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金发女人 六、亚森·罗平再次被捕
从早晨八点起,十二辆搬家马车把布洛涅树林大街与比若大街之间的克莱沃街塞得满满的。住在8号五层楼的费利克斯·达韦先生要搬家。把同幢六楼和相邻两座房子五楼合为一套房子的迪布勒伊先生也在同一天把他收藏的家具搬走。每天都有一些外国记者通讯员到他家来参观这些家具。这两人搬家完全是巧合,因为他们彼此并不相识。
本区的人注意到了一些细节,但后来才说出来:十二辆马车,没有一辆写有搬运公司的名称、地址,搬家的人没有一个在附近的小店里耽搁。他们干活十分卖力,到十一点钟就全部搬完了。房间里只剩下扔在角落里的废纸和破布。
费利克斯·达韦先生是个优雅的年轻人,穿着精致时髦的衣服,手里拿着一根健身手杖,从手杖的重量上看得出他的力气很大。费利克斯·达韦先生不慌不忙地走出来,横穿布洛涅树林大街,来到与佩尔戈莱兹街相对的一条小路上,在长椅上坐下。离他不远,一个小市民打扮的妇女在读报,一个孩子用小铲子挖一堆沙子玩。
过了一会儿,费利克斯·达韦头也不回,对那女人说:“加尼玛尔呢?”
“今早九点就出门了。”
“到哪儿去了?”
“警察总署。”
“一个人。”
“一个人。”
“昨夜没有电报?”
“没有。”
“他家里人仍然信任您吗?”
“仍然。我为加尼玛尔夫人帮些小忙,她把她丈夫干的事都说给我听……今早我们在一起。”
“好。没有新命令时,您每天上午十一点,继续到这儿来。”他站起身,走到多菲纳门附近一家中国酒家,简单吃了点东西:两个鸡蛋、一点蔬菜、水果。接着,回到克莱沃街,对看门女人说:“我上楼再看一眼,就把钥匙还给您。”
他在辟作书房的房间里检查了一遍,抓住拐了个弯后沿着壁炉接下去的一根煤气管,取掉堵头的铜塞,拿起个号角似的东西对着管子吹起来。
管子里传回一声轻轻的哨音。他把管子放在嘴边,低声问:“迪布勒伊,没有人吧?”
“没有。”
“我能上来吗?”
“能。”
他把管子放回原位,思忖道:“真不知会进步到什么程度?本世纪充满了小发明,它们真正使生活变得舒适惬意,如此有趣……尤其是像我这样善于在生活中冒险的人!”
他推着壁炉上的一块大理石线脚,转了起来,大理石板本身也转动了。
上面的镜子滑进了一道看不见的槽子,露出一个大洞口。可以看见建在壁炉里的楼梯的最下面几级。楼梯是用生铁铸的,精心打磨过,铺了白磁砖,十分干净。
他上了楼。六楼壁炉上面有个一样的洞口。迪布勒伊在等他。“您的东西搬完了吗?”
“搬完了。”
“打扫好了?”
“打扫好了。”
“人呢?”
“只留了三个人望风。”
“我们看看去。”
他们一前一后,从同一条路到了仆人住的阁楼间。那里有三个人,其中一个正从窗户里向外张望。
“没有新情况吧?”
“老板,没有。”
“街上很安静?”
“很安静。”
“再过十分钟,我就动身……你们也出发。从现在到那时,街上稍有动静,就向我报警。”
“老板,我的手指头一直按在警铃按钮上。”
“迪布勒伊,您告诉搬运工别碰警铃电线了吗?”
“告诉了。这些铃没有问题。”
“这我就放心了。”
这两位先生又下到费利克斯·达韦的房间。合上壁炉大理石板线脚后,费利克斯快活地说道:“迪布勒伊,我真想看看那些人发现这些巧妙机关后的模样。警铃、电线网、传声筒、暗道、滑动壁板和暗梯……真是仙境中的机关!”
“对亚森·罗平来说,这是多好的广告呀!”
“这广告用不着。离开这样的房子真舍不得。一切得从头开始,迪布勒伊……显然要用新样式,因为不应该重复。这可恶的福尔摩斯!”
“他没回来吧,福尔摩斯?”
