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最后的战斗
普拉斯维尔回到办公室,认出坐在候见室一条长凳上的尼柯尔先生。他驼着背,一脸病容,扶着那把布伞,戴一顶皱巴巴的帽子和一只手套。
“是他。”普拉斯维尔心想;他有一会儿还担心亚森·罗平会给他派另一位尼柯尔先生来呢。“他亲自来了,表明他没想到已被我看出真面目了。”
他第三次对自己说:“不过,这家伙终究算有胆量的!”
他关上办公室的门,把秘书叫来,说道:“拉尔蒂格先生,我要在这里接见一个相当危险的角色。他很可能要戴上手铐才能离开我办公室。他一进来,您就做好一切必要的准备;叫十二名侦探来,让他们在前厅和您办公室里等着。命令很明确:一听铃响,你们就拿枪进来,把那人围住。明白了吗?”
“明白了,秘书长先生。”
“尤其是,要突然冲进来,一窝蜂,举着手枪,带着杀气,明白吗?现在去请尼柯尔先生进来吧。”
等剩下他一个人时,普拉斯维尔用些文件纸张把桌上的电铃按钮盖上,又在一摞书后面藏了两支口径相当大的手枪。“现在,”他想,“谨慎着来。他要是有名单,我就拿过来,要是没有名单,我就抓住他。如果可能,把两者一起拿下。亚森·罗平和‘二十七人名单’在同一天落到我手里,尤其是在早上那刑场枪击事件之后。这下可要让我格外荣耀一回了。”有人敲门。
他叫声:“请进!”
他站起身来,说道:“请进,尼柯尔先生。”
尼柯尔先生畏畏瑟瑟地走进来,坐到普拉斯维尔指给他的那把椅子边上,说道:“我来继续和您谈……昨天没谈完……请原谅我来迟了,先生。”
“稍等一下,行吗?”普拉斯维尔说。
他快步朝前厅走去,看到秘书,说:“我忘了吩咐,拉尔蒂格先生,让人到走廊和楼梯上看一看……看他带来了同伙没有。”
他又走回来,舒舒服服地坐好,似乎准备作一场兴致勃勃的长谈,开始道:“您刚才说什么,尼柯尔先生?”
“秘书长先生,我刚才说,昨天让您久等了,我表示歉意。我被几件事情耽搁了。首先,梅尔吉夫人……”
“对,是您扶持她走的。”
“的确,我不得不照料她。您明白,这不幸女人有多么痛苦,她儿子吉尔贝就要死了!……而且是多么耻辱的死法啊!当时,我们所指望的就是一件奇迹……一件不可能的奇迹……我也只好服从不可避免的……不是吗?当命运要让你倒楣的时候,我们只能认命!”
“可是,”普拉斯维尔指出,“您离开我时,似乎要不惜一切代价从多布莱克那里夺得秘密!”
“确实是这样。可是多布莱克不在巴黎。”
“啊!”
“他不在巴黎。我正让他在汽车上旅行呢。”
“这么说您有一辆汽车,尼柯尔先生?”
“二手货。一辆过时的老爷车。他在乘汽车旅行。确切地说,是被我关在一只大箱子里,放在车顶上旅行。可这辆汽车,唉!只能在吉尔贝处决以后到达。于是……”
普拉斯维尔吃惊地打量尼柯尔先生。如果说在此之前他对这个人的身分还有一丝疑问的话,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就疑虑全消了。天哪!把一个人装在箱子里,放在汽车顶上!……只有亚森·罗平才干得出这种令人想象不到的事!只有亚森·罗平才能若无其事一般讲述这件事!
“那么,”普拉斯维尔说,“您做了什么决定呢?”
“我想了个别的办法。”
“什么办法?”
“可是,秘书长先生,我觉得您跟我一样清楚!”
“怎么?”
“嗨!难道您没有参加行刑?”
“参加了。”
“那您就看见沃什莱和刽子手各中了一弹,一个死了,一个受轻伤。您应该想到……”
“啊!”普拉斯维尔目瞪口呆,“今早……是您……是您开的枪?”
“唉,秘书长先生,您想想,我还能作别的选择吗?您验出那‘二十七人名单’是假的;多布莱克掌握了真正的名单,可他要在行刑几小时后才到。只剩一个办法能够救吉尔贝,使他得到赦免,就是使行刑推迟几小时。”
“显然……”
“不是吗?我打死沃什莱这个卑鄙的畜生;打伤刽子手,制造了混乱和恐怖,从而从精神上还是从事实上看,都不可能继续对吉尔贝执行死刑。于是我就争取到这必不可少的几小时。”
“显然……”普拉斯维尔重复一声。
亚森·罗平又说:“不是吗?这使我们大家:政府、国家元首和我都有考虑的时间,都可以把这个问题看得更清楚一些。您想想,处死一个无辜的人,让一个无辜者的头颅落地!这种事我能答应吗?不,无论如何不能答应。必须行动。于是我就行动了。您是怎么看的,秘书长先生?”
