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盘检
他看着敞开的后备厢。他们原本沿着狭窄的单行道往西北方向前进,此时却停在一盏大路灯下。虽然夜还不算很深,路上却几乎看不到有车辆通过了。旁边就是方向相同的大型车车道,绝大多数车都会选择那条路。
沟口站在旁边,揉着鼻子,看向后备厢里的一个纸箱。纸箱里有个大包,能从敞开的拉链缝窥见一沓一沓的万元钞票。每一百万日元捆成一捆,里面装着好几捆。从包的鼓胀程度推测,应该是不小的数额。
“刚才盘检我们的那个警官,应该不可能没看到这个吧。”沟口歪着头,摸着下巴,“可他为什么啥都没说呢。”
“会不会是他不觉得可疑啊?”我说是这么说,心里却想,这么大一笔钱都不可疑的话,整个世界都是清正廉洁的了;连女朋友一怀孕就忙不迭地说“我们本来就是彼此独立的,所以你自己去把孩子打掉吧”这样的无情男人,也能称得上圣人君子了。
“这个嘛,很明显就是可疑钱财啊。”太田晃动着如同巨型皮球一样的身体说。
“会不会是警察没仔细看啊?”或许是因为警惕着周围的情况,沟口的眼睛看起来闪闪发光。
“你说谁打开后车厢会看不到这个纸箱子啊?”我这会儿才发现自己的高跟鞋跟折断了,难怪身体总往一边歪。
“那你们说,刚才那个警察会不会只看了纸箱,没拉开拉链检查呢?他会不会嫌麻烦就没打开啊?”太田说着说着已经开始烦了,“所谓的盘检纯粹是走形式,根本不会认真检查。他们都很随便的,对吧,沟口先生,我说得没错吧?”
“就算是走形式,把这么可疑的纸箱子里装的这么可疑的包里的这么一大笔可疑钞票都漏掉,也太过分了吧。那根本就不能算盘检了吧,只能算用纳税人的血汗钱制造交通堵塞吧。”沟口加重了语气。
天上落下冰冷的东西,我摊开手掌,心想是不是下雨了,却迟迟没接到一滴水,便认为只是自己的错觉。就在这时,水滴又落了下来。啊,我还没来得及仔细思考,雨点就猛地多了起来。
“还是先回车里去吧。”
不等二人回答,我已兀自坐进了车后座。
坐稳之后,我开动大脑,回顾起刚坐上这辆车,也就是大概三十分钟前发生的事情。
我前面,也就是驾驶席和副驾席上坐着两个男人。这是辆很旧的车。下午六点过后,天色就暗了下来。因为我是被突然塞到车里的,所以没来得及分辨车的颜色,但我猜测,应该是辆深蓝色或黑色的车子。透过磨砂车窗,我看着大楼的灯饰和路灯缓缓向后流去。我觉得自己的呼吸声很吵,因为鼻息被胶带挡住,每吐一次气都会反弹回来。我挪到车后座的右边,开始观察副驾上的男人。
他是个圆脸男人,胖得我都想感叹安全带居然扣得上。他留着一头卷发,身上的西服一点都不合适。双手一直在摆弄什么东西,还噘着嘴,侧脸看来就像正在出神地玩玩具的幼儿。
“喂,太田,你在干什么呢?”驾驶席的男人说。因为被座椅挡着,我看不太清楚他的样子。但根据刚才在人行道上得到的印象,他应该是个目光凶恶的中年恶棍。“刺啦刺啦刺啦的,吵死了。”
车子停了下来,好像是遇到了红灯。开车的人猛踩刹车,车身剧烈抖动了一下。
“没,就是张CD,是海外进口的哦。Rockpile的专辑,我以前经常租来听,刚看到,就买下来了。”那个被叫作太田的男人目不斜视地说,就像对妈妈撒娇耍赖的小孩子一样。
“你啥时候买的啊?”
太田并没回答,而是用手指抠着CD盒。
“用塑料纸包住了,拆不掉啊。我总在想啊,这玩意儿难道就不能改进改进吗?”
“应该有地方让你撕开吧。”
“沟口先生,问题就是没有啊。就算有,那玩意儿也会撕到一半就断掉。这层东西到底是干吗用的啊。别好不容易买了回来,还要担心会不会一辈子都拆不开它。”
“怎么可能。”
“那个呢?在超市买东西的时候,不是能领塑料袋嘛。”
我偷偷想,为了保护环境我们应该自备购物袋。
“为了保护环境我们应该自备购物袋。”应该是出于偶然,沟口说出了同样的话。
“那些塑料袋有时候也很难弄开,对吧?两面紧紧地贴在一起,那应该是静电造成的吧。我总是用手指头用力搓,但就是搓不开。”
“你到底在说啥……”
“你有没有担心过,自己要在超市搓塑料袋,一直搓到老呢?”