“怎么回来?从南安普敦只有一班邮船过来,半夜那班。从勒阿弗尔只有一次列车回巴黎,就是早晨八点开,十一点十一分到的那次。既然他没坐上半夜那班船——他肯定坐不上,因为我已经明确命令船长——就只能坐纽黑文到迪耶普的船,今晚到法国。”
“他会回来吗?”
“福尔摩斯从不半途而废。他会回来,不过太晚了。我们早已远走高飞了。”
“代斯唐热小姐呢?”
“过一个钟头我去见她。”
“去她家?”
“哦!不。她要过几天,风暴过后再回家,……等我有精力专心照顾她时再说……您呢,迪布勒伊,您得赶快,行李装船要用很多时间,您必须到码头上照应。”
“您确信我们没被监视吧?”
“谁来监视?我只担心福尔摩斯。”
迪布勒伊走了。费利克斯·达韦最后又检查了一遍,拾起两三封撕碎的信;见到一个粉笔头,拾起来,在餐厅深色的壁纸上画了个大框,像纪念碑上写的那样,写上几个大字:二十世纪初,侠盗亚森·罗平,在此一住五年。
这个小玩笑似乎使他十分开心,他吹着一支欢快的曲子,端详这段铭文,大声说:“既然我对得起未来的历史学家了,那我们还是走吧!福尔摩斯先生,快点,再过三分钟,我就要离开老窝了,您就彻底失败了……还有两分钟!大师,您让我久等了!……还有一分钟!您怎么还不来?好!我宣布您输了,我胜了!我可要走了!别了,亚森·罗平的王国!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别了,我统治过的六套五十五间房子!别了,我的小卧房,我素朴的小卧房!”一阵铃声突然打断了他的抒情诗。铃声尖厉、急促、刺耳,停了又响,连着两次,最后不响了。这是警铃!“出什么事了?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危险?加尼玛尔?不会……”他准备冲进书房,逃之夭夭,但还是跑到窗边看看。街上没有人。这么说敌人已经进了大楼?他仔细听了一会,认为听出了嘈杂的人声。他不再犹豫,冲向书房,正要跨过门槛时,听到有人正试着将钥匙插进前厅门锁。
“见鬼,”他小声骂了一句,“快走……房子也许被包围了……便梯不能用了!幸亏有壁炉……”
他用力推壁炉大理石板的线脚。线脚没动。又用更大的力气推了一把,仍然不动。
与此同时,他觉得前厅门开了,响起了脚步声!“妈的!”他骂道,“如果这机关不灵,我就完了……”他的手指在线脚周围收缩,把全身重量压上去,仍然纹丝不动!这样不走运,令人难以置信;真是命运的捉弄。刚才还很灵的机关现在不动了。
他收缩肌肉,使出吃奶的劲去推,那大理石板硬是不动。该死!难道就甘心让这笨机关挡路不成?他狂怒地用拳头捶,破口大骂……
“哦,怎么,亚森·罗平先生,有什么事不合意?”亚森·罗平回头一看,吓了一跳。歇洛克·福尔摩斯站在他面前!
歇洛克·福尔摩斯!亚森·罗平看着他,眨着眼睛,仿佛强烈的光线扎眼似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在巴黎!昨晚被他当作一件危险品送到英国去的歇洛克·福尔摩斯,现在站在他面前,自由自在,得意洋洋!啊,自然法则一定乱了套!反常的、不合逻辑的东西一定占了上风,这种违背亚森·罗平意愿、本不可能发生的奇迹才会发生。歇洛克·福尔摩斯确确实实站在他面前!这次,英国人也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以含有蔑视的礼貌讥讽道:“亚森·罗平先生,我告诉您,从此刻起,我不会再想您让我在德·奥特莱克男爵公馆里过的那一夜了,不会再想我的朋友华生的不幸遭遇,不会再想我坐在汽车里被劫持的事,也不会再想我被您命令绑在硬邦邦的小床上刚作完的旅行了。这一分钟把一切都抹掉了,我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我得到了补偿,得到了极大的补偿。”
亚森·罗平保持沉默。英国人又说:“您不这样看吗?”
他一副执拗的神气,好像要他同意,硬要他申明过去已经了结似的。
亚森·罗平想了一会儿。在那段时间,英国人觉得他被人看穿了,一直看到了灵魂深处。亚森·罗平开口道:“我猜想,您此次行动有很郑重的理由?”
