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务部长公舍,AM 6:20
墙壁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是每天早上一定会有的“快递”。明明就不会和本部长见到面,只是送个报纸和牛奶,也就只有十几米的距离而已,却还是换上了皮鞋,而不是穿着拖鞋过去,处处都表现出小栗的风格。
冬木优一把红笔搁在茶几上,拿出一根烟点上火。取下眼镜,长长的夜晚已经过去了。他从昨晚就一直窝在这个当书房用的两平米多的空间里,构思他的人事草案。他知道那群非特考组的老家伙心里是怎么想他的——三十五岁的毛头小伙子。但他其实早就不年轻了,只不过才熬一下夜,肩膀和腰就酸痛得不得了。
脚步声又出现了。如履薄冰的脚步声,充分表现出当事人的性格。今天也送上了他老婆亲手做的早餐吗?他还以为只要博得本部长欢心,就总有一天可以出人头地吗?问题是,干部人事分配的决定权是操纵在冬木手中的。昨天,他的直属部下——警务课长不破义仁提出一份春天的定期轮调草案,在人员配置上几乎是非常完美的平衡状态,但是冬木也有他的人事腹案,而且还跟机构改革绑在一起。因为他想要扩充监察官室,把监察官从现在的三名增加到四名口然后再增加一个N县警部的警视正职位,由其来坐监察官室长的位置,而他所中意的室长正是不破警务课长。他之所以会想要强化监察体制,导火线是发生在去年年底,交通机动队员习以为常的酒后驾车被媒体揭露出来的丑闻,而且那还是组织内部的人故意泄漏出去的。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这则大独家的《东洋新闻》立刻进行了大篇幅的报道。最后逼得冬木不得不召开一场向公众道歉的记者会,对着一整排的摄影机深深地鞠躬致歉。
这不算什么。毕竟是拥有三千多名员工的机构,每隔几年总是要上一次新闻的,而且本厅根本不会注意像这种发生在个人身上的丑闻。简而言之,向公众道歉只不过是警务部长的分内工作之一,并不会有损于冬木的资历。有些跟他同期的家伙甚至在电视新闻里看到道歉记者会之后,从本厅及各地的县警部打电话来大大地揶揄他一番:“光荣的道歉第一号!”“你这家伙,在电视上还挺帅的嘛!”“至少不是在顶上无毛之后才上电视,这样不是顶好的吗?”……
因此,让冬木深受打击的并不是丑闻本身,而是丑闻被公诸于世的时间点。其实那名队员的同事之中,有很多人都知道他是酒后驾车的惯犯。在过去,无论什么时候被监察官或媒体盯上都不奇怪,然而实际发生内部举报的时间点,却是在交通机动队长开始针对全体队员进行“调查金钱往来状况的家庭访问”之后没多久,同时也是本部长意气风发地以岁末警戒为由,针对夜店加强临检的那一天。
如果泄漏消息的人只是为了给自己看不顺眼的上司找麻烦,或者是为了让上司难堪以泄心头之恨,而故意把情报泄漏给媒体的话,他就不能坐视不管了。讽刺的是,事实上这种故意曝光的情况正在全国各地不断地增多。这种为了个人恩怨或只是因为吃饱饭没事干,就毫不在乎地出卖兄弟的恶习,很可能会让一向以“上下一心”为傲的警察组织从内部开始土崩瓦解。
因此,当务之急便是要强化监察制度。追根究底,不管是发生丑闻也好,还是内部曝光变成一种风潮也好,都是由于组织的结构变得松散所致。基本上,和其他的县市比起来,N县警部的丑闻发生率应该还算低的。这很可能是因为几乎所有N县的警察都是当地人。在这个地方土生土长的警官如果做了坏事,而且照片还被报纸登出来的话,他的老婆孩子当然不用说,就连亲戚也都会抬不起头来做人。只可惜,这种仰赖地方舆论以抑止犯罪的时代也已经快要过去了,都市化的浪潮正在逼近,欲望与诱惑很快就会淹没这个城市。一定得赶在大崩盘之前先下手为强才行,一定得让基层警察知道上头已经开始正式进行组织的强化才行。
话虽如此,如果起用对于强化监察制度有强烈意愿的人出任室长一职,恐怕只会引起基层警察的不快,使他们更会阳奉阴违,反而更难掌握那群既无心于工作、也不再指望自己出人头地的“丑闻预备军”乱七八糟的心思。正因为如此,他才要起用不破。必须先让受人景仰的干部坐上主管的位置,监察体制的部署才有可能成为组织的重心。
不破可以称得上是一号“人物”,不但沉着冷静,思虑亦十分缜密,还具有令人叹为观止的决断力,对于组织里的内幕了如指掌,仿佛随时随地都可以存取情报一样,就像呼吸般自然,宛如一个“活动数据库”。这应该归功于众多底下的警察因为仰慕不破的为人所主动提供的情报,而不只是因为他待在管理部门的时间很长的关系。不破今年五十三岁,比冬木大了十八岁,也因此更有智慧,经常给予冬木鞭辟入里的建议,但是从来不会逾越自己身为地方公务员的立场。冬木走马上任这一年半的时间里,已经不知被不破说服过多少次了。上至组织的内幕,下至县里的情况,全都多亏有不破的提点。不破可以说是所有隶属于N县警部,从基层爬上来的警官里,最优秀且最值得信赖的男人。
“小优!”纮子的声音从走廊上传了过来,嗓门大到连站在河的对岸也听得到,“你早上要吃面包还是米饭?”
