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vo altisonante/跃然·奏鸣/~生き生きと高らかに響かせて~ 第壹话

我埋头听着岬老师的话,我原以为他是没有缺点的、住在天上的人,没想到完全搞错了。别说是天上了,他这就仿佛是在地上爬行。

我放入CD,按下播放键:

《德彪西钢琴名曲集》收录有《前奏曲第一辑》和《贝加马斯克组曲》以及其他。这是昨天从工藤老师那里借来的,CD封套已经褪色,看来已有些年日了。CD的标签面上已有划伤,记录面却像镜子般光滑。

我虽然已经学了多年的钢琴,却没有好好听过德彪西的曲子。当然我也听过诸如《月光》和《亚麻色头发的少女》这样的名曲,但没有坐下来仔细欣赏过。并不是不喜欢,只是没有机会。

当听到指定曲目《月光》的瞬间,我就被那和弦之美惊果了。和弦是由和弦基本音哆咪嗦构成的,音色尤显深沉。

一个美丽的乐音就是一束月光,乐音化作光芒射人我的心中。当我情不自禁闭上双眼的时候,一幅画立刻浮现在我的眼前,更觉得不可思议了。岬老师向我说明过德彪西重视乐音与影像的关系,正是如此吧。月光静静地倾洒在湖面上,在粼粼的波光中,一对男女缓缓跳起了华尔兹。时间也静静地流淌,清风拂过,湖面的涟漪在月光的照耀下闪着微光,一座衰败的古城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一个音还没有结束,下一个音已经奏响——曲子终了时我感到十分后悔,怎么之前就没有好好听过这首曲子呢?旋律是这么美丽,仔细聆听的话还能唤起非凡的想象力。

我还在回味的时候下一首曲子奏响了,我再次倍感震惊,《阿拉伯风格曲·第一首》,听到第一个音时,影像再次浮现在我眼前。让人惊讶的是不仅能看见影像,甚至还能看见色彩,不是原色,而是微妙的淡彩——静寂降临沙漠,寒冷的风吹着徒步行走的旅人,黑暗中蠢蠢欲动的野兽屏息仰望着月亮。旋律宛如流转的丝绸,那丝绸好似由优美的色彩层叠而成,乐音一边相互缠绕一边酿出复杂的音色。大量的i连音让人感觉仿佛琵音在流动一样,一个一个的乐音重叠在一起,我的灵魂好像快要离开我的身体。宛如做梦一般,两分钟的乐曲刹那间就结束了,尽管是在听音乐,但我好像是看了一幅画,读了一首诗。

据岬老师所说,阿拉伯风格指的就是蔓藤花纹样式。乐音复杂地缠绕在一起,曲调描绘着优雅的曲线,的确很像蔓藤花纹。如同久久眺望着蔓藤花纹就会感到眩晕,这首曲子也会让听者产生幻觉吧。我关了CD机,好一会儿还感觉自己身处梦中。

这就是名为音乐的魔法。一个一个的音虽然是物理上的音波,但弹奏使它们重复交织而形成诗画,让人看见凌驾于现实之上的景象,抒发出千言万语道不尽的情怀。

我突发奇想,这首曲子光听一下就能得到这般欢乐,如果用手指去演奏,不知会是什么心情,再加上与之相配的欢声与鼓掌,那该有多么幸福啊。

当然了,大家都知道,演奏不仅仅是照着乐谱叩打键盘。我也自知自己只是能够熟练演奏中级练习曲的程度,不能鲁莽行事,还是在钢琴课上好好麻烦岬老师来教授吧。就算弹得手指和胳膊发麻,练习量可能还是不够。不过,我想弹这首曲子,我想把自己窥视到的美传达给他人,因为成功的人都有点儿喜欢胡来,新条先生不是说过了吗?

我还在烦恼着,美智子过来告诉我岬老师来了。今天是星期六,音乐学院下课早,但现在才下午三点,也太早了吧。

我歪了歪脑袋,走到玄关处迎接岬老师,只见他满脸一如既往的亲切笑容:“现在请和我一起去神社。”

找出犯人——虽说这是玩笑,但貌似也不是什么套话。

走路也可以当做是康复训练,但因为要奔赴现场,我的心情很沉重。也不知道是不是明白我的心情,岬老师一边为让我同行去神社而不停地道歉,一边巨细无遗地询问我当天全体家庭成员的不在场证明。

“也就是说,相关人员的确都没有不在场证明啊。”

从这个脑中只有音乐的人口里听到“不在场证明”这个词,我觉得很微妙。

走了十分钟,来到荒薙神社。今天是久违的大晴天,一抬头向上望就觉得头昏眼花,但一向下看,就看见一级级吸过人血的石阶。那简直好似一个不想去触碰的玩笑,可却是事实。不管是自己舒适的房间还是神社境内,死亡都萦绕不去。

我拄着拐杖不方便下台阶,于是我们绕路从鸟居进入神社。不过说来这才是本来的入口,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里刚死过人,过午时分的神社里既看不见人影也听不见人声,只有树梢上的鸟鸣时而传人耳中。

“你妈妈死时是身体向后仰,躺在最下面一级石阶上是吧?”

我也没有直接看到——我刚想这么回答,“对,就是那样”,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我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榊问刑警站在身后。

“就是倒在这个地方,包括中间的石阶和尸体周围在内的很大范围里,都散落着从购物袋里飞出来的东西,这也是被害者从石阶上滑落下来的根据之一。遥小姐你好,这位是?”

