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六、地狱
维尔弗雷德·罗勒斯顿的面孔是一付流氓面孔,特别是一付酗酒者的面孔,他的堂弟爱德华的高尚的面容被这位堂兄放荡的生活习惯毁坏了。他那细小的眼睛深陷在眼眶里发出奇特的光。他不断地咧嘴使他的下巴像大猩猩似的。他笑着说:“西门·迪博克先生么?请原谅。在您之前,我要打发几个坏蛋到一个更好的世界去。三分钟后,就会轮到您,西门·迪博克先生。”
他对他的同党说:“这些人中的第一个……”
人们把一个害怕得发抖的可怜人推向前来。
“他偷了多少黄金?”他问道。
“两个英国金币,爵爷,是从路障外掉下来的。”
“把他杀了。”
一声枪响。那可怜人倒下了。
二个人被跟着执行了死刑,都是草率行事。每一次行刑,刽子手和参加的人都大笑,而且蹦蹦跳跳,就地旋转。
轮到第四个受害者时——他没有偷盗,只是人家怀疑他偷盗——刽子手的枪失效了。这时罗勒斯顿从他的座位上跳起来,直立在受害者之前,比受害者高出一个头。他把刀子插到他的两肩之间。
这时大家狂热起来。守卫们大喊大叫,在讲台上疯狂地乱蹦乱跳。罗勒斯顿重新回到座位上。
接下来的两次是用斧子砍的,两颗头颅跳到地上。
这些恶魔使人感到像在非洲中心的黑人朝廷中。这些强盗代表的人类,脱离了管制他们的行动的一切规范,放任自流,不怕警察,回复到原始野蛮时代。罗勒斯顿这个酗酒的野蛮人的头目,出于凶狠和古怪的本能,为杀人而杀人,因为这是日常生活中无法享受的一种肉欲,看到血比喝香槟更使他陶醉。
“轮到法国人了。”暴君大笑着高声说,“轮到迪博克先生了!我来负责干!”
他从座位上走下来,站在西门面前,手里拿着染血的刀子。
“啊!迪博克先生,”他低声地说,“头一次在黑斯廷斯旅馆您逃脱了我的手!对,我袭击的似乎是另一个人。算您走运。但是,亲爱的先生,为什么您不让人忘记,反而追踪着我和巴克菲勒小姐?”
提起少女的名字,他忽然大怒起来:“巴克菲勒小姐!我的未婚妻!您不知道我爱她么?巴克菲勒小姐!我曾向地狱发誓,要是有人胆敢以我的敌人的身份出现,我将在他背上插入刀子。这人是您么,迪博克先生?但是,我可怜的年轻人,您不该愚蠢到让别人逮住自己!”
他的眼里闪着一种残酷的欢快。他慢慢地举起手臂,同时窥视着西门眼中的死亡的痛苦。但他突然停下手来,因为时间还没有到。他低声说:“一个想法!……一个不坏的想法……对,一点不坏。对……应当让迪博克先生参加一个小小的仪式,这会让他高兴地知道他亲爱的伊莎伯勒的命运有了保证。忍耐点儿,迪博克先生!”
