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洛林十字
亚森·罗平一吃完饭,可以说没有经过过渡阶段,一下子就恢复了他的克制和威严。不再是开玩笑的时候了,他不能再用那些戏剧表演或变戏法来哗众取宠了。他已经在确切预料到的东西里找到了水晶瓶塞,掌握了“二十七人名单”。现在应当不失时机地演出结尾一场了。
当然,剩下的事情就跟儿童游戏一样容易。尽管如此,他还是应当迅速、果断、敏锐地办好。稍一失误,就会酿出大祸,无可挽回。这一点他很明白。
他脑子格外清醒,把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都考虑到了,把要做的每一个动作,要说的每一句话,都反复斟酌、思量,准备好了。
“格罗亚尔,那个车夫和马车还在甘必大大街等着呢!我们买的箱子也在车上。你去把他领来。让人把箱子送上来。要是旅馆里有人问,就说是给一百三十号房间这位夫人买的。”然后,他对另外一个伙伴说:“勒巴卢,你去停车场取一辆利穆齐纳轿车,价钱谈定了,一千法郎。再去买一顶司机的帽子和工作服,把车开到大门口。”
“钱呢,老板?”
亚森·罗平从多布莱克的衣袋里掏出钱夹,抽出一大叠钞票,点了十张,说:“这是一千法郎。看来我们这位朋友在俱乐部赢了不少。快走吧,勒巴卢。”
两个人从克拉里斯的房间走出去。亚森·罗平趁克拉里斯·梅尔吉没望他,急忙把钱夹塞进自己口袋,十分满意。“事情不太坏,”他想,“除去所有费用我还挣了一大笔。而且,还没完。”
他转向克拉里斯·梅尔吉,问道:“您有一只手提箱吗?”
“有。我到尼斯后,买了一个手提箱,几件衣服和盥洗用具。我是匆促离开巴黎的。”
“去作好准备,然后下楼到总台,说您在等人从行李寄存处给您送一只大箱子来,要搬到房间重新整理。然后告诉他们您要动身了。”
等到他们都走了,他便仔细地打量多布莱克,又搜查了他的全部口袋,把有点意思的东西全塞进自己口袋。格罗亚尔先回来,把一只黑色的漆布面大藤箱放在克拉里斯房间里。在克拉里斯和格罗亚尔的帮助下,亚森·罗平把多布莱克搬到箱子里,让他坐着,勾着头,好把箱子盖上。“亲爱的议员,我不说这跟卧铺一样舒服,可还是比棺材里舒服!至少可以呼吸空气。箱子每一面都有三个洞眼。你就委屈委屈吧!”
他又打开一个小瓶子,说:“再来点氯仿?你好像很爱这家伙……”
他又把蒙在多布莱克脸上的那团破布烂棉用麻醉剂浸湿。这时,克拉里斯和格罗亚尔按他的吩咐,把衣服、旅行被套、椅垫等东西塞在多布莱克四周,把箱子填满。
“好!”亚森·罗平说,“这只箱子全球跑都没事了。盖上,捆好吧。”
这时,勒巴卢一身司机打扮进来了。
“汽车在楼下,老板。”
“好。”亚森·罗平说,“现在你们俩把箱子抬下去。交给旅馆的人搬太危险。”
“碰到人怎么办?”
