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之二
各町内会①的干部以防灾训练的庆功宴为名聚集在小酒馆里。
①类似于街道居委会。
如果像往年那样,只要早上集合、致辞,再进行简单的防灾演习就能完事。但今年这里作为“地域安全目标地区”,也就是“安全地区”,除了地震和火灾,还必须假想炸弹及生化武器等恐怖袭击,实践大规模演习。因此,政府及警方的相关人员都因为此项活动顺利结束而松了口气。
虽然是冬意犹存的季节,但参加者很多。
身为执行委员长的男子完全看不出已过喜寿①,他以响亮、活力四射的声音发表了祝酒词。
①喜寿指七十七岁。
冈岛在末座附近喝着啤酒。其实并没有规定座位顺序,但他还是自然而然地坐在了同年龄带的,也就是三十到四十多岁的男性周围。
“你们知道测谎仪的悲剧吗?”提出这个话题的,是坐在冈岛面前、身材魁梧的男子蒲生义正。
三十多岁还单身,对町内的工作及活动都相对积极地参加。之前他说自己出身中国那一带时冈岛还曾表示“真是来自远方呢”,因为就仙台来说,感觉就像是飞越日本列岛的对角线。
“我妈妈一个人在老家,我是个不孝子。”当时,蒲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测谎仪的悲剧?就像《X的悲剧》那样?”脸通红、探出身的男子身材浑圆,他住在别的町内会,外表看起来像只熊。
“说是悲剧,其实是概率的故事。”蒲生继续说道,“是高中时班主任老师告诉我们的,他是美术老师。”
“美术?不是数学吗?”
“是个怪老师。平时总在美术室里画画,但放学后会露脸,还告诉我们各种事。”
“各种?”
“像是社会矛盾啦、世上的不合理啦,还有正义之类的。”蒲生笑了。透过衬衫也能感觉到他厚实的胸膛。冈岛不曾问过蒲生的工作,但由于在工作日的早上见过蒲生身穿西装骑着轻型摩托上班的身影,所以冈岛认为他是个白领,只是不了解具体职业,彼此也都觉得与邻里交往到这个程度正好。
“为了找出恐怖分子会用到测谎仪。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设备,但重要的是,这个设备能在多大程度上做出精确的反应。”
“多大程度的精确?”
“比如,正确率在百分之九十的设备就是可以识破九成的谎言。”
“原来是这样。”
“可是,假设仙台市的十万人接受调查,即使正确率在百分之九十,还是会有将近一万名无辜的人被错误地判断为恐怖分子。”
“啊?会这样吗?”那个熊一样的男子说话的方式像是在打呵欠。
“百分之十的话就会是这个数字。”
“这好像有点可怕。”冈岛发自真心地说。
“把精确度提高到百分之九十九就可以了吧?”
“假设精确度是百分之九十九,调查十万个人,就会有一千人。十万个人里会有一千个人被错误地判断为恐怖分子。假设运用于全国,那么一亿个成年人里就会有一百万人。如果有一百万人蒙冤成了恐怖分子,这可是不得了的事。”
“的确很严重。”
“简单来说,即使用测谎仪来找恐怖分子,也还是会有许多人受牵连而蒙受不白之冤。”蒲生说。
冈岛发出的声音大概比他实际吃惊的程度还要大些。“意思是测谎仪没用吗?”
“当然,在找到嫌疑人,对其个人进行审讯时是有意义的。但如果是用来判定可疑人物是黑是白的话……或者说,用来筛选众人就没有意义了。风险太高。而且,我猜安全地区是不是会采用那个。”
冈岛立刻就理解“那个”是指什么了,其他人应该也一样。只见众人都身体僵硬,耸了耸肩,又缩了缩脖子,就像乌龟躲进龟壳里一般。
“该说是‘那个’,还是‘这个’呢……”蒲生说着,望向整个宴席。
“这个?”
