾相识。然后他想起,这和臼井自己参加金子研讨会的契机相似。罪恶感是人类行动的原动力吗?
“所以,这家公司就来帮忙吗?”
“实际上能帮到的也就是提供制服和身份证明。”
“如果被抓到,我们会怎样?”
“就完了。会被当成危险人物处刑吧。”
“差不多要擦摄像头了。”蒲生在被用作审讯室的房间里说。他说得若无其事,听起来不过是一个清洁公司的签约员工认真地按流程办事。但实际上,这正是作战开始的信号。也就是说,这是他们终于要踏上不归路的瞬间。
蒲生移动梯子,伸手摸向设置在房间角落、天花板附近的监控摄像头。
水野从塞满清洁用具的手提袋中取出抹布。
几天前,他们才在从市内借来的会议室里演习过。借来房间,像演戏彩排一样一一确认步骤——这种彻彻底底的做法让水野吃了一惊,但也确实因此而有了自信。他回想起练习时的动作,在抹布里夹进一枚硬币一样的装置,也就是窃听设备。装置上有一层贴纸,剥开表面这薄薄的一层后,就会露出有黏性的一面。
他靠近桌子,一边用抹布擦着,一边用另一只手抓起窃听器,贴在了桌子的内侧。
田原拖着拖把站在水野身边打掩护,蒲生则注意着除了自己正擦拭的镜头以外,是否还有其他用来监视的摄像头。
“我们可以信你吗?”前几天见面时,水野这样问臼井彬。
“什么意思?”
“我们背负着相当大的风险来参加这次作战。”他没有说豁出性命之类的话,是因为害怕承认这一点,“可臼井君实际上并不会参加,而是要回东京。我不知道可以信任你到什么程度,这也是很自然的吧?”
“嗯,是啊。”臼井彬没有生气,“您的心情再正常不过。”他说着缩起了下巴,“我也只能请你相信我。不过我要说,如果、万一,事态发展到水野先生你们被和平警察抓住——”
“我可不想说这个。”
“是。但是,如果发生那样的事,不用顾虑,请说出我和金子教授的事。”
“什么意思?”
“我们不打算只让各位去冒险。我们要同生共死。”
清洁的步骤曾在演习时多次演练。清洁公司派来了指导员——恐怕这个指导员对事情一无所知,只是听从社长的指令前来——来指导水野等人如何清扫。
“这样就算清扫完了吧?”蒲生拿着梯子问,他正因为紧张而浑身冒汗。房间里微微有些凉意,虽然不太自然,但应该还不至于被盘问。
水野等人分成三路,指指点点地做完最终确认后离开了房间。
走上走廊的瞬间他们都很想松口气,但由于这里也有监控摄像头,所以不能大意。
三人拿着清洁用具,排成一列,向出口走去。“顺利结束了呢。”队尾的田原轻轻地说了一句,但谁都没心思回答他。
蒲生带头走向出口。
出口处有一个接待室,三名身穿制服的警卫员在里面待命。门口设置有类似车站检票机的机器,必须刷一下身份证明卡才能通过。不过清洁公司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
“辛苦了。”走在最前面的蒲生向站在一旁的警卫员爽朗地打招呼。
“辛苦了。”“辛苦了。”水野和田原也跟着说。
蒲生把卡片摆到机器上。水野想着“接下来就是我了”迈步上前,却撞到了蒲生的后背。蜂鸣声响起,就像是回答错误时的那种声音。身后的田原也像桌球连续撞击似的撞上了水野的背。刷卡机的反应似乎不正常。
蒲生再一次把卡放了上去,蜂鸣声第二次响起,这时他姑且还能保持平静,但到第三次就不行了。他感到双脚冰冷,仿佛小便就要漏出来了似的,同时还有对无可挽回的失败的恐惧。
“怎么了啦?可以用的呀。”田原似乎还没能掌握事态,也可能是已经把握了事态却故作镇静。他正在拼命地表现自己“没有在拼命”。
“啊,糟糕,弄错卡了,好像放在刚才的房间里了。”蒲生看了看手上的蓝色卡片,并晃了晃,“你们能帮我一起来找找吗?”他说着按原路返回,水野和田原也跟着,情况明显不正常。
“怎么了?”水野快步走到蒲生身旁,低声问。
“卡不能用了。”
“是磁条出问题了吗?”
