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尽的休止符 第二十七章
欧阳文佩自椅中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平静如水,没有丝毫惊异。阳光静静覆盖着她一侧的脸颊,泛起一层淡淡的光晕。
“当我看到区楚环当年拍摄的那张照片时就感到不对劲,花霖霖虽然出现在画面最前方,但却不在中间位置。可我当时受了苏沁先入为主的影响,一直以为花霖霖就是背面所说的那个‘爱人’。为此还曾怀疑她与两年前黎书泽的死有关。”
姜每文自嘲地摇了摇头:“可当我发现了叮当的真正含义,再次回想起那张照片时,才发现原来区楚环所要拍摄的根本不是走在最前方的花霖霖,而是中间的那三个人。也就是黎书泽、苏沁,还有你——欧阳文佩。”他顿了一顿,“而花霖霖只是碰巧发现有人躲在一旁拍照,便很自然地朝那里微笑罢了。你知道,她一向都是这样,喜欢引入注目。”
欧阳文佩仍然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我就问自己,那三个人中,谁又是他真正的目标呢?”姜每文扬声道,“若那个人是苏沁,则区楚环根本没必要隐藏照片。于是我试着看第二种情况,假设这个人是当时站在苏沁和黎书泽身边的你……”
寂静的房间内,他微微摇了摇头:“的确很难想象貌似刻板的你竟会是区楚环一见钟情的爱人,但联系起叮当的称呼与你在墓地所说的谎言,我不得不承认,这恰恰就是正确答案。”
“你说的不错,我就是区楚环那个不为人知的女友。”沉默许久,欧阳文佩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单调,“只不过,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
姜每文没想到她承认得如此爽快,略微一愣,接着道:“你的身份是整个事件中最关键的一环。其实那天在墓地遇到你时,我就已经在无意间触及到了整个事件的核心。但不可否认,你随后掩饰得非常好,可以说,你当时所表现出来的非凡胆量与卓越的应变能力彻底将我给骗过了。”姜每文脸上不觉露出钦佩的神情,“你说你那天去拜祭车祸中遇难的父母,你将我带到他们墓前,将两大束花小心地排列好。你挡在我身前,朝他们鞠躬、悼念,表现得完美无缺。直到许久之后,当我再次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时,才惊恐地发现自己是多么的幼稚。”
姜每文停下望了她一眼:“我见到你时,你本是朝着另一侧方向移动,而你父母的墓碑却为何会在我身后?虽说是拜祭父母,但也只需一束花就够了,为什么你当时却捧着两束?你特意站在我身前,用花遮住墓碑,为得就是不让我发现一样东西。”他深吸一口气,“直到后来碰到花霖霖,她的一句话才真正引起了我的怀疑,那也正是一直以来使你深感不安的原因。”
欧阳文佩不由得掉过脸来,见姜每文缓缓重复道:“‘听说那天,她父母口袋中还揣着为她准备的生日礼物,谁想得到……都怪那个司机不好,积雪路滑还开那么快。’呵呵,积雪路滑,积雪路滑……”他侧头反复念了好几遍,“那天是11月17日,上海的天气虽已渐冷,但恐怕还远没到下雪的程度。若你父母真是那天出事,又怎么可能是积雪造成的呢?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你所要掩盖的是什么——那就是你父母死亡的真正日期!”
姜每文察觉到椅子中的身体微微动了动:“我已让警方帮忙查过,你的生日是1月19日,而你父母是在1月17日,而非11月17日去世的。你特地用花将部分数字遮去,再加上我当时站在你身后,自是无法看破其中的关键。而在校园中,你回到我们身后时恰好听见花霖霖无意中拆穿了你的谎言。虽然你立即出声制止,但还是晚了一步,可遗憾的是我那时并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重要性。”
“我为什么要向你隐瞒我父母的死亡日期呢?”欧阳文佩忽然平静地问道。
“因为你带我去拜祭你父母是迫不得已。”姜每文从容答道,“人们通常只在冬至、清明和死者的忌日才去上坟。可那天既非冬至也非清明,于是你只好谎称是他们的忌日。而事实上,你那天去却是为了另一个人,一个真正在11月17日丧生的人。”
欧阳文佩紧紧抿住嘴唇,镇定自若的面容中透出些许微小的不自然。
“但不巧得很,你那时得知我决心追查黎书泽的死因,这使得你无论如何都不能让我知道你和那个人的关系。可你人在墓地,除了探望过世的亲朋好友之外很难再有其他解释。于是,你非常冷静地将我带到你父母墓前,为的只是消除我的怀疑。反正你原本也打算要一并拜祭他们的,否则你也不会带去两束花,不是吗?”他停了一下,“这样做虽然有些冒险,但只要处理得当,我就不会有丝毫疑心。事实上,你也的确做得非常好。”
“过奖,但可惜最终还是被你识破了。”欧阳文佩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无奈,“你还知道了什么?”
“不多,但至少知道那个真正死于11月17日的人是谁。”
“哦?”
