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底女人 二、沉寂的房子
我到街对面的停车场取了车,便向北开到第五大道,往西转入花街,再从那里驶进格兰岱尔大道,由此进入格兰岱尔市。这会儿都到了午饭时间,我停下车,吃了个三明治。
切维蔡斯是山麓丘陵里的一个深峡谷,这条丘陵把格兰岱尔市和帕萨迪纳市隔开。这里树林密布,由主道分出很多小街道,看上去荫蔽,昏暗。切斯特大街就是这种街道之一,夹在红木森林之间,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古德温的房子就在峡谷深处,是一座英式小别墅,尖尖的屋顶,用花饰的铅条装饰的玻璃可以阻挡过多光线照进来——假如真有光线能照过来的话。这所房子建在众多丘陵的凹处,在前门廊就有几棵大橡树。这可真是寻乐子的好地方。
房子一边的车库的门是锁着的。我沿着垫脚石铺成的曲折小路走过去,按了按门铃。门后的某个地方响起铃声,就像从空房子里传出来的一样。我又按了两次,还是没有人过来。一只知更鸟飞到前面平整的小草坪上,从草皮里啄出一只虫子,叼起来飞走了。在转角过后看不见的街道那边,有人启动了一辆汽车。街对面有一幢崭新的房子,房子前面的肥料和草种上插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待售”两个字。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房子了。
我又按了一次门铃,用狮子嘴里衔的门环噼噼啪啪地连续敲打了几下。然后我离开前门,透过车库门间的缝隙往里看,里头有辆小汽车,在微弱的光线中依稀闪着光亮。我悄声来到后院,又看到两棵橡树,在其中一棵橡树下,有一张庭院里常摆放的绿色桌子,周围放着三把椅子和一个垃圾焚烧炉。这个地方看起来如此荫蔽、凉爽、舒适,我都想待在这里了。院子的后门一半是用玻璃做的,但是有个弹簧锁。我笨拙地试着转动那个把手,门竟然开了,我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如果兰斯洛特·古德温抓住我,就要想一些能说服他的理由;如果他没抓到我,我就查查他房子里的东西。这个古德温总是让我不安,可能单单是他的名字就足以惹得我心慌了。
从后门进来,迎面是一个很高很窄的屏风。另一扇没锁的门也有一个弹簧锁,这扇门可以通往厨房。厨房里装有华丽的瓷砖,一个内嵌的煤气炉,水槽里有很多空瓶子。厨房有两扇双开弹簧门,我推开朝向前院的那扇,看到一个凹式餐厅,里面有餐饮柜台,柜台上的酒瓶子比水槽里的还要多,并且都不是空的。
起居室在我右边,有个拱门,即便是中午这里都是昏暗的。这是精心布置的房间,里面有内嵌式的书架和非成套购买的书籍,角落里有台高脚柜收音机,在顶部还有半杯加了冰块的啤酒。收音机发出微弱的嗡嗡声,调节器下面的指示灯亮着。收音机明明开着,却没有开音量。
这很有趣。我转过身,看了看背后的另一个角落,发现了更有趣的事情。
一个男人坐在深陷的提花椅子上,脚上穿着便鞋,搭在跟椅子搭配的脚凳上。他穿着一件开领马球衫,乳白色的裤子系着白色腰带。他的左手舒适地搭在椅子一边宽阔的扶手上,右手懒洋洋地伸到另一边扶手外侧,垂向地毯,就像一朵快要凋零的玫瑰。这是一个身材瘦削、皮肤黝黑、英俊潇洒、体形修长的家伙。一看就是动作灵敏,比外表看起来还要强壮的家伙。他的嘴巴微微张着,隐约露出牙齿,头稍微侧向一边,像是喝了点酒,听着收音机,坐在那儿打瞌睡了。
在他右手边的地板上有一支枪,前额中间有一个烧焦的红洞。
血轻轻地从他的下巴尖滴下,落到了白色的马球衫上。
我惊呆了!足足一分钟的时间,我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大气儿都没出,就那样杵在那里,觉得被掏空了!这片儿血迹有脊椎按摩师的食指那么长——兰斯洛特·古德温的血在下巴集成梨形的血滴,一滴一滴掉下去,融入到一大片深红当中,改变了他马球衫的白色。这时候,血滴落的速度越来越慢。我抬起一只脚,但脚像是被胶泥粘住了一样,好不容易才拖了出来,迈出一步,再拖起另外一只脚,两脚像被链锁系着,我就这样在漆黑寂静的房间里挪动。
