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双雄交锋

时间一晃,又过了六个星期。亚森·罗平的一位朋友,家里先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使他大为惊诧。事后他给别人讲述了这次经历。

七月十四日晚上,天气非常闷热,我让佣人先回家去休息了。我不想走,打开阳台上所有的窗户,开亮桌上的台灯,然后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当日的报纸,翻阅起来。报纸仍在谈论亚森·罗平事件。从勃脱莱遭遇不幸起,报纸开辟了每日专栏,天天都在议论安卜吕美西城堡案。这些突发事件,扑朔迷离,加上记者们戏剧性的渲染,令大众的情绪异常兴奋。

费叶尔先生表现的诚意令人佩服,他公开声明愿当配角。他向报界发表演说,赞扬他的年轻搭档,只用了三天时间,便获得了令人难忘的成果。他提请大家大胆发挥想象。

他的精力没白费。众多的刑事专家、特工人员、小说家、戏剧家、法官、前保安官员,已经下岗的晋高科先生和未来的福尔摩斯们,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有人还写下了长篇大论,尽情地表达自己的卓识高见。全部高论,无非都是对一个中学生——上松德萨夷公立中学文法班学生勃脱莱的设想,进行重述和补充而已。

必须承认,他真的掌握了所有案情的真相。至于秘密……还有什么未知的秘密?

不是早在亚森·罗平藏身和死去的地点发现了吗?这些都被事实证明了。腊特耳医生,出了职业道德,始终不漏一字,拒绝提供任何证词。但他向自己的知心朋友透露,他的确被带进过小教堂的地下暗室,病人的同伴曾经向他引见过的那个人就是亚森·罗平。在地下暗室里找到的弗德列科思的尸体,根据检验确认,就是亚森·罗平的尸体。这就再次验证了亚森·罗平和病人是同一个人。

亚森·罗平真死了。从蕾梦蒂小姐尸体手腕上戴的手镯看,可以断定死者就是小姐。事到如今,戏该落下帷幕了。

不过,事情并非像人们断言的那样就此了结了,勃脱莱又提出了新问题。

旁人弄不清问题出在哪儿,小伙子却认定,事情仍然十分神秘。勃脱莱的见解是对事实提出的挑战。有些情况并不十分明朗,但人们相信,他能作了令人满意的答复。

伯爵把遇刺的勃脱莱送到迪厄埔的医院。人们焦急不安地等待着伤情报告。稍有一点消息,马上会引起公众的强烈关注。开始几天,大家听说他命在旦夕,深感忧虑。等到一天早上,报纸宣布他已脱离危险时,大家又无比宽慰。上了年纪的父亲接到电报赶来,人们希望他能得到父亲的爱。苏姗小姐精心护理伤员,整夜守在床前,受到人们的赞扬。

伤员度过了很短、很松心的恢复期。人们期待着再次听到勃脱莱的声音,听到他向费叶尔先生透露事件的真实情况。

这些情况,司法部门很难掌握,犯罪分子用匕首,也没能从他嘴里挖出一句。

勃脱莱养好了伤,行动自由了。人们一致猜想,被关在桑维监狱里的哈灵敦先生,是亚森·罗平的密谋者。人们还了解到,亚森·罗平的另一个同案犯,胆大包天的书记官勃雷杜,犯罪潜逃后的一些情况。

勃脱莱能够自由行动了。贾尼麻神秘失踪,福尔摩斯遭到绑架,是铁的事实。

这两件案子是如何发生的,英法两国侦探一直没有找到任何线索。圣诞节,贾尼麻没有回家,星期一也未露踪影。此后六个星期内竟然全无音讯。

圣诞节,礼拜一下午四点钟,福尔摩斯在伦敦坐上一辆两轮马车,打算去火车站。当他预感到有某种不测时,刚准备下车,便有两个人从车的两边跳上车厢。车厢很窄,两人差不多扑倒在他身上把他按在座位上。有十个行人看到情况,不等他们上前干预,马车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还有那张受书记官高度关注、用匕首劫走的密码,现在变成一大批字谜专家研究的对象,他们把它称之为“空剑峰猜想”,正在竭尽全力进行破译。空剑峰!让人感到神秘莫测,小小的一张纸片里面,隐藏着难以破解的秘密。纸条究竟从何而来,无从考证。会不会是哪个小学生在废纸上随意乱画出来的?会不会其中暗含着亚森·罗平所有冒险生涯的秘密?谁也不知道。想要彻底搞清楚,或许还得依靠勃脱莱。