没有。我很想说,却说不出来。
“没有啦。”沟口回答,“听好了,工作只要一样一样地做好就行。因为你总想一次全部完成,所以才会失败。比如超市的塑料袋,先别急着弄开,要吹口气……”他解释到一半,又闭上了嘴。“为什么我必须跟你这种家伙一起工作啊。”他自言自语着冈田要是能回来就好了的样子,就像店长面对笨手笨脚的新人,无比想念以前的老店员一样。
“啊,冈田先生有可能回来吗?”太田猛地抬起头来。
“鬼知道。”
“他是让沟口先生害得被灭了口吧。你真是太没责任感了。”
“吵死了,现在还不能确定他被灭口了吧。”
“被毒岛先生盯上的人,你觉得还有希望吗?”
之后车子就启动了。可是,引擎马上伴随着一阵尖厉的声音熄灭。沟口慌忙转动钥匙,车子终于恢复了振动,总算开始慢慢吞吞地往前走。
“这年头居然还有手动挡。”沟口忿忿地说,“完全开不习惯啊。”
“现在这个世道,什么都得守规矩啊。”
“你理解错了。”
驾驶座上的沟口小声说了句“怎么堵车了”,副驾上的太田跟着说:“对了,沟口先生,我以前一直把二列纵队理解成二列堵车呢。”说完,又继续用指甲抠CD盒,边抠还边咂着舌头骂娘。
车速越来越慢,我看着窗外,推测这辆车已经沿着国道往北开了很远。接着我挪动身子看向前窗,发现前面热闹得很。虽然周围被夜幕笼罩,但唯独前方的道路上一片红,因为全是一排排的刹车灯。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划着扭曲线条的红色灯光,原来是交警的引导灯。
“是盘检啊。”沟口大声说道。
副驾上的太田总算抬起了头。“盘检吗,那可糟糕了。”
由于他的反应实在过于缺乏紧张感,让我忍不住要发笑。随后我又开动脑筋,考虑自己该怎么做。
我在考虑,在这个时候碰到盘检,要如何做才能对自己有利,怎么做会对自己不利。
“沟口先生,会不会是那个啊,这个盘检该不会是在找我们吧。”太田依旧捧着那张打不开的CD,同时手指向前方。
“应该不是吧。我们可还什么都没做。”
“可是……”太田说着,扭转巨型气球一样的身体,看向我这边,“我们不是带着这个女人嘛。”
“把人家放车上就要被抓啦?那肯定是在盘检别的事件。真不走运。”沟口叹了口气,“喂,趁现在快把她的胶带给撕了,被人家看到一个被胶带卷着的人肯定不行。”
“啊,好。”太田慌忙转动气球一样的身体,但马上就被安全带扯住了,身子像个皮球一样弹了回去。于是他一边艰难地解着安全带,一边向我伸出手。
“别太明显了。”
“好。”他说着,先把我嘴上的胶带扯了下来。虽然很痛,但总算没有了胸闷的感觉。“伸出手来。”太田不高兴地说。我转过身,把被捆在背后的双手伸过去。手腕上的胶带被撕掉了,我赶紧用恢复了自由的手揉了揉鼻子,实在是太痒了。然后,我想起上衣口袋里的信封,不由得用手按住了胸部。被塞进车里时,我还担心信封会歪掉,露出头来,看来是我多虑了。
“听好了,你别想打什么歪主意,我们可是连你的地址和名字都掌握了的。就算你跑了,我们照样能把你找回来。”驾驶席上的沟口的声音充满威胁感。
“对哦。”太田随声附和,但这人的声音却有点傻气。
车刚动起来又停下了。虽然不太清楚盘问点离这里还有多远,但所有车子肯定在那里逐一接受了检查。驾驶席的车窗突然打开了,我正奇怪,却见外面站着一个身穿制服的警察。
“前面正在组织盘查,抱歉耽误几位的时间了,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我虽然看不到警察的脸,但可以想象,他虽然口头客气,表情一定很严肃。
“我们可以配合,”沟口满不在乎地说,“不过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警察并不回答,而是径直离开了。
“居然无视我们!真是气死人了。”副驾上的太田大声说。
“给我安静点!”沟口训了他一句,然后关上窗户。
“那个,用、用收音机。”我久违地说出了话,“用收音机应该能听到点什么吧。”
我看向后视镜,跟沟口对上了视线,我觉得好像同时听到了“少给我废话”和“这主意不错”的两种声音。
“喂,太田,开收音机。”
太田答应了一声,手指却在一堆按钮之间徘徊,迟迟无法按下去。“那个,开关在哪里啊?”他迷茫地说。
“随便按几个,总能找到的。”沟口冷冷地回答,“不过,广播会播报一个小小盘检的消息吗?”