我靠近的时候,他的眼睛闪了一下。我低下身子,凝视他的眼睛,试图跟他的目光接触。但这是不可能的,跟死人的目光发生接触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的眼睛总是朝向一边,或上或下。我摸了一下他的脸,还有温度,有点湿,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吧。他死亡的时间不超过二十分钟。
我猛地转过身,就像有人拿着棍棒,偷偷跟踪我一样,但是没有人,一片死寂。整个房间一片死寂,让人窒息。一只鸟在外面的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使得沉寂更浓厚,厚到你都可以把它切片,再涂上一层黄油。
我开始观察房间里其他的东西。在灰泥壁炉架前的地板上,有一张镶着银框的照片,照片朝下。我走过去,垫着手绢把照片拎起来,转了个面。玻璃上的裂缝挺整齐,呈对角线。照片上是一个身材苗条、浅色头发、笑容勾人的女人。我拿出霍华德·梅尔顿给我的快照,放在照片一旁。尽管表情不一样,但我敢肯定这是同一张脸,这是非常普通的脸形。
我带着照片小心翼翼走进一个精心装修的卧室,打开高腿衣柜的一个抽屉。我把照片从框里抽出来,用手绢把框架仔仔细细擦了个遍,然后塞进一叠衬衫下面。虽然算不上很高明,却是我心中最高明的做法了。
现在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了。如果人们听到声音,知道是枪声,警察早就来了。我把照片拿到卫生间,用随身携带的小折刀,把边角修整齐,用马桶冲走碎屑。又把照片放进胸袋,和之前的证物放在了一块儿,然后回到客厅。
死人的左手边有张低矮的桌子,上面放着个空玻璃杯。玻璃杯上可能有他的指纹。另一方面,可能有别人用它喝了一口,留下了印迹。当然,是个女人。她可能就坐在椅子的一个扶手上,脸上带着温柔、甜美的笑容,枪就放在她背后。一定是个女人,一个男人不可能在他如此完全放松的状态下开枪。我猜一下,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我可不喜欢她在地板上留着自己的照片,留下后患。
我不敢拿这个杯子冒险,于是擦了擦杯子,然后做了件我不喜欢的事情——让他重新握了杯子,再放回到桌子上。至于这把枪,做了一样的处理。我把他的手放下——就在这个时候——垂下的这只手晃来晃去,就像老爷钟里的摆锤。我走到收音机的玻璃前,擦了擦。这会让他们觉得她相当聪明,总的来看,是一个不一样的女人——如果有不一样类型的女人的话。我收起了四根上面带有女人唇印的烟头——那上面有“卡门色”的唇膏——金发碧眼女郎尤其偏爱的颜色,我把它们扔进了厕所里的下水道。我用毛巾擦了擦几件泛光的物件,还有前门把手,就此收工。我不可能把这栋该死的房子都擦一遍。
我站着多看了兰斯洛特·古德温一会儿。血已经停止了流动,最后一滴血就停在下巴上,它将会留在那里,变黑变亮,像疣子一样永远留在那里。
我通过厨房和走廊撤了出来,走的时候又擦了几个门把手,在房子一边走了走,迅速环视了下街道,看不到任何人。我再次按了门铃,同时也擦了擦按钮和把手,就这样用一条丝带结束了今天的工作。我朝我的车走去,上了车,就走了。总共用了半个小时,而我却觉得像经历了一次南北战争。
离镇上还有三分之二路程的时候,我在阿里桑罗大街尽头停了下来,挤进一家杂货店公用电话亭,拨通了霍华德·梅尔顿办公室的电话。
一个欢快的声音说:“下午好,多乐美化妆品公司。”
“我找梅尔顿先生。”
“我会帮您接通他的秘书。”坐在偏僻又安全的角落,小巧的金发女郎用歌唱般的声音说道。
“我是范德格拉夫小姐,”这是好听的拉长的声音,通过对四分音的控制,可以增添魅力或者是傲慢,“请问是哪位找梅尔顿先生?”
