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 第五章

“到底是怎么回事?”勘一大声逼问。

由于花阳冲出家门后不知去向,大伙赶紧分头到附近找人。亚美跟在勘一身后,一边小跑步一边回答:

“她和蓝子姐吵架了。”

“吵架?”

吃完晚饭后,蓝子把回条交给了花阳。就是上回那张“父亲之友会”的通知书。她把回条上的“不出席”选项圈了起来。往常这类活动,家里总有人会去参加,可不巧那一天大家都分不开身。这场聚会的用意,也只是让学生的父亲见个面,互相认识一下罢了,就算不去也没什么要紧的。没想到问题出在后头。

“花阳真是的,不晓得想什么。她看着回条,忽然冒了一句‘其实,请莫道克先生代理出席也可以唷。’”

“啥?”

勘一骤然煞住了脚步。紧跟在他背后跑着的亚美就这么碰的一声,一头撞了上去。

“花阳那家伙,真那么说了?”。

“是呀,就是这样,母女俩才闹翻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结果这两人就这么一人一句,吵起来了吧。既然是这样,嗯,我大概晓得花阳的去向了,容我先走一步喽。眼看大家急着到处找人,虽说过意不去,可我也没法通知他们哪。

哎,果然在这里。

和咱们家中间只隔着一户邻居的高崎家旁有条巷子,穿过那条巷子就到了隔壁邻里,那里有一间老旧的出租公寓。要说屋龄嘛,或许比咱们家还要老,歪斜的屋顶教人瞧着胆战心惊,现在里头已经没住人了,屋主品川先生只把一楼租给了一对姓明神的年轻夫妻开花店。

绕到那间公寓的后面,有道楼梯可以爬到二楼的晾衣廊,很多人都知道附近的猫儿喜欢窝在那里,白天常有好些只猫悠哉悠哉地在那里晒晒太阳打打瞌睡。不过,毕竟那是别人家,不好随意上去。只是我晓得,有几个喜欢猫的小孩,常来这里逗猫玩。不瞒您说,其实我也时常来这里打扰,和猫咪们一起打盹呢。

花阳怀里抱着最乖巧的玉三郎,沮丧地缩坐在晾衣廊上,眺望着夜空。看起来似乎没哭,还是已经哭过了呢?我也挨着她坐下。真希望能听她吐吐苦水,可我眼下什么忙都帮不了,真急死人喽。

花阳抬头望着月亮,轻轻地叹了一声。

咚咚咚,登梯声传来,有人爬上来了。花阳颤了一下,全身僵硬。

“花阳——,怎么啦——?”

温柔的沙哑声响起,接着是一头金发的我南人出现了。原来他也知道这地方呢。花阳喃喃地唤了爷爷。我南人依旧弯着腰,哟的一声钻上晾衣廊,坐到花阳的身旁。

“大家都很担心哩——”

花阳缓缓地点了头,抚着玉三郎的背。玉三郎轻轻地喵了一声。

“我没跟家里说一声就跑出来了。”

“离家出走可是年轻人的特权哟——!要是上了年纪才干这事,就会被当成失踪人口了罗——。趁年轻,多做几回吧——!”

哎,不可以跟孩子讲这种没个道理的事!

“那个‘父亲之友会’……”

“嗯——?”

“就是学生的爸爸们组成的团体。”

“嗯嗯——”

两个人仰望着夜空,聊了起来。

“我对妈妈说:‘请莫道克先生参加不就行了!’”

“哦———”

“结果,妈妈突然板起脸来训了我,说那种话不准随口乱说!”

“噢——”

“她说,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是你爸爸。我立刻回嘴:那我爸爸到底是谁呀?其实,我根本不想那样说,我原先打算说的是:如果妈妈喜欢莫道克先生的话,可以和他结婚,没关系呀。”

“原来如此——”

“后来我又顶撞妈妈:别把那种连是谁都不能说的人塞给我当爸爸!说完突然脑中一片空白,居然又加了一句:为什么要把我生成那种人的小孩!”