“啊,是我的钢琴老师。”

“我参加了葬礼,因为住得近所以顺便过来看看。”

岬老师低下头。榊间刑警好似被先发制人了,慌忙回应道:

“啊啊,这样呀。”

“不管怎样,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一定失去了意识,对死者来说是好的吧。”

“不,不是那样。巫女听到叫声赶到的时候,她还有意识……死亡确认是在运往医院的路上。很多证据都被雨水冲走了,只从下面的石阶上检验出死者的毛发和血痕。从尸体的撞伤判断,摔到最下面的石阶之前手足被多次撞伤,最后后脑受到激烈撞击,决不是无苦痛之死……啊啊,不说了,这不是在你们面前该说的话。”

你已经全部都说完了,“不说了”什么的也没有意义了,而且你的表情并没有像你的话那样带着歉意。我无意中想到,刚才的说明不是说给岬老师听的,而是针对我的。我从这个刑警那里感受不到好意。

“榊间先生为什么在这里呢?而且是一个人。”我咬着牙道。

“因为我自己还想不通啊。警察局内大多数人觉得是事故,因为说如果是事件的话找不到动机。但是,这是肤浅的看法,她是香月家的人,迟早都会和继承问题扯上关系。如果某人被谋杀了,谁会为他的死而笑,谁就是犯人,什么时候笑这并不重要。”

我震惊了,没道理啊,他怎么和岬老师的想法一样?他斜眼看着岬老师,若无其事道:“虽然多次被撞伤,但脸上和额头上没有外伤。”

“嗯嗯,脸很干净。那又怎么了?”

“这就是其具有事件性的根据吧。”

榊间刑警伺机般地睁开眼睛:“你到底想说什么?”

“悦子女士遇害时下着很大的雨。买完东西回家的话,当然是上阶梯,而且这个石阶没有扶手。一手拿伞,一手拿着近一公斤的东西,天还下着雨,在这样的情况下上楼梯,身体当然是前倾姿势。如果这时脚打滑了会怎么样呢?两手都拿着东西,一般是向前倒。应该是在滚下去的途中撞到了后脑勺吧,但脸和额头完全没受伤,这很不自然。不过,如果是被推下去的,或者是从背后拉下去的,脸上就不会受伤。正因为如此,这件事很像是事件。”

榊间刑警好像忘记了隐藏自己的不快,朴实寡言的面具完全脱落了下来,他用如同要把人舔一遍的眼神盯着岬老师。

“话说我还没请教你的名字,请问……”

“我姓岬,如今在音乐学院当临时讲师糊口。”

榊间刑警一听,显得很惊讶。

“如果是钢琴老师……难道是岬洋介先生?”

“您知道我这个微不足道的钢琴手啊,真是无限荣幸。”

岬老师微笑着应酬道,榊间刑警急忙把敌意与不逊抛到一旁,喜笑颜开地说道:“不不,我才真是失礼,我早就听说过您了。”在数分钟之内怎么就变换了这么多次态度?我原来把他的眼睛形容为蛇的眼睛,但他应该是变色龙才对。

“那么,岬先生也是一样的观点?”

“哎呀,就算观点一样,我也只是个门外汉。”

“可是你特意来现场查看。”

“我之前就说我是顺便来的嘛,我的房东是过世的玄太郎公,是因为这层关系。”

“啊啊,原来如此。”

他虽然这么说着,但脸上的表情表明他完全没有接受。

“不过嘛,不管什么状况都得有证据。虽然有疑点,但因无法直接确定为事件而投入大量的搜查人员。当日是连休,又是大雨,而且也没有找到目击者。尽管是这么宽敞的地方,但和公园不同,神社境内很少有人来,加上被樱花树遮住了视线,周围也看不到神社境内发生的事情,被害人的叫声被雨声所干扰,只有巫女一个人听见。所谓走投无路就是如此吧。”

“可是,一旦从事件方向开始搜查,进展就会很快了吧?所以,必须得找到什么物证来确定搜查方向。”

“为什么进展会很快?”

“假设这是杀人事件,马路杀人魔犯罪的可能性很小吧。只要不进入被樱花树所围绕的神社,那么这就是一条连接住宅区的非常好的路,处在这种位置,不用说针对从银行回来的老人了,就连针对购物归来的主妇的偷盗也基本没有。什么凶器也不用,只是把偶然遇到的人推下去什么的,不像是马路杀人魔犯罪。所以,考虑到计划性也好动机也好,犯人很有可能是悦子女士身边的人。如果能对动机和不在场证明进行精密调查,就能缩小嫌疑人的范围了。”

听了岬老师的话,榊间刑警满脸无趣地摇了好几下头。

“也许我这个第三者不该插嘴,您真是选错行业了啊。如果您来干我们这一行,现在肯定都功勋卓著了。”

“您真是高估我了。”

“不,是您太谦虚了。只是草草看了下现场就能马上得出这种判断,真是警察的素质啊。”

“不过职业适应性不是光凭素质来决定的。”

“那是当然……也许这该算作老家伙的抱怨吧,岬先生,大家都喜欢拿工作说事,你就当我是教育小毛孩好了。不论怎样,素质是第一位的,这是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的事情。

“揭穿谎言、暴露真实的确是一种才能,但有很多不具备这种才能的人在当警察。完全没有洞察力的刑警、只会用人性本善说去看人的刑警比比皆是,这样的刑警简直跟不会踢足球的足球选手一样。”

“这么说来也对。不过,我也是进了音乐学院才知道的,对于钢琴或者小提琴演奏有着惊人天赋的人不少,要说技术的话他们比起职业演奏家也毫不逊色。但是,他们连去给华丽登场的交响乐团当装饰品的程度都办不到,大多数都中途离校闷在家里,毕业之后也只能在乐器行当店员,我只能猜测他们是一边打工一边当街头音乐家了。也许警察和音乐家有所不同,可素质不一定能带来成功这一点是一样的。发明大王不是说过吗?如果不努力的话,好不容易拥有的才能也会生锈。”