普拉斯维尔想得很多,尤其想到这位尼柯尔先生显得如此大言不惭,以致有理由让人寻思,是否真可以把尼柯尔和亚森·罗平混为一谈。
“我想,尼柯尔先生,要从一百五十步远的地方把想打死的人打死,把想打伤的人打伤,得有很准的枪法。”
“我受过一些训练。”尼柯尔先生谦虚地说。
“我还想,您这个方案一定酝酿了很久。”
“完全不是这样。您想错了。这绝对是突然间冒出来的想法。要不是我的仆人,不如说把克里希广场那套房子借给我住的那位朋友的仆人使劲把我叫醒,告诉我他曾在阿拉戈大马路那小房子的商店里当过伙计,说那里房客不多,也许可以试着干点什么,那么现在,可怜的吉尔贝的脑袋早掉下来了……梅尔吉夫人也可能死了。”
“啊?……您认为?”
“我肯定。因此我才采纳了这位义仆的意见。不过,秘书长先生,您可害我费了不少力!”
“我?”
“当然是您了!您采取了一个古怪措施,派十二个人守在我门口,不是吗?害得我从便梯爬上五楼,穿过仆人住房的走廊,跳到邻家房子才出来。白白费了不少力!”
“很抱歉,尼柯尔先生。下一次……”
“今早八点也是这样。本来我在家等着那辆把多布莱克连箱子一起送来的汽车就行了,可有人守着,我就不得不早早等在克里希广场,免得汽车停到门口,招来您那些侦探的干预。如果我没有这样做,吉尔贝和克拉里斯·梅尔吉又完了。”
“可是,”普拉斯维尔说,“在我看来,这种悲惨的事件,也只能推迟一两天,最多三天。要想彻底消除,必须有……”
“真正的名单,是吗?”
“正是。您也许还没有拿到……”
“我拿到了。”
“真正的?”
“真正的,不可否认地真正的。”
“有洛林十字?”
“有洛林十字。”
普拉斯维尔不出声了。他非常激动,十分紧张。因为现在他要跟这个对手,这个他深知其吓人的优势的对手展开决斗了。想到亚森·罗平,可怕的亚森·罗平就坐在面前。沉着,平静,带着全副武装者面对赤手空拳者那分冷静来追求自己的目标,他就不寒而栗。
普拉斯维尔不敢同亚森·罗平正面交锋,几乎胆怯地问:“这么说,多布莱克把名单交给您了?”
“多布莱克什么都不会交。是我夺来的。”
“就是说用了武力?”
“上帝呀,没有用。”尼柯尔先生笑着说,“啊!当然了,我打算不择手段。当我把多布莱克从那只大箱子里——他就是坐在这箱子里快速旅行,一路上只服食了几滴氯仿——取出来时,确实做了准备,要让他马上跳舞。
“嗬!我不用那无用的刑罚……不用让他白白受苦……不用……只是让他死……把一根长针扎进他胸口,正对心脏,然后慢慢地、轻轻地、和和气气地往里刺。用不着别的刑具……而这根针将由梅尔吉夫人刺下去……您明白……一个母亲,就是无情……一个儿子就要死去的母亲!……‘快说,多布莱克,不然我往里刺了……你不想说?好,我往里刺一毫米……再刺一毫米……’这受刑的家伙的心脏会停止跳动,这颗心脏感到针尖越来越近……一毫米……再进一毫米……啊!我可以向上帝发誓,他会说的,这个恶棍!
“我们俯身看着他,等他醒来,心急如焚,因为时间紧迫啊……秘书长先生,您想象得出当时的情景吗?那恶棍躺在沙发上,捆得结结实实,光着胸脯,努力想摆脱麻醉剂的作用。他呼吸变快了……他恢复了生气……他醒转过来了……他的嘴唇动了……克拉里斯开始低声问话:‘是我……是我,克拉里斯……你愿意回答我吗,混蛋?’