“这么大阵仗,应该是有什么大事件吧?”
“你可别小看了东京,这里每天都会发生各种各样的事件。”
“沟口先生,经常发生事件可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哦。”太田插嘴的样子实在太蠢,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喂,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把你带走吗?”
“呃。”突然被问问题,我一下慌了神。
“我们是被人聘来绑架你的。委托人说稍微暴力一点也无所谓,总之要把她带来。”
“那人是谁啊?”
“名字不能告诉你。”沟口说完又苦笑着补充了一句,“不过说句实话,我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我们只管拿定金,干活儿。跟委托人不会有直接联系,因此也不可能知道对方是谁,所以才会问你啊。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子,到底为什么会被绑架呢?”
“要说理由的话,应该很多吧。”我说。当然,我很感谢他把今年已经三十岁的我分类为“年轻女子”。
“万事都存在一个因果。因为有了这个,所以变成了这样,懂吗?你之所以被我们绑架,一定有个原因才对。难道不是吗?比如有个男的被你甩了之后,失心疯了,要把你抓起来关着,之类的。”沟口先自问自答了一番。
“之类的……”我敷衍道。
“你到底有没有头绪啊?”
“搞不好我是个超级有钱人家的大小姐,那人是为了赎金而绑架我的哦。”
“真的吗?”
“怎么可能,我就是举个例子。”
沟口笑着骂道:“你少他妈耍我。”
“假设我有些头绪……”我说出了上车后一直在想的事情,“比如说,跟我偷情的对象?”
“你那只是假设吧。”
“这可是有事实依据的。”我半带戏谑地说,“我虽然是独身,但对方已经结婚了。”
“那应该是这个了。”沟口轻易断言道,“反正就是你说了些人家接受不了的话呗。‘你敢跟我分手,我就告诉你老婆’之类的,或者‘给我钱,否则我就跟别人说’之类的。一个人要是到了使用‘否则’这个词的时候,就是真的完蛋了。那种场面可不经常出现在人生中哦。”
我试图回想自己对他——那个外遇对象——说了什么,我记得并没说什么“否则”。我只是追着对方说:“虽然这段关系是彼此独立的,但你也不能说那种话吧。”会不会是自己当时的气势把对方吓到了,所以他才委托别人把我绑走?
“总之,我估计是那男人烦得不得了,想给你好看吧。”
“给我好看?”
“人家都指派我们来绑架你了,搞不好后面还计划了更多可怕的事情哦。听好了,按照约定,我们要把你带到海岸边的仓库背后去。然后要打通电话,工作就完成了。我估计就是这样。”
“估计就是这样?”
“也搞不好会接到更多的委托。”沟口倒映在后视镜里的眼睛眯缝了起来。他并不是在笑,更像在同情自己。
“他叫你们给我好看?”
“直到你开始反省自己做过的各种事情。我不知道最后会变成什么样,总之,这个外遇对象的线索很值得重视,很有可能就是那家伙哦。”
“就是啊,沟口先生。”
“太田,你给我闭嘴。”
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名,但沟口二人轻易便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还唠唠叨叨地商量着行动计划,这些让我感到疑惑不已。他们是说话根本不经大脑呢,还是知道说了也无所谓?换句话说,为了防止我走漏风声,他们会采取什么对策呢?
不知何时,广播响了起来。不知道是不是音量没调好,车里突然响起“好像还没抓住呢”的轰鸣。我看到驾驶席上的沟口好像吓了一跳,然后慌忙转动旋钮,调低了音量。
“啊,广播打开了呢。”太田飘飘然地说。
看不到脸的广播员说:“田中议员至今仍处于昏迷不醒的重伤状态,同时,东京都内已展开大规模的盘检。”
“应该就是这个了吧?”我指着车载收音机说。因为语调太不正式,听起来不太像新闻播报,应该是某个人在某个节目中的发言吧。
“议员怎么了?”沟口惊讶地说。
继续听广播,情况渐渐明了了。
数小时前,于都内某酒店用餐完毕的众议院议员田中,在乘坐电梯下楼的时候被不明人物刺中了后背。当时议员身边跟着一名秘书,但该秘书被另一名可疑人物吸引了注意力,而那名举止可疑的人马上就不见了踪影。由此可以判断,那人与刺伤议员的男人很可能是同伙,警方现在正在追查二人。
“所以才有了这个盘检啊。”沟口长叹一口气,“要是被误认为是那起事件的凶手,可就糟糕透了。太田,你可不要给我乱说话哦。在通过盘检之前,你都给我老实待着。”
“盘检的时候,会不会检查各位的随身物品呢?”我突然发出了疑问。
太田摇晃着身子,偷窥了沟口一眼。“有没有不太方便被看到的东西啊?”