他和他的守卫们商量了一阵子,这些人表示热烈同意,并获得了几杯香槟的报酬。接着准备工作开始。三个守卫走到一侧,其余的同党把尸体排成一个圆圈,这样在放在讲台上的一个小桌子的周围就组成了一个观众的长廊。
西门就站在这长廊中。人们重新给他塞上了嘴。
这一切像是疯子演出的一个不连贯的场面,它不比恶梦里的古怪幻象更具意义。西门既不感到受威胁的恐惧,也不感到得到解放的高兴。他像生活在非现实和幻象中。
守卫们荷着枪排成队。罗勒斯顿拿掉冠冕,像要表示对某人尊敬而脱掉帽子似的。他把那镶着钻石的制服扔在甲板上,像把鲜花扔到一位正在行走的皇后的脚下。那三个被打发去办事的同党返回来了。
在他们前面走着由两个红脸的胖女人押送着的一个妇女。
西门绝望地颤抖起来:他认出了伊莎伯勒,但她有了很大变化,脸色苍白!她摇摇晃晃地走着,好像她的腿拒绝支撑她的身体,她的充满悲伤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但她拒绝她的随行者扶持。一个和别的俘虏一样被牵着的人跟在她后面,这是一个白发老神甫。
罗勒斯顿赶快迎接他称为未婚妻的女人的到来,伸手牵她,带她到一张椅子旁坐下,然后自己坐到她旁边。那神甫站在桌子后面,处在一把手枪的威胁下。
仪式很简短,一切细节都已事先安排好。神甫喃喃说了几句惯例的话。
罗勒斯顿宣布他选择了伊莎伯勒·巴克菲勒为妻。当伊莎伯勒被问时,她垂下头表示同意。罗勒斯顿在她的手指上戴上婚戒,接着他从自己的制服上取下那镶着珍珠的小肖像,把它扣在少妇的上衣上。
“我亲爱的,这是结婚的礼物。”他讽刺地说。
他吻了她的手。她似乎感到一阵头晕,一时要跌倒在地,但她又立即挺起身体。
“我亲爱的,今晚再见。”罗勒斯顿说,“您的亲爱的丈夫今晚来看您,并要求享有他的权利。今晚再见,亲爱的。”
他向两个肥胖的女人示意带走女俘。
人们打开几瓶香槟酒,但神甫却只获得一刀作为报酬。罗勒斯顿举起酒杯大声说:“为我的妻子干杯!您认为怎样,迪博克先生?她将会很幸福,对么?今天晚上她将成为罗勒斯顿国王的妻子!迪博克先生,您可以安心死去了。”
他手持着刀子走近,这时在竞技场的一侧响起一连串伴随着嘈杂声的爆裂声。烟火像前一天晚上那样燃起。不久,场面改变了。罗勒斯顿突然清醒起来,在船骸边沿俯下身子,大声地发出命令:“到路障上去!人人站好岗位!……自由射击!不要怜悯!”
甲板上响起那些冲向楼梯的同党的脚步声。有几个得宠的守卫留在罗勒斯顿的身旁。最后几个俘虏彼此捆在一起,新的绳子加固了把西门绑在桅杆脚上的绳子。
但他可以转过头来,看到整个竞技场的情况。场地上空无一人,但是从场中央竖起的四个火山口中喷出了巨大的水花、蒸气、沙土、小石,散满在地面上。在这些小石中滚着一些同样颜色的金币。
这种难以想象的景象使西门想起冰岛的间歇热喷泉。这种现象当然要用自然的原因来解释,在这火山爆发形成的地方,一个奇怪的偶然竟能把过去沉没的西班牙殖民者运输掠夺来的金银的大帆船的财富积聚起来。这些财宝像在地面上汇集的雨水一般,慢慢地流入广阔的洼地底,现在又沸腾着由于大地震而集中起来的新的活力。
西门感到空气都发热了,这条水柱的温度大概相当高,这就是为什么比怕那些小石更利害,无人敢到中央地区来冒险的原因。