“非常郑重。”
“在我们的交手中,您从我的船长和水手那儿逃走只算小事。但是,您单枪匹马,站在我面前这个事实,您听明白了,单枪匹马,站在我面前这个事实,使我认为,您已尽了可能,作出全面报复了。”
“是尽可能的全面报复。”
“这幢楼房……?”
“被包围了。”
“相邻的两幢楼房呢?”
“也被包围了。”
“楼上那套房间呢?”
“迪布勒伊先生在六楼租的三套房间被包围了。”
“因此……”
“因此您被捕了,亚森·罗平先生,无可挽回地被捕了。”福尔摩斯坐汽车兜风时内心的感受,亚森·罗平现在都尝到了。同样的狂怒,同样的反抗。但是同样的磊落使他不得不折服。两个人同样承认失败,就像一时的疾患,不能不认一样。“先生,我们两清了!”亚森·罗平痛快地说。听到这话,英国人似乎十分高兴。两个人都不说话了。接着,亚森·罗平控制住情绪,笑道:“我并不气恼!只赢不输也让人厌烦。我本只用伸直手臂,就可当胸击您一剑的。这一次我就回击了。命中了,大师。”他开心地笑了。
“总之大家有得开心了。亚森·罗平掉进陷阱了。怎么才能爬出来?掉进陷阱!……多有趣的奇遇!……啊!大师,您让我激动了一回,我欠您一份人情呢!生活就是这样!”他双拳紧压太阳穴,好像要压缩他内心翻腾的快乐劲儿。他乐得发疯,像孩子似地手舞足蹈。
最后,他走近英国人:“现在,您还等什么?”
“等什么?”
“是呀,加尼玛尔带着手下就在外面,为什么不进来?”
“我让他别进来。”
“他同意了?”
“我请他帮忙,附有明确的条件。再说,他认为费利克斯·达韦不过是亚森·罗平的一个同谋。”
“那么,我换一句话,重复我的问题。您为什么单枪匹马进来?”
“我想先和您谈谈。”
“哈哈!您有话要和我谈!”
这个念头似乎特别让亚森·罗平感到有趣。在这种情况下,居然有人更喜欢说话,而不是动手。
“福尔摩斯先生,很抱歉,没有椅子让您坐。您看这个破箱子能坐吗?或者坐到窗台上?我相信,要是有杯啤酒准受欢迎……您想要黑啤还是黄啤?……可是您请坐啊……”
“来这套没用,我们谈吧。”
“我听着哩。”
“我的话不长。我在法国逗留的目的并不是逮捕您。我所以被迫追缉您,是因为没有别的办法能达到我的真正目的。”
“什么目的?”
“找到蓝钻石!”
“蓝钻石!”
“当然。因为从布莱尚领事牙粉瓶里找到的蓝钻石是假的。”
“确实是假的。真的被金发女人寄走了。我让人仿造了一颗,由于当时,我对伯爵夫人的其他首饰有些打算。又由于领事已经受到怀疑,那金发女人为使自己免受怀疑,便把假钻戒塞进领事的行李中。”
“您留下了真的。”
“当然。”
“这枚钻戒应当给我。”
“十分遗憾。不可能。”
“我答应过德·克罗宗伯爵夫人,我要拿到它。”
“它在我手里,您怎么拿得到?”
“正因为它在您手里,我才要拿到。”
“我会把它还给您吗?”
“自愿还给您吗?”
“我买下它。”
亚森·罗平突然一阵开心:“您真不愧是英国人,谈这件事就像谈生意!”
“这是笔生意。”
“您给我什么?”
“代斯唐热小姐的自由。”
“她的自由?可我还不知道有什么证据可以抓她。”
“我会向加尼玛尔先生提供必要的证据。没有您的保护,她会被捕的,也会。”
亚森·罗平又哈哈大笑:“亲爱的先生,您付给我的是张空头支票。代斯唐热小姐很安全,什么也不必担心。我要别的东西。”
英国人犹豫起来,显然很为难,颧骨上现出些微红晕。突然,他把手搭在亚森·罗平肩上:“如果我提出……”
“给我自由?”
