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说谎
春天好像在点名,点着谁,谁就做出规定的动作。于是,一夜之间,树就吐出了嫩芽,花也就次第开放。现在的人喜欢迁移,树木也被人移来移去的,本不属于这里的树木,也被挪到这里,挪也挪不死,鲜活得很。都是人的功劳,现在连生儿生女,生几个都可以控制,何消说弄些树木来搁着。就等哪天街头出现企鹅了。
人一辈子最失败的事情,莫过于把一时性起当成是一见钟情。这是万诗锦最近总结出来的。她本来不擅长总结,习惯了顺着生活的节奏走就是了,不过柴卫的离去扎扎实实让她痛得难受,难受到子宫里去了。
让她吃惊的是,对张瑾的死,柴卫并不见多大的悲伤。他们都不主动谈论张瑾,甚至各自去了警局回来也只向对方轻描淡写一下。张瑾仿佛是他们之间的黏合剂,一旦抽离,他们也就黏不牢了。刚开始同居的时候,两人下班后经常在一起,等睡了足够长的时间之后,柴卫就不是天天回来了。似乎交女朋友是男人向朋友请的一个假,事情搞定之后,他一定会销假回去继续男人的生活。万诗锦也不刻意锁住柴卫,她始终认为自己的床还是有足够吸引力的。但那次柴卫醉酒回来使劲叫着张瑾名字的一幕,又让万诗锦的心揪了起来,仿佛已经退役的军人忽然被要求重上战场一样,她知道有一场战争要打,问题是对手是谁。
张瑾死了,柴卫也不是我的。万诗锦一直在寻找这当中的逻辑,这又好像不是逻辑的问题。柴卫还有其他女人!当殷警官告诉她的时候,万诗锦当场就想找东西扔,就像11月7日那天上午她向张瑾扔东西一样。
那天上午她感冒了,闹钟响的时候没能起来。柴卫走的时候,万诗锦让他给公司同事带个话,就说自己病了,休天假。后来是被一阵电话给吵醒的。那不是自己电话的铃声,响了好久,万诗锦才反应过来可能是柴卫把手机忘在家里了,于是接起了电话。电话那头是柴卫的声音,有些焦急,说一到公司发现手机不在,就赶紧打一个,看是不是丢家里了,要是的话,会赶紧回来拿,上午可能有重要电话要接。
刚挂了柴卫的电话,就听到有短信进来,万诗锦随手看了看,是张瑾发过来的,让柴卫陪她去看建材。
看你妈个头!万诗锦发了一上午没发出来的汗,给张瑾这短信一逼,全出来了。她操起电话就给张瑾拨了过去。
“张瑾你是不是在家?”
听到万诗锦直接叫自己“张瑾”而不是“小瑾”,而且语气十分生硬,张瑾有些困惑:“咋啦,万万?”
“在还是不在?”声音又高了一度。
“我在,没上班,今天休假。”
“那我马上过来。”说罢万诗锦就把电话给挂了。
后来,警方传唤万诗锦的时候,她是真的有些慌乱,这种慌乱就像在大街上有人在你旁边喊“抓贼”,即使你不是小偷,但碰着周围乱射的眼神,难免也会失去淡定。更何况,11月7日张瑾死的那天早上她们有过一次短兵相接。
看着万诗锦通红个脸气冲冲地站在门口,张瑾有些胆怯,还是那句话:“咋了,万万?”
万诗锦半天没有说话,只是吐着粗气,斜看着张瑾。她这辈子都没有这么看过张瑾,是第一次,也将是最后一次。之所以她没有把刚才在车上准备好的话一股脑全喷射出来,多少还是考虑到跟张瑾多年的关系。在深深吸过一口气之后,她才说:“张瑾,你当我是傻子!”
“万万,我什么时候当你是傻子了?”
“你明知道柴卫喜欢你,现在和我好了,你又不爱他,那还缠着他干吗?你不仅当我是傻子,你还当他是用人!你有那么多男人,找谁不可以陪你买建材啊,你偏偏找柴卫,不是用人是什么?”
张瑾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张着嘴,酝酿不出一句话。
“你知道柴卫的德性,你扔一根骨头他就屁颠屁颠来了,他就是一个记吃不记打的人,你逗他干什么?你挑逗我的男人干什么?”