此外,罗勒斯顿的队伍已守在路障线上,那里从一开始就枪声大作。许多集中在一百米远的地方的流浪者立即动摇起来,分开的发怒的队伍冲向开阔地带。他们在无情的打击下翻身倒下,但另外一些人一边嚎叫一边奔过来,被那些像奇迹的雨般落下的金币弄得神魂颠倒,其中有的人滚到金币旁。
有些人突然改变了主意。这是一场屠杀的游戏。那些避开了子弹的人沿着围墙被俘虏了,被抓到一边准备行刑。
突然间一切平静下来,像被截断的喷泉,水流降低、变小,最后消失了。
留在路障边的队伍加快了袭击者溃退的速度,与此同时,那些组成卫队的同党们拾起金子装在草包里,集合在罗勒斯顿在那里东奔西跑的船骸脚下。收集金子的工作进行得很快。草包迅速抬来,令人反感的怪诞的瓜分开始了。
他们的眼睛发出贪婪的光,双手发抖。金币的出现,触摸金币的感觉及金币发出的声响使这些人发狂。饿兽争夺一个血淋淋的猎物的场面也不会比这里更凶狠、更起劲。每个人都把战利品放在自己口袋里或将四角结起来的手帕中。罗靳斯顿把他的金子藏在一个布袋里,用双手抱着。
“把俘虏杀掉!新的俘虏和其他人一样!”他又醉熏熏地大声说,“马上执行!接着把他们全都吊起来,让人们到处都可以看见,再没有人敢来攻击我们。伙计们,杀死他们。头一个是迪博克先生!谁负责杀他?我没有力气了。”
同党们向前冲去。其中一个比较敏捷的抓住西门的喉咙,把他的头部贴着折断的桅杆,用枪筒对着西门的太阳穴放了四枪。
“好极了!好极了!”罗勒斯顿大声说。
“好极了!”其他的人在刽子手旁一边大喊一边跺脚。
这刽子手用一块已染着鲜血的布盖住西门的头部,围着桅杆打了个结。
这块布的两端拉到前额的高度,竖起来像两个驴耳朵,这引起一阵大笑声。
西门一点也不惊讶自己感到还活着,意识到他没有被这四枪击中。难以相信的恶梦继续着,不合逻辑的行动和紊乱的形势相继发生,无法预见或理解。在死亡时刻,由于发生了与引导他到死亡门前的情况同样荒谬的情况,他得救了。是枪没有子弹,还是刽子手有怜悯心?没有一种解释可以作出满意的回答。
不管怎佯,西门动也不动以免引起注意。他像死尸那样被直立地绑着,船帆掩盖着他那活人的脸。
可怕的法庭重新活动,判决加快,同时用了大量的奠酒。对每一个受害者都给予一杯烈酒,饮一杯酒意味着一种死亡。下流的玩笑、亵渎、哄笑、唱歌,全混成一种可怕的嘈杂声,但罗勒斯顿的刺耳的声音凌驾于一切之上:“现在把他们吊起来!把死尸吊起来。动手吧,伙计们。当我从我的妻子那里回来时,我想看见他们在绳子的一端吊着。王后在等我。为她干杯,伙计们!”
大家嘈杂地碰杯,同时唱着歌直到楼梯的一端,接着他们返回,立即开始那罗勒斯顿命令的恐吓那些流浪者的脏肮工作。他们冷笑和叫嚷的声音使西门能感觉到那些令人恶心的情节。死者被由脚部或头部吊起来,挂在船骸周围或高处凸出的地方,并在他们的手臂之间插上一面染血的破布做的旗子。
快轮到西门了。他与刽子手之间还相隔几个死人,他们嘶哑的喘气声他都可以听到了。这一次,什么也不能解救他了。人们若发现他还活着,不是吊死他就是用刀杀死他,这种结局无法避免。
要不是想起伊莎伯勒的危险处境和罗勒斯顿的威胁使他发怒,他会不尝试逃脱。他想,这时候那醉熏熏和有点不正常的罗靳斯顿正在那个他已渴望多年的少女身旁。她能作什么抵抗呢?被俘,被绑,她是事先被征服的猎物。
西门生气地呻吟。他挺立身体,希望把绳子崩断。等待突然使他不能忍耐,他宁可激起那些粗鲁汉的怒气,冒一场战斗的危险,也许有可能得到获救的机会。他的获救不就是伊莎伯勒的解放么?