“程远慈。”他默默念着一个名字,转眼望向窗外。屋外阳光明媚,碧空如洗,远处是一片金黄色的草坪,宛如一张漂亮平整的地毯。
“若不是我当时在墓碑上看到了你母亲的名字,只怕很难将你和他联系起来。”姜每文回过头来,看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那个死于11月17日的人就是你母亲的亲哥哥,也正是抚养你长大成人的舅舅——程永年。”
欧阳文佩的身子陡的震动了一下,仿佛这个名字有着某种摄人心魄的魔力似的。
姜每文继续道:“为了证实我的猜想,我又去了一次墓地,顺着你原先的路线,在另一侧找到了他的墓碑。真是年轻,才四十八岁就过世了。”
“我从未否认过有这么个舅舅,你可知道,我一直为他骄傲。”
姜每文点头认同她的话:“从某一方面来讲,他的确是个非常优秀的人。十八岁大学毕业,二十二岁获病理学博士学位,任著名医学院课座教授,发表了三十多篇论文,三十多岁就已经是神经外科方面的权威,被誉为医学界百年不遇的奇才。但奇怪的是他在四十岁后突然终止了所有研究项目,只保留了医学院名誉教授的头衔。此后的几年内他更是销声匿迹,没人知道他在哪里,究竟在干些什么。”
“我能不能问一下你是从哪里知道我舅舅的名字的?”欧阳文佩脸上再一次起了些许微小的变化,“还有这些都是从哪儿知道的?”
“我在苏沁那里见到过一本区楚环的医学词典,上面写着程永年的赠言。后来当我在墓地见到你母亲的名字后,模模糊糊地意识到其间的关联,于是就让黄绍纬替我调查了程永年的生平资料。当然,那些资料并不完整,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还有,他和区楚环同属一家医学院,若是猜的没错,两人就是在那里认识,并开始合作的。”
“果然还是因为他啊——”欧阳文佩轻叹一声,“说实话,我在墓地时一直在考虑是否要向你隐瞒我和舅舅的关系。那时我想你未必会对程永年这个名字有反应,但思量再三,还是不敢冒险。一是因为舅舅在医学界的名气实在太大;二是初见你时你跟苏沁在一起,难保你不会从她那里听到舅舅的名字。”她抬起眼来,“现在看来,我那时的决定还是正确的。一旦让你知道了其间的关系,只怕就很难再阻止你继续下去了。”
姜每文道:“其实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一直试图寻找一条线索,好将你、区楚环和黎书泽串在一起。多谢苏沁的疑心和你的大胆,使我最终得以发现你们之间的这个交点——程永年。”
“那可否告诉我,通过这个交点你都知道了些什么?”过了半晌,她悠悠地问道。
“我猜想黎书泽和区楚环一定早就认识,他们都跟着你舅舅,也就是程永年做着某项不为人知的研究。另外从黎书泽大二时性情转变这点来看,多半也就是自那个时候开始与两人合作。”欧阳文佩边听边点头,表情很是认真。
姜每文接着道:“我虽不知道他们在研究什么课题,但就程永年与区楚环的专业背景,以及后来发生在黎书泽身上的怪事来看,多半是关于神经系统方面的。只是他们此次的课题恐怕并未得到学术界的认可,或许还受到主流学派的抵制,因此只能在暗中进行。而区楚环与黎书泽正是他所选中的助手。另外区楚环比黎书泽大了将近五岁,因此,他应该在黎书泽之前就已经跟着你舅舅了。”
“确切地说,他们是于六年前开始合作的。那时楚环刚留校任教,被分配到舅舅所属的院系。”欧阳文佩平静地补充道。
姜每文看了看她:“但不幸的是,程永年在1995年11月17日因病突然死亡。咳……”他咳嗽一声,“至少对外是这么宣称的。可他的死并未终止所研究的课题,因为他的两个助手决定继续他未完成的事业。”说到这里,他注意到她的肩膀轻微颤动了一下,原本平静的神情瞬间起了变化。
他吸了口气继续道:“这出悲剧的脚步并未停止,仅仅过了一年半,黎书泽又莫名其妙地丧生在一栋废弃的大楼内。更为离奇的是,他竟然被人用钢琴弦吊挂在天花板上,呈现出类似舞蹈般的诡异动作。”他在这里停顿下来,目光注视着椅中人,“对此,不知你作何感想?”
欧阳文佩回望着他,片刻之后别转过头去,没有作答。
“我一直都很奇怪凶手何以大费周章地以此种方式陈尸。”姜每文踱到床边,面对着她在床沿坐下,“不瞒你说,那个场景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恐怖。于是我便想,若是我找不到其他更为合理的解释来理解凶手的这一古怪举动,那恐怖能不能算作一种解释呢?”他看着对方进一步道,“假设凶手是为了通过特定的场景和人物来传达一种超乎寻常的恐怖气氛。我们不妨将它理解为一种暗示,或是警告,并非对于我们普通人,而是对于某个特定的对象。”
他说着皱起眉头:“于是,我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那会是谁呢?在长达一个多月的时间内,我始终没有答案。但现在,当我找到那条联系死者与其他人的线索后,一切就都豁然开朗了。如果说黎书泽的这种死法会对谁产生影响的话,那只有一个人,就是继他与程永年死后唯一还在继续实验的人——区楚环!”
房间内忽然安静下来,温暖柔和的阳光在桌椅墙面间缓缓移动,生成一种奇妙的光与影的组合。看着那光影,好似看着时间的流动似的。姜每文觉得,那才是光阴的真正含义,悄无声息,却是循环往复,永不停息。过了许久,对面的椅子中发出一声幽怨而漫长的叹息:“可那有什么用?他始终还是不肯放弃。”
“这项研究很危险,是吗?”姜每文瞧着她,试探性地问道。
面对这个问题,欧阳文佩突然失神地笑了一声:“何止是危险,简直就是疯狂。”她略显呆滞的目光透过宽阔的镜片望向窗外,声音却向着姜每文而去,“你真的想知道我们之间的故事?”
姜每文点点头,那么多天来,他等待的就是这一刻,一个彻底揭开两年前那段神秘往事的时刻。
欧阳文佩微微昂起下巴,视线越过窗口飘向遥远的天际,在空中来回游荡,仿佛她的思想已经脱离了躯体,飘荡在半空审视着这个世界。姜每文耐心地等待着,他知道,那个尘封已久的故事就要被揭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