“她把手指放到多布莱克胸上,放在胸口。他的心脏像小动物似的在皮下跳动。突然,她对我说:‘他的眼睛……他的眼睛……他戴着眼镜,我看不见……我想看看他的眼睛……’
“我也想看看这两只眼睛,我从没见过……我想在听到他说话之前,就看到从他恐惧的内心泄露出来的秘密。我想看到,渴望看到他的眼睛。我才这样想就激动起来。我觉得只要看到他的眼睛,秘密就会揭开。我马上就会知道的。这是一种预感,是对那使我激动的事实真相的直觉。他的夹鼻眼镜不在了,但还戴着那副大墨镜。我突然一下把它取下来。霎时间,我被一种意外的景象所震动,被一道强烈的闪光照得眼花缭乱。我笑起来,笑得牙巴骨都要掉了。我拇指用力一压,嗬!就把他的左眼球挤出来了!”尼柯尔先生真的笑起来,并且像他所说的那样,牙巴骨都要笑掉了。他不再是那个胆怯的、巴结人的、阴险的外省小教师,而是一个沉着镇定的快活人。他边说边模仿,把当时的景象绘声绘色地描绘了一遍,并发出尖利的笑声,使普拉斯维尔听起来很不舒服。
“嗬!跳出来吧,大人!出窝吧!两只眼睛,干什么?有一只是多余的。嗬!克拉里斯,快来看,这只在地毯上滚动的眼球,当心,这是多布莱克的眼珠!当心掉到地炉里!”
尼柯尔先生站起来,表演当时追逐这只眼球的动作。然后他又坐下,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放在掌心,让它像球似地转。接着,又把它抛向空中,旋即伸手接住,放回衣袋里,冷冷地说:“这就是多布莱克的左眼球。”
普拉斯维尔十分震惊。这位怪客到底要干什么呢?他说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普拉斯维尔脸色十分苍白,说:“您能说说明白吗?”
“我觉得,似乎都说明白了。这东西是那样符合事实,符合一段时间以来我不由自主地作的假设。要不是该死的多布莱克狡猾地把我引入歧途,我本来早就达到目的了。是的。请您听听我当时是怎样假设的吧。‘既然在多布莱克身外找不到名单,那就是说名单不在他身外,既然在他的衣服里也找不到,那就是说它藏在更深的地方,在他的体内,说得更明白点,就是藏在他的肉里……藏在他皮肤下。’”
“也许就在眼睛里吧?”普拉斯维尔打趣道。“是在他眼睛里。秘书长先生,您说准了。”
“什么?”
“我再说一遍,在他眼睛里。这个真相,我本应按照逻辑来发现,而不是偶然地发现。我为什么这么说呢?多布莱克知道梅尔吉夫人偶然发现了他一封信。他在信中要求英国玻璃商‘把水晶玻璃从里面挖空,又要让别人看不出来’。出于谨慎,他应该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便让人按照他提供的样品,制一个水晶瓶塞,‘并把里面挖空’。您我花了几个月寻找的就是这个瓶塞。我从那包烟丝里找到的也是这个瓶塞……其实,只要……”
“只要什么?”普拉斯维尔有些不解。问道。尼柯尔先生扑哧一笑:“只要注意多布莱克的眼珠,这个‘从里面挖空,别人看不出、也想不到的藏物的东西’就行了。这就是那只眼珠。”尼柯尔又掏出那个眼珠,在桌上敲了几下,发出硬物碰撞的声音。普拉斯维尔嗫嚅道:“一只玻璃眼珠!”
“上帝啊,正是。”尼柯尔先生叫起来;笑得更开心了。“一只玻璃眼珠!一只普通的水晶瓶塞,那恶棍把它放进眼眶里,代替那只瞎眼珠。一个瓶塞,或者,一个水晶瓶塞,不过是真正的那只,被他当作眼珠,塞在眼眶里,并用一副墨镜和一副夹鼻眼镜保护起来,里面装的是——现在仍然装着——那使多布莱克有恃无恐进行讹诈的宝物。”
普拉斯维尔低下头,一手扶额。掩饰脸上的红晕:他就要拿到“二十七人名单”了!它就在他面前,就在桌子上!他抑制冲动,装出轻松神气,问:“名单还在里面吗?”
“至少我推测在里面。”尼柯尔肯定道。
“怎么!您推测……”
“我还没打开过呢。我把这个快乐留给您,秘书长先生。”普拉斯维尔伸出手,抓起那东西端详。这是一只水晶眼球,跟真眼球一模一样,所有的细微之处,眼珠、瞳孔、角膜等,都仿制得十分精细。他立刻发现眼球后面有一部分能滑动。他用了点力:眼球中间是空的,里面有一个小纸球,他把它展开,顾不上检查姓名和签字,立即举起手,把纸对着窗户射进来的光线。
“有洛林十字吧?”尼柯尔先生问。
“有。”普拉斯维尔回答,“这名单是真的。”
他迟疑片刻,手仍然举着,心里却想着下一步怎么办。他把纸折好,放回小水晶匣,然后把它放进衣袋。
尼柯尔先生看着他,说:“您相信了吧?”