“嗯,要是被怀疑上,搞不好还要被搜身。要是你口袋里装着不能见光的东西,最好给我塞到座椅下面去。不过,要是真的被搜身,咱们就别想好过了。”
被他这么一说,我将注意力转移到上衣口袋上。
广播里的人又在发表明显是看热闹心理的冗长见解:“发生了这么紧急的事件,恐怕连执勤点的巡警和休假中的刑警都被派出来了吧。真是太可怕了。”
“沟口先生,早知道会这样,还不如干那边的活儿呢。”太田说,“要是去那边,可能就不需要开车了哦。”
“什么是那边?”
“不是还有一个活儿吗,做一个什么交易的中间人?”
我听着听着开始想,这些人就像帮助完成某些犯罪行为的派遣制员工呢。现在到处都是转包啊、子公司啊、外发啊这类的东西,看来坏人的世界也没什么两样呢。
“那边肯定搞不来。我一开始也以为,就是过去做个中间人而已,应该会很轻松。但你知道那是什么交易吗?那可是一个外国佬跑过来卖奇怪的药哦。要是不会说那个国家的话,根本就接不了这个单子。”
“原来是这样啊。”太田呆滞地说,“条件真严格啊。果然做这档小事最讲究的还是语言能力。”他感叹道。
“这个世道,只过了英语等级考试是没有用的。”沟口说。我觉得,他居然知道英语等级考试这件事,实在太奇怪了。“而且,还有传言说那笔交易已经被警察盯上了。搞不好到时候警察突然冒出来,把我们一块儿逮捕了哦。所以我说,幸好我们选的是这个。”
车子停了下来,我们似乎终于来到了队伍前列。向前一看,前方不远处停着好几辆警车,形成一道路障。
沟口打开窗子。
车窗边站着一名戴眼镜的警官,他说:“能请您出示一下驾照吗?”
“好的,你们辛苦了。”沟口可能在假装平静,只见他很有气势地应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卡包。
从我的角度看不到驾驶席的沟口和站在车外的警官,但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您是沟冈先生吗?”警察说。
“是的。”
沟冈?他不是沟口吗?我心生疑惑。莫非驾照是假的,沟冈是假名吗?或者说,沟口才是假名呢?
“这是沟冈先生您的车吗?”
“当然是啊。”副驾上的太田绷紧了安全带,身子几乎要贴到驾驶席一侧的窗户上了。
“你给我闭嘴。”沟口尖锐地说完,又平淡地说,“其实这车是偷来的。”我不由得吃了一惊,警察应该也吓了一跳。
“大家正愁没有好车开出去兜风,结果稍微一找,就发现了这辆车子,不仅没有上锁,车钥匙还插在遮阳板后面,既然运气这么好,我们就不客气地开出来了,这样不好吗?”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难道这就是沟口的对策吗?难道他是在赌,被人怀疑之前先说出另一个问题,再说那是开玩笑的,之后一笑了之吗?的确,沟口虽然没什么问题,但太田却表现出反抗心理。与其假正经,还不如不正经,看起来才更自然。
警察并没有马上回应,但他自然不能就这样放过沟口。他先思考了片刻,过了一会儿,说:“你能报出车牌号码吗?”
沟口嫣然一笑道:“对啊,你得跟我确认这个啊。”然后马上流利地念出了车牌号。
警官走到车前,弯下腰,应该是在查看车牌吧。不一会儿,他走回来说:“都对了。”
“那必须的。”沟口笑道。
这辆车到底是偷来的,还是沟口自己的呢?
警官又不说话了。副驾上的太田挪动身子,把脸转过来看着我。似乎在无言地警告我:“别捣乱,别瞎说,别想跑。”我一动不动,因为一时也想不出究竟该怎么办。
“能请你打开后备厢吗?”
“啊……”沟口犹豫了。
“里面放着什么?”