“如果是这样就好了。”
“就好了是什么意思?”
“说不定是哪里失败了。”
“卡不能用了吗?”田原也小跑着,想要挤到蒲生和水野之间。
冷静……蒲生对自己说着,但剧烈的心跳似乎想要盖过心里的声音。他的体内有一面小小的太鼓正咚咚作响。
“怎、怎么办,蒲生先生?”田原数次向后张望,看警卫员有没有追上来。
“只能走别的出口了。”蒲生取出智能手机,单手点击着液晶屏幕。
“是那个吧,臼井先生说的最后的手段?”
“是的。”能按作战计划顺利进行就没问题,但如果中途发生了意外或者不顺利,就切换到另外的计划。虽然金子教授和臼井说那是“最后的手段”,但简单来说,就是“紧急事态的处理方法”。
他给臼井彬发了一封空白邮件。
“等他回信吧。”蒲生说着推开走廊一旁的门,走进洗手间。水野他们也跟着进入。这间卫生间和学校的很像,有一排竖长型小便池。地板上铺着的砖有点像浴场里的那种,还有三个单间。
因为突然进来了三个人,正在里面小便的人瞪圆了眼睛。这人身穿西装,显然是在这栋楼里工作的职员,也就是警方的人。
“啊,可以清扫这里吗?”蒲生很冷静。他举了举手里的清洁用具,语气谦和地问。
“啊,不好意思,很快就好了。”站在便池前的男子扭了扭腰,甩干小便后提起裤子,一边系着皮带一边走向洗手池。
水野等人心急如火地等着男子洗手,心中祈祷着“不要起疑快点走”。
“有劳你们清扫了。”男子说了一句后走出了洗手间。水野等人总算舒了口气。
蒲生一个劲儿地瞪着智能手机。
水野感到脚下无力,几乎就要瘫坐在地上。他想起了说着“同生共死”的臼井彬。是了,他不是说过他有思想准备的吗?一旦水野被抓,他们就也会被处刑。
“一定会联络我们的。”蒲生坚定地说道,但显然也是在给慌乱的自己打气。
“会不会这里没信号?”
“不,信号很好。”
“田原君,你能安静些吗?”说出这句话的水野却因为自己叱责的语气比想象中的更为严厉而焦虑起来。
“蒲生先生,怎么样?”
“田原君,现在要安静,祈祷。”
“但是——”
“只能祈祷。”
就在此刻,响起了蒲生微弱却雀跃的声音:“回信了。”
“看,臼井先生果然没有背叛我们。”田原轻松愉快地说。
水野善一等人走出洗手间,朝着通道的西面前进。
“请从一楼西侧的紧急出口出来。”臼井彬发来的邮件里这么写着,“在外面有同道之人等待,请在他的指引下逃离。”
蒲生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脚步渐渐加快。
能看到通道的尽头时,三人都感到不寒而栗的感觉自胃的底部涌起。蒲生的手往右一弯,说道:“这边。”然后又左转了一次,才看到了紧急出口的标牌。
“有了。”田原叫出声。
紧急出口的门开着,光线射进来,外面的景色仿佛也要一拥而入。
确信可以逃离后,水野做了个深呼吸。
走出大楼的瞬间,他们还无法理解眼下的状况。
虽然从后门离开了建筑物,但外面却有很多人,简直可以说是在等着他们。如果这是一场事先安排好的惊喜派对,那效果已经达到了。
不同的是,守候的人手中拿着的不是派对时用的礼炮,而是枪、警棍和钢叉。
蒲生当即无法动弹,接着呆住的是水野和田原。
西装男不知何时现身了,他的嘴角漾起笑容。“熏出危险人物的方法可真是多种多样啊。”
蒲生松开了清洁用具包,拖把也跌落在地。一名警官上前踩住了拖把柄,那声音仿佛预示着蒲生的人生就此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