“你这样说哦——”

“然后就被妈妈打了耳光。”

“吵架是年轻人的特权哟——。要是上了年纪再找人吵架,那就成了犯罪行为罗——”

唉,又在教坏小孩了。

“花阳想要有个爸爸吗——?”

我南人间完,花阳微微歪着头想了一想。

“还好吧。”

“如果有,比较好吗——?”

“没有也无所谓。反正家里有太爷爷、爷爷、阿绀舅舅、阿青舅舅,大家都在。”

坐在地上的我南人,转身低下头来,端详着花阳的脸。花阳也抬起头来。

“花阳现在的年纪,已经可以明白什么是LOVE了吧——。所以,我想,你应该明白蓝子,你妈妈她当年谈的那场恋爱,这辈子不会再有第二次罗——”

“这辈子不会再有第二次?”

“那是一段轰轰烈烈的LOVE,就算这一生再也没办法爱上别人,她也心甘情愿哟。而那段轰轰烈烈的LOVE的结晶,就是花阳罗——”

“我?”

我南人笑眯了眼睛点头,“你这张可爱的脸蛋、修长的身材,还有纯洁的心灵,这一切全都是蓝子和那个花阳没见过的爸爸,他们两人的LOVE所制造出来的哟——。这就叫LOVE呀——!”

我南人这番话乍听似乎棒极了,可又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怪。反正我从来都没能弄懂我南人讲话的逻辑。不过,瞧花阳一脸凝肃,似乎正在思索爷爷方才的话。

“只要有LOVE,就算两人分隔两地,看不见对方,彼此的心中还是有LOVE哟——”

这时,下方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只见研人在楼下指着上面,紧接着,阿绀和勘一也来了。看来,他们已经找到花阳喽。

“我们走吧——。要是大家全爬上来,这里就要被压垮罗——”

在我南人的催促下,花阳站起来了。玉三郎在她的怀里又喵了一声。

“喵得好——。LOVE就得喵出来呀——!”

他在讲什么呀?连花阳也困惑地歪起小脑袋瓜。


“伤脑筋耶。”

真稀奇,都已经大半夜了,蓝子还坐在咖啡厅的柜台边喝着东西。亚美也坐在她旁边一起举杯啜饮。我看到一只大玻璃瓶了。哦,原来她们喝的是家传酿造的梅酒。

“这年纪的孩子,果然想得比较多呀。”

“嗯。我虽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被她吓了一跳。”

不知不觉间,孩子就这么长大喽。

“可是我猜,莫道克先生一定一直在等着蓝子姐开口吧。依他的个性,应该不敢主动开口的。”

“是呀。”

“不好意思,我多管闲事了。”

亚美笑嘻嘻地说。蓝子跟着无奈地笑了。

“我明白。莫道克先生是个好人,我也想过,如果和他在一起,一定会过得很快乐。”

我想,要不要踏出这一步,还是取决于蓝子自己。

“能不能再给我……,再给我一点时间呢?”

“有何不可?反正花阳和蓝子姐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了,暂时没什么芥蒂了吧?”

“也对。”

重重的脚步声传来,接着是勘一出现了,板着一张臭脸。怎么回事呀?

“爷爷还没睡吗?”

“怎么了吗?”

勘一站得直挺,一派威严地瞪着蓝子。

“我啊——”

“是。”

“最讨厌的就是有外国人跑来家里!”

蓝子轻点了头。这句话勘一已经讲过很多遍了。

“不过呢,要是成了一家人,那就另当别论了。既然成了一家人了,也没办法啦。还真没想到,那小子对别人的痛苦,挺能将心比心的嘛。那样的家伙,唔,反正就是那样的家伙啦!你去跟他讲,以后他来家里,我不会再骂他了啦!”