人们一定会搞清楚。一场新的较量即将开始,小伙子被强烈的复仇心所驱使,准备与对手拚出个胜负。

近几天,报纸始终在报导勃脱莱出场的消息。《大众报》上的标题引起我的注意,他的名字非常醒目地登在头版头条的通栏上,其间还加上了编者按语:明天是星期三,在司法部门弄清真相之前,勃脱莱先生已经同意,优先向本报披露全部案情。本报将首先公布安卜吕美西案件的全部细节。

“喂,老兄,你以为如何,有看头吧?”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从沙发上蹦起来,离我不远的一把椅子上,坐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

我本想找件武器自卫,但见他神态自若,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走了过去。

眼前这位青年男子,满头金发,浅褐色的鬓角,翘向两侧,表情刚毅,身穿英国绅士服,透着一股令人尊敬的庄严神气。

“你是谁?”

没有反应。我再次问道:“你叫什么?怎么进来的,到这儿来干嘛?”

他瞧着我,开口说道:“您不认识我了吗?”

“不认识!”

“啊!多怪,您好好想想,您的一位朋友,一位有点与众不同的朋友……”

我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胳膊:“你胡扯!你不是那个人……这不是真的……”

“你为什么老想那个人,不去想另一个人呢?”

他一边说,一边大笑起来。

噢,这笑声,爽朗宏亮的笑声,带着讽刺意味,曾经几次使我陶醉,令我难以忘怀!我不禁打了个冷噤。这是真的吗?

“不对,不对,”我的语调有点恐慌,否认道,“这不会……”

“怎么不会,你以为我死了,是吗?何况你也不信鬼魂呀?”他再一次笑道。“你以为一位小姐用枪击中我的背,就把我送给上帝了?这的确是个误会,好像连我本人也默认这种结局似的!”

“真是你!”我目瞪口呆,心绪不宁,带着少许疑惑说道,“你让我认不出来了。”

“噢,”他高兴地说道,“那就让我安心了。你曾经是见过我真面目唯一的人,你要认不出我,那么,照我今天的打扮,日后谁也别想认出我了。就算我不再打扮,也无关紧要了。”

他恢复了原来的语调,我重又听到了他的声音;同时,透过他的打扮,我认出了他的眼睛、表情、体态、他的整体。

“亚森·罗平。”我压低声音说道。

“对,是亚森·罗平,”他边说边站起来,“世上唯一的亚森·罗平。传说我已经死在地下暗室里,所以才从阴曹地府回来。亚森·罗平必须活着,必须按照个人的意志愉快地活着,必须用过去所没有的信心,打破世上的一切束缚。直到现在,他仍在人间享受优待和尊敬。”

我忍不住也笑起来:“是的,的确是你。比起去年幸会时,你快乐多了,我向你祝福。”

他曾经来访过我。那是在轰动一时的王冠事件之后,他来不及举行婚礼,便带上年轻的俄罗斯姑娘索妮娅潜逃了。后来,这位姑娘凄惨地死去。那天的亚森·罗平,唉声叹气,眼里充满泪水,面如土色,孱弱乏力,他曾用困倦的目光望着我,祈求得到关怀和安慰。

“算了,”他说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一年前。”我说。

“十年前。”他自信道,“亚森·罗平一年能抵别人十年。”

我不想跟他争论,换了个话题:“你从哪儿进来的?”

“我的上帝,跟其它人一样,从门口走进来的。我没遇到人,经过客厅,顺阳台过来的。”

“开门的钥匙呢?”

“这算什么,你还不了解我。眼下我需要用用你的房间,所以就来了。”

“可以,我到外面去。”

“啊,不用,你不碍事。这么办吧,让咱们一起共度一个良宵佳夜。”

“有人要来吗?”

“是的。十点钟,有人要来拜访我……”

他取出怀表看了看。

“十点,那人接到电报,该来了……”

这时,厅外响起门铃声。

“让我说着了,你不必麻烦,我去。”

我的上帝,谁会在这里跟他约会呢?又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呢?是悲剧还是喜剧?

