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八
“重要的是要牢牢稳定住自己的情绪。”这是四年前,加护英治被分配到和平警察部门的第一天,药师寺警视长对他说的话。
药师寺警视长的正式头衔是警视厅刑事局和平警察课课长。
加护英治挺直了背,回答:“啊,是!”
警察学校里为期半年的新人进修比预想中的更严格。每一天从清晨的集合点名开始,扫除、教学课程、讲师演讲、武术指导、再到学习测验,方才结束。手机被禁用,不过本来也没工夫给别人发邮件,同一届里,有不止一人因为不堪重负而考虑离职。加护英治虽然可以理解作为一名警官需要学习必要的知识、掌握基本武术动作,但他不能接受因为同学的散漫而受到连带责罚,以及被要求完成不近人情的体能训练,所以每一天都欲求不满、怒气无从宣泄。总算进修结束,松了一口气,还被分配到和平警察部门,他心中的喜悦更甚于紧张。
“没关系,别看我这样,我可是个粗神经。”
“我知道。”
“啊?”
“你会被分配到这个部门,就表明了这一点。”
药师寺警视长体格并不魁梧,看起来就像是个小个子、戴眼镜的语文老师。虽然表面上是那种一旦扭打起来立刻就能被扳倒的样子,但实际站在自己面前时所散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场,会让身体本能地对接近他产生抵抗。感觉有点像一条色彩斑斓的蛇在眼前蠕动,或是黄黑色的毒蜂。只要动作、表情稍有变化,就会危及生命。
“这一点是什么意思?”
“你的粗神经在适应性检查中被认可了。不然胜任不了这里的工作。”
加护英治感觉到体内一阵震颤,伴随着骚动与不安。他察觉到那正是嗜虐心。“你是个坏人”、“你喜欢折磨人”、“虐待狂”、“S”、“没人性”、“魔鬼”……在之前的人生里,加护被人无数次这么说过。他也有自觉,但他不明白这有什么不对,反而觉得这样也被指责才不可思议。这个世界就是弱肉强食的,这一点已经明白无误到根本不用再强调“这个世界就是弱肉强食的”。能痛击他人就是强者的证明,也可以说,让他人感觉到疼痛,就能切身体会到自己的强大。
“我让你牢牢稳定住情绪并不是因为担心你会畏惧审讯,”药师寺警视长面无表情地说道,“正相反。”
“怎么说?”
“被分配到这个部门的人,很少会因为对他人的同情或罪恶感而崩溃。相反的,却很有可能超过正常审讯的尺度。简单来说就是……”药师寺警视长微微凑近加护英治的脸,“做过头,把嫌疑人杀了。”他轻声说道。
加护英治浑身战栗,感觉被直戳内心。
“喂,加护,走吗?”有人影从身后经过。加护英治一扭身,看到前辈肥后武男正从房间里走出来。
加护英治向药师寺警视长行了个礼,追在前辈身后。
“被说了什么吗?”并排而行后,肥后伸手搭在加护的肩上,“警视长很有威慑力吧。”
瘦长脸、眉毛很淡却一脸凶相的肥后颇有荣登当地不良警官之首的风范。他比加护英治年长五岁,是比他早进部门两年的前辈。
加护不知该不该赞同,于是暧昧地应了一声,又问:“听说成立和平警察部的人就是警视长,真的吗?”
“是吧。提案、主导好像都是警视长。他本来就是个脑子很好的人,还冷血。”
“冷血吗?”比我还冷血吗?后半句加护英治忍住没说。实际上,他对表现警视长冷酷无情的逸闻也有耳闻。
“三次。”
“啊?”
“警视长曾被枪瞄准三次,三次他都在瞬间拿身边的部下当肉盾。该说是反射神经好还是不好呢……总之,不要站在警视长旁边比较好。”
按理说,如此草率地对待部下性命的警视长会难以立足,但实情并非如此,药师寺警视长的势头反而如日中天。
“因为上头对他的评价很高。”肥后说。
但警视长不像是会奉承拍马屁的人。
“唔,在那些大人物看来,拿部下当肉盾并不是多么严重的事。不如说,上头的家伙恨不得在教科书里写‘部下就该当盾’!而且,因为不知道警视长在想些什么,大人物们也有些忌惮他吧。话说回来,加护,你紧张吗?”
“啊,是的,我很紧张。”
“习惯以后这里就是天堂哦。”
“天堂吗?”