说完,勘一一个转身,又踏着重重的脚步回房去了。原来,他特地来找蓝子,就为了讲这个呀。

蓝子和亚美面面相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过了忙乱的这一天后,转眼间到了星期天。

约莫上午十点多,勘一端坐在帐台里,蓝子和亚美稍事歇息,阿绀在打电脑,回到家的阿青和花阳跟研人三个正在打电玩游戏。

“唔?”

勘一先出声了,蓝子和亚美也跟着咦了一声。阿绀、阿青、花阳和研人接连抬起头来。

“这个声音是……”

是呀,不晓得从哪传来的吉他声。不光是吉他声,还传来鼓声和贝斯声,也就是整个乐团演奏的乐音,不知打哪里送了过来。而且,这首乐曲,连我也很熟悉,再加上这个吉他的音色……

“是老爸……”阿绀喃喃地说。

没错,可不是我南人的吉他声嘛。一群人全走出了店外。不晓得从哪里随风飘来的音乐,音量大得吓人。常本兄也出来探瞧了。哟,连佑圆兄也一溜小跑地来了。

“喂喂喂,怎么这么热闹啊?”

大家一齐凝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声音……”

勘一先开了口,蓝子跟着接口道:

“应该是从奈美子小妹妹住的大厦传来的吧?”

一行人连走带跑地冲了过去。愈接近那栋大厦,音量愈来愈大。定睛一瞧,奈美子小妹妹的大厦四周已经围起了人墙,一个个全都望着上空。

“在屋顶?”阿青喃喃地说。

“而且还是?”阿绀也跟着嗫嚅说道。

咱们来去瞧个分明吧!

哎,果然不出所料。我南人正在屋顶上痛快地又弹又唱的。打鼓的是阿本先生,弹吉他的是阿鸟先生,他们都是我南人乐团的伙伴们。我见过他们好几回喽。

屋顶上来了很多人,应该都是这栋大厦的住户吧。有些人一脸的不耐,也有人在用脚打着拍子。哟,奈美子小妹妹和她的父母亲,也挤在人群里呢。

不久,阿健先生慌里慌张地跑上来了。他今天休假,大概是接到电话后,从家里赶过来的。只见他满脸惊讶,朝正在演奏的我南人奔了过去。我南人不由分说地抱着阿健先生的肩头,继续他的演出。

“那小子在搞什么啦!”

勘一顶着一张苦瓜脸,却隐约透着几分喜色。他向阿绀和阿青吩咐了一声:“喂,你们帮忙收拾善后!”说完就走了。

“得令!”阿绀和阿青先耸耸肩,然后点头应允。

“那,后来怎么样了?”

“哪还能怎样!托了那个傻瓜的福,警察也来了,连累咱们无端遭受盘查哩。”

勘一和佑圆兄正在帐台前,拿我南人前天在屋顶上开演唱会的事聊得起劲。换作是个年轻人,抱着吉他在路边唱歌,倒还没什么问题,可是一整个乐团在户外擅自大弹大唱的,也难怪人家要报警处理。

当然,这一带的街坊都认识我南人。这场突如其来的演唱会,有人欣喜若狂,自然也有人抱怨连连。我南人的演唱结束后,阿绀和阿青便挨家挨户赔罪去了。

至于大厦这边,则由蓝子和亚美出面,向每一家住户致歉。我也随她们同行。唯独奈美子小妹妹家,我南人说什么也非跟去不可。


蓝子和亚美在玄关道歉后,奈美子小妹妹立刻向蓝子问好。她的父母有些讶异问她认识这位阿姨吗?

“我们家的女儿和儿子,也和小妹妹上同一所小学,前几天他们曾一起玩过。”

“啊,她说去了古书店玩?……”

“是的,就是我们家。”

幸好小妹妹的父母都知道我南人是谁,不但没生气,反倒非常惊喜,直邀他们进屋里坐坐。

我想,我南人早就料到自己得以受邀进屋。不知道接下来他有什么盘算呢?

“没想到我南人先生居然就住在附近!”

