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号球洞 第叁话
没有问题,可以回去当村长,而且,还可以当一个能跟县上讨价还价的“强势村长”。
真是没有想到,自己家现在住的房子,已经破烂到这种程度了。单从外观上来看,完全可以称得上津川良治所说的“鬼屋”了。
推开木门走进院子里,走在跟步幅不合拍的、有间隔的踏脚石上。院子里的树木全都死了,玄关的推拉门也腐朽糜烂了,用力拉开的时候,门发出刺耳的声音。
家里的空气活动起来。昏暗中散发着些许发霉的味道。
玄关本来有防雨门和玻璃门两道门的,按说家里应该很干净,可是樫村一进门,就是一堆沙土。樫村浩介犹豫了一下,也没有脱鞋,就直接走到里边去了。
家具早就搬出去处理掉了,家里显得空荡荡的。又粗又大的顶梁柱,像一棵大树立在屋子中央。
樫村浩介先来到客厅里。如果把周围的推拉门全拉开,就是一个三十叠的大厅。以前祖父当村长的时候,这里人来人往;到了选举的时候,这么大的一个客厅,总是挤得水泄不通。人们头上缠着“必胜”的头巾,前来为祖父助威。
想起当时,家里热气腾腾的景象,樫村浩介的心里一阵发热。在幼年的樫村浩介的心目中,选举就是过节,赶得上盂兰盆节,甚至比过年还要热闹。
樫村浩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樫村浩介的袓父,是一个伟大的人物。父亲总是提心吊胆地,看着祖父的脸色说话,所以,他在孩子的眼里缺乏魅力。也许是因为祖父看透了,父亲没有能力吧,祖父没有让父亲接替他当村长。当时的后援会,谁也没有推举父亲的意思,祖父只好点名,让大屋来继任了。
父亲在田里默默地耕耘着,一直到去世。父亲作为樫村一族的正支,什么都没有干成,分支的那些爱说闲话的人,都说父亲是个“没有出息”的家伙。
樫村浩介的运气不错,作为正支的独子,他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家乡,谁也没有理由说他没出息。樫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真没想到,自己又回到高畠村来,而且,还要竞选村长。在县里的生活,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财务课的工作也很躺。干了两年理财的工作以后,开始负责中枢预算,很快就升为主任课员,一切都很顺利。
财务课课长片桐宗雄,把樫村浩介的一切都毁了。七年前,年仅二十八岁的片桐,作为高级公务员,从中央机关下来,最初在环境课当课长。
片桐跟樫村是同一所大学毕业的,比楼村低一年级,不过在大学里,他们两个人并没有见过面。片桐宗雄刚一上任,就到樫村浩介这里来表示敬意,当时樫村认为,片桐是一个很懂礼貌的人。
但是,片桐宗雄的态度很快就变了。在楼道里碰上,连看都不看樫村浩介一眼。樫村觉得非常不可思议,也非常不安。自已是怎么得罪了片桐宗雄的呢?过了一段时间他才从一个环境课的女职员那里了解到。
有一天,片桐宗雄请几个同事吃饭,酒过三巡,片桐说起樫村的坏话来:“我特意去跟他打招呼,他呢,摆主任课员的臭架子,竟然对我爱答不理的。”
听了这话,樫村浩介的脸色变了。当时的情况已经想不起来,自己也许真像片桐所说的那样。搞预算忙得不可开交,脑子里除了数字以外,对什么事情都没有兴趣,也没有反应。
两年以后,片桐宗雄调到财务课当课长,成了樫村浩介的顶头上司。对此,樫村浩介早已做好了精神准备。从中央机关下来的,一般都是先当一个不太重要的课长,然后“学习”财务。
片桐宗雄当上财务课长以后,就开始欺负樫村浩介了,手法相当卑劣。只要抓住一点,根本算不上问题的问题,就让樫村站在窗前,像教训小学生似的,大声训斥他笨蛋无能。
就在这时候,也就是四年前,津川良治和几个老同学来找他,动员他参加村长竞选。有的说:“大屋村长的肝脏病越来越重,说要找个合适的年轻人,接他的班呢。”有的说:“反对在‘西面’建设产业废物处理场的人们,气势高涨,拥立了候选人,我们也得拥立一个,能够战胜他们的候选人。”有的说:“县里的干部当上村长,咱们村就可以通天啦!”还有的说:“你是樫村老村长的孙子,你这条件,简直再合适不过了!”