“完全相信了。”
“那么,我们达成一致了。”
“达成一致了。”
出现了一阵沉默。两人都在观察对方,却不显露出来。尼柯尔先生似乎等待下文。普拉斯维尔却在桌上那堆书的掩护下,一手抓住手枪,一手触电铃按钮。他极为得意地感到了自己所处的优势。他掌握了名单!亚森·罗平得由他支配!
“要是他动一下,”他心想,“我就把手枪对准他,并唤人来。要是他进攻,我就开枪。”
最后,尼柯尔先生说:“秘书长先生,既然我们达成一致,我想剩下的事,就是赶快行动。行刑定在明天,是吧?”
“明天,”
“既是这样,我就在这里等。”
“等什么?”
“爱丽舍宫的答复!”
“啊!会有谁给您带来答复吗?”
“对呀。就是您,秘书长先生啊。”
普拉斯维尔摇了摇头。
“您不必指望我了,尼柯尔先生。”
“真的吗?”尼柯尔惊奇地问,“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我改变了主意。”
“就这原因吗?”
“就这原因。我认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又发生了昨夜袭击法场的事件,再企图为吉尔贝争取赦免是不可能了。另外,用这种方式去爱丽舍宫求情,实属讹诈行为。我拒绝干这种事。”
“您有这么决定的自由,先生。这些顾虑,尽管来得太晚,因为您昨天不曾有过,还是使您赢得人们敬重。秘书长先生,既然我们的协议已被撕毁,那就把‘二十七人名单’还给我吧。”
“还给您做什么用呢?”
“好另找一个中间人。”
“那有什么用?吉尔贝反正没救了。”
“不,不,我认为正相反,昨夜那个插曲发生以后,他的同伙已经死了,他也就容易得到赦免了。尤其是大家认为赦免是公正和人道的。把名单还给我吧。”
“不。”
“唉,先生,您的记性真差,又不讲信义。您不记得昨天许的诺言吗?”
“昨天我是同尼柯尔先生打交道。”
“那今天呢?”
“您不是尼柯尔先生。”
“那我是谁呢?”
“要我告诉您吗?”
尼柯尔先生没有回答,却笑了起来,似乎对这场谈话的怪异方式觉得满意。可是,普拉斯维尔却对尼柯尔这一阵快乐感到隐隐不安。他握紧手枪,寻思是否应当呼救。
尼柯尔先生把椅子移近桌子,把两只胳膊肘压在纸页上,正面打量着对方,冷笑道:“这么说,普拉斯维尔先生,您知道我是谁,有胆量跟我斗一回?”
“我有这个胆量。”普拉斯维尔经受了这个冲击,岿然不动。“这就表明您认为我,亚森·罗平……我们还是把这个名字说出来吧……是的,亚森·罗平……这就表明我会相当傻,相当笨,可以手脚捆住让您发落?”
“上帝啊!”普拉斯维尔拍着装了玻璃眼球的衣袋,打趣道,“既然多布莱克的眼球在我的口袋里。既然在这只眼睛里,藏着那张‘二十七人名单’,我看您就干不了什么了,尼柯尔先生。”
“干不了什么了?”尼柯尔先生嘲弄似地重复道。“是啊!这个护身符不能再保护您了。您现在不过是一个跑到警察总署心脏来闹事的亡命之徒罢了!我这几张门后,埋伏有十二个壮实小伙子,只要一声信号,还会有数百人冲进来。”尼柯尔先生耸耸肩,怜悯地看着普拉斯维尔,说道:“您知道会引来什么后果吗,秘书长先生?您也被这东西弄昏头了!您拿到名单,灵魂一下就跟多布莱克和阿尔布费克斯同流合污了。您想都没有想过要把它交给上司,以便消灭这个耻辱与不和的根源。没有。您没有想过。这张名单突然对您产生了诱惑。您利令智昏,心想:‘它在这里,在我口袋里。有了它,我就变得无比强大;有了它,就有了财富,有了绝对无限的权力。我要不要利用它呢?要不要让吉尔贝和克拉里斯去死呢?要不要把亚森·罗平这个傻瓜关起来呢?要不要抓住这唯一的发迹机会呢?’”他俯身向着普拉斯维尔,十分温和地,用友好亲近的口气说:“别这样做,亲爱的先生。别这样做。”
“为什么?”
“这对您不利。请相信我的话。”
“真的?”
“对您不利。或者,如果您一定要这样做,也请您先看看从我手里霸占过去的‘二十七人名单’,想想那第三个名字。”
“啊!第三个名字是谁呢?”
“您的一位朋友。”
“谁?”