“那怕什么?你勒巴卢不是司机吗?你是给一百三十号房间的女主人搬行李,她也一同下楼去乘自己的汽车……她在二百米处等我。格罗亚尔,你帮他装车。啊!离开前把这隔墙门关好吧。”亚森·罗平走进多布莱克的房间,关上隔墙门,插上门闩,然后走出去,进了电梯。
到了总台,他通知他们:“多布莱克先生有急事去了蒙特卡洛,他让我转告你们,他后天才能回来。房间给他留着。再说他的东西还在里面。这是他的钥匙。”
他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找到汽车。克拉里斯正在抱怨:“明早到不了巴黎!真是发疯!只要一抛锚……”
“所以,”他说,“您和我,我们俩去乘火车……这更可靠……”
他扶她上了一辆出租马车,对另外两人最后吩咐道:“平均每小时五十公里,对吗?轮着来,一个开一个休息,这样,你们就可以在明天,星期一晚上六七点钟到达巴黎。不用开得太快。我留着多布莱克,并不是为了我的计划,而是要把他作为人质……也是以防万一……我要把他扣留两三天。因此,你们要好好照顾这位宝贝……每隔三四小时就给他来点氯仿。他喜欢这东西。开车吧,勒巴卢……你呢,多布莱克,你在里面也不要太气恼,箱子布很结实……如果你晕车,尽管吐好了……开车吧,勒巴卢!”
他目送汽车开走,就让出租马车把自己拉到电报局,发了一封电报。电文如下:巴黎,警察总署,普拉斯维尔先生人已拿获。明天上午十一时交给您文件。有要事相告。
克拉里斯。
两点半,克拉里斯和亚森·罗平来到火车站。
“但愿还有位子!”克拉里斯担心地说。
“位子!我们的卧铺早订好了!”
“谁订的?”
“雅柯布……多布莱克。”
“怎样订的?”
“哦,是这样……在旅馆总台,有人交给我一封快递,是给多布莱克的,里面有两张卧铺票,是雅柯布寄的。而且我手里还拿了议员的名片。我们以多布莱克先生和夫人的身份旅行。别人看到我们的地位,会格外照顾的。您看,亲爱的夫人,一切都预先考虑好了。”
这一次,亚森·罗平觉得旅途太短了。他问她几天来的情况,克拉里斯便把一切都说了;他也告诉她,在多布莱克以为他在意大利的时候他是如何奇迹般地闯入他房间的。
“说是奇迹,其实不是奇迹。”他说,“不过,我离开圣雷莫去热那亚时,一种特殊的现象,一种神秘的直觉,先是促使我想跳下火车,被勒巴卢拦住了,然后又促使我冲到车门口,放下玻璃,注视那个转口信的大使旅馆看门人。那时,那家伙正在得意地搓手。单凭这一点,我就恍然大悟:上当了;我上了多布莱克的当,您也上了他的当。于是,一大堆细节在我的脑海里涌出来。我完全明白了敌人的计划,再拖延一分钟,败局就无法挽回。我承认,有一阵,当我想到自己铸成大错,不可挽回时,真是绝望极了。胜负取决于火车到达的时间,能否在圣雷莫车站找到多布莱克的那个手下,就看火车到得早还是迟。这一次总算有运。我们在下一站刚下车,就碰上一辆开往法国的火车进站。等我们的火车到圣雷莫时,那人还在那里。我完全猜准了,他果然换下那套看门人的帽子、制服,换上一顶便帽和一件短上衣。他上了二等车厢。这时,我们就是稳操胜券了。”
“可是……您到底是怎么……”克拉里斯问道;她虽然一直挂记着儿子,还是被亚森·罗平的叙述迷住了。“怎样来到您身边的,是吧?上帝啊,我们一直跟着雅柯布先生啊!我断定他回来向多布莱克先生汇报,就没有抓他。
“果然,他昨天在尼斯一家小旅馆住了一夜,今早就在‘英国公园’与多布莱克见面。他们谈了相当久。我一直跟着他们。多布莱克回到旅馆,让雅柯布坐在楼下总台对面的一条走廊里,自己进了电梯。十分钟后,我知道了他的房间号码,并得知有一位夫人从昨天起住进他隔壁的一百三十号房间。
“‘我认为我们成了。’我对格罗亚尔和勒巴卢说。我轻轻敲您的门。没人回答,门也锁上了。”
“那么……”克拉里斯问道。
“那么,我们就把它打开,您以为世界上一把钥匙只能开一把锁吗?这样,我进了您的房间。里面空无一人,可是隔墙门却虚掩着。我从那里溜进去。这一来,在我和您、多布莱克……以及壁炉上那包烟丝之间,只隔一道门帘。”
“这么说,您早知道藏在什么地方?”