连亚森·罗平都觉得很有意思,肯定不是一般的约会。

片刻,他返回来,后面跟着一个身材修长、面色苍白的小伙子。

亚森·罗平一言不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屋内顿时一片光明,如同白昼。

这庄重的举动,令我深感不安。眼前的两个人,相互目视,似乎都想把对方看穿。

这种一言不发的场面,真叫人难忘呵。刚刚进来的是谁呢?我猜测着,把报上看见的照片与他联系在一起时,亚森·罗平扭头对我说:“老朋友,让我为你引见一下,这就是勃脱莱先生。”

他马上又对小伙子说:“勃脱莱先生,我要谢谢你。首先感谢你看了我的信,答应把公布真相的时间,推迟到这次见面之后。我还要感谢你,秉承雅意,今晚屈尊与我面晤。”

勃脱莱微微一笑,“我提醒你,我的雅意是来听从你的安排,你在信中明显对我威胁,我觉得这种威胁针对的不是我,是我父亲。”

“是吗?”亚森·罗平笑道,“那就让咱们各自显显神通吧。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的直觉告诉我,你对个人的安危早已置之度外。你曾与勃雷杜先生打过交道。眼下只剩你父亲了。你对他感情很深,这使我想到了他。”

“请接着说下去。”勃脱莱说。

我请他俩坐下谈,他们坐下了。接着,亚森·罗平以他特有的、相当隐晦的讥讽口气说道:“无论如何,勃脱莱先生,要是你不愿接受我的谢意,应该不会拒绝我的歉意吧。”

“歉意?什么歉意,先生?”

“勃雷杜先生对你无礼的歉意。”

“我知道,他的举动震惊了我。用匕首,这不是亚森·罗平通常的作法。”

“我没能及时制止他。勃雷杜先生是新来的。我的部下在行动中结识了这位预审法官的书记官。我们觉得发展他有利于我们的事业。”

“你的部下没错。”

“对,他对我们相当重要,我派他盯你的梢。他求胜心切,急于想作出成绩,所以自作主张打伤了你,也打乱了我的计划。”

“啊,这算不了什么。”

“那可不行,我已经对他进行了重罚。但是,我也不得不为他开脱一下,你的调查速度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不得已才那样做的。如果你再给我们几个小时,你一定不会遇到这种不可饶恕的打击。”

“可能我会受到更好的待遇,就像贾尼麻先生和福尔摩斯先生那样?”

“正是这样。”亚森·罗平爽朗地笑道,“我嘛,当然不会因你受了伤而悲痛万分。说句实话,我的确忍受了难以经历的痛苦。眼下,我见你面色苍白,不能不让我愧感内疚。你不再记恨我吧?”

“你无条件地把自己交给我,早知如此,我何不顺便带贾尼麻的几位朋友来,证实一下你对我的看重。这样,我们还可以把从前的旧帐全部了结。”勃脱莱说道。

他说的是真话吗?简直把我弄迷糊了。这两人的谈话方式,实在令我费解。这不禁使我想起,在北站咖啡馆里的一次交往中,亚森·罗平与福尔摩斯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两位勇士清高自负的神态,那紧张的交锋拚斗,布满心计的圈套,不可一世的凌利攻势。表面上彬彬有礼,实则狂妄自大。

然而在这里,却是另一种风格。亚森·罗平呢,没有多少变化,还是原有的计谋,原有的讽喻方式,原有的可亲姿态;但在他的对面,却是一个不同凡响的对手。

他语气平和,毫不造作,举止有礼,却不过分;微笑坦然,丝毫没有讥讽的表情。所有这些,与亚森·罗平的风格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人们不禁要问,他是否就是对手。我似乎感到,亚森·罗平跟我一样,被这个小伙子搞胡涂了。

显然,面对这位具有天真惑人的眼睛、少女般粉红脸蛋的小伙子,亚森·罗平确实控制不住自己。有几次,我见他很尴尬,犹豫不定,不能果断进攻,光讲些粉饰的话,白白浪费了时间。

也可以认为,他手里还没拿到需要的东西,好像在寻找,在等待。

可又在等什么呢?有谁会来助他一臂之力呢?