“前议员斯塔尼斯拉·沃朗格拉德。”
“那又怎样?”普拉斯维尔说,似乎失去了几分自信。“怎样?您问问自己,如果对这个沃朗格拉德的幕后作个调查,会不会发现那个跟他分享某些利益的人呢?”
“那人叫什么?”
“叫路易·普拉斯维尔。”
“您瞎说什么?”普拉斯维尔含糊不清地说。
“我没有瞎说。我是说真话。我告诉您,您揭穿了我的真面目,您自己的面具也戴不稳了。这面具下面的脸并不漂亮,并不漂亮。”普拉斯维尔站起来。尼柯尔先生在桌上猛击一拳,叫道:“蠢话说够了,先生!我们已经绕了二十分钟的弯子了。够了!现在作结论吧。首先,您把枪放下。您莫非以为这一套能吓住我?算了吧,我们赶快了结,我忙得很哩!”
他把手按在普拉斯维尔的肩上,大声说:“如果一个钟头之后,您从总统府带不回文字证明,肯定总统已经签署赦免令……如果我亚森·罗平在一个钟头十分钟之后不能平安、自由地离开这里,那么今天晚上,巴黎四家报纸将收到从斯塔尼斯拉·沃朗格拉德和您的书信来往中挑选出来的四封信。斯塔尼斯拉·沃朗格拉德今早把这些信件卖给了我。这是您的帽子、手杖和外套。走吧,我等着您。”
普拉斯维尔没有表示半点抗议,甚至没有想到要反抗。其实这个事实又奇怪又好解释。他突然深深地、全面地意识到这个叫亚森·罗平的人的力量和本事。他想都没想要编一通话,要断言那些信早被沃朗格拉德议员销毁,或者说沃朗格拉德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信交出来,因为这样做,他就是自取灭亡,其实他一直就是这么认为的。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他觉得自己被一把老虎钳紧紧夹住了,任何力量也不能使它松开。他只能屈服。他屈服了。
“一小时之后,在这里见。”尼柯尔先生重复一遍。“一小时后见。”
普拉斯维尔极为服帖地说。
不过,他问明白:“我为吉尔贝求得赦免,您把这些信还给我,行吗?”
“不行。”
“怎么不行?那就没有必要去……”
“我和我朋友帮助吉尔贝越狱两个月之后,我会把它们全部还给您。这就是说还要下达放松对吉尔贝看守的命令。”
“就这些?”
“不,还有两个条件。”
“哪两个?”
“第一,立即开给我一张四万法郎的支票。”
“四万法郎!”
“这是沃朗格拉德卖信给我的价钱。公平而论……”
“还有呢?”
“第二,您在半年之后辞去现任职务。”
“辞职?为什么?”
尼柯尔先生严肃地说:“因为警察总署最高职务之一被一个良心并不清白的人占据,是不公正的。让人家给你一个议员、部长或者看门人的位子,总之你有多大功劳就去求多高的位子吧!但是警察总署的秘书长,不行,您不能当。这让我反感!”
普拉斯维尔思索片刻;要是能突然消灭这个对手他该多么欣幸啊!而且他也确实在动脑子想做到这一点。可是,他能做什么呢?他走到门口,叫道:“拉尔蒂格先生!”
然后,他压低声音,但又让尼柯尔先生能够听见,说道:“拉尔蒂格先生,叫那些人撤走。弄错人了。我离开之后,任何人不得进我办公室。这位先生在里面等我。”
他接过尼柯尔先生递过来的帽子、手杖和外套,走了出去。“先生,真该夸奖。”当门关上时,亚森·罗平寻思道:“您表现出有错即改……再说我也一样……对您有点蔑视,而且流露得过于明显……过于粗暴。可是,唉!这种事就是要狠一点,先把敌人搞晕。再说,这些人心黑得很对他们用不着太尊敬!昂起头吧,亚森·罗平,你是反叛精神的捍卫者!为你的事业自豪吧!现在,躺下来,睡一觉。这是你赢得的权利。”
普拉斯维尔回来时,发现亚森·罗平睡得死死的。他不得不摇他的肩膀,把他叫醒。
“办成了?”亚森·罗平问。
“办成了。赦免令下午就签发。这是字据。”
“那四万法郎呢?”
“这是支票。”
“好。现在就剩下向您表示感谢了,先生。”
“那么,那几封信?”
“斯塔尼斯拉·沃朗格拉德的信要按我提的条件交给您。不过,作为感谢,我乐于现在就把我本来要寄给报社的几封信交给您。”
“啊!”普拉斯维尔叫道,“原来您把它们带在身上?”