“不知道,最近都没打开过,搞不好里面放了个死人哦。”看起来沟口这个人是那种被逼得越紧就越爱胡说八道的性格。
“随便你怎么查都行。”他斜着身子,摸索着拉了一下把手。后备厢的盖子自动打开了。警官快步走向车后。
“沟口先生,后备厢里装了什么来着?”副驾上的太田虽压低了声音,但听起来还是比一般人的声音都要大。
“鬼知道,我都没打开看过。”
“但你刚才不是把车牌号背出来了吗?”
这句话似乎让沟口十分受用,只见他用略高的语调说:“还好啦。话说回来,你最好也给我把车牌号记下来。为了防止这样的状况发生,偷车的时候至少也要把车牌号记住。”
“是,受教了。”
我听着依旧缺乏紧张感的两个人的对话,把额头抵在车窗上,呆呆地看着外面。停在旁边的车子旁也围了两名警官。那辆车似乎不是日产的,因为驾驶席在左边,司机正与其中一名警官交流。过了一会儿,车子就开走了。那辆车并没有被检查后备厢,看来并不是所有车子都要像我们这样。
“啊,我一个人没问题的。”听到那清晰的声音,我抬起头来。虽然不知道是谁说的,但当我环视车窗的时候,再次听到了同样的声音。“不,很快就结束了。”看来,应该是绕道去后备厢的那名警官正在对同事说话。
“那个,这辆车……”我探出身子,凑到驾驶席旁边。我很想向沟口确认这辆车到底是不是偷来的。但与此同时,警察也回到了窗边。
“没什么问题。”他对沟口说。
“是吧,我就知道没问题。”沟口理直气壮地应了一声,然后转动钥匙,点燃引擎。
车子刚走出不到一百米,副驾上的太田就记起来我的双手还是自由的状态。
“沟口先生,给她捆起来吧。”
“不是给她捆起来吧,是当然要捆起来,快点儿!”
“是啊。”太田说着,又“啊”了一声。紧接着,抱起了头。我正奇怪他在干什么,却听到他带着哭腔说:“对不起,没有胶带了。”
“没有了?刚才还有那么多。”
“我好像忘拿了。”
“放哪儿了?”
“就是我们把这女人塞进车里的时候。当时沟口先生不是抓着她的手腕,我给缠上了胶带嘛,然后把嘴巴也贴上了。最后沟口先生不是说:‘把她塞到后座上去。’我嫌胶带拿在手上不方便,就放到车顶上了。”
“那时候,胶带就在车顶上了?”
“是的。然后,我把她塞进了车里。”
“那之后不把胶带从车顶上拿下来可不行哦。”
“嗯,是不行。可是我偏偏忘了拿,直接把车门关上了。”
“那,胶带就被扔在车顶上了,对吧?”
“车子一开动,胶带就会滚下去。所以,没有了。”
沟口做了好几次像深呼吸一样的叹息,应该是在平复自己的情绪吧。但凡领着一个无能部下的上司,可能都要与这样的压力作斗争吧。不一会儿,沟口说:“好,我知道了。”那是强装镇定、故作开朗的语调。或许他已经意识到,就算对徒弟的失败唠叨得再多,也纯粹只是浪费精力,根本不会有半点成效,还不如积极解决问题。“很好,我知道了。先停车,然后把女人塞到后备厢里。这样我们就不需要胶带了。”
“真不愧是沟口先生。”太田高兴地说。
原来如此,还有后备厢这一招啊。我也感慨起来。
“那我就停在路边了。”沟口转动方向盘,车速慢了下来。刚把车停下,沟口就打开了后备厢。太田马上下车,把我从车里拽了出来。我一下子撞到车身上,痛得不得了。鞋跟估计就是那时候折断的吧。
太田拽起我的手,把我拉到车后面,叫我钻进后备厢里。
可是先行到达的沟口却瞪大了眼睛盯着里面,一动不动。“喂,这钱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他惊呆了。
太田定睛一看,可能是发现了钞票,吓得他松开了我的手。
于是,文章刚开头的场景出现了。换句话说,时间回到了现在。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盘检的警官为什么会漏掉这一口袋钞票啊!”
我坐回后座,一边摆弄鞋底的断跟,一边回想盘检时的情景。
“我觉得打开后备厢的那个警官不太可能看不到那个纸箱和那个包呢。”
“那当然了,你刚才不是才说过嘛。不管是谁打开后备厢,都不可能看不到那个箱子。一点儿都没错。”沟口的声音越过驾驶席座椅传过来。
“也就是说,刚才的警官肯定发现了那些东西。我说得没错吧?”
“他发现了钞票,但还是把我们放走了。为什么呢?”