门外的铃声又响起来。亚森·罗平赶紧跑出去。

回来时手里拿着一封信。

“很抱歉,先生们,原谅我先看看信。”他对我们说道。

他撕开信封,拿出一份电报看着。

看完电报,他彷佛变了样,眉头舒展,挺起胸膛,额头上的青筋也绷起来了。

我的面前,又出现了原来那个身体强壮、信心十足、号令众人、安排诸事、主宰一切的人。他把电报搁在桌子上,把拳头往上一砸,高声说道:“勃脱莱先生,该咱俩说了。”

勃脱莱认真听着。亚森·罗平的语调刻薄、强硬,却很有节制。

“让咱们把面纱揭下吧,别再拿腔弄调了。我俩是敌人,都与对方为敌,采取种种手段,而且心照不宣,因此,只能以敌人对待。”

“对待?”勃脱莱诧异地问道。

“是的,对待。这个词不是随便用的。我使用这个词,对敌人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再重复一遍,无论让我付出多大代价,哪怕十分昂贵。请你看重这个机会。我现在可以说,只有答应了我,我才会转身出去。不然,等待你我的只有战斗。”

勃脱莱心情越来越紧张,表面却平和地说道:“我没想到会这样,你的话太离谱了!为什么跟我想的不一样呢。在我的印象里,你是另一种人,何必要大动肝火恫吓人呢?难道是环境使我们为敌,使我们变成敌人?敌人,干嘛要彼此为敌呢?”

亚森·罗平有些尴尬,马上向小伙子冷笑道:“听好了,小伙子,问题的关键不在于怎么说,而在于怎么做。事实就是事实,十年里,我从未碰上过像你这样强硬的对手。我与贾尼麻和福尔摩斯打交道,就像在戏耍小孩。你不同,虽然我不讲退却,但也得讲讲设防。对,你我都很明白,我是输家,勃脱莱在与亚森·罗平的较量中,占了上风。我的安排被你搞乱了,我着力想遮掩的东西,全被你亮在大庭广众面前。你给我带来麻烦,尽跟我找别扭,我已经忍无可忍……勃雷杜警告过你,但没起作用。眼下我再次忠告你,一定得好好想想,我的忍耐是有限的。”

勃脱莱点点头:“好吧,你打算怎么办?”

“停战。各自罢手,回自己的家。”

“照这么说,以后你还可以不断去盗窃,我可以平安无事地回到学校。”

“回不回学校,是你的事,我管不着。但是,今后不许你再打扰我,我需要和平。”

“我打扰你了?”

亚森·罗平突然抓住他的手:“你心里很明白!别给我装蒜了。我的机密掌握在你手里,凭你的能力,你能识破它,可你没有权利把它公布。”

“你敢断定我确实了解这个机密吗?”

“是的,我敢断定。我时时刻刻都在关注你的谋算,注视着你的调查过程。勃雷杜打伤你时,你就要把真情抖落出来,可是,出于你对父亲的关切,你犹豫了。现在,你答应了这家报纸,稿子已经写完,一小时以后排印,明天上市。”

“不错。”

亚森·罗平站起来,在空中把手一挥。

“文章不能发表!”他喊道。

“一定会发表!”勃脱莱呼地从座位上站起身,坚定地说。

两人紧盯对方,眼看就要扭打起来。

勃脱莱热血沸腾,满脸通红,似乎只需一个火星便可点燃他的激情、勇气、自尊心、亢奋的意志以及探险的情趣。

而亚森·罗平呢,两眼射出光芒,眼神里透着一个战士的欢乐,终于碰上了死对头的、决斗者的欢乐。

“交稿了吗?”

“没有。”

“带着吗?”

“我没那么傻。能拿在手里吗?”

“放在哪儿了?”

“有位编辑替我秘密保存着。假如我夜里回不到报社,文章就会发排。”

“好啊,这个混蛋!”亚森·罗平自语道,“他把什么都安排好了!”

他大动肝火,面色难看。

勃脱莱发出冷笑,脸上露出嘲讽的神色,沉醉在胜利的欢乐中。

“把嘴闭上吧,小家伙!”亚森·罗平叫道,“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干什么的?如果我乐意……好啊,你敢嘲笑我!”

双方静默了片刻。亚森·罗平跨前两步,紧盯着勃脱莱的眼睛,语调阴沉地说道:“你马上去《大众报》社……”

“不。”

“把文章撕掉。”

“不。”

“找到那位编辑。”

“不。”

“跟他说是你弄错了。”

“不。”

“你再写一篇,按照官方的说法,重写安卜吕美西事件,照公众的看法写。”

“不!”

亚森·罗平表情吓人,伸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从书桌上抓起一把铁尺,稍一用力就把它折成两段。过去,从来没有人敢抗拒他的意志,眼前这个小伙子的倔劲儿,差点把他气昏了。

他伸出铁钳般的手,紧紧抓住勃脱莱的肩膀,恶狠狠地说道:“勃脱莱,你没什么可选择的,你必须说:通过最近你的了解,确信我已经死了,没有任何可以怀疑的。你必须这么做。这是我的要求。一定让人确信我死了,一定要把它强调出来,你要是不这么做……”

“那又怎么样?”