一件想不到的事,一种不是粗鲁而是偷偷的谨慎的接触的感觉使他渐渐平静下来。在他背后有一只手解开了捆他手的绳子,同时一个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低声对他说:“不要动……不要说话……”
他头上蒙着的布被慢慢地掀开。那声音说:“您像强盗帮里的人那样行动……没人会注意到您……和他们一样行动……特别是不要犹豫不决。”
西门服从着这声音,没有回过头来,两个离他不远的刽子手在拖一个死尸。西门想到,要是想营救伊莎伯勒,他就不应当有所犹豫,于是他和两个刽子手在一起,帮助他们去拖那死尸,把它吊在放救生艇的一根铁杆上。
但行动使他精疲力竭。饥饿和口喝折磨着他。他一时头晕,正想找东西靠住时,一个人轻轻抓住他的手臂,拖他到罗靳斯顿呆过的讲台旁。
这是一个水手,他赤着脚,穿着一条蓝布裤子和工作服上衣,背上荷着一支马枪,一条布带掩着面孔的一部分。
西门低声说:“安东尼奥!”
“喝下去,”印地安人拿着一瓶香槟酒说,“还有……这里有一盒饼干……您得有力气……”
经过一天半以来可怕的恶梦的惊扰,西门再也不会感到惊讶了。安东尼奥居然能钻入这些同谋者中间!但这也是合乎逻辑的,因为印地安人的目的正是要向罗勒斯顿报仇。
“是您对我放空枪,”西门说,“使我得救的么?”
“是的,”印地安人回答,“我是昨天到达的,当时罗靳斯顿开始驱散那些围着金币泉源的三四千人。他招募了那些带着武器的人,而我正带着马枪,我就被招聘了。此后,我东奔西跑,在人们建立的战壕四周,在船骸中,到处走。当人们把从飞行员身上搜得的文件带给罗勒斯顿时,我正在他的讲台近旁,我得知那飞行员就是您。于是我留心起来。当他要杀您时,我提出要当刽子手。只是,我不敢让您知道我在场。”
“他现在就在巴克菲勒小姐身旁,对么?”西门焦急地问。
“是的。”
“您曾和她说过话么?”
“没有,但我知道她在哪里。”
“我们赶快去吧。”西门说。
安东尼奥抓住他。
“还有一句话。多洛雷怎样了?”
他盯着西门的眼睛问道。西门回答:“多洛雷已离开我了。”
“为什么?”安东尼奥声音尖锐地问,“为什么?在这种地方,一个单独的女人肯定会遭到死亡……您却让她这样……”
西门没有低下眼睛。他说:“我对多洛雷尽了我的责任……甚至超出我的责任。是她自己离开的。”
安东尼奥想了一会儿,接着说:“好,我理解。”
他们走开了,没有让那些强盗和刽子手们注意到。那条船——西门看到褪了色的小旗子上写着“敦刻尔克城号”,他记起这条船是在地震开始时沉没的——船身没有过分损坏,船骸只是稍倾向右舷,在烟囱和艉楼之间,甲板是空的。他们从一个凹陷的楼梯井前走过。安东尼奥说:“这是罗靳斯顿的巢穴。”
“这样的话,我们下去。”西门焦急地说。
“等一等,在走道上有六个同党,还有两个看守着巴克菲勒勋爵和他女儿的女人。我们继续前行。”
走了不远,他停步在浸着水的巨大篷布前。这篷布盖在集中放置旅客的口袋和箱子的框架上。安东尼奥掀开篷布,钻到底下,并向西门示意,让他也同样钻进去。
“您瞧。”他说。
框架是玻璃的,有厚实的栅栏保护着四周,通过这玻璃可以看到一条广阔的走道,它通向甲板下的那一层舱房。在这走道上坐着一个男人,两个妇人守在他身旁。当西门的眼睛适应了那使事物模糊不清的半明半暗光线时,他看清了那人的面孔,认出了是巴克菲勒勋爵。他被捆在椅子上,由两个肥胖女人看守着,罗勒斯顿也曾把伊莎伯勒交给她们看管。其中的一个妇女的肥大的手中握着绕着勋爵脖子的绳子的两端,让绳子压在他的喉咙上。只要这只手突然扭转,在几秒钟内勋爵就会被扼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