“比如假意将我们放走,实际在后面跟踪之类的?”
“在后面跟踪……我们吗?他们不会就在附近吧?!”沟口突然左右张望。
“又或者是这个样子,”我把脑子里想的都说了出来,“因为刚发生了国会议员被刺伤的大事,所以他对别的事情提不起兴趣。”
“你能肯定一大口袋钱跟国会议员被袭毫无关系吗?这到底是怎样的判断力啊。”
“人家就是放了我们一马。”
“你是傻子吗?不管有没有关系,只要是可疑人员,警察就会调查啊。”
被沟口一呵斥,太田顿时就蔫了。
“又或者,”趁此机会,我说出了心中认为最有可能的想法,“又或者,那警察其实想把那笔钱搞到自己手里。”
“自己手里?你是说他看到那笔钱,什么思想觉悟都没有了吗?”
“可是,他要怎么弄到手呢?钱不是在我们车里嘛。”
“你别问我啊。”
“总之,警官看到那笔钱,马上产生‘我要了’的想法。我们姑且先这样想吧。”我说,“如果站在那个警官的立场上想,他既不能当场把钱拿出来,又不能宣称‘这辆车里有可疑钱财’,因为那样一来,钱就会被当成证据收走。”
“那的确就不能据为己有了。”太田一边点头一边哼哼。
“所以他才把我们放走了,并打算在另一个地方把我们抓起来,之类的……”
“之类的……”沟口把我的句尾重复了一遍。
太田马上作势要跳出副驾,想检查后方有无车辆。沟口制止了他。“别慌啊。”然后又对我说,“你说的那种可能性很低吧?”
“低吗?”
“听好了,那个条子认为那笔钱是我们的。钞票主人在场,要强抢可是很麻烦的。在盘检时也就算了,你要他事后再追上来,从钞票主人手里抢钱,那可是十分费事的哦。”
太田夸张地点点头。“的确,那家伙应该不知道我们这车是偷来的。”
果然是偷来的吗?这一点我总算弄清楚了。
“不是偷来的,只是它恰好放在那里,对吧?车钥匙还夹在遮阳板后面。因为担心这辆车放在那里会被人偷走,我们这些人才会好心地帮忙把它开到安全的地方。仅此而已。”
“啊,是啊。”太田只是摇摇头,就造成车身一阵晃动,“就像我们捡到钱包,正在寻找派出所一样。”
外面已经彻底变黑了。这段时间只有两辆车从我们旁边经过,周围一片寂静。在车里与这两个神秘人物度过的时间,让我觉得有些虚幻。
“等等。”沟口的声音突然撕裂了车内的空气,“要是他知道呢?”
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知道?谁知道啊?”我一不小心用了跟朋友聊天的语气。
“我是说,那条子会不会知道这辆车是偷来的;又或者,他根本从一开始就知道车里有这么多钱?”
“那个警官吗?”
“是啊。他知道这辆车是偷的,也知道里面有钱,甚至在我们到达盘检点之前就知道了。”
“为什么?”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啊,搞不好那家伙就是车里那堆钞票的真正主人哦。”沟口说完,双眼似乎要射出光来,简直恨不得跳起来大叫“没错,就是这样”!
太极端了。我无言以对。可是,副驾上的太田却高声附和道:“对啊,就是那个啊。”
“那个是哪个?”
“是那边的活儿啊。就是我们差点儿接了的那个,沟口先生刚才不是说了吗,需要外语能力的那个。”
“交易的中间人!”沟口也被太田的兴奋传染了。
“没错没错。我们可不可以假设,那个条子强抢了交易的钱呢?”
“太田,你偶尔脑子也不错啊。”
“那有可能吗?”我感到半信半疑,应该说,根本没当真。
“嗯,有可能,完全有可能。”沟口好像随时都会高举双拳,大吼“我发现真相了,如今,真相就掌握在我手中”。不过他实际说的是:“然后,那家伙就把钱藏在了这辆车里。”
“难道这是那位警官的车吗?”
“他应该只是盯上了这辆被长期弃置的车子吧?不管怎么说,他把抢来的钱藏在了这辆车里。”
“藏在车子里,风险有点高吧。”
“还能有什么办法。再说了,突然发生国会议员遇刺事件,他也没时间考虑别的了,不是吗?因为所有巡警和刑警都被紧急派遣出去了,就算他着急忙慌的想找地方藏包,也来不及赶到藏匿地点啊。”
“于是他就想等盘检结束后再慢慢回来取,是吧?”我实在不想泼前面那两个人的冷水,只得努力跟上他们的思路。
“答对了。”沟口似乎把自己当成抢答节目的主持人了。
“那太不可能了,警官肯定只是不小心看漏了而已吧。”我很有自信地再次强调。
“不过,这可真是杰作啊。”我拼命屏住气息,专心聆听。
“什么杰作?”