万诗锦越说越激动,本来在出租车上已经平静了的心情,被自己几句话又把情绪说了上来。她顺手就往张瑾的餐桌上拍,仿佛内里的气,必须从手掌上传递出去。她只顾拍了,没看清楚桌上的物件,结果拍到了一只鼠标,把手心顶得生疼。结果是气没出成,反把手给弄疼了,这又加速了另一波愤怒。她抓起那只鼠标,在投掷前的最后一秒,改道扔向了张瑾身旁的书架。
她看到张瑾捧着脸哭了,敌人没有反抗,这多少让万诗锦平静了一些。她撂下一句:“张瑾,兔子逼慌了还咬人的,我们俩的关系就到此为止了,我要是知道你还招惹柴卫,别说我没把丑话说在前头。”
殷警官第二次传唤万诗锦时投下的那个发酵剂开始发酵了,很慢,但很固执,每当万诗锦对柴卫产生不满的时候,这粒发酵剂就膨胀着万诗锦的愤怒,把任何两人之间不愉快的事情都往11月7日晚上牵扯,一回到那个点,万诗锦就抑制不住自己的怒火。一开始,她还能把那口气给咽下去,前提是那个时候柴卫还是她的人,再说她刚想就此发作的时候,柴卫就被人暴打了,然后一直住在医院,那副痛苦万分的样子让万诗锦不忍找茬。但她渐渐发现,柴卫整日没有一句话,变了个人似的。在柴卫挨打前几天,两人打起了冷战,那是万诗锦发动的。柴卫挨了这顿打,似乎有了个天大的借口,反而把冷战主动权接了过去,万诗锦倒扑了个空。等柴卫伤养得差不多了,也不再去万诗锦家,说是自己要一个人想想,也不管万诗锦的脸色,径直就回去了。万诗锦只得放下架子,主动上门去找,却一连三次没遇上人。打电话,柴卫不是在喝酒,就是在跟朋友斗地主。这让万诗锦回不过神来:风到底在往哪个方向吹?
“柴卫,你这儿借事出徐州呢?我们这样算什么?”
“这跟你没关系,我自己不痛快,这段时间出了太多的事情,我自己没想清楚前,做什么都没有心思,我们俩还是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吧。万万,你是个好女人,我不值得你这么待见。”
“好女人?你把我当什么了?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我说了,这跟你没关系,我就是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你就别想那么多了。”
“咋叫跟我没关系?你说搬进来就搬进来,搬出去就搬出去?”
“你又扯远了,我们说的根本就是两件事情,我要去解决我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还要我怎么说你才明白?”
“你要解决的事情?我就是你要解决的事情中的一部分吧?柴卫我告诉你,我知道张瑾死那天晚上你跟谁在一起,鬼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张瑾的死你柴卫还没逃脱干系,要不是我替你撑着,你早就是重大嫌疑犯了!”
“你想说我是被吓大的是吧?没错,我是跟个女人在一起,我有这权利。可这跟张瑾的死有什么关系?谢谢你为我撑着,你可以把伞收起来了。我说得清楚走得掉,离了红萝卜我照样做得成席。”
这等于是图穷匕见了。柴卫,你这幅图也够长了,拉了这么久才看到你本来面目。那好,我也没有任何义务为你掩饰了。万诗锦又想起了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等待流产的手术,那冷光拍打在墙上,灯管还持续地发出嗡嗡声,自己在麻药的作用下,冷汗一股一股地冒。把柴卫的种从自己身上拿掉还能忍受,因为柴卫还在心里,而现在,是柴卫被连根拔起了,这个时候,她感觉自己身体里的每一个器官、每一个细胞都受到了拉扯。柴卫不是一个人离开的,她万诗锦身上的某些部分不可逆转地跟着被撕裂了,牵着骨头连着肉地被撕裂了。
案情看似有进展,但又难以捉摸。夜里十一点,在案侦会上,殷警官进行了一番推理。
“何东楼应该在张瑾死前就有了新欢。再没感情的人,女朋友刚刚死去就贸然和新欢去开房也说不过去,何东楼要是这么冒失的话,也就当不上副局长了。当然,这个新欢出现的时间应该不久,否则,他大可以公开恋情,无须到酒店去偷情。那么,既然他有了新欢,如何处置张瑾就成了问题,尤其是张瑾还有身孕。很显然,岳小凡的背景和条件都不比张瑾差。有没有这样的可能:何东楼本想跟张瑾了断,却由于张瑾有了身孕而了不断,从而何东楼设局杀死张瑾?