“我搜查多布莱克书房时发现这包烟丝不见了。另外……”
“另外?”
“在情侣塔多布莱克的供词中,‘玛丽’两个音是查清这个谜的关键。其实,这两个音不是人名,只是一个名词的开头两个音。这是我注意到烟丝不见以后觉察的。”
“一个什么词?”
“马里兰……马里兰烟丝。多布莱克只吸这种烟。”亚森·罗平笑了起来:“我们真蠢,嗯?多布莱克真狡猾!我们到处找,到处翻!还把灯头都旋开,看藏了水晶瓶塞没有!可是我怎么能想到,随便哪个人,即使十分敏锐,也怎么会想到,要把一包马里兰烟丝打开,扯开国家间接税务局监督、粘贴、盖章、贴上印花并打上日期的封带?您想想!国家会不会成为这种丑行的同谋!间接税务局会不会参与这类活动!不可能!一千个不可能!烟草专卖局可能干过错事,它可能制造划不燃的火柴,卷烟里可能有梗子,然而据此推测它跟多布莱克串通一气,把‘二十七人名单’藏在里面,以逃避政府的合法搜查和亚森·罗平的暗中打探,这似乎离得太远!您看,只要像多布莱克那样,轻轻按住这条封带,让它松开,揭下来,把黄纸拆开,分开烟丝,就可以把瓶塞放进去了。然后再按原样封好。在巴黎时,只要把这包烟丝拿在手里端详端详,就会发现秘密。可是这包烟丝本身,这包由国家和间接税务局生产许可的马里兰烟丝是神圣不可触碰的,不容怀疑!所以没有一个人想到要打开看看。”
亚森·罗平又说:“多布莱克这个恶魔把这包烟丝,连他的烟斗和其它没开包的烟丝,就这样在桌子上摊了好几个月。没有一个人脑子里生出哪怕是模糊的念头,要去审视一下这不引人注意的小包。另外,我还请您注意……”
关于这包马里兰烟丝和水晶瓶塞,亚森·罗平说了相当久。由于自己最终战胜了多布莱克,他对那个对手的精明狡猾就更加津津乐道。可是克拉里斯关心的不是这些,而是营救儿子的行动,对他的话几乎没有听,一心想着自己的心事。
“您有把握吗?”她再三问道,“会成功吗?”
“绝对有把握。”
“可是普拉斯维尔不在巴黎!”
“他不在巴黎就在勒阿佛尔。我昨天看见报上有他的消息。不管在哪儿,我们的电报都会立刻叫他回巴黎的。”
“您认为他有足够的影响吗?”
“他凭个人的力量,要求赦免沃什莱和吉尔贝,那是做不到的。做不到。不然,我们早就让他做了。不过,他相当聪明,会明白我们带给他的这件东西的价值……因此会毫不迟疑地采取行动。”
“但是您是否过高估计了它的价值呢?”