我在旁边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不禁有点儿怦怦直跳。这番话好像是说给榊间刑警听的,但其实是说给我听的吧。

“所以,我认为适合不适合也不是当事人能够左右的。刑警也好音乐家也好,一开始都不专业,而是在职业生涯中练就了刑警的头脑,音乐家的耳朵与手指。首先,如果都已经入了这个行业,就不会再去抱怨有没有素质了吧,当选择这个职业的那一刻,就要为了成为专业人士而努力,这是最低的义务吧。”

“你这番话我真想让我们局里的年轻人听听啊。现在的刑警什么的就是拿着警官证的上班族,每次去现场都跟去看自然保护动植物似的。”

“我也是一样啊,虽然会怀疑人,但首先还是愿意信任人,因为我是一个相信爱情与信义的人。我冉怎么努力也无法成为您这样的专业刑警啊。”

“果然不能说您是谦逊哪,您既不是什么心地善良的人也不是理想主义者……啊啊,又一个既不心地善良也不理想主亦的人来了。”

我朝榊间刑警抬头仰望的方向一看,石阶最上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望着这边。是研三叔叔。

研三叔叔轻快地走下长长的石阶,道:“啊,大家都在呀。”他说着,把手里的供花放置在石阶上,合掌了一会儿。

我十分尴尬,作为妈妈的女儿,我到这里来却没有准备花束。研三叔叔转过头来时,温柔的表情又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除了刑警先生和遥,连岬老师也在呀。那么,刑警先生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就算有什么东西留下来也被当天的大雨给冲走了。您过来的目的是?”

“给大嫂献花……不过也正如您所想,我也对事故现场,哦不,对犯罪现场很在意呢,不管怎样我是嫌疑人之一。”

“咳咳,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

“就算不说,我也能感受到这气氛。要从你的嫌疑中排除,除非被杀掉然后失去继承权。你不仅怀疑香月家的人,而且怀疑所有和我老爸有血缘关系的人吧?”

“没有,大多数人认为这就是个事故。”

“你别装傻了,昨天新泻的叔父打来了电话,爱知县的警察千里迢迢地跑到他那里去了。他说他近二十年没和老爸来往了,一清二白,为何到了现在还去刺探他的想法,为此他非常生气。”

正如岬老师所言,从窥视财产的角度来看,嫌疑人并不仅仅限于我们家,还有可能是住在远方的亲戚。可以说是十二亿日元的巨额财产把这个范围扩大了吧。

“不过,就算是这样,嫌疑最大的还是直系亲属,我再怎么糊涂,这一点还是知道的,所以才会对现场产生兴趣吧,说不定这里残留着我把大嫂推下去的证据呢。一想到这一点我也坐立不安啊。”

“那样的话可就糟糕了。那么,我先告辞了。”榊间刑警说着便要离去。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刑警先生,等一等——”

“啊啊,好,我去下神社事务所。”岬老师说道。

我一边斜视着岬老师往神社事务所方向走去,一边追赶着榊间刑警。他听到拐杖声立刻停了下来。

“呀,遥小姐,有什么事?”

“那个,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只是突然想到……刑警先生也对古典音乐有兴趣吗?”

“咦?”

“因为您知道岬老师的全名呀。虽然他在音乐界的确越来越有名,但只有读专业杂志的人才会记得他的名字吧。”

“等、等一下,遥小姐,你可能是搞错了,不好意思,我和那种高雅的音乐没有缘分,要说知道的古典乐也只有年末播放的《第九交响曲》了。”

“那您是怎么知道岬老师的名字的?”

“正确地说,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父亲在我们同僚中很有名。他父亲是名古屋检察厅的一位精明强干的检察官,警察们经常受他照顾。他是个刑罚严明的人哪,清廉正直,刚健质朴,如恶鬼般憎恶犯罪,如恶魔般追查政治贪污,光是敬慕他的人都如云啊。六年前吧,这个检察长的独子在司法考试中获得了第一名的事传开了,那个时候第一次知道了岬洋介的名字。就是这个事吧,著名检察官的儿子在日本最难的考试中获得了这样的成绩,当然是备受瞩目。可是……实习期结束后,司法实习生本应该去裁判所或者检察厅,要不就成为律师,但岬洋介却选择了弹钢琴,这让周围的人都惊讶得差点晕倒,这就跟刚刚在选举中当选的新议员突然转行去做偶像歌手、样。一直以来,岬洋介的事在我们警察界里有一半都像传说似的。”

“骗人……”

“一年的实习期中要在一个部里工作,他在每一处都表现优秀,特别是检察方面很受好评。他很有战斗力,对他父亲来说都是一种压力。上面觉得就算他不当检察官也该当个律师吧,没想到他还有第四种选择。我今天虽然是第一次见到他本人,但也能明白检察官那帮人的期望了,他可是就连我们都想要的人才啊,弹钢琴真是可惜了。”

“有什么可惜的,才没有!”