“那家伙正忙着盘检,却看到自己藏钱的车子开过来了。当时他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还会陷入恐慌。”
“嗯,那样肯定会吓一跳的。”
我为这两个人毫无意义的对话感到无奈,但一想到正负责盘检的警察猛地看到一辆自己认识的车开过来,大吃一惊、神情狼狈的样子,又觉得十分滑稽,忍不住露出了笑容。而且,这个沟口还口口声声对那个警察说这是自己的车。
“如果真是那样,那他不就是眼睁睁地看着装了‘自家钱财’的车子开走啦。”
“他也没办法吧。毕竟也不能死皮赖脸地说:‘这是我藏起来的钱袋子,你要还给我’吧。顶多只能要求我们把车子停在什么地方。”
“不过,他检查了你的驾照吧?有可能会跑到那上面的地址去要钱哦。”我指出来。
“原来如此,还有这招啊。”沟口说。但他看起来高兴得很,似乎觉得什么事都不重要了。“遗憾的是,那张驾照是假的。上面的住址住着一个我根本不认识的美国人。”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似乎有什么机器能追踪他人的所在地。”
“你是说GPS吗?”我说。
“啊,就是那个。你们说包里会不会就有一个啊。”
“最近好像只要事先登记一下,连手机和小灵通都能追踪GPS信号了呢。”
“那盘检的时候,条子会不会把GPS或者手机藏到包下面了呢?”我半开玩笑地说。
没想到沟口和太田却齐齐大喊“很有可能”,然后忙不迭地下了车。
后备厢里有纸箱,纸箱里有大包,当沟口伸手进去掏出一个智能手机时,我彻底无语了。雨已经下得很大了,我们都没有伞,只能在雨里淋着。
“那个……”我光是抬手指着智能手机,就好像花光了全身的力气。
“你说中了呢,那个条子在盘检的时候把这玩意儿塞进来了。那边完事之后他应该就会搜索信号吧,我们的大概位置他应该很快就会发现。”沟口说着,面带嫌弃地捻起智能手机,“或者这玩意儿一开始就在里面了,从他抢了钱藏到车里的时候,为的就是防止找不到这个包。”
“那等会儿这个地方就会被发现,然后警察就会来抓我们了吗?”太田惊慌地说着,看向昏暗的车道。
“呵呵。”沟口哼哼两声,挠了挠鼻子。他看了一眼车子,移开视线,很快又惊讶地看了回来。只见他盯着车牌,“咦”了一声。
“搞错了啊。”他说。
“搞错了?”
“盘检的时候我说的车牌号,我以为自己记住了,其实记错了。你看,倒数第一和第二个数字,我给记反了。”沟口把数字重复了好几遍。
我早就忘了他在盘检时说的是什么号码了,所以也无从得知他到底说对没有。
“也就是说,那条子明明听到沟口先生念错了号码,还是把我们放过去了吗?”
“这下没错了,那家伙从一开始就计划让我们过去。”
“哦。”我呆呆地应了一声,然后说,“可是,就算那位警官最后要来,也不是马上就能来啊。”接着我又补充道,“不是因为盘检还没结束吗?”
“是啊。”
我做出了决定。“所以,我们要趁现在啊。”
“趁现在?”
“我们三个平分了这笔钱,然后各自逃命吧。要是只把钞票拿走,是无法用GPS追踪的。”
沟口和太田沉默了片刻,马上两眼发光地说:“好主意!”