“多布莱克过高估计了没有?多布莱克不比任何人都了解它的威力吗?他不是有过许多次一次比一次有力的证明吗?您想想他的一切作为,这一切都是因为大家知道他掌握这张名单。大家知道他掌握这张名单,这就足够了。他用不着使用它,但是他掌握它。他掌握它,就害死了您丈夫。他在那二十七人倾家荡产、名声扫他的基础上堆积起自己的财富。就在昨天,二十七人中最顽强的一个阿尔布费克斯在监狱里割断喉咙自杀了。您放心,不会过高的。只要交上这张名单,我们尽可随意提要求。再说我们有什么要求呢?几乎没有要求……根本不算要求……只是要求赦免一个二十岁的孩子。别人都会把我们当作傻瓜。怎么,我们手里有……”
他停住话。克拉里斯过于激动,精疲力竭,在他对面睡着了。早上八点,他们到了巴黎。
在克里希广场住所里,有两封电报等着亚森·罗平。一封是勒巴卢昨天从阿维尼翁发来的,报告一切顺利,可望当晚准时赴约;另一封是普拉斯维尔从勒阿佛尔发给克拉里斯的,电文如下:
明晨不能返。下午五时来我办公室。绝对相信您。
“五点,太晚了!”克拉里斯说道。
“这个时间最合适。”亚森·罗平说。
“可如果……”
“‘如果明天早上行刑呢?’您的意思是这样的吧?……您不要怕某些字眼了,因为死刑不会执行。”
“可是报纸……”
“报纸,您原来没看,现在我也不许您看。报上说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只有一件事要紧,就是同普拉斯维尔会面。还有……”
他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一个小瓶,把手搭在克拉里斯肩上,对她说:“您在这张长沙发上躺一会儿,喝几滴药水。”
“这是什么?”
“能让您忘掉烦恼睡几个钟头的东西……什么时候都需要休息嘛。”
“不,不!”克拉里斯抗议道,“我不喝!吉尔贝睡不着,他忘不了烦恼。”
“喝吧!”亚森·罗平语气温和地坚持着。
她一下子就让步了,因为软弱,因为极端痛苦。她驯服地躺到长沙发上,闭上眼睛,几分钟后就睡着了。
亚森·罗平按铃叫来仆人。
“报纸……快……买了吗?”
“喏,老板。”
亚森·罗平打开一张,立刻看到这些文字:亚森·罗平的同伙将遭处决据可靠来源,亚森·罗平的同伙吉尔贝和沃什莱将于明天星期二早晨处决。
代布莱先生已检查过断头台。一切准备就绪。
他带着毫不在乎的神情抬起头。
“亚森·罗平的同伙!处决亚森·罗平的同伙!多么精彩的场面!明天会是人山人海,都去看热闹!可惜,先生们,大幕不会拉起的。权力当局命令,停止演出。权力当局,就是我!”他自豪地拍拍胸脯:“权力当局,就是我!”
中午,亚森·罗平收到勒巴卢从里昂发来的电报:一切顺利。包裹将平安到达。
三点钟,克拉里斯醒了。
她第一句话就问:“是明天吗?”
他没有回答。她看到他若无其事,笑容满面,立刻感到踏实多了,似乎觉得一切都已结束,都已解决,都按照这位伙伴的意愿安排好了。
四点过十分,他们出发了。
普拉斯维尔的秘书接到上司的电话通知,把他们领进办公室,请他们稍等。
当时是五点差一刻。五点整,普拉斯维尔跑进办公室,立即大声问:“您拿到名单了?”
“对。”
“给我!”
他伸出手来。克拉里斯站起来,但没有给的意思。普拉斯维尔看了她一阵,犹豫一下,又坐了下去。他明白了,克拉里斯·梅尔吉跟踪多布莱克,并不单是为了报仇,一定还有别的动机。她交出名单肯定附有条件。“坐吧。”
他说,表明他同意谈判。
普拉斯维尔很瘦,脸上骨头凸出,眼睛眨个不停,嘴有点歪,一副虚伪和不安的表情。他在警察总署与人相处不好,因为时刻都得挽回他的愚蠢和笨拙所造成的损失。他是那种平时不受器重,遇有难活重活就被派去,事一做完就被人如释重负地打发走的人。这时,克拉里斯也坐下来。看到她仍不吭声,普拉斯维尔就说道:“说吧,亲爱的朋友,有什么说什么吧。我毫无顾忌地说,我们很想得到这张名单。”
“如果光想得到,”亚森·罗平已告诉她该怎么做,连最细微的地方也没忘。因此克拉里斯说,“如果光想得到,恐怕我们达不成协议。”
普拉斯维尔笑笑,说:“显然,这种愿望会让我们作出某些牺牲。”
“要做出所有牺牲。”梅尔吉夫人纠正道。
“好吧,所有牺牲。当然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甚至超出范围。”
克拉里斯坚定地说。
普拉斯维尔有些急了:“总之,要我们作什么牺牲,您说明白嘛。”
“请原谅,亲爱的朋友。我首先得判断您对这张名单的重视程度;并且,为了使我们立即做成交易,还要确定……怎么说呢?……确定我带来的这件东西的价值。我再说一遍,这东西是无价的,因此,只有拿无价的东西才能交换。”
“我同意。”普拉斯维尔不快地说。
“那就不必叙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也不必列举您掌握了这张名单之后会避免哪些灾祸,得到哪些无法计算的好处了吧?”普拉斯维尔费了好大劲才克制住自己,用还算是礼貌的语气回答:“我同意这一切,行了吧?”