我有点儿生气地说道:“岬老师的钢琴很厉害,他的手指可以使出魔法,听他的音乐宛如置身天堂。我认为岬老师选择钢琴师是正确的,就算成为刑警或者检察官,也不能像现在这样带给他人幸福。”

“这也是一种观点。不过,增添一名优秀的刑警或检察官,比一名钢琴家演奏一曲更有意义。认真搜查洗清冤罪,缉拿罪犯让其赎罪,恢复秩序安定治安,这是法治国家的夙愿哪。比起一分钟的治愈,长久的安宁更为重要。无论如何,既然都已经介入了,希望你向他转达,希望他能助一臂之力。”

拜托别人转达,是因为不好当面对当事人讲吧。我没有回答,榊间刑警带着一如既往的假笑离去了。虽然他已经走了,但他的面具仿佛凝固在了我的记忆里,简直就像切希尔笑脸猫。

我终于知道钢琴教师的洞察力是出自哪里了,但又有一种被背叛了的感觉。我回到刚才的地方,只见研三叔叔抬头望着石阶。我看着他的侧脸却没能叫出声来,因为他正拼命抑制着自己快要溢出来的感情。

“……真高啊。”平淡的口气与表情很不相配,因为痛感都铭刻在心上了吧。

“我刚才数了数,不是大家所说的一百五十级,而是一百五十七级。这么高但纵深只有二十厘米,真是陡峭啊。据说是从最上面头朝下摔下来,全身几处撞伤,甚至伤到了骨头。这也是当然,因为被石阶的角撞了好几次,但是还没有失去意识,一定很痛吧,在难以忍受的痛楚中死于救护车内。真是遗憾啊……多好的女人,配大哥都可惜了。遥也觉得她是个好妈妈吧?”

我轻轻点了下头。

“我想起了大嫂初次来我们家的时候。大哥之前什么也没和她说,她看着我们家的宅邸吓了一大跳。她是个普通的姑娘、普通的上班族呢,但她很快习惯了我们家的气氛,当我和大哥争吵时她总是来调解,对老爸的暴躁脾气也能忍耐。刚到我们家时,因为做的饭太油腻被老爸狠狠责骂了,她也没有一句抱怨。我因为自己这个样子所以闭门不出,她成天为我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而担心,简直就像我的代理妈妈一样。火灾过后虽然有点歇斯底里,但那也是看到女儿受伤的妈妈所该有的行为吧。这么好的妻子、这么好的妈妈为什么会这样死去呢?而且还有人还说是家里人干的?”

他望着我,脸上全然没有了往日里嘲讽的神情。

“谁都想要钱,没有钱的人当然想要,有钱的人想要更多,对金钱的欲望是没有一个限度的。但是人和人也有差别,我们香月家的人对金钱的感觉比较稀薄,你不觉得吗?我们从小就衣食无忧,住的是别人眼中的豪宅,家中唯一执著于钱的人是老爸吧,别的人都是平平常常过日子。我们一家这样的人,怎么会为了眼前的钱就突然变成杀人犯呢?可能生命受到威胁的你觉得我是在开玩笑,但这一连串的事件都是因钱而起这一点我如何也想不通。为了独占遗产而用不正常的顺序把家里人一个个杀掉……虽然有道理但我总觉得不会是这样。大哥可能还有点动机,但怀疑我,就有点过了,如果犯人是我和遥,我们就算能得到更多的遗产,但因为分到的是信托遗产我们也不能马上得到好处啊。虽然我们被怀疑窥视遗产,但我真的没办法相信。”

“那么如果不是为了钱,那是为了什么呢?我也好妈妈也好都不会被他人所忌恨呀。”

“正是如此,所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就算是窥视遗产,也不会有亲戚大老远跑来特意剥掉楼梯的防滑物,或者是在拐杖上捣鬼。那些事警察还没有调查吧?”

“嗯。”

“说不定调查一下身边的这些事会有进展呢。真是心情复杂啊,这就叫做二律背反吧,既想查明害你和大嫂的人,又害怕知道真相。不管事情怎么解决,或者是以什么方式解决,香月家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样子了吧。”

研三叔叔这么说着,露出了寂寞的笑容。

“但是谢谢您送的花,我都完全忘记了。”

“别介意,我也是在途中才想起的。把实话说出来了让人有点郁闷,不过人类这种生物在这种时候就会变得温柔吧。”

我脸上一定出现了很意外的表情。研三叔叔看着我,好像有点害羞。

“实际上我去了丸内,你知道的吧?加纳律师的事务所在那边。”

我知道,丸内是名古屋政府机关的聚集地,也是市内第一的事务所一条街。

“我是去咨询有关继承的事情。总之那条路上来往的都是打着领带的家伙,从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到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和他们一比,我真是不修边幅,他们都看我不顺眼吧。虽然至今为止我都是被蔑视的对象,但今天直直地看着那些大叔们,我突然发现,自己蔑视穿西服的人,不就是因为我看不起上班族所以来寻求心安吗?走一条和别人不同的路一定比和大家走一样的路要可怕吧?表演者也好创造者也好,尽管装作自己和一般大众不同,但如果从战斗中逃跑的话就仅仅是个胆小鬼吧。仔细想一下……不,不用仔细想,大家都有自己的梦想,孩童时代所描绘的梦想或者是将来的希望什么的,但是随着一天天长大,实现梦想的可能性越来越小。不是每个人都能引人注目,知道这个事实的家伙们就向现实妥协,打上领带挤上拥挤的电车。认识到残酷的现实,却仍旧不打领带保持战斗,这才是大人的勇气,办不到的人就仍然是个小毛孩儿吧。这番话是老爸说的啊。”

研三叔叔看着我。

“走一条与他人不同的路,的确可以看到不同的景色,但是这是一条曲折的路。泥泞会让你步履维艰,路上也没有告知方向的路标。把自我放任不管是卑怯的表现……如果遥成为了钢琴家,就能给周围的人以勇气,所以,请你不要系领带。”