几天以后,樫村浩介给津川良治打电话,拒绝了他和老同学们的请求。当时,樫村浩介虽然有所动心,但是,他到底还是舍不得扔掉县财务课的工作。虽然每天在财务课里,简直如坐针毡,但坚持几年,等片桐宗雄调回中央机关之后,自己就有了出头之日,其他上司和同事,还是挺同情樫村的。受片桐欺负的经历,会变成自己的财产,将来当上课长甚至部长,都是有可能的。
但是,情况发生了变化。
几年过去了,片桐宗雄还没有被调回中央机关。原来,片桐不想调回去了。去年夏天,他对知事说,要把骨头埋在这里。这种情况并不少见。有的高级公务员,从中央机关下来以后,喜欢上地方,认为在地方上更有发展前途,不想回中央机关了。片桐也属于这种人。这对于樫村浩介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片桐宣布留下来,就等于宣布,将来自己想当这个县的知事,就是当不上正知事,也能当上副知事。那样的话,樫村浩介从现在到退休的二十五年间,都会被片桐捏在手心里。
都怪自己当时无意中冷淡了片桐宗雄,所以,当樫村浩介知道,津川这次又来请他竞选村长的时候,他是很高兴的。
“这次竞选的焦点,是关于‘东面’的开发。开发赞成派肯定胜利,你就跟我回村,参加竞选去吧!……”津川良治拼命地说服樫村浩介,樫村不由自主地点头答应了。
当然了,要过河,光有船还不行。樫村浩介有家,有老婆,还有两个正在上小学的儿子。老婆由纪子会答应吗?儿子们要离开熟悉了的学校和朋友,转学到村里的学校去,他们会愿意吗?樫村浩介为此非常苦恼。
辞掉县政府的工作,回村竞选村长——樫村浩介第一次对由纪子,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的时候,由纪子表示坚决反对。于是,樫村就慢慢说服她,跟她彻夜长谈。由纪子出生于一个比高畠村还要小得多的贫寒的山村,她并不讨厌乡下生活,城里的生活让她觉得憋屈得慌。这里既说不上乡村,也说不上都市,人们明明生活在地方,却学着东京人说东京话,表面上是城里人,而内心里却仍然是乡下人。在这样的地方也待够了。
没想到,儿子们跟母亲的想法是一样的。当樫村浩介婉转地向儿子们,透露要回高畠村的时候,得到了儿子们的一致赞成。他们都讨庆现在的学校,至于朋友嘛,可以在村里的学校交新朋友。从儿子们闪亮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他们也想摆脱这个叫人压抑的环境,也向往着未来的新天地。
于是,樫村浩介找到了津川良治,表明自己愿意参加高畠村的村长竞选,并提出了自己的条件,那就是百分之百当选。这也是由纪子向樫村浩介提出的唯一条件。辞掉了县政府的工作,如果村长不能当选,以后的生活就没有保障了。
津川良治用拳头捶打着自己胸脯,对樫村浩介夫妇说:“百分之百当选!包在我身上!……”
津川良治没有说谎,今天在村公所的村长办公室里,津川的保证得到了证实。
高畠村的原始预算是四十二亿日元。这个数字跟樫村浩介在县财务课,摆弄的预算数字比起来,是一个相当微小的数字。但是,如果当上了高畠村的村长,就不只是摆弄数字,而是可以直接支配这笔钱,成为高畠村的掌舵人。
樫村浩介当上村长以后,片桐宗雄也有可能找机会欺负他,不过,到了那个时候,片桐就不是顶头上司了。如今地方自治权越来越大,国家也在把权限下放到各县。而且,如果片桐真想坐上县知事那把交椅的话,也得跟县下各市、町、村的行政长官搞好关系。
没有问题,可以回去当一任村长,而且,可以当一个能跟县上讨价还价的“强势村长”。樫村浩介满有信心地想道。
眼下,樫村浩介正仰着头,看着被那根巨大的顶梁柱,顶起的高高的天花板。
樫村浩介关于家的记忆还很清晰。祖父时代喧闹的声音,在樫村的耳边响起。
樫村浩介猛然回过头去,因为他真的听见了声音。马上就知道是谁了。那人虽然想在顶梁柱后面,把自己藏起来,但由于太胖了,身体还是露出来一点。
“保夫!……快出来吧!……老子看见你了!……”樫村浩介像小时候那样喊道。顶梁柱后面,慢慢走出一个人来,那人傻乎乎的,不好意思地笑着。
堂弟樫村保夫,堂叔家的老二,他家离这里只有五十米远。樫村保夫今年三十四岁,比樫村浩介小两岁,天真烂漫,跟上小学的时候,没有任何变化,身体的动作跟大脑的转动同样慢。
“浩介哥哥,你回来啦?”