“请原谅。不这样,我们就不能直截了当地把事情说明白。还有一点需要澄清,那就是您个人有没有资格跟我谈判?”
“怎么说这话?”
“我想问的,显然不是您是否有权当场拍板,而是您在我面前是否代表那些了解这件事并有资格处理这件事的人的想法。”
“当然有。”普拉斯维尔肯定道。
“就是说,我开出的条件之后,一小时就能得到答复?”
“对。”
“会是政府的答复?”
“是的。”
克拉里斯低下头,声音更加低沉地说:“会是爱丽舍宫的答复吗?”
普拉斯维尔似乎大为吃惊。他思索片刻,回答道:“是的。”
于是克拉里斯又说道:“那剩下来我就只要求您向我保证,不管您觉得条件是多么不可理解,您都不能要求我解释原因。我提什么条件就是什么条件,您回答‘行’或‘不行’就够了。”
“我向您保证。”普拉斯维尔大声说。
克拉里斯一阵激动,脸色变得更苍白了;她克制住自己的情绪,直视普拉斯维尔的眼睛,说:“我交出‘二十七人名单’,你们赦免吉尔贝和沃什莱。”
“嗯?什么?”
普拉斯维尔腾地站起来,目瞪口呆。
“赦免吉尔贝和沃什莱!亚森·罗平的同伙!”
“对。”她答道。
“玛丽—泰莱丝别墅的杀人凶手!明天该上断头台的人!”
“对,就是那两人。”她大声说,“我请求,我要求赦免他们。”
“可这是发疯!为什么?为什么?”
“我提醒您,普拉斯维尔……”
“是……是……确实……您向我作过保证……可事情是这样出乎意料!”
“为什么?”
“为什么?为了种种原因!”
“哪些原因?”
“总之……总之……您想想!吉尔贝和沃什莱是判了死刑的人!”
“很简单,把他们送去服苦役好了。”
“不行!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他们是亚森·罗平的同伙。全世界都知道这次判决。”
“那么?”
“那么,我们不能,不能违反法院的判决。”
“我并不要求您违反法院的判决,我只要求用赦免去代替死刑。赦免是合法的。”
“赦免委员会已经宣布……”
“就算宣布不行,还有共和国总统哩。”
“他也拒绝了。”
“他可以改变意见嘛。”
“不可能!”
“为什么?”
“没有理由。”
“他不需要理由。赦免权是绝对的。他行使这个权利不受任何人监督,不必有理由,不必有借口,不必进行任何解释。这是国王的特权。总统可以随意行使。确切地说,依自己的良心,为国家利益来行使这个权利。”
“可太晚了!一切都准备好了,过几个小时就要行刑了。”
“您才说过,只要一个钟头就可以得到答复。”
“见鬼!这是发疯。您的要求碰到了不可跨越的阻碍。我再说一遍,这是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这么说,不行?”
“不行,一千个不行!”
“这样,我们只好走了。”
她朝门口走去。尼柯尔先生跟在后面。
普拉斯维尔一下箭步抢上前,拦住他们的去路。“你们上哪儿去?”