研三叔叔留下这番话,登上石阶,原路返回了。

只有我一个人还站在这里。

话的结尾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因为我认为研三叔叔的话说得不对。虽说大家走同一条路,但并不是一条大道,而是一人一条路。所以每条路重叠在一起,从远处看就好像是一条大道。认为自己是特别的存在是一种傲慢,不过就是胆小鬼的虚张声势,这是我数月以来所明白的道理。不管走什么路,长途跋涉的终点都是一口棺材,走着令人艳羡之路的功成名就的政治家与官僚在媒体面前丑态毕露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重要的不是走什么路,而是怎么去走。

最近思考的东西变得老气横秋,大概是因为这几个月见到了太多的不幸。不管是自己的不幸还是他人的不幸,人只要见多了就会开始深思。成为大人了,指的就是能够懂得这些不幸吧。

我在研三叔叔摆放的鲜花旁再次合掌。虽然这里是铁路沿线,但车声和人声都很遥远,鸟儿也不知何时停止了鸣叫,耳边只能听见微微带着湿气的风回转时发出的声音。我回头一看,大殿对面的一部分墓石映入眼帘,那里长眠着香月家族的遗骸,这里的静寂也许就是死者的静寂吧。

尽管如此,存活在我心中的死者还想说些什么吗?

我想要去听那些闭上眼睛的人在说些什么,但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我呆了好一会儿。

“那个!”一声惊呼把我打回现实。只见巫女面色苍白地朝这边跑来。

“你是跟到事务所来的男士一起的吧?”

“是的,怎么了?”

“快跟我来!那个人突然、突然晕过去了!”

我们急忙赶到神社事务所,只见岬老师躺在榻榻米上,神官在一旁照看。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慌忙走到岬老师的左侧。

“他正在询问那天的事情,突然就倒下去了。看样子好像是贫血,这个人是不是有什么宿疾?”

“不,那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岬老师的脸上还有血色,他轻轻摆了摆头,看来头脑清醒着。

“老师!老师!”

“啊啊,还是不要摇比较好,如果是脑震荡的话会很危险。”

我想把手伸过去,这时岬老师稍微睁开了眼睛。

“哦哦,他注意到了。”

“我到底……啊啊,又发生了吗?给你们添麻烦了,已、已经没事了。”

岬老师轻轻直起身来,他虽说没事了,但脑袋还摇摇晃晃。

“老师,您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我在他左侧问道。但岬老师毫无反应,只是愣愣地望着神官。

“老师!老师,我在叫您!”我大声喊道,他终于注意到了我,转过头来,脸上困惑与后悔的表情混杂在一起。

“啊、啊啊,抱歉。刚才你说什么?”

“真的没事了吗?如果是贫血的话,再休息会儿吧……”

“不不不!没有贫血那回事,只是有点晕罢了。最近经常这样,果然不能一个人生活啊。一定是偏食造成的营养不足,看来必须得找一位新娘了。”

岬老师转向神官,轻松地说道。他这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吧,因为看起来这不太像平时的岬老师,他好像在故作明朗。

“刚才话说到一半……那,您听到悲鸣赶过去的时候,香月女士还有意识是吧。”

“是的,在痛苦地呻吟。”

“她没说什么含有特殊意味的话吗?比如人的名字什么的?”

“没有。她只是‘嗯嗯’地呻吟着,我问她怎么样了,她也没有回答。我马上叫了救护车,一直待在她身边,她一句含有特殊意味的话都没说。我没看到她有什么出血的地方,真没想到就那样死了。”

“附近,特别是石阶附近,有没有什么人影?”

“那里长满了樱花树,就算有也很难看见。”

岬老师沉思了一会儿,道:“我知道了。真是十分抱歉,发生了意外的事情,打扰你们工作了。”说着,他走出了神社事务所。

神社内还是和刚才一样,除了我们以外没有别的人影。

我走在岬老师的左侧,突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让我心中一紧。岬老师脑袋微微向左偏,用手摸着耳垂,我刚才也是从左侧叫他的。

难道说?不会有那样的事吧。但刚才岬老师的反应是?

应该确认一下,一个声音在我脑中响起。但事后我又觉得我的动机无非就是好奇,真是令人羞耻的行为。

我咽了咽唾沫,朝着岬老师的左耳叫了一声“老师”。

没有反应。我惊呆了,停了下来。

岬老师走了几步后注意到了我,慢慢走回来。他露出了寂寞的微笑。

“……你好像发现了呢。”

“老师……老师你难道——”

“啊啊,我呀,有时候左耳什么都听不到。不过,过一会儿就恢复了,我的医生朋友说这是严重的听觉障碍。”

“是疾病吗?”

“嗯,也不是生来就是,是从进了高中开始才听不见的。你知道突发性重听吗?”

我第一次听说,于是摇摇头。

“这是重听的一种,什么原因也没有,一只耳朵就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与以噪声和耳机为原因的重听有所不同,有人说这是内耳障碍,有人说这是病毒感染,现在原因还不明。每年有三万五千个患者接受治疗,但研究没什么进展。”

原因不明——

“正是如此,冈为没有明确的疗法,被指定为一百三十种特殊疾病中的一种。不同的人症状不同,要么是耳中无故作响,要么是声音破碎或者走样,伴随症状是恶心与眩晕,很容易被误诊。虽然多少有点听力低下,但因为能够正常对话,有的人也没被诊断出来,所以有很多延误治疗的例子。本来早期治疗和安静十分必要,如果发现得晚,被治愈的可能性就会大幅降低。一般来说症状出现两周以来是最佳治疗时间,非常不幸的是当时第一个给我看病的医生不够专业。一开始我感觉好像耳朵进了水,然后这种感觉时而消失时而出现,后来症状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某一天合唱时突然就晕倒了,左耳也听不见了,这个时候已经晚了。”

“治不好吗?”