“啊,回来了。”
“还……离家出走?”
“不了,今天不离家出走了。”樫村浩介笑了。
上中学之前的一天,樫村浩介被祖父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他就决定离家出走。保夫也跟他一起离家出走了。在白鹭高原的山道上,两人漫无目的地走到天黑。
“辅婶子在家吗?”樫村浩介随口问了一句。
“……嗯,在家呢。”
“我想请你开车送我去车站,可以吗?”
“……嗯,当然可以啦。”
樫村保夫看着樫村浩介的脸,笑了一阵,转身向门外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转回身来,满脸得意地要说什么。
肯定又要句话了……樫村浩介做好了精神准备。
“那天晚上啊,我看见一辆摩托车,飕地一下,从山上飞速地俯冲下来了……”
“知道了,我都听你说过好几次了。”樫村浩介说着,勉强做了一个苦涩的笑脸。
这已经是十四年以前的事情了。早已被人们忘掉了的“酒井久惠突然失踪”的骚动,只有樫村保夫还记得。当时,派出所的警察来找保夫了解情况,樫村保夫觉得非常荣耀,以后见人就要吹嘘,他在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
警察根本就没有相信樫村保夫的话,因为,那天晚上下着从来没有见过的大雨,跑不了摩托车。不对,警察从一开始,就蔑视傻不拉叽的樫村保夫,根本就不把他的话当回事。
这对于樫村浩介来说,应该是一件幸运的事情。樫村保夫的话没有错,只不过从山上冲下来的,不是摩托车,而是一辆右侧大灯被撞坏了的汽车。
樫村保夫慢慢走出樫村家,向自己家里走去。樫村浩介也从家里走出来,他反手关好了门,正要去追保夫,突然停下了脚步。
樫村浩介的脸转向小仓库,就像被什么东西,吸过去似的,走到小仓库前面,一把拉开了门。
还在那里!……
在散乱的农具之中,那把铁锹的把柄,正露在外面。刹那葬间,封闭的记忆的外壳,裂开了一道缝。
大雨浇在脖颈上。千万不要停!
大雨啊,千万不要停啊!
樫村浩介心里这样念叨着,挥动铁锹拼命地挖着坑。闪电划破夜空,他似乎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那个女人,脸上恐怖的表情。
我这是为了你好……
樫村浩介一把抓住女人冰冷的手腕,拖过她那窈窕的身体,一脚把她踹进挖好的坑里。
樫村浩介挥动铁锹,把刚才挖上来的土填回去。
先埋住她的脸。
大雨很快地,就把她脸上的泥土沖掉,纸一样苍白的脸露了出来。
樫村浩介拼命挥动铁锹继续填土。苍白的脸消失了。
胸部、腹部、双脚、右手,相继消失了,只剩下左手露在外面。
那只左手的手指……似乎抽动了一下。
畜生,难道那个女人还活着?抑或是错觉?……
啊,真的还活着?……
心脏疯狂地跳动着,像秒针一样,准确地记录着时间。
雷声……轰隆隆隆隆隆隆隆!……轰隆隆隆隆隆隆隆!……苛察察!……苛察察!……轰隆隆隆隆隆隆隆!……轰隆隆隆隆隆隆隆!……
畜生,管他死了还是活着,埋了!……
刚才挖出来的土,全都被再次填回坑里,女人被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