“因为我确信,秘书长先生,我们最终会达成一致的。”他从帽子里取出一个相当沉的信封,上面盖着五个红火漆封印。信是别在帽子里的。他把信递给普拉斯维尔。普拉斯维尔接过来,立即塞进口袋。亚森·罗平又说:“秘书长先生,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您。如果您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只要在《日报》广告栏登一行字就可以了。您就写:‘尼柯尔先生,向您致意。’”
说罢他走了出去。
亚森·罗平前脚刚出门,房间里只剩下普拉斯维尔一个人时,他立即觉得自己刚才做了一场恶梦,梦中自己的行为前后矛盾,完全不受理智的控制。
他准备按铃,叫人去走廊里追亚森·罗平。这时,有人敲门,一个接待员匆匆走进来。
“什么事?”普拉斯维尔问。
“秘书长先生,多布莱克议员有急事求见。”
“多布莱克!”普拉斯维尔愣住了,失声叫道。“多布莱克在这里!让他进来。”
多布莱克没等吩咐就进来了。他气喘嘘嘘,衣服凌乱,左眼上戴了一个眼罩,没系领带,也没有戴假领,像刚从疯人院里跑出来的疯子。门还没关上,他就扑过来,用两只大手抓住普拉斯维尔。
“你拿到名单了?”
“是啊。”
“是买的。”
“是啊。”
“代价是赦免吉尔贝?”
“是啊。”
“讲定了?”
“是啊。”多布莱克狂怒。
“傻瓜!傻瓜!居然任人耍弄!是因为仇恨,对吗?现在你要报仇?”
“而且很是快乐。多布莱克,你想想我尼斯的女友,歌剧院的舞蹈演员……现在,轮到你跳舞了。”
“那么,要坐牢?”
“那倒不必。”普拉斯维尔说,“你完了。失去了那张名单,你就不打自倒了。而我,要亲眼看着你毁灭。这就是我的报复。”
“你以为这么容易?”
多布莱克气急败坏地喊道,“你以为我会像小鸡一样被别人掐死,不作一点反抗?你以为我毫无反抗能力了?好吧!小家伙,我如果被打倒,也得拖个伴一起倒……这个人就是普拉斯维尔先生,就是斯塔尼斯拉·沃朗格拉德的同伙。沃朗格拉德将把所有对你不利的证据交给我。这些证据足以把你立即送进大牢。啊!我逮着你了。妈的!有了这些信,你就给我老实听话吧!多布莱克议员还有好日子过哩。什么!你笑?你以为这些信不存在吗?”
普拉斯维尔耸耸肩。
“不,它们存在。不过,不在沃朗格拉德手里了。”
“从什么时候?”
“从今天早晨。两小时前,沃朗格拉德把它们卖了,得了四万法郎,我又原价把它们收来了。”
多布莱克狂笑起来:“上帝啊,真滑稽!四万法郎!你出了四万法郎!付给了尼柯尔先生,那个卖给你‘二十七人名单’的人,对吗?那么,你愿意知道那位尼柯尔先生的真名吗?他是亚森·罗平。”
“我知道。”
“也许吧。不过你这个大笨蛋,你不知道我刚从斯塔尼斯拉·沃朗格拉德家里出来;你不知道斯塔尼斯拉·沃朗格拉德离开巴黎四天了!哈哈!这事有意思!他卖给你一堆废纸!卖了四万法郎!多傻哟!”
他哈哈大笑走了,留下垂头丧气的普拉斯维尔。亚森·罗平威胁普拉斯维尔,发号施令,对他颐指气使,指手划脚,原来并没有掌握任何证据,只是演戏,虚张声势!“不……不……不可能……”秘书长反复说,“……这封盖了火漆的信在我手里……在这里……我只要打开看看就知道了。”可他不敢打开;他捏着那封信,掂量着,察看着……他由怀疑突然变为肯定,匆匆把信打开,发现里面果然是几张白纸,并不显得意外。
“好吧,”他寻思,“我也不是好欺的。事情还没完。现在还不知道鹿死谁手呢!”
事情显然没完。亚森·罗平所以这样大胆,是因为那些信确实存在,而且他确实想从斯塔尼斯拉·沃朗格拉德手里买下来。可是,既然沃朗格拉德不在巴黎,普拉斯维尔的任务就是抢在亚森·罗平前面找到沃朗格拉德,不惜一切代价把那些要命的信买下来。先到者为王。
普拉斯维尔拿起帽子、外套和手杖,下了楼,坐上一辆汽车,吩咐司机去沃朗格拉德家。到了那里,得知前议员晚上六点从伦敦回来。
这时是下午两点。
因此,普拉斯维尔来得及制定方案。
五点钟,他带了四五十名侦探来到北站,布置他们守在左右候车室和各个办公室。
这样他就高枕无虑了。
如果尼柯尔先生硬要抢先接近沃朗格拉德,那他就让人逮捕亚森·罗平。
为了更为保险,凡是看上去像是亚森·罗平,或者他的密使的人,一律逮捕。
此外,普拉斯维尔在整个车站仔细察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任何可疑迹象。
六点差十分,陪他前来的布朗松探长对他说:“瞧,多布莱克来了!”