“上帝啊!亲爱的朋友,我觉得我们的谈话结束了。既然您估计,您确信总统也认为这张名单的价值不……”
“留下来吧。”普拉斯维尔说。
他把钥匙在门锁里转了一圈,锁上门,然后在房间里踱着方步,两手放在背后,低着脑袋。
亚森·罗平一直没有出声,出于谨慎,始终扮演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色。
他想:“这么罗嗦!结果反正不可避免,竟这么费事!普拉斯维尔先生不是雄鹰,也不是一个傻瓜,他怎么能放弃向死敌复仇的机会呢?瞧,我说对了吧!将多布莱克推入深渊的念头使他微笑了。好了,我们赢了。”
这时,普拉斯维尔打开通向他私人秘书办公室的小门。他大声命令道:“拉尔蒂格先生,给爱丽舍宫打个电话,说我有最要紧的事求见。”
他关上门,朝克拉里斯走过来,对她说:“不管怎样,我能干的只限于把您的提议上呈总统。”
“这就等于被接受了。”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克拉里斯脸上露出十分欣喜的表情,引起普拉斯维尔注意,便好奇地打量她。她为了什么神秘的原因要拯救吉尔贝和沃什莱呢?
她跟他们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什么样的悲剧把这三个人搅在一起,又是什么悲剧,把多布莱克也卷进其中呢?
“算了,好老头!”亚森·罗平想道,“你挖空心思也猜不出来的。啊,如果我们按克拉里斯的意愿,只要求赦免吉尔贝一个人的话,你可能猜得到内中的秘密;可是沃什莱,那畜生沃什莱,梅尔吉夫人跟他不可能有任何关系……啊,啊,天呐!轮到我了……他在打量我呢!这个尼柯尔先生,这个外省的小教书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对克拉里斯·梅尔吉夫人如此忠诚呢?这闯进来的家伙到底是什么身分?我没有调查他的来历,实在是错误……我必须弄清楚……揭开他的真面目……因为一个人吃苦费力,去办与他无直接利害关系的事,终究是不正常的。他为什么也要求救吉尔贝和沃什莱呢?为什么?”
亚森·罗平轻轻转过头,心里继续想着:“哎呀!……哎呀!……这官僚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一个模模糊糊、解释不清的念头……见鬼!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猜出尼柯尔就是亚森·罗平,要那样事情就复杂……”这时,有一件事转移了大家的思绪。普拉斯维尔的秘书进来报告,总统一小时后接见他。
“好,谢谢您。”普拉斯维尔说,“您出去吧。”他又接上了刚才中断的话,不再拐弯抹角,看样子是想把事情办好:“我相信我们可以安排好的。但是,首先,为了完成我所担负的使命,我需要掌握更确切的情况,更完整的材料。那名单藏在哪里?”
“跟我推测的一样,藏在水晶瓶塞里。”梅尔吉夫人回答道。“水晶瓶塞呢?”
“放在多布莱克拉马丁街心公园住所书桌上的一件东西里。前几天他去那儿拿走了。昨天,星期日,我又从他手里拿了过来。”
“那是什么东西?”
“一包随便搁在桌上的马里兰烟丝。”
普拉斯维尔愣住了。他老实地说:“啊!我要是早知道多好。这包马里兰烟丝我碰了十次!我真笨!”
“这没关系。”克拉里斯说,“反正这个秘密还是被发现了,这才是主要的。”
普拉斯维尔撇了撇嘴,意思是,如果这个秘密是被他发现的,他会高兴得多。他又问道:“因此,名单在您手里?”
“是的。”
“带来了吗?”