“试了好几个疗法,注射类同醇剂或者让内耳血液流动加速什么的,但都没什么显著效果。算是治好了三分之一吧,特别难治好的是对高音的听力,听弦乐器的声音会比较困难,上了某些音程就一下子听不见了。”

“那,钢琴的声音呢?”

“啊啊,有一次钢琴比赛的时候也病发了,那次太糟糕了。

“那时刚找到弹琴的感觉所以颇为得意,没想到在舞台正中就像被冻住了一般怎么也动不了,之后过了规定时问我就那样退场了。一定被看笑话了吧,这以后同学们就表现出了明显的恶意,虽然我自己没觉察,但反而因此招致了反感。有些过分的家伙故意在我面前做着口形,一开始就不出声,可我以为自己两耳都听不到了,所以十分慌张,他们看着我那个样子就开始窃笑。因为是中途才患了重听,其他人可能无法认识到这是一个身体障碍。不过那时候,我的确失去了很多信任的朋友。”

我无言以对。耳朵听不见的演奏家和眼睛看不见的画家一样,自我存在价值从根本开始崩溃的不安,以及面对作品与观众时的恐惧,这谁都可以想象。我做梦也想不到像岬老师这么超然的人竟然忍受着这般恐惧。现在想来,把自己的意思传达给对方的喜悦,就是成功交流之后的安心吧。

接着,我终于觉察到了自己的愚笨。当我为身体有障碍的人不能弹钢琴而强词夺理时,岬老师给我举了失聪音乐家的例子来教导我,他说过“重要的不是这个人物是谁,而是他做了什么”。不过,那也是对他自己说的吧。

“因为持续遭到致命的失败,我一时都想放弃音乐之道了。本来我爸爸就认为以音乐立命是个不懂世故的戏言,也为了与关系不好的爸爸和解,我上大学时进了法学部。你已经听那个刑警说了吧?那样发展下去的话估计勉强能当个法律学家吧。”

我突然发觉自己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一开始介绍的时候,我以为鬼冢老师说的是“你父亲在广播界有门路”,其实应该是“在司法界有门路”。

“不过,还是没能放弃啊。键盘的触感、织出音乐的快乐、雕刻旋律的兴奋,与之相比,构筑法律与法庭斗争如同嚼蜡一般。维持法律秩序、维护弱势群体的权利也很有意义,但我无法拒绝钢琴旋律与节奏的诱惑。实际上,音乐是魔鬼,舞台上的表演是麻药。一旦尝到了那种快感,其他的东西都变得逊色,就像中毒了一般。当然,重听的症状之后也在发作,演奏失败的恐惧还是一如既往,不过一到这种时候,我就会想到某个失聪的作曲家。”

“谁?”

“乐圣路德维希·凡·贝多芬。当然了,之前我也知道他的音乐,他在快要三十岁时候也患上重听,备受折磨,所以变得不在乎别人的看法,虽然为时已晚,但还是坚持自己的人生之路。与今天不同,在那个没有疗法也没有药物的时代,贝多芬除了音乐没有其他立命的方法,对他而言,重听可谓是绝命的疾病。而且因为听不见变得无法与人沟通,他也变得脾气暴躁、惹人厌烦。他得到‘性格乖僻’的评价,这也是原因之一吧。他的工作和私生活也接连失意、绝望,实际上,是被逼人绝境了吧,他甚至在疗养地海利根施塔特写下了遗书。”

“遗书……”

“嗯。不过,说是遗书却完全不像遗书。大概内容是:我怀着喜悦向死亡赶去,当人们听着牧人的歌唱我却听不到的时候,眼看着我就要自杀,但我的艺术把我拽回——那虽然书写的是苦恼,但记录的不是与这个世界的离别。与其说是站立在绝望之上,不如说是在表明克服苦难的决心。实际上,在此后的第二年,贝多芬发表了《英雄交响曲》这样雄伟壮丽的作品。站在悬崖边上的人往往有超凡的反抗精神,那种意志生出了具有力量的音乐。当然,没人看见他是如何作曲的,有人说他是衔着指挥棒让自己和钢琴接触,一边感受乐音的振动一边作曲,站在旁边看的话,大概会觉得难受,而且会觉得同情吧。可是在有着同样烦恼的我看来,他的行动再伟大不过。在海利根施塔特写下遗书之后,他所创作的乐曲都宛如写给在绝望中喘息的自己的声援歌一般。那个时候的我,是个一边在心里咒骂违背自己本意而去研修司法一边离音乐远去的胆小鬼吧。有时在电车里看着音乐学院的学生抱着乐器盒的样子,我就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既羡慕又羞耻,一直不敢看乐器盒。在街角和商店里听到古典音乐,我也会像逃跑似的离开。我觉得音乐很可怕而四处逃窜,但是我知道我渴望触摸键盘,每当听到什么拍子或是旋律,我的手指就会无意识地开始叩打虚无的键盘。”

我埋头听着岬老师的话。我原以为他是没有缺点的、住在天上的人,没想到完全搞错了。别说是天上了,他这就仿佛是在地上爬行。

“于是我迫不及待地参加了某个钢琴比赛的选拔。报名时间是在比赛的两个月之前,因为司法考试问题不大,于是我拼命练习……啊啊,现在想来我从来没有那么拼命过,练习中琴弦就断了五根呢。后来运气好,得了第一名,当时也正好是现在这个季节呢。第二天我就宣布要成为钢琴家,虽然爸爸说要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但那时一抬头仰望天空都觉得天格外的蓝,仿佛束缚身体的锁链终于被解开了,我的心好似都被融入了天空的湛蓝之中。之后我就坚持不懈地弹钢琴,现在成为一位钢琴教师站在你面前。”

岬老师在石阶上弯下腰,看着他那快活的侧脸,丝毫不觉得这是一个背负着身体障碍之苦的人。

“您愿意给我上课……是因为我的身体变成这样了吧?因为对同样有身体障碍的我报以同情吗?”