“约翰·达尔马斯。”
“哦——梅尔顿先生认识您吗,达——哦——达尔马斯先生?”
“别再来这套,”我说,“问他去吧,姑娘。跟我,你还是省省吧。”
她的吸气声差点刺穿我的耳膜。
等了一会儿之后,响起了一阵咔嗒声,传来了梅尔顿厚实而严肃的声音:“我是梅尔顿。什么事?”
“我必须尽快见到你。”
“什么事?”他吼道。
“我说的你都听到了。事情有所进展,你知道你在跟谁说话吧?”
“哦——是的,是的,好,让我想想,我查一下台历。”
“跟你的台历一块儿见鬼去吧,”我说,“情况紧急,否则我也不会在今天打扰你。”
“体育俱乐部——十分钟后见,”他干净利落地说,“到阅览室找我。”
“我得多花点时间。”在他争辩前我就挂了电话。
事实上,我得用二十分钟。
体育俱乐部大厅的服务生麻利地大步走进旧电梯,很快就回来了,冲我点点头,跟我一块儿上了四楼,把我带到阅览室。
“先生,请往左边走。”
这个阅览室最重要的用途并非阅览。红木桌子上有报纸和杂志,墙上的玻璃后面是俱乐部创始人的油画肖像,上面还有盏灯照着。这个屋子的角角落落几乎都是靠背高大而且有斜度的皮革大椅子,一些老人坐在里面安详地睡觉,他们的脸因为上了年纪和患有高血压而呈现紫色。
我悄悄地溜到左边,看到梅尔顿坐在书架间隐蔽的角落,他背对房间,坐的那把椅子很高,却还不足以遮住他那满是黑发的大头。他旁边还停放了一把椅子,我坐到那把椅子上,给他使了个眼色。
“小声点,”他说,“这个地方是用来午睡的,说吧,什么事情?我雇用你,就是为了给自己减少麻烦,不是给自己继续添麻烦的。”
“知道,”我说着,把脸凑近他的脸,他身上有威士忌的味道,却又恰到好处,“她开枪把他打死了。”
他那呆板的眉毛向上一挑,双眼露出惊呆的神情,牙齿紧紧地咬一起。他轻轻地喘息着,眼睛朝下盯着在膝盖上扭转的一只大手。
“继续说。”他说话的语气像大理石一样沉重。
我转过头,透过椅子向后看了看。离我们最近的老家伙正睡得香甜,鼻孔里的细毛随着每次呼吸前前后后摆动。
“我离开后到了古德温的住处,敲门也没人回应,推了推后门,门是开着的,我就进去了。里面的收音机开着,但没有声音,有两个装着酒的杯子,在壁炉架下的地板上有一张相框摔碎的照片。古德温在椅子上被近距离枪杀,是接触性枪伤,枪在他右手边的地板上,是一把二五口径的自动手枪——一款女士手枪。他坐在那里好像从来不知道这些。我把酒杯、枪和门把手都擦了一遍,把他的指纹留在了该留的地方就走了。”
梅尔顿张开嘴又闭上,牙齿磨得吱吱响,双手握成拳,用冰冷而深邃的双眼盯着我。
“把照片给我。”他慢吞吞地说。
我从口袋里拿出照片来,给他看了看,但一直保持照片在我手里。
“朱莉娅!”说完后,他的呼吸就变成一种奇怪而尖锐的恸哭声,双手也瘫软了。我把照片塞回口袋里。“接下来呢?”他低声问。
“我也许被发现了,但肯定不是进去或出来的时候,那里后面有很多树,相当隐蔽。她有那样的枪吗?”
他耷拉下头,用双手抱着。静静地待了一会儿,他把头托起来,手指分开摊在脸上,通过手指间的缝隙,对着我们前面的墙就说了起来。
“是的,只是我都不知道她会带枪。肯定是他把她给甩了,这个卑鄙小人。”他说话很轻却很冰冷。
“你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说,“现在这种情况,可以鉴定为自杀吗?”