“今晚你父亲就会被绑架,下场跟贾尼麻和福尔摩斯一样。”

勃脱莱仍然笑着。

“有什么可笑的,回答我!”

“好吧,我说。我伤害了你,我很内疚。但是,我说话算数,绝不反悔。”

“你要按照我的意见去写。”

“我不能讲假话。”勃脱莱坚定地高声说道,“公布这件事,毫无保留地公布它。这是我的需要,我的快乐。你不会明白我脑袋里装着事件的全部真相,必将毫无保留地倒出来。我要把文章一字不漏地发表出去,让人们知道亚森·罗平还活着,让人们清楚亚森·罗平为什么想让别人知道他死了。所有的一切都将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随即,他心平气和地补充道:“谁也绑架不了我的父亲。”

两人一语不发,死盯着对方不放。各自的利剑似乎早已拚上了,死一般的沉默似乎就是拚命出击的前奏,就看谁先出手了。

亚森·罗平压低声音说道:“明天凌晨三点,除非我放弃计划,不然我的两位助手就会按照我的命令,把你父亲从卧室里带走,不管他愿意不愿意。并且把他跟贾尼麻和福尔摩斯关在一起。”

一阵疯狂的嘲笑,算是对他的回答。

“但是,强盗,”勃脱莱高声说道,“我已经采取了对付你的办法,你还不知道吗?你以为我真那么笨?甚至让我父亲回到原来的地方,住到荒郊野外的小房子里去吗?”

喝!小伙子脸上流露出的笑容多么刻薄!其嘲讽的劲儿不亚于亚森·罗平。

这步步紧逼的“你”的称呼,已经表明他把自己摆在与亚森·罗平相等的位置上了。他继续说道:“你看,亚森·罗平,你的大错就在于你过分自信,总以为自己没有失算的时候。你该认定失败了,开了多么大的玩笑!你自以为自己不会输,可是你别忘了,别人也会用脑子,我的老战友,我的点子非常简单。”

听他说话,真是一种享受。只见他双手插在兜里,走来走去,既大胆又放肆,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玩弄一头凶恶的野兽。的确,就在此时此刻,他的心里充满了仇恨,他想为所有受过这个强盗伤害人的复仇。

他最后说道:“亚森·罗平,你在萨洼找不到我父亲,他在法国一个大城市的市中心,有二十个人日夜守护着他,直到我们彼此的斗争完全结束。你打算了解详情吗?他住在塞耳堡一个军需库里,那里戒备森严,进出不仅需要有通行证,还得有一个士兵跟着。”

他走到亚森·罗平跟前,带着嘲讽的神态,好似在跟同学开玩笑。

“你还想说点什么,能人?”

亚森·罗平声色不露,面无表情。过了几分钟,他仍在思索着,考虑着怎么办。

这对一位常用狂妄残暴手段的人来说,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马上干净利落地把对方打败。他的手指在抖动。一瞬间,我感到他要扑过去,把对方狠命掐死。

“你倒是说话呀,能人?”

亚森·罗平拿起桌上的电报,让勃脱莱看,他非常稳健地说道:“拿着,毛小子,好好看看。”

对方的语气平和,勃脱莱心里一颤,脸顿时阴沉下来。他打开电报,随即盯住亚森·罗平,小声道:“你这是干什么……我不明白。”

“你能看明白第一个字吧,”亚森·罗平说道,“上面的第一个字,发报地点……瞧瞧是哪儿,塞耳堡。”

“是的……不错……”勃脱莱目瞪口呆,“是的……是塞耳堡……其它呢?”

“其它……也没什么不好懂的,‘包裹已到手……大家已经撤离。上午八点之前等候命令。一帆风顺。’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吗?包裹这两个字,噢,有必要改成勃脱莱老先生吗?其它吗?过程吗?塞耳堡军需库有二十名守卫,你想了解你父亲是如何被悄悄劫走的吗?哈哈,这是最常用的方式!无论如何,包裹被运走了。你还想说什么,毛小子?”