“这次的防范训练会弄出这么大的规模,也是因为今年这里是安全地区吧。”
“虽然不能说得很大声,”在古着店工作的年轻人说,“但所谓的‘和平’、‘安全’,就算叫法再和谐,说到底也就是居民之间互相监视吧,很难想到这会是国家制度。”
冈岛和那个熊一样的男子都没做表示,只是打了个哈哈。“安全地区制度”从每年的二月开始启用。不是从第一个月开始总觉得有些别扭,据说理由是刚过完年各自治团体都匆匆忙忙的,无法顺利运转的关系。宫城县成为安全地区已经有将近两个月了。
“蒲生先生,测谎仪和安全地区制度有关系吗?”
“就像刚才说的,如果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到危险人物,就必然会出现被害者,会发生测谎仪的悲剧。所以,在使用测谎仪前,先从普通人里缩小范围,这样的候选人形式会不会比较好?”
“恐怖分子候选人,这种说法很怪啊。”熊一般的男子略带讥讽地呼了口气。
“我明白你想要说的。”冈岛回答。
是否有可疑的人、是否有人形迹可疑、是否有人有搅乱地区治安的征兆,通过普通居民提供的线索,可以缩小调查对象的范围。然后警方的特定部门——“和平警察”,只要在这个被缩小的范围内进行调查即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有了人选后再使用测谎仪也不失为一种选择。
“告密、举报这种事虽然说出来不好听,但实际上很有效。”冈岛说。
“和我们高中时代比起来,最近的犯罪事件已经少很多了。成功预防恐怖袭击的事例也很多。”
“可这很奇怪啊,安全地区不是巡回制的吗?今年是宫城、三重,还有……”
“石川吧。”
“对。其他地区并没有配备和平警察,那么就算被告密不是也没什么关系吗?”古着店的年轻人声音出乎意料地大,冈岛不觉绷紧了身体。其他桌上的各町内会负责人的视线都无声地扫向了这边。
“而没有配备和平警察的县里,总犯罪数量也减少了,我觉得这是很有意思的事。”
“这就像是习惯,或者说惯性法则吧。”蒲生回答。他像一名爽朗的体育老师,说话很干脆。“曾被严密监视的地区,在监视期结束后,居民们遵守规定和规范的意识都会提高。而今后将被监视的地区,看到在别处进行的严厉处罚,或许也会自然而然地提高规范意识。”
“简而言之,就是‘被吓到了’吧?”
“是的。”蒲生点头。
“是三个月一次吗?”冈岛说。因为不想直接使用那个词,于是他说得很暧昧。
“不,是四个月一次吧。在安全地区每四个月一次,共计公开三次。”蒲生回答。
他说的是公开处刑。
“第一次就快到了呢。”古着店的年轻人说。虽然他对此制度进行了抨击,但此时眼中却闪着光。“你们见过吗?”
“没。”熊一般的男子带头,在场的众人也都摇了摇头。
和平警察的集会,也就是所谓的处刑,并不会通过电视或网络转播。私自拍摄视频的人会受到严厉的处罚。因此,处刑的情形只有那个地区的人才能看到,这反而使得人们更加关心。
“我之前去琦玉远游时见过。”年轻人鼻孔微张。
“如何?”
“感觉不太好。在如今这个时代斩首哦!把头塞进奇怪的器具里,再用铡刀……!而且,当时被处刑的人里还有未成年的少年。”
如今《少年法》已徒有形式,在和平警察制度前,年龄及性别的差别都被扫清。虽然也有人主张这才是真正的平等,但普通犯罪时少年的权利被保护,与和平警察的处刑相关时却不适用,这一差异怎么想都觉得不合乎道理。
“仙台有要受那种处罚的危险人物吗?”冈岛说,“感觉这里和恐怖分子无缘。”
“唔,是这样的吧。”熊一般的男子也同意。
“不管哪个安全地区,第一次似乎都没几个人。”古着店的年轻人说,“被处刑的只有一个人,再多也就两个。但到第二次、第三次时会突然增多。”
“因为起初的四个月里收集不到那么多情报吧。”蒲生点头说道。
“还有,看到最初的处刑后来了兴致。”古着店的年轻人一开始还对和平警察制度出言讥讽,现在已情绪高涨,“因为还想看到更多,告密的也就多了吧。”
冈岛歪着头,感觉这个年轻人看起来就像在高呼“还想再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