“带来了。”
“给我看看。”
看到克拉里斯有些犹豫,他又说:“哦!您放心。这张名单属于您,我会还给您的。可您得明白,我得有确证才能去奔走活动。”
克拉里斯用目光询问尼柯尔先生的意见,被普拉斯维尔捕捉到了。她说:“喏,这个。”
他一把抓住那张名单,有些慌乱,仔细看过后,立刻说:“对……对……是出纳的笔迹……我认出来了。而且还有总裁的签名……红色的签名……再说我有其它证据呢……比如左上角撕下来的那一块就在我这里。”
他打开保险箱,从一个特别的小盒子里拿出一小片纸头,跟这张纸拼起来。
“就是它。完全拼上了。这个证据是无可否认的了。下面再看看这张薄纸的纸质。”
克拉里斯喜气洋洋,说她长久以来遭受可怕的折磨,撕心裂肺,至今还在流血,还在颤抖,人家怎么也不会相信。普拉斯维尔把那张纸贴在玻璃窗上看着。克拉里斯对亚森·罗平说:“要让吉尔贝今晚就知道赦免的事。此刻他一定十分悲伤呢!”
“是啊,”
亚森·罗平回答道,“另外,您可以去见他的律师,把情况告诉他。”
她又说:“我明天就去看吉尔贝。随普拉斯维尔怎么想。”
“那当然。但先得让他取得爱丽舍宫的同意。”
“他在那里不会遇到困难,不是吗?”
“不会的。您看到他马上对我们让了步。”
普拉斯维尔继续用放大镜仔细检查那张纸,跟撕下来的那一角对比,然后又把那张纸贴到窗子上。接着,他又从小盒子里拿出一些信纸,抽出一张对着光检查。
“好了,”他说,“我的看法成立。请原谅,亲爱的朋友,这件事很微妙……我一项项检查……因为我终究有点怀疑……也不是没有道理……”
“您这是什么意思?”克拉里斯低声问。
“等一下。我先下一个指示。”
他又唤秘书:“马上给总统府打电话,就说我很抱歉,不必请求接见了。原因以后再解释。”
他关上门,回到办公桌前。
克拉里斯和亚森·罗平站在那里,紧张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他们惊愕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他是不是疯了?是不是玩诡计?是不是出尔反尔?是不是名单到手就不认帐了?他把名单还给克拉里斯。
“您可以拿回去。”
“拿回去?”
“还给多布莱克。”
“还给多布莱克?”
“除非您愿意把它烧掉。”
“您说什么?”
“我说,我要是您,就把它烧掉。”
“您为什么说这话?这很荒谬。”
“恰好相反,这很合情理。”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就给您解释。那张‘二十七人名单’,我们有不容置疑的证据,是写在运河公司理事会主席一张信笺上的;我的小盒子里有几张这样的信笺。所有这些纸上都印着商标、一个几乎看不出来的小洛林十字,只有对着光才能看到。可是您拿来的纸上却没有这个小洛林十字。”
亚森·罗平感到自己从头到脚都紧张得发抖。他不敢扭头去看克拉里斯,他觉察到她一定悲痛欲绝。他听见她轻轻地说:“难道应该假设……多布莱克被人骗了?”
“决不可能!”普拉斯维尔说,“是您被他骗了,可怜的朋友。多布莱克掌握着真名单,是他从死人的保险箱里偷出来的。”
“那么这一张呢?”
“假的。”
“假的?”
“假得不容置辩。这是多布莱克耍的花招。他拿着水晶瓶塞在您眼前闪来闪去,搞得您眼花缭乱,一心想找这个他随便塞了点东西的瓶塞……塞的就是这么张废纸。而他呢,不惊不慌地保存着那张……”普拉斯维尔不说了。
克拉里斯像机器人似地僵硬地迈着小步,喃喃说道:“那么?”
“那么什么,亲爱的朋友?”
“您拒绝了?”
“这是肯定的,我不能……”
“您拒绝去做活动?”