冬木慌慌张张地叫了纮子的名字。
先是踩着拖鞋的轻快脚步声慢慢靠近,然后是纸门被打开来。未施粉黛的纮子以娇媚的语气问道:“你叫我吗?”
都已经二十四岁了,可是不管外表还是内心都比实际年龄还要稚嫩许多。除了有新嫁娘的青涩之外,甚至还有几分学生气。
“哎呀!你的眼睛好红哦!不要紧吧?刚才我过来的时候,你不是说要稍微躺一下吗?”
“因为遇到了一点麻烦。话说回来,纮子,我不是告诉过你别那么大声嚷嚷吗?会被本部长或刑事部长听见的。”
说是这么说,可是冬木温柔的语气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纮子丝毫没有身为警官妻子的自觉,所以常常会被冬木下封口令,但是在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组织里待久了之后,她那种身为外交官子女,在衣食无忧的环境下长大所养成的自由奔放的性格,有时候反而让冬木觉得十分珍贵。再加上她那可爱到极点的表情和动作,总是让冬木不由得笑起来。
“哎哟!小优,你真是个胆小鬼。本部长的公舍庭院大得跟什么似的,根本听不到啦!”纮子得意扬扬地说。
冬木故意板着一张脸吓她。“我们可是警察,当然会把房子设计成互相听得到的机关啊!”
“真的吗?”
只见纮子瞪圆了眼睛,冬木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傻瓜,又不是忍者的房子。”
“你这个坏人。”
“不过,像纮子你这种女高音,太大声的话还是听得见哦!”
“不想理你了。”
纸门砰的一声关上。
冬木笑着把视线移回茶几上。他最喜欢绂子嘟着嘴巴的样子了——正当他这么想的刹那,仿佛闻到了一股香水味。那是股不像纮子会有的成熟女人香……还有那双充满了诱惑的妖艳眼眸……
冬木摇了摇头,再度拿起红笔,人事草案的文件上已经被他涂成红字一片了。
提出这项人事草案的不破依旧把自己留在警务课长的位置上。而冬木想了一整晚,就是为了要把不破调到监察官室。当他着手调整不破已经完成的人事草案时,才发现不破所提出的这个方案实在是无懈可击。警务课长空下来的职位要由谁来接任?然后下一个职位又要由谁来接任……在试着排列组合的过程中,整个人事布局一不小心就会乱了套,陷入无法收拾的局面,冬木不由得再一次佩服起不破这个人物来。但是,无论如何他都想让不破坐上室长的位子。
冬木再过不久就要调职了。大概是今年的春天或夏天,就会被调回本厅。所以在那之前,他想把不破从现在的“警视”往上提升一级,也就是升到“警视正”的位置。对于他们那种非特考组的警官而言,以五十三岁的年纪晋升到警视正,已经可以说是特例了。冬木除了想借这项人事调动来报答不破对警局的贡献之外,也有他自己身为特考组的考虑。他可不想留下一个在N县警部任内只完成了因丑闻而向公众道歉这项工作,就被调回本厅的话柄。他想要以“强化监察制度的警务部长”的身份离开N县警部这个舞台,而且这应该或多或少可以向本厅展现一下自己的实力。
不仅如此,二十年后,他将坐上“警察厅长官”的宝座。为了那个时刻,他也必须把加强监察制度列入他毕生的志向之一。
冬木拿起香烟和打火机,点上火,慢慢地吐出一个烟圈。
他希望能够尽早把大纲完成。当地N报社的驻县警部记者已经说过想要来采访他,好写一篇关于人事调动的预测报道,时间就定在今天的傍晚。虽然“不破室长”的具体方案还不是很明朗,但是他认为针对强化监察的方针透露一点点倒是无妨,就当是对地方报纸略施恩惠吧!
只是一旦被写成报道,恐怕就势必会提到“不破室长方案”,所以得先把这件事情告诉本部长和不破本人才行。即使是非特考组的地方公务员,一旦晋升为警视正,身份就会变成国家公务员,人事考核也将归本厅所管。也就是说在手续上,不破必须先辞去N县警部的工作,然后再改由国家任用的方式履职。当他成为国家公务员之后,虽然几率很小,但也不是不可能被调到其他县市去,所以即使是要他出任室长之职,也不能完全忽视不破的意愿而强行发出人事命令。再说,警务课长原本就是整个县警部地位最高的课长,而不破就坐在这个位子上,就算这次没有被升上来,过几年就会升为部长,到时他的职称也会自动晋升为警视正。
“亲爱的……”
又来了。冬木小声地啧了一声。
才一打开拉门,纮子便说道:
“刚刚的地震很严重呢!”