奈美子小妹妹的爸爸,名叫大町功,而妈妈正是那位法子小姐。

“我一直住这,打从出了娘胎就一直一直住在这里罗——,我只熟这一带而已哩——”

大町先生和法子小姐看起来有些紧张。但凡知道我南人的,见到他大抵都是这样的吧。

“我这人啊——是个懒骨头,没什么重要的理由,可不会随便开演唱会哟——”

“噢……”

“不过呢——,我今天说什么都非唱不可——!”

“这样呀。”

“可是,为什么要在我们家的屋顶上呢?”

夫妻俩接连问道。任谁都会有此一问吧。

“是为了LOVE呀——!”

“嗄?”

蓝子和亚美已经见怪不怪,在一旁没吭声。她们只能等我南人说个过瘾以后,再想办法收拾残局了。

“这里的管理员叫阿健,是我的朋友喔——”

“啊,原来如此,您刚才一直……”

阿健先生一直被我南人抱着肩,说得精准些,他根本是被我南人使出的碎颈功勾住了喉咙,动弹不得。

“你们不知道他的名字吧?阿健,叫做健一郎喔——。他的名字是,健一郎。”

法子小姐喃喃地复诵着“健一郎”三个字,脸色倏然有些异样。她应该还记得吧?

“这个阿健呢,已经颓废了好一段时间罗——,不过他改过自新了,现在很认真哟——。以前他曾经伤了一个人的心,现在就算道歉也于事无补了,可他很希望能够守在那个人的身旁——”

“噢……”大町先生看起来满头雾水。

“当然啦,有些事是不值得宽恕,甚至是不可原谅的。不过哩,不管是奈美子小妹妹也好、你们夫妻也好,甚至是上了年纪的我或是阿健,未来都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哟——。如果一直怀恨在心,其实也无济于事呀——。憎恨不会孕育出新生命来,只会让那股恨意一直延续下去。这样太灰暗了,太灰暗了啊——。未来的路,还是亮一点比较好哟——。嗯,亮的比较好。就算过去曾经吃过苦,还是抱着正向乐观的想法才好,没错吧——?”

“呃,您说得是。”

“讲完了。”

“嗄?”

“我是为了大家,才办了那场演唱会的哟——,希望大家都能快快乐乐罗——”

“噢……”

“讲完了。打扰罗——不好意思,吵到大家罗——”我南人把想说的话讲完,便站起身来,“奈美子小妹妹,欢迎来爷爷家玩,家里有研人和花阳可以陪你玩哟——”

我南人笑嘻嘻地对奈美子小妹妹说,小妹妹点了头答应。


“那,后来,怎么样了?”

“谁晓得啊。那个混蛋儿子,把大家搞得团团转,然后又不知上哪去啦。”

“还是老样子哪。”

勘一使劲地猛搓着头:“不过,大概只能帮到这里了吧?那位太太再怎么迟钝,总该明白了。之后的事,就顺其自然吧。”

“奶奶。”阿绀坐在佛龛前面。不晓得现在能不能和他说上话呢?

“辛苦你喽。”

“真是累死我了。老爸那毛病,有没有办法改一改啊?”

“大概到死都改不过来吧。那位阿健先生呢?后来怎么样了?有没有生气呢?”

“据说奈美子小妹妹的爸爸,去了管理员室。”

“哦,她爸爸去找他了?”

“小妹妹的爸爸似乎一点就通了,推测大厦的管理员或许就是妻子的父亲。”

“这样啊。然后呢?”

“他说,妻子好像之前已隐约猜到了,但是只放在心里,没说出来。他请阿健先生暂时维持现状,再等一阵子,他会等时机成熟时,再和太太提一提。”

“真的呀,那不是很好吗?”

“算是圆满收场罗。”

“是哪。”

“奶奶也别太操心这边的事了,否则可没办法去到西方极乐……咦?结束了喔?”

唉,看来,又没办法继续聊了,还真是不方便哪。阿绀也苦笑起来,往佛龛上的小铜磬敲了一下,发出清亮的声响。

嗯,总之,这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