“唉,这种活动难道可能吗?我总不能凭一张废纸……”
“您不想去?……您不想去?……明天早晨……再过几个钟头,吉尔贝就要……”
她的脸色白得可怕,脸颊深陷,跟垂死的人一样,眼睛睁得大大的,牙齿咯咯作响……
亚森·罗平担心她会说出引来危险的废话,就扶住她肩膀,想把她带走。
可是她使出蛮劲,把他推开,踉踉跄跄,又往前走了两步,眼看就要倒下了。
突然,她挣扎着,绝望地抓住普拉斯维尔,大声喊道:“您得去!……马上就去!……一定得去!……必须救出吉尔贝……”
“亲爱的朋友,冷静点……”
她尖声笑起来:“要我冷静!……可吉尔贝明早就要……啊,不!我怕……可怕……快去呀,坏蛋!去要求赦免他!……您难道不明白吗?吉尔贝……吉尔贝……是我的儿子!我儿子!我儿子!”普拉斯维尔一声惊叫。克拉里斯手持一把刀子,寒光闪闪。她举起刀就要插进自己身体,但手还没落下,尼柯尔先生就抓住她的胳膊,夺下刀,把她按住不动,声音热烈地说:“您疯了!干这种事!……既然我发誓救他……您要为他活下去……吉尔贝不会死……既然我发了誓,他怎么还会死呢……”
“吉尔贝……我儿子……”克拉里斯哼着。
他猛地抱住她,把她扳倒在自己身上,用手按住她的嘴。“够了!住口……求您住口……吉尔贝不会死的!”他用一种不可抵拒的威严,把她向外拖去,像拖一个突然变得驯服的孩子。开门时,他转过身来,用不容拒绝的语气命令道:“您在这里等我,先生。如果您坚持要那张名单……真正的名单,就在这里等我。过一小时,最多两小时我就回来。到时候再谈。”
又突然对克拉里斯说:“您,夫人,振作一点!我以吉尔贝的名义要您这样做。”他扶着克拉里斯穿过走廊,走下楼梯,就像捧着一个衣架子似的,托着她,几乎是抱着她,一冲一冲地走着,出了一个院子,又一个院子,来到街上……
这时候,普拉斯维尔从目瞪口呆,被眼前发生的事情搅得糊糊涂涂的状态中慢慢冷静下来,开始思考。他琢磨着尼柯尔先生的态度。他先是一个小配角,克拉里斯的顾问,人们发生危机时常找这些人出主意,可后来突然走出不闻不问的状态,走上前台,变得果断,威严,充满激情,勇气十足,准备推翻命运设在他面前的一切障碍。
什么人能这样行动呢?
普拉斯维尔浑身一震。问题还没提出,答案已经出来,跟着来的还有确信。证据也纷纷出现,一件比一件具体,一件比一件确凿。
只有一件事普拉斯维尔还有点不解,那就是尼柯尔先生的面孔、外表跟他见过的亚森·罗平的照片毫无相似之处。这完全是另一个人。无论是身高、体型、侧面轮廓、口型、眼神,肤色还是头发,都是另一个人的,跟那个冒险家的相貌特征完全不同;不过,普拉斯维尔不是知道亚森·罗平最不好对付的就是这种改头换面的神奇本事吗?所以这确凿无疑是他了。普拉斯维尔急忙走出办公室,碰上保安局一个便衣,就问:“你刚到?”
“是的,秘书长先生。”
“碰见一位先生和一位夫人吗?”
“碰见了,就在院子里,几分钟以前。”
“你认得出那个男人吗?”
“我认为认得出。”
“那你一分钟也不要耽搁……带上六名侦探,马上赶到克里希广场调查一个叫尼柯尔的人,监视他的房子。尼柯尔先生应该会回去的。”
“要是没回去呢,秘书长先生?”
“那就逮捕他。这是逮捕证。”
他回到办公室,在一张专用纸上写了一个名字。便衣大吃一惊:“秘书长先生刚才说的是一个叫尼柯尔的先生!”
“那又怎么?”
“可是逮捕证上写的是亚森·罗平。”
“亚森·罗平和尼柯尔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