果然是多布莱克。见到仇敌,秘书长怒火直冒,恨不得要下令逮捕他。
可是有什么理由?有什么权利?按哪条法令?再说,多布莱克的到来表明,现在一切都取决于沃朗格拉德了。沃朗格拉德掌握了那些信件。谁能把它们拿到?多布莱克,亚森·罗平,还是他普拉斯维尔?
亚森·罗平不在这里,也不可能在这里;多布莱克不是对手;因此结果毫无疑问:普拉斯维尔将收回那些信件,从而摆脱多布莱克和亚森·罗平的威胁,重新获得打击他们的能力。火车到了。
遵照普拉斯维尔的指示,火车站警察分局局长下令禁止任何人进入月台。因此,普拉斯维尔一个人走上月台,探长布朗松领着一群警察跟在后面。
火车停了。
普拉斯维尔几乎立刻看到火车中段一个头等车厢的门口,露出沃朗格拉德的身影。
前议员下了火车,又伸手去扶同行的一位上了年纪的先生下车。
普拉斯维尔快步走到他跟前,急迫地说:“沃朗格拉德,我有话要跟你说。”
与此同时,多布莱克也通过警察的封锁,喊道:“沃朗格拉德先生,我已经收到了您的信。我可以为您效劳。”沃朗格拉德看着他们,认出是普拉斯维尔和多布莱克,就笑着说:“嗬!嗬!看来大家都在焦急地等我回来。什么事?几封信,是吗?”
“是……是……”两人异口同声回答,都殷勤地围着他。“太晚了。”
沃朗格拉德说。
“嗯?什么?您说什么?”
“我说那些信卖了。”
“卖了!卖给谁了?”
“这位先生。”沃朗格拉德指着他的旅伴说,“这位先生认为这件事值得跑一趟,一直跑到亚眠车站去接我。”
那位上年纪的老先生,一个裹着毛皮大衣,伛偻着身子拄着手杖的小老头,向他们颔首致意。
“亚森·罗平,”普拉斯维尔心想,“无疑是亚森·罗平。”他朝那群警察瞟了一眼,打算下令。可是上年纪的先生解释道:“是的,我觉得这些信值得坐几小时火车,值得花两张往返票钱。”
“两张票?”
“一张给我,另一张给我一个朋友。”
“您的一个朋友?”
“对。他几分钟以前离开我们,穿过车厢,到了火车前部。他有急事。”
普拉斯维尔明白了。亚森·罗平十分小心,带了一个同伙。这个同伙把信带走了。这场较量自己输定了。亚森·罗平牢牢地把猎物抓在手里。他只能低头认输,只能接受胜利者的条件。“好吧,先生。”普拉斯维尔说道,“我们到时候会再见的。多布莱克,不久以后见,你会听到人家谈起我的。”
他拖着沃朗格拉德住外走,添上一句:“至于你,沃朗格拉德,你是在玩危险的游戏。”
“上帝啊,这是为什么?”前议员说道。
他们俩走开了。多布莱克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像被钉在地上。
上年纪的先生走近他,小声说:“喂,多布莱克,你必须清醒了,老朋友……大概,氯仿还在起作用?”
多布莱克攥紧拳头,低声骂了一句。
“啊!”上年纪的先生说,“看得出,你认出我来了……那么,几个月前,我到你拉马丁街心公园的家里,求你帮吉尔贝一把,那次会见,你还记得吗?那天我对你说:‘放下武器,拯救吉尔贝,我就让你安宁;不然,我就把“二十七人名单”从你手里夺走,那你就完蛋了。’怎么样,我认为你完了。这就是不听好心的亚森·罗平先生劝告的下场。我坚信你迟早要把衬衣都输掉的。总之,但愿你吸取教训!哦,还有你的钱夹,我忘了还给你了。要是你觉得它轻了一点,那就请你原谅。钱夹里除了一大叠钞票,还有你从我手里收回的昂吉延那些家具的存单。我觉得你就不必费力去取它们了。此刻大概有人已经取出来了。不,不用谢我,这算不了什么。再见了,多布莱克。如果你需要一两个路易买新瓶塞,来找我就是了。再见,多布莱克。”
他就走了。
还没走出五十步,突然传来一声枪响。
他回过头。
原来多布莱克开枪自杀了。
“向你致哀。”亚森·罗平摘下帽子,轻轻说道。一个月以后,由死刑减为终身苦役的吉尔贝在乘船解往圭亚那的前夕,从雷岛越狱逃走。
这次越狱十分神奇,越狱的细节始终无法解释。同阿拉戈大马路那两枪一样,这次事件更加提高了亚森·罗平的声望。“总之,”亚森·罗平在给我讲述了这个事件的不同阶段之后,说道,“总之,从来没有一件事像这样为难,这样费力。你要是同意,我们就把这次冒险称作《水晶瓶塞》或者《永远鼓起勇气》吧。从早晨六点到晚上六点,我在十二个小时之内挽回了六个月的厄运、错误,弯路以及挫折所造成的损失。这十二个小时,我视为一生中最美好、最荣耀的时刻之一。”
“吉尔贝呢,他后来怎样?”