“不是的。我那个时候应该问过你啊,就算是病痛与受伤也没有关系,再怎么辛苦也不能怠慢演奏,就算是这样你也要成为钢琴家吗,你清楚地回答我‘是’。我认为你回答我的是不服输不气馁的决心,所以就愿意给你上课了。你可千万别把这个当做是同情啊。”

“您的治疗还在继续吗?”

我这么一问,岬老师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软胶盒子并打开盒盖,只见里面紧紧塞满了药片。

“类固醇剂、血流改善剂、新陈代谢促进剂以及利尿剂……一天差不多就要吃一盒药,药物摄入量大概都能与你相比了。因为用手术也治不好,只能先用药物治疗,被治愈的可能性也不是为零。我这就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但我喜欢这样拼命挣扎。比起轻易地放弃梦想或者对命运绝望,我认为我这样要积极得多。难看也好被同情也好,随便人家怎么说。我们继续说贝多芬,虽然听不到声音,但他那衔着指挥棒和钢琴搏斗的雄姿,他那就算脸上满是泥巴、眼泪和汗水但仍旧继续前进的意志都让人动容。或许可以说对人而言,比起漫长的生命来持续战斗的意志才更为重要吧?他在海利根施塔持写的遗书中一定提出了这样的疑问。”

我听着这番话,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岬老师的钢琴中洋溢着强韧与激烈,那钢琴声淋漓尽致地反映了演奏者自身的意志。在宛如春日阳光一般柔和的外表下,却有着这样一个壮烈的灵魂,爷爷的鉴定果然是正确的。

我和岬老师都是身体有障碍的演奏者——我们却有天壤之别。障碍的严重性、绝望的程度以及意志的强度,不论哪一个我都无法和岬老师相提并论。岬老师不仅仅是站立在舞台上,而是自始至终抱着重听的不安而奔赴舞台、面对观众。

我不会再说他是住在天上的人了,但他果然还是个孤高的人吧。尽管浑身是伤、满脸泥泞,还是一边与孤独、恐怖战斗一边向上攀爬。他那闪耀着的意志力让我畏惧,我真是差太远了,那种坚强在我身上完全找不到。

我正沮丧着,一张纸片递到我面前,是音乐会的门票。

“下周,在爱知县艺术剧场要举办慈善音乐会。这是慈善协会一年举办一次的定期公演,收益全部捐献作身体障碍者的设施建设和教育之用。有一些知名的业余演奏家也会出席,我是最后一个演奏。要是有空的话就来听吧。”

我没有回答去还是不去,机械地接过门票。这么说来,电影也好音乐会也好,我很久都没拿到过门票了,因为自从因火灾受伤以来,我还没有参加这种活动的机会。

“那我们回去上钢琴课吧?”

“咦,要回去了吗?”

“嗯,马上就要到你的上课时间了,而且我自己也要为了演出练琴啊。”

“现场调查结束了?”

“嗯,结束了。我要确认的东西全部确认了,已经足够了。”

“已经足够了……”

“大概已经猜到了。的确是杀人事件,不过不是为了遗产。”

我不禁重新望着岬老师的脸,他来到神社不过是看了看石阶,问了问巫女,就已经说大致有眉目了。可能是看出了我的疑惑,岬老师不好意思地笑道:“是真的哟。”

“那么,他也不用要我的命啊。”

“啊啊,这个比较微妙。不过,你就安心吧,我有消除厄运的咒语。”

“消除厄运的咒语?”真是越来越像魔法师了呀。

“虽然看起来不是认真的,但很有效哟。走吧,我的学生。”

回到家,只见加纳律师在接待室里。他说,因为要对所继承的土地房屋进行名义变更,所以拿着文件过来了。继承税的试算与固定资产税的说明花了很长时间,直到我的钢琴课结束时才完成了文件签署。因为已经到了傍晚时分,加上美智子一再邀请,于是加纳律师和岬老师就留下来吃晚饭。

火灾之前家里有六口人,事故后饭桌上就变得空荡荡的,今天加上美智子,终于又一次把这张大饭桌坐满了。

加纳律师和岬老师初次见面就说道“啊,您是那个岬检察长的公子吧”,在座的人别提有多惊讶了。看来岬老师的爸爸的名字在律师圈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听到这句问话的瞬间,岬老师的嘴唇微妙地歪了一下,这没能逃过我的眼睛。凭此就可以想象他们的父子关系了吧。

晚饭吃的是野菜奶油比萨和蔬菜沙拉,虽然是家常菜,但味道无可挑剔,加纳律师和岬老师都吃得直咂嘴。有可能是饭前喝的雪利酒后劲儿比较足,加纳律师渐渐话多了起来。

“不管怎样,你为什么要转行去当钢琴家那种东西?啊啊,不,我这话可能不太中听,上学时你的大名可是在我们律师圈中广为流传呀,大家还说好不容易十年才有一个的人才,但愿会在哪位名律师手下工作吧、你就算是当检察官,加上你父亲的名声,也无敌了啊。”

“我现在这样也不错嘛,至少我的职业不用给律师先生您添麻烦。”

“不过我还是觉得可惜啊。在司法界,不管你是什么立场,都是很有意义的工作哟。是为数不多的值得男人奋斗一生的工作,这么说决不过分。”

难道其他工作就不值得男人奋斗一生了吗?虽说夸赞自己的职业也没什么,但这么说话真是自大啊。

“我父亲也常常这么说。家里人总是不能理解一家之主工作的艰辛,所以一家之主只好自己吹捧一下,不然大家理解不了啊。”

我们家的一家之主在一旁“嗯嗯”附和着。

“实际上每个家庭都是一样。我们银行职员经常加班,刚结婚时妻子们都很同情我们,后来都觉得半夜里回来是理所当然,把冷冻食品放在桌上就自己先睡了。能真正理解丈夫辛苦的人估计只有职场里结了婚的女性了。

“也不是,就算是小孩子也能理解父亲的话呢。所谓裁判这种制度,人来制裁人的系统实在是繁复,也很重要,我也受了长期熏陶啊。不过,说多了我也有了叛逆情绪。”

“对你父亲?”