“差不多吧。”肥后说着,看向手上的容器,“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举起容器。那是理科实验上会用到的烧杯,里面装有八成满的透明液体。烧杯里还插着一根细细的玻璃棒,是用来搅拌的吧。他一直走得很慢是因为拿着这个吗?加护英治察觉到了这一点。
“这个啊,是浓硫酸。”肥后的语气喜滋滋的,就像在炫耀自己孩子的照片。
“硫酸吗?”
就在他回答后的瞬间,发生了难以置信的事。肥后抓起玻璃棒飞快地一甩,烧杯中的液体溢出,刚好落到加护英治的领口上。他尖叫一声连忙躲开,同时勃然大怒。他喜欢让别人疼痛,自己被攻击则会愤怒。体内的怒火下意识地燃烧,他很想一把揪住对方。
“别生气啊。”肥后嘻嘻一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这玩意儿是水。”
“啊?”
“普通的水。不过,不是免费的水①。”
①“普通的水”原文为“ただの水だ”,“ただ”除了有普通的意思,还有免费等含义。
“为什么要说是硫酸?”
“那个呀。”
“哪个?”
“如果对别人说‘听好了,这个是硫酸’,对方会出乎意料地信以为真。外行人可没法判断这是不是水。”
“毕竟连硫酸是什么颜色的都不知道。”
“所以用得上。”
“用在什么上?”
肥后尖削瘦长的脸上浮起笑容。“当然是工作啦。”
硫酸用于工作?加护表现出惊讶之情。肥后眯起眼,开始了口若悬河的讲解。
“听着,现在我在审讯的危险人物,是个名叫窪田的大妈。”
电子档案显示她三十五岁,丈夫是比她年长五岁的插画家,有两个读小学的儿子。
“就算看起来是个普通主妇,也可能是危险人物啊。”
“差不多吧。”肥后的说法暧昧而轻浮,加护英治没法知道他说的话有几分出自本意。
“这个窪田梨香有一个个人运营的购物网站,顾客中有危险人物。”
“所以窪田梨香也是危险人物吗?”
“唔,我们收集到了一些情报。来自市内充满正义感的市民的情报。不过,这个窪田大妈怎么都不肯坦白。就知道嚷嚷着不知道、跟我没关系、我想回家、我担心儿子。当然,她并没有说谎。”
“是的。”
“嗯,不过就算这样也不成问题。我们的技术在不断提高,对盘问很有一手,方法有的是。”
加护英治用力地点了点头。进修时他也学了许多盘问的技术。首先就是让冷气失控、令对方身体衰弱,使其感受到肉体被摧毁的恐怖。还有抓住对方身体时令其剧痛的方法。
“知道吗,对窪田梨香这种类型的人,最有效的就是……”
“是什么?”
“孩子。”
“孩子?”加护英治虽然反问了一句,但他心里明白,在这一刻,他的嗜虐心已经在雀跃了。
“一旦有什么危险逼近孩子,他们就没法再冷静了。哪怕具有能持续保持沉默的强韧精神……”
“哪怕?”
“一旦儿子有危险,她就会说出‘真相’了。”
“真相……”加护英治反复回味着这个词。有一瞬间,他有点不明白这指的是什么。也就是说,用孩子做威胁使其坦白的内容就是真相吗?他的心中浮起单纯的疑问。这已经不是“真相”,而是“为了求得对方原谅而说的话”了吧。
“这时,这个烧杯就要登场了。”肥后边走边透过手中的透明液体向前方看去,“里面装着的液体是……”
“水。”
“其实就是水,但我不会这么告诉窪田梨香的。”
加护英治揣测道:“硫酸?”
“对,我会说‘这或许是硫酸’。然后靠近一无所知、被告知是‘健康检查’而脱下裤子的她的儿子……的鸡鸡。”
哇……加护英治几乎要叫出声。但那不是惨叫,而是欢呼。
“孩子的命根子可能要被浇上硫酸,这时候没几个母亲能逞强了吧。大概也就只有我的母亲了。”肥后笑道。
“来,就是这里。”走在走廊上的肥后对加护说。那里有一扇门,稍远处还有一扇。肥后把手放在门把手上,回过头说:“接下来,看看我的各种方法,好好学学吧。”
“是。”加护英治挺直了背。
“不过呢,你没问题吧?”
“什么?”
“刚才说到硫酸那部分的时候你的眼睛在发光,所以你很适合。”肥后的语气很认真,没有在说笑。
“是。”加护英治回答得干脆利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