“他改回真名昂图瓦纳·梅尔吉,在阿尔及利亚腹地种地为生。他娶了一个英国女人。他们有一个儿子,起名叫亚森。我经常收到他快活而亲切的信。瞧,今天还收到一封,你念念:‘老板,您知道,当一个正派人,早上起床,在自家地上干一天活,晚上带一身疲乏上床休息、多幸福呀!您知道这种滋味,不是吗?亚森·罗平有独有的方式,不太合基督教徒的标准,但这并没有什么要紧。等到最后审判那天,您的功绩簿会记得满满的,其余的事都会被人一笔勾销。我爱您,老板。’多么正直的孩子!”亚森·罗平若有所思地说。
“梅尔吉夫人怎么样了?”
“她和两个儿子一起生活。”
“你后来见过她吗?”
“没再见过。”
“未必?”
亚森·罗平迟疑片刻,微笑着对我说:“亲爱的朋友,我向您吐露一个机密,您可能会觉得我很可笑。您知道我总是像中学生那样多情,像白鹅那样天真。那天晚上,我回到克拉里斯·梅尔吉身边,告诉她一天的消息——有些情况她已经获悉——我深深地感到两点:第一,我对她的感情比我认为的要强烈;第二,反过来,她对我的感情既有轻蔑,又有怨恨,甚至还有点憎恶。”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克拉里斯·梅尔吉是一个诚实正派女人,而我只是……亚森·罗平。”
“啊!”
“上帝啊,是的,我只是一个给人好感的、传奇般的骑士般的盗贼,心眼不坏……随您怎么说吧……可是,在一个诚实正派稳重的女人看来,我只是……什么……一个普通的坏蛋。”我知道他受的伤害比他说出来的要重,便对他说:“如此看来,您爱过她?”
“我甚至认为还向她求过婚呢。”他打趣似地说,“不是吗,我刚救了她儿子的命……于是……我就异想天开……好一顿痛骂!我们之间因此冷淡了……那以后……”
“那以后,您就把她忘了,是吗?”
“唉,当然了。不过好难忘掉啊!为了树立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我就结婚了。”
“什么?您结婚了,您,亚森·罗平?”
“最合法最地道的结婚。法国最有名的一个家庭,一个独女……家财百万……怎么!您不知道这事吗?这事值得听听。”亚森·罗平这时正在兴头上,要向我说他的隐情话,立即就说起他同波旁一孔代公主昂热利克·萨尔佐—旺多姆的婚事来。如今,这位公主进了圣多明我修道院当了个卑微的修女,名叫玛丽—奥古斯特嬷嬷……
可是,他刚开了头就停住了,似乎突然失去了兴趣。他若有所思。
“你怎么了,亚森·罗平?”
“我?没什么。”
“不对……嗬,你现在笑了……是多布莱克藏名单的东西,他的玻璃眼珠使你发笑吗?”
“不是。”
“那是什么呢?”
“没什么。告诉您吧……我想起一件事……”
“一件愉快事?”
“对……对……非常有趣。那天夜里,在雷岛附近的大海上,我和克拉里斯乘一只小渔船去救吉尔贝……我们俩,单独在船尾……我记得……我对她说话,说了许多许多……把心里话全都说了……然后……然后,是令人慌乱、又让人心软的沉默……”
“于是?”
“于是,我向您发誓,我把她搂在怀里……唉,不久,只有几秒钟……那没有关系!我向上帝发誓,当时她的反应,不只是一个表示感激的母亲,或是一个动情的女友,而且是一个女人,一个颤抖着、心慌意乱的女人……”
他嘲弄地说:“为了不再见我,第二天她就逃走了。”
他又停下话头,过了一会儿,又嗫嚅道:“克拉里斯……克拉里斯……等我厌倦了,想金盆洗手那一天,就到您那座阿拉伯小房子里去找您……那座白色小房子……您在那里等我,克拉里斯……我坚信您在那里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