“地震?”
“你忘啦?我六点左右过来的时候不是说过吗?大阪那边发生地震了。”
经纮子这么一说,他想起来了。
“哦,震中在京都嘛!好像是震度5级,对吧?”
“两个都猜错了。”
纮子恶作剧地笑了一笑。
“震中在神户,而且震度是6级哦!”
“6级……”
冬木一下子反应不过来。震度6级,那不就是地震仪所测出来的最大值吗?
“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现在才说!”
冬木顾不得语气有点过于严厉,开始整理起茶几上的文件。一定造成了严重的灾情,他这边可能也要派人过去支援。不管怎么说,近畿管区辖内的各个警察本部肯定是一片混乱吧!
请一定要好好地指挥啊!冬木在心里朝着本厅的方向大喊。像这种大规模的灾害只能交给自卫队处理,无论如何都没有警察发挥的余地,因为自卫队的组织能力和机动性都比警察好上许多。
冬木把文件塞进公文包里,才一站起来,刚刚走远的脚步声马上又响了起来。
“亲爱的,有你的电话。”
“谁打来的?”
“本部长打来的,很稀奇吧!”
“小……小声点!你的嗓门太大了……”
冬木戴上眼镜,冲到走廊上。由于警察专用电话没有分机,所以得一路冲到客厅才行。
在他拿起话筒的前一刻,电视上的滚动字幕映入眼帘。
“震度6级神户洲本……”
冬木清了清喉咙说道:“早安,我是冬木。”
“我是椎野。”
话筒那头的语气可以归类为“有点沉重”。以上司来说,椎野是最难应付的类型。他平常可以跟大家肆无忌惮地开玩笑,但是也会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发火,很难从表面上判断他的心情好坏,所以冬木一开始还怀疑他是故意要表现出自己的领袖风范才这么做的。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简单地说,椎野只是个四十六了还有些孩子气的人。
“神户好像灾情惨重呢!”
冬木先下手为强地说道。
“嗯,刚才堀川君打电话给我了,说是还没有从本厅得到任何消息。”
“他们光是要和当地取得联系就已经分身乏术了吧!”
“大概是吧!那不是重点……”
那不是重点?
冬木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有什么事情是比“震度6级”更重要的?
“警务课长家里没人接电话。”
“什么?”
“就是不破啊!我刚打电话去他住的宿舍,可是居然没有人接电话。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居然没有人接吗?”
冬木一边以问题回答问题,一边迅速地把整个状况整理了一遍。
如果是有关地震的事,倒不需要第一时间和警务课长取得联系。那椎野恐怕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所以才打电话给不破。比起冬木,椎野更依赖、信任不破,不管是碰到了什么麻烦事,无论公事私事,总是“不破,不破……”地把他叫进本部长室里密谈。而且每次当不破从本部长室走出来之后,椎野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好。
但那也不是重点,重点在于没人接电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应该不太可能是他们家的电话刚好坏掉了吧?”
冬木已经很小心地选择用词了,但椎野的声音听起来还是十分不悦。
“跟那个没关系!电话通了,但就是没人接。所以我才会打来问你,知不知道他们夫妇为什么会一大清早就不见人影。”
“不,我不知道。”
“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
的确是很奇怪。平日的早晨,别说不破了,居然连夫人也不在家……不对,最近常常会有一些人一大早在公园里做体操或打太极拳,说不定只是夫妇俩一起出去锻炼罢了。话又说回来,他怎么可能会知道不破夫妇早上的作息?
“那我打过去看看好了。我看情况如何,再跟您联络。”
“就这么办。”
椎野依旧在“有点沉重”的气氛下挂了电话。
冬木马上按下脑中的警务课长官舍的警察专用电话号码。
耳边回荡着电话铃声。五声……六声……七声……正当他想要放弃的时候,话筒的另一头终于被接起来了。
“您好,这里是警务课长官舍。”
是不破的妻子静江接的。虽然是听惯了的声音,但今天却出奇地僵硬。
“不好意思,这么早打扰你,我是警务部长冬木。”
“外子受您照顾了。”
回答得既没有感情,也没有抑扬顿挫。
“呃……课长在吗?”
不自觉地就直接流露出找人的语气。
中间停顿了一下子。
“这个嘛……”静江的语气一沉。
冬木感受到她的不安,也把声音压低了下来。
“怎么?不在吗?”
“嗯……”
“上哪儿去了?”
“……”
“不破太太?”
“事实上……”
听得出来,话筒那头传来的声音,似乎抱定了某种决心。
“不破从昨天晚上就没有回来了。”
冬木的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连忙用两只脚用力踏地,好把身体稳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