勃脱莱感到全身麻木,他竭力抑制住内心的愤怒,脸上却很自然。然而可以看出,他神色不安,嘴角在颤抖,目光向周围流动。他吞吞吐吐地说出几个字,就无言了。猛地,他周身像散了架,双手蒙住脸,失声痛哭起来:“啊!爸……爸……”

眼前出现的意想不到的情状,带有非常天真和感人的成分,使亚森·罗平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他似乎被这宣泄的感伤弄得疲倦了,烦躁地摆摆手,抓起帽子。

他走到门口,犹豫了一下,又慢慢返身走回来。

这悄声的抽泣,有如一个孩子受了委屈发出的悲鸣。他的肩膀抖动着,泪水从交叉的手指中流淌下来。亚森·罗平俯下身,没去碰他,也没有用得胜者的讥讽或怜悯的口吻说道:“小伙子,不要掉眼泪,当大家全力投入一场战斗时,随时随地都会有不幸降临,就像你干的那样,需要预见到这种结果。这就是我们角斗士的命运,要敢于面对一切。”

接着,他用和蔼的口气说道:“你说得不错,看吧,咱们算不上是敌人。我早就清楚,从开始我就慢慢爱上了你的才华,对你抱有很大的同情心,我很钦佩你,……因此我只打算跟你说,请你不要责怪我,我让你受不了,非常对不起。可我又不得不说,你不应该与我过不去,我不是因为虚荣才对你这样做的。也不是看上你,那是……因为力量相差太大。

“你还不清楚,没有谁能清楚我有多少手段……你花了好大力气,还没弄清空剑峰的秘密,你可以把它当做是一个宝藏,或者是一个神奇的秘窟,或者又是秘窟又有宝藏。你可以想到,我的力量有多大。你不清楚我有多少财富,我可以按自己的意愿,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一定能够做到。你了解我的生平吗?自我出生起,我一直在为我的目标奋斗。在干这个行业之前,我过过牛马不如的日子,我的目标,就是要按自己的意愿,把自己培养成像我这样一个人。可你能干什么呢,你以为自己稳操胜券,可是事与愿违,有些情况,小得就像一粒沙子,你想到没有,我趁你没有留神时,就紧紧抓住了它。我想让你放弃你的想法,不然我会给你带来痛苦,也使我为难。”

他手按额头,重复道:“我重复一次,小家伙,丢掉你的想法吧,不然我会使你痛心。你会无止境地陷入困境,谁都清楚,困境或许就在你的脚下!”

勃脱莱昂起头来,停止了哭泣。亚森·罗平的这番话他听进去了吗?从他不以为然的表情看,不能不让人怀疑。几分钟过去了,他仍然默不作声,好像在权衡利害,考虑自己的决定,终于,他对亚森·罗平说道:“如果我修改文章,向读者说明你已经死了,并且将来也不推翻这种说法,你一定会放我父亲吗?”

“我向你保证。我的好友会开车把你父亲送到外省的一个城市。明早七点,《大众报》上刊登出的文章,如不违反我的意愿,我马上打电话,放了你父亲。”

“就这样吧,”勃脱莱说道,“我答应你的要求。”

他自知败了,浑身再没什么可谈的,随即站起来,拿上帽子,向我和亚森·罗平行了个礼,便走了。

亚森·罗平望着他,听着他把门关上,叨咕道:“不幸的孩子……”

第二天早上八点,我让佣人去买《大众报》,他用了二十分钟才替我买回来,报纸刚送上报摊,很快就被抢购一空。

我赶忙翻阅报纸,勃脱莱的文章被刊登在头版头条的位置上。世界上许多报纸,也转载了这篇文章。

文章的标题是:安卜吕美西的惨案

本文要讲的惨案,可以说是两个惨案,中心不在讲述调查和研究的过程。因为我所采取的工作方式,例如演绎、归纳、分析等,显然使人觉得索然寡味,不会让人感兴趣。我打算说明我在工作中的两种指导思想。在说明和解释我的思想,并由此引出两个问题的同时,我会依照一定的顺序,简单扼要地铺叙案情。

有人读后可能会感到,某些情况没有多少根据,只是我的设想。但是,要知道,我的设想是有充分可信的基础的,所以,众多的情况,包括那些还没有澄清的情况,都可以说是相当准确的。清泉常在铺满卵石的水底消失;距溪水不远的地方,大家经常可以望见倒映着天空的湖水,小溪与湖水常出自同一个源头……

现在,让我从全局而不是局部,阐述第一个谜。

亚森·罗平受伤以后生命垂危,在没有医疗、药品和食品的条件下,在一个不见天日的暗室里,他怎么能够活上四十天呢?