“说不准。他们会用石蜡检测他的手,验证他是否开了枪,现在这都是惯例了。有时候这种方法也不奏效,没什么嫌疑的话,他们没准儿就这么算了。不过,我不明白留下照片的意图。”
“我也不明白,”他这低沉的声音依然是透过指缝传出来的,“她肯定是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坏了。”
“哈哈。你要知道,我这次是孤注一掷,这个你懂吧?如果被捉住,就关乎到了我的执照。当然,也有那么一点被判为自杀的可能性,但是他看起来可不是那种类型的人。你得好好合作啊,梅尔顿。”
他冷冷一笑,转过头,正对着我,手依然放在脸上,透过指缝可以看到他眼睛隐约放射出来的光亮。
“你为什么要冒险做那些事情?”他轻声地问。
“我知道就见鬼了。可能单是那张照片就惹我生厌。人们可以为了你和她做的事,他可不配。”
“我得奖励给你五百块钱。”他说。
我往后靠了一下,冷冰冰地瞅了他一眼,说:“我不是给你加压。我是个硬汉——但不是在这种情况下。你全部都给我了吗?”
他没说话,沉默了很久。他站起来,扫视了一下房间,把手插进口袋,发出叮当声,然后又坐下。
“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两种说法都不对,”他说,“首先我没把这当作勒索——也不是为这件事埋单,这些钱也不够买单。在危急时刻,你冒额外的险,我就给你提供额外的报酬。假设朱莉娅什么都没做,也许就能解释这张照片的存在。在古德温的生活中还有其他的女人。一旦事情传出来,我跟它有半点干系,总公司都会把我开除。我从事的工作得谨慎对待,再加上进展得本来就不是很顺利,如果再被抓到什么把柄,就正中了他们下怀。”
“不是这个,”我说,“我是指,你是否把所有线索都提供给我了?”
他盯着地板,说:“没有,我隐瞒了一些事。以前认为这重要,现在看来倒是让情况更糟了。几天前,我在市中心遇到古德温之后,银行给我打电话,说兰斯洛特·古德温在那里兑现一张一千美元的支票,支票签署的名字是朱莉娅·梅尔顿。我告诉他们,梅尔顿夫人出城了,我跟古德温先生很熟,如果这合乎程序,对他检查不出问题,我不反对支票的兑现。”
“我猜想古德温拿到了钱。”
梅尔顿僵硬地耸耸肩。
“一个勒索女人的家伙,是吧?诈取支票,这样做简直就是个蠢货。梅尔顿,我会继续跟你合作下去,我极其讨厌那些新闻报纸记者,一副食尸鬼在城里见到了腐肉的德行,但是如果他们找上你,我就退出——如果能退出的话。”
他第一次笑了,说:“我马上就给你五百块钱。”
“那可不行。我就是你雇来找她的,如果我找到她,就收下这五百块——其他费用全免。”
“你会发现我是个值得信赖的好人。”他说。
“我要一张便条,给在小鹿湖帮你看房子的那个海恩斯,我要进房里看看。我得让自己忘了去过切维蔡斯这个事情。”
他点点头,站起来,朝一张桌子走过去,回来的时候带着一张用俱乐部信笺写的便条:
威廉·海恩斯先生,
小鹿湖
亲爱的比尔——请允许持便条的约翰·达尔马斯先生,参观我的房子。请全力协助他查看那里的房产。
谨致问候,
霍华德·梅尔顿
我把便条折起来,和这几天所搜集的东西放在一起。梅尔顿一只手放在我肩上,“我会永远记住的,”他说,“你现在就要过去吗?”
“我是这么打算的。”
“你想找什么?”
“没什么,如果不从事发地点查起,我就真成傻瓜了。”
“当然。海恩斯是个不错的家伙,就是有点乖戾。他有个漂亮的金发太太,把他迷得神魂颠倒。祝你好运。”
我们握了握手,他的手湿黏得跟腌鱼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