他们的反应实在太单纯了。这种仿佛面对不知怀疑他人、纯洁干净的少年一样的感受,既新鲜又滑稽,同时充满感动。这两个人淋着雨,头发湿嗒嗒的,看上去就像两个大孩子。
很快,他们就不知从哪儿搞来了几个便利店的塑料袋。待我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开始往口袋里扔钞票了。当然,这几个口袋根本装不完所有钞票,但二人好像并不在意,他们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打算把所有的钱都带走,也不知是他们无欲无求,还是神经大条。
“给你。”沟口突然塞给我一个袋子,看来他已经把我的那份也装好了。雨水打在塑料袋上发出噼啪声,我往里一看,袋子里至少装了五百万日元的钞票。我接过来,连声道谢。被淋湿的刘海垂下来,贴在脸上,让我很不舒服。
沟口和太田十分爽快,他们说:“好了,我们得赶紧消失了。你也用这笔钱买双新鞋吧。”然后转身就想走。
“呃。”被丢在一旁的我叫了一声,但我感觉那个字仿佛落在了脚边,沉进了水洼里。
原来如此,我得救了。过了一会儿,我才突然冒出这个想法,紧绷的肩膀也松懈下来,这才总算有心情去想。雨水真冷。只是,当我再吐出一口气,抬脚准备往前走的时候,猛地又看到了沟口的脸,吓得我差点儿仰天跌倒,口中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尖叫。
“我刚想起来,有人委托我们绑架你来着,这可是我们的活儿啊。”他挑起一根眉毛,“那岂不是不能放你走吗……差点儿就把你放走了,真不好意思。”
“你何必想起那种事情来呢。”雨越下越大,湿透的衣服贴在身上,让我很难受。
“不好意思,我们也是受人所托,不干活儿是不好的,这事关乎我们的信誉问题。跟我来吧。”
我反射性地说“肯定不会有问题的”,现在不是矜持的时候,必须强硬一些。
“什么没问题啊?”
“我觉得,已经没有人恨我了。”
沟口皱起眉头。他似乎因为我这句出乎意料的话开始警惕起来了。
“为什么已经没有了?”
“那个委托人,可能已经不在了。至少没有意识了。”
“什么没有意识了,难道你真知道委托人是谁吗?”
“你刚才不是告诉我了吗?说一定是那个外遇对象。”我想起我的外遇对象。虽然早已决心与他分开,并对以后的行动做好了准备,但一想到那人已经不在了,心还是会有些抽痛。此时我已认定,那个人不会再恢复意识了。
我跟沟口谈话的时候,太田悠哉游哉地站在一边,甩着手上的塑料袋说:“沟口先生,我们快走吧。”
“我认为,这个委托应该不是我的外遇对象直接发出的。”
“搞什么,你的外遇对象是个很了不起的人吗?”
“就算是他委托的,我觉得,现在他们也顾不上这茬儿了。”
沟口直直地盯着我。他表情严峻,好像随时要扒了我的皮。虽然有时候会说些傻话,但他毕竟是在黑道上走到了现在的男人,这么一想,我不禁毛骨悚然。因为害怕会被当场弄死,埋到深山里,我不禁有些恍惚。
可是,沟口却说:“唉,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还对我笑了笑。然后又说:“回见。”就转身离开了。不断落下的雨水,就像替他遮盖身影的窗帘。
被扔在原地的我抓着塑料袋,远离车道,长出一口气。浑身湿透的我走在路上,担心沟口又跑回来。我脱掉了高跟鞋,本来打算找个地方随便买双凉鞋,但考虑到光着脚去买鞋过于引人注目,于是看着双脚,烦恼着要不要再把鞋穿上。
我再次确认信封还放在上衣口袋里。虽然没仔细往信封里看,但里面肯定有一把刀。当我在地铁车厢里,从一个陌生的西装男手上接过这玩意儿时,就摸到了刀子的形状。凶器是一把刀。想必那个西装男也是从别人手里接过这东西的。
“你在哪里?”对方马上接了电话,声音听起来有些慌张,“你迟迟不联络,我很担心。”
我正好站在一个公交车站旁边,就把那个站名报了过去,接着解释道:“我刚才差点儿被两个不认识的男人绑架了。”过了一会儿又说:“嗯,现在已经没事了,信封在我这里,我会按照预定计划把它扔掉的。”
我并不知道究竟是谁安排了这个计划。不过我推测,参与这个计划的所有人多少都对那个叫田中的男人心怀怨恨。身为一名国会议员,自然会有很多仇家,而像我这样,跟他外遇之后又被要求“搞清楚立场”的人肯定也不少。在杀害田中的计划里,我被分配到了丢弃凶器的角色。从现场逃离的凶手把凶器放到信封里交给某人,那个某人又把东西传递给另一个某人。最后信封到了我手上,由我处理。我将把它带回家去,当成家庭垃圾扔掉。凶器就像接力赛的接力棒一样,被传递数次,然后丢弃。
沟口在车里也说过,事情只要一件一件做好就行了。我们必须分工合作。
不过我万万没想到,田中竟然还想绑架我。看来他也觉得我是个绊脚石。真是太过分了,这种事情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啊。
手上提着的几百万元钞票已经湿透了。我穿着吸满了雨水的丝袜走在大街上,走一步挤出一点水来的感觉真够恶心的,不得不不时停下来一次。不过我很快就适应了这种感觉,然后就再也没停下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