话得从头说起。四月二十三日,星期四,凌晨四点,亚森·罗平冒着危险,在盗窃时被人发现。他从废墟逃跑时,被子弹击倒,然后向前爬了几步,又倒下了,最后站起来,拼命爬向一座小教堂。小教堂里面有个暗室,他是以前行窃时偶然发现的。

倘若他躲进那里,就能保住性命。他拚命爬向那里,仅剩几公尺了,有人突然向这里走来,他在绝望和无可奈何中用尽了力气。前去抓他的人就是蕾梦蒂小姐。

悲剧的开端就是这样。

他俩怎么了?我们可以猜猜看。事情的发展给我们提供了许多证据。小姐身旁躺着一个受伤的、无法活动的男人,她把这人打伤了,能不把他抓住吗?两分钟后他将被带走。

如果他就是杀死达发尔的凶手,她一定会把他交出。然而,在简短的交谈中,她了解到,那是她的叔父日斯菲尔先生,反抗自卫造成的结果。她没有怀疑这点。她该做点什么呢?此时谁也看不见他们俩。佣人维克多把住小门,阿贝耳正在客厅的窗口观望,谁也看不见他俩。她会把这个被她打中的男人交出来吗?

女人生性具有的、无法抑制的爱怜之心,油然出现。为了替他止血,她拿出自己的手帕,替他包扎好伤口。然后,她拿着亚森·罗平给她的钥匙,打开小教堂的门。在姑娘搀扶下,亚森·罗平进了小教堂。她关上门就走开了。这时阿贝耳也来了。

如果当时或者过几分钟就检查小教堂,不给亚森·罗平喘息的机会,他就掀不起石板,下台阶进入暗室。他一定会被抓住。可是,过了十个小时,大家才进行这项调查工作,而且又相当草率,就这样,亚森·罗平得救了。是谁救了他?就是那位差点把他打死的人。

打那以后,不管蕾梦蒂小姐是怎么想的,她成了亚森·罗平的救护人。她想不干不行,把他交出也不行。她不能不接着干下去,不然病人就会死在她安置的地下室里。

她没有停止自己的工作……照此看,出于女人的天性,她把这项工作当成了她的义务。她做这件事并不难,办法很多,也可以对付任何意外发生的事。她向预审法官描述了亚森·罗平不真实的体貌特征(大家还没有忘记两位小姐对亚森·罗平身材的不同描述吧)。很明显,是她找了不少我不清楚的根据,想到了亚森·罗平的部下(就是那个伪装成司机的人),告诉那个同伙,赶快请医生给亚森·罗平动手术。可以断定,也是她换走了司机用的鸭舌帽,写了一封对她指名道姓的恐吓信。照此推断,谁还会怀疑她呢?

正当我准备向预审法官谈谈我的想法时,她忽然扬言,出事的前一天,在小树林里见过我。此事引起费叶尔先生对我的猜疑,我便不好再说什么了。是的,这种做法是冒险的,它引起我的关注,让我开始思考她胡说的目的。这种做法很有用,为了拖延时间,不让我说话。她在四十天里,给亚森·罗平送过食品和药物。有人问过督威尔药剂师,他出据了为蕾梦蒂小姐开过的药方。她照料病人,给他换药,直到使他痊愈。

上面谈到两个问题,其中一个问题已经解决,并且说明了悲剧发生的过程。亚森·罗平在城堡内,获得了不可缺少的帮助,这使他没有暴露,而且死里逃生。

他没有死,还活着。这是我要说的第二个问题,它与安卜吕美西发生的第二个惨案有关。亚森·罗平还活着,而且逍遥自在,又以头头的身分回到同伙那里。他和从前一样强硬,而且拚死奋战,他的抗拒使我不断陷入困境,目的是使司法部门和人们相信他已不在人世。

有必要在此强调一点,蕾梦蒂小姐长得非常漂亮。她被劫后,报纸上注销的照片,样子并不美,也不完整。以后,事情发展了。四十天里,亚森·罗平结识了这位漂亮的少女。她不在时,他很想看见她;她露面时,他为她着迷;她靠在他的身边,他嗅着她身上的气味;亚森·罗平喜欢上了料理他的护士。感激之情变成了爱情,欣赏变成了恋情。她救了他的命,成了他的恩人,也使他在寂寞中得到快乐和安慰。