“应该说是对周围的人。父亲就算了,周围的叔叔阿姨,甚至同学们和班主任都坚信我将来会进入司法界,明明除了钢琴以外我对什么都没有兴趣,真是烦人啊。我只想穿着燕尾服站在舞台上,大家非要我穿着法衣站在法庭上。”

“大家果然是对你寄予厚望啊,你又有素质又有将来,大家绝对是好心呀。”

“就算再美丽的衣服,和自己的品位与体形不符的话,穿上去也会很痛苦。这就跟逼迫职工穿相同制服一样。我有几个朋友,被周围的人误会成与本来的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真是悲剧呀。人不是水,如果被强行塞入准备好的容器里,骨头就会歪斜,血管就会扩张,如果都这样了还要回应周围人的期待,那就太勉强了。这就是自己为他人的人生而活了,我一想到这种痛苦与空虚就觉得郁闷。”

这次轮到研三叔叔点头了。

“人这种东西,只看到自己想看的,只听到自己想听的,所以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误解和不和。你认识的那个人是否愿意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还需要再好好观察一下才是。只有擦亮眼睛才能真正看清楚吧。”

“我也就是随便说说呢。”加纳律师好似有些不快地挪了一下身子。

岬老师保持着微笑,把剩下的菜吃了个精光。

晚饭之后,我被岬老师叫住了:“虽然有些突然,钢琴课能再延长五分钟吗?”

尽管不情愿,但我无权拒绝。刚才上课时手指也只能活动一分钟,再练也是徒劳。

我按照岬老师的要求坐在了钢琴前,弹的是《肖邦练习曲第十号》第二首,演奏时问一分钟半。不行,中途肯定会停下来,尽管这样想着,我还是在岬老师的注视下战战兢兢地开始弹奏。因为还没有弹熟,我只能依照谱面按着键盘。

一个小节。两个小节。我脑中只想着如何屈指,如何运指。

谁想要我的命,谁在窥视爷爷的遗产,周围人的想法,我都不想去管,我只想把这首曲子弹到最后——过了一会儿我才注意到,虽然一分钟过去了,我的手指却还在动。

难道说?我惊讶极了,手指开始跑动,节奏没有变化,我的心却要跳了出来。

最后的一个音——这个音在房间中,以及在我的心中久久地回荡。

终于把一首曲子弹完了,我不禁把我的两只手看了又看。

“好—一虽然不能说棒极了,但终于能弹到最后了。”

“为什么?为什么手指没有停下来?”

“我说了我会咒语嘛,除了能够消除厄运还能够恢复技能。”

咒语?什么时候念的?

不过的确是起到了效果,我的手指没有在演奏中停下来。

盘踞在我心中的阴暗与沉重好像也减轻了。

这个人到底是谁?已经不需要比喻了,这个人就是不折不扣的魔法师。

“那么。决定比赛弹什么了吗?”

“《肖邦练习曲》第二首和第四首,如果进了决赛,就弹德彪西的《月光》和《阿拉伯风格曲·第一首》。”

“呀,决赛的两首曲子都选德彪西的啊,你还真喜欢他。”

“是的,在听的瞬间,我脑中一下子就浮现出了影像,是非常美丽的景色。我从没想过钢琴的声音还能这么神奇。虽然以我的水平弹这个有点鲁莽,但我想试试,我想弹德彪西的曲子,想弹给那些想看我笑话的人听!”

“哈哈,初赛的肖邦的曲子是很困难的,重视技巧,决赛的德彪西的曲子重视的是艺术表现力吧?会是很有趣的演奏呢。知道自己鲁莽但还是要挑战,我很喜欢你这一点。成功的人都有点鲁莽。”

啊啊,这和新条医生说的话好像啊。想来这两个人的表情和口气虽然截然不同,说话内容却很相似。

“很好,弹弹看吧。不过有一个条件,你现在想不通的事情、想问的事情虽然多得堆成山,但请你把它们都忘掉,总之现在就集中精力练习肖邦和德彪西的曲子,其他的什么也不要想好不好?就算手指不会突然停止了,之前你的手指也只能弹五分钟。《肖邦练习曲》第二首和第四首一共需要三分钟半,这个可以办到,但是德彪西的《月光》和《阿拉伯风格曲·第一首》一一共需要十分钟,照现在的情况足有难度的。所以在决赛之前的这点时间里,必须要让手指活动的时间变长。因此你要摒弃一切杂念,集中精力练习。好,你能办到吗?”

果然出现了啊,魔法师要实现某人愿望的时候,就要和她订下契约。如果要换来两条腿就要奉上自己美丽的声音,或者在十二点的钟声敲响前就必须要回家。与之相比集中精力弹琴真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我的声音早已经被毁掉了。

“知道了,我一定会遵守契约。”

岬老师露出了父亲般的笑容。还有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就是自这天以后,想要我命的那个人突然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