“另外一个发现也很有趣。昨天,万诗锦,也就是柴卫的女朋友来向我说,柴卫11月7日晚上是凌晨两点才回家的,而不是先前她说的十一点钟。也就是说,柴卫至少有三个小时的去向不明。刘钟也说他十二点钟回家时并没有看到余恒。我为此再次传唤了余恒,她承认说了谎,她是两点钟左右回家的,之前一直和柴卫在一起。我问她为什么说谎,她说回家以后看刘钟已呼呼大睡,第二天问她的时候,她说自己回娘家了,如果说是两点才回家,就不好向刘钟解释了,因为以前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晚归过。综合以往得到的情况和近期的观察来看,柴卫跟她串供的可能性不大。当然也不完全排除他们事前就串通好才这么说的。那么,问题就出来了,柴卫为什么撒谎?我从张瑾楼下卖碟片的小贩那里得知,事发当晚九点钟左右柴卫到过张瑾楼下,他没有花时间挑选,而是直接点了想要的碟片就走。他为何偏偏那个时候去?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
“先放下这点不谈。上面的情况至少说明两点:一、刘钟那天晚上是十二点左右回的家,余恒回来后,刘钟已经睡熟。我们调了刘钟住所的监控录像,也发现他的车回来以后就再没出去过。那么刘钟亲自作案的可能性基本可以排除。二、虽然柴卫和余恒两人对十一点到两点这段时间的行踪都说了谎,但是他们相互都证明一直在一起,因此,如果两人是凶手的话,合伙作案的可能性最大。
“最近还有个发现也很有趣。那就是柴卫几个月前被人打了,一直住在医院里。他托人报了案,派出所也去医院做了笔录,目前没有任何线索。而这段时间又传出余恒和刘钟离婚的消息。我们可以假设,刘家知道余恒和柴卫的地下恋情后,找人打了柴卫出气,再清理门户。这反而让柴卫和余恒走得更近,也正因为这样,柴卫与万诗锦分手,导致后者一怒之下向我们揭发了11月7日晚,柴卫也是在两点钟左右才回的家。
“而万诗锦本人的嫌疑是否可以排除呢?我们从对张瑾周围邻居的调查中得到了一个新情况,那就是11月7日早上,邻居听到张瑾家传出了争吵声,很明显是两个女人在争吵。由于在家带小孩,邻居没有出来看到争吵的现场,无法指认是否是万诗锦或是余恒或是倪贤媛所为。根据我们的排查,万诗锦和倪贤媛当天晚上都有过硬的不在现场的证明。从上面的调查和分析看,我们认为,此案的嫌疑人,按嫌疑程度排,第一是何东楼,第二是柴卫和余恒联手,第三是刘家买凶杀人。”
“柴卫是如何解释自己案发当晚在现场附近的呢?”张大队长问。
“据柴卫说,那天晚上,他跟余恒吃完饭后,两人开着车在街上闲逛,不知不觉就逛到了张瑾家附近。柴卫跟余恒谈起一部美剧《犯罪心理》,说很好看,余恒没有看过,柴卫想起张瑾楼下就有家卖碟片的,于是他就把车停在那里,自己径直去买了一张。我从卖碟片的人那里得知,柴卫时不时去买碟片,以往都是要挑半天,那晚是买了就走。”
“《犯罪心理》?这倒很有意思,谁能证明他不是跑去踩点呢?”张大队长冷笑了一声。
“对的。这个可能性不能排除。据万诗锦向我们透露,柴卫一直追求张瑾,何东楼也说,有一次柴卫居然对他大打出手,原因就是到张瑾公司楼下纠缠。但我的看法是,柴卫最多就是个冲动型的人,因此,即使他要杀张瑾,也是临时起意,冲动杀人,不大会细致到一点线索都不留。再说了,他跟余恒好上了,即使他有杀张瑾的冲动,也不是现在。而余恒虽然恨张瑾,之前也发过威胁短信,但现在有了柴卫,她的杀人动机在当前看来也不迫切。退一万步说,两人对张瑾都有恨,最多凑在一起想个法子作弄下张瑾,而不是把她杀了。”
“那么刘家买凶杀人的可能性又有多大?”
“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柴卫挨打这件事情对我的启发是,如果这事儿真的是刘家操作的,那说明他们的底线只是让对方受些皮肉之苦。刘钟这个富二代,身边不会缺女人,真要让他为了哪个女人而去杀人,对他来说成本太高。即使他想这么做,通过我跟他母亲倪贤媛的接触看,老太太也会出面阻止的,我完全能感受到老太太对刘钟的控制力有多强。”
烟雾已经弥漫了整个办公室,大家都在琢磨殷警官刚才的分析。案发至今五个月了,目前还没有突破性的进展。通常,警方内部对于命案都相当重视,会投入大量资源进行侦破,所以警方内部有“命案必破”一说,事实上,殷警官所在辖区命案的侦破率也很高。在外人看来,一桩凶案似乎是疑雾重重,其实,很多案子都简单得让人吃惊。嫌疑人策划不密,在犯罪现场落下痕迹,比如指纹、足迹等。从当事人的人际关系进行排查也能找到有力的线索。再加上近年来,政府在维护社会治安方面投入巨大,遍布城市的“天网”也让犯罪分子无从遁迹。而张瑾一案,却所获甚少。从犯罪现场来看,从她家的外走廊到室内,都没有发现足迹等印记,她的衣物上、室内也没有发现指纹,从她的指甲中也没有发现从凶手身上抓扯到的东西。从社会关系来看,固然张瑾的社会关系复杂,有三个男人浮现了出来,但到目前为止,还缺乏有力的证据指向其中某个人。从“天网”截取的图像进行分析,也没有发现明显的嫌犯,加上事发当晚风雨大作,影响了视频效果。
这也难怪,张瑾喝得醉醺醺的,又被人迷昏,凶手可以从容地布置一切。
“扩大对何东楼的调查,二十四小时布控!”张大队长下达了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