他把她当做光明、希望、未来的生命。

他敬重她,没有错用她的真诚,没有让她去给他的同伙干事。当时那些人行动迟疑不决。他喜欢她,他的顾虑慢慢地消失了。蕾梦蒂小姐当时并没有被他的爱情所打动。以后,随着伤势渐好,他们之间的接触日见减少。他知道伤好以后,总有一天会离开她,为此他痛苦极了。

他决定采取冒然行动。六月六号,礼拜六,他离开地下室,计划行动。在同伙的协助下,他绑走了这位小姐。事情并未就此了结。这次行动不能露出破绽,也不能让人进行调查、猜测和期待。要让人们以为,蕾梦蒂小姐已经死了。紧跟着出现一起谋杀案。调查人找到了确凿无疑的证据,这是他跟同伙早就策划好的,好像是为他们的头头报仇。这件事干得多么巧妙,有了这件事,可以让人相信小姐确实死了。

仅仅让人知道还不行,还必须让人确信无疑。亚森·罗平知道我会参与,会找到小教堂的地下暗室,弄清他所耍的小把戏。如果地下室什么也没有,他的计划就会付之东流。

果然,地下暗室有死人。

同理,当海水涨潮时,小姐的尸首就被冲上岸来,从而让人确定她死了。

还有什么难题没有解决吗?两道难关不都闯过去了吗?对其他人而言,可能是这样,但亚森·罗平除外。

正像他所想的那样,我猜到了小教堂里有暗室,而且找到了那里的暗室。当我下到亚森·罗平藏身之处时,他的确已经死在那里了!

那些认为亚森·罗平已经死了的人,都被他蒙骗了。

凭我的直觉、推理,我始终没有相信这点。接着,他耍的把戏被我戳破,所有的阴谋就完蛋了。当时我就想,铁镐敲动的那块大石头,怎么会在那个位置上,只要稍稍用力,大石头就会落下,并且正好砸烂假亚森·罗平的脑袋,从而让人无法弄清死者的身分。

事情很巧,刚过半小时,外面便传来在迪厄埔海边的崖石上,有人找到了蕾梦蒂小姐的尸首,不过说是一具替身更为准确。根据只是她手腕上戴的一只金手镯。

死者面目全非根本无法辨认。上面是我的回忆和认识。前几天,我在迪厄埔《瞭望》报上看到一则新闻:在美国,有对年轻夫妻,在昂凡耳牟停留时,服毒自杀了。就在那天晚上,死者的尸体不见了。我赶到昂凡耳牟查询,有关尸体失踪的说法,都不太准确。死者的几个亲属认尸后,领走了尸体。那些所谓的“亲属”,可以断定就是亚森·罗平一伙。

因此,证据确凿。由此可知,亚森·罗平之所以要制造蕾梦蒂小姐被杀案,让人们确信她已经死了,完全出于对她的爱,但他不想让人知道这一点。他想做到这一点,便使出浑身解数,想方设法偷走那两具尸体,用它们来假冒自己和蕾梦蒂小姐被杀,掩盖事实真相。他可以松下心了,因为不会再有人猜疑他。

真的没人怀疑吗?有……就是三个想逮捕他的人;在适当的时候,这三个人会提出质疑。一个是贾尼麻,另一个是正在渡海的福尔摩斯,还有本人。

为了打败这几个人,他制造了三起事件。劫持贾尼麻,绑架福尔摩斯,他叫勃雷杜捅了我一刀。

剩下一个问题,至今尚未找到答案。为什么亚森·罗平竭力想把“空剑峰”纸条弄走?其实就算他弄走了,也抹不掉在我脑海里印上的五行字。究竟为什么?他是不是怕我通过纸条或上面的记号,找到其它线索?

以上是安卜吕美西惨案的真相。我再强调一下,以上案情的分析,带有一定程度的假设,这些假设在我独立调查中发挥了很大作用。假如我们只期待证据,等待事情发展,最后再去戳穿亚森·罗平,那么,就会出现这种情形:或者就这样等待下去,或者让亚森·罗平制造出事实,给我们一个根本相反的结果。


勃脱莱由于父亲遭到不幸,虽然心思很乱,使亚森·罗平气焰暂时嚣张,不过他并没有屈服。大家盼望他讲话,他终究开口了。他公布的事实既怪异又可信,议论既有很强的说服力,又那么合乎情理,叫人无法再对事件作出其它解释。

文章公布的当天晚上,各家报纸注销勃脱莱父亲被劫持的消息。下午三点钟,勃脱莱收到塞耳堡发来的电报,知道了这个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