“不……但是,我可以出去和加尼玛尔商量一下……”
“能让我考虑一下吗?”
“可以。”
“嗨!上帝呵!这东西有什么用!这鬼机关不肯动!”亚森·罗平气恼地推着壁炉的大理石板线脚。
他压住一声惊叫。事物真是反复无常,运气出乎意料地回来了:这一次,大理石板在他手下动了起来。
有救了,又能逃走了。既然这样,又何必接受福尔摩斯的条件?
他左右来回踱着,好像在思考答案。然后,他也把手搭在英国人肩上:“福尔摩斯先生,我想好了,我更喜欢自己处理自己的事儿。”
“可是……”
“不用,我不要谁来帮助。”
“如果加尼玛尔抓住您,那就完了,他们不会放过您的。”
“谁知道呢?”
“唉!您这是发疯。所有的出口都被看住了。”
“还有一个。”
“哪一个?”
“我要选择的那个。”
“废话!您已是瓮中之鳖了!”
“还不是。”
“为什么?”
“因为我持有蓝钻石。”
福尔摩斯掏出表:“现在是三点差十分,三点整我叫加尼玛尔进来。”
“我们还有十分钟可以说话哩!福尔摩斯先生,用这段时间来满足我的好奇心吧。请告诉我,您是怎么搞到我的地址,得知费利克斯·达韦这个名字的?”
福尔摩斯一直观察着亚森·罗平。亚森·罗平那份兴致让他不安。不过,他很愿意说出来,因为他的虚荣心可以从中得到满足。他说:“您的地址?我是从金发女人那儿得到的。”
“克洛蒂尔德!”
“正是她。您记得……昨天上午……我准备用汽车把她带走的时候,她给女裁缝挂了个电话。”
“确实。”
“后来,我明白了,那女裁缝就是您。昨夜在船上,我努力回忆。我的记忆力也许还是值得炫耀,我记起来您的电话号码是……73。依靠您‘改造’过的建筑物的那份名单,我今天上午十一点回到巴黎以后,就很容易在电话本上查到费利克斯·达韦先生的姓名地址了。然后,我就请加尼玛尔先生帮忙。”
“佩服佩服!第一流的本事。我深感折服。不过,我不明白的是,您还是赶上了从勒阿弗尔开出的火车。您是怎样从‘燕子’号逃走的?”
“我没有逃跑。”
“可是……”
“您给船长下的命令是凌晨一点到达南安普敦。他们是在十二点送我上岸的。我就坐上了到勒阿弗尔的邮船。”
“船长会背叛我?绝不会!”
“他没有背叛您。”
“那么?”
“他的表背叛了您。”
“他的表?”
“对,他的表。我把它拨快了一个钟头。”
“怎么拨的?”
“就像别人拨表一样,拧发条呗。我们坐在一起聊天,挨得很近,我跟他讲一些有趣的故事……他什么也没觉察到。”
“漂亮!漂亮!这一招真漂亮。我要牢记。可是,钟呢?钟可是挂在舱壁上的呀!”
“啊!挂钟,这要困难多了,因为我的腿被捆住了。不过,在船长出去的时候,看守我的水手愿意拨拨时针。”
“他?说吧?他同意了?……”
“唉!他根本不知这一行动的重要性。我告诉他我无论如何要赶上到伦敦的头班车……他就相信了……”
“您用什么……”
“用一件小礼物……再说,那诚实的水手也打算把这礼物交给您。”
“什么礼物?”
“几乎毫无价值。”
“但总有价值吧?”
“蓝钻石。”
“蓝钻石!”
“对,那颗假的,您用来替换真的那颗,伯爵夫人把它交给我了……”
亚森·罗平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了出来。“上帝呀,真有意思!在水手手里的假钻石!船长的表!挂钟的指针……”
福尔摩斯从未感到他们两人之间的斗争是如此激烈。他以神奇的直觉察觉,亚森·罗平在这样明显的快活之下,集中全部精力,调集所有能力在思考。
亚森·罗平慢慢走过去,英国人好像漫不经心似地后退了几步,手伸进了裤兜。
“亚森·罗平先生,三点了。”
“已三点了?真可惜!……我们刚才这样开心!……”
“我等着您的答复呢!”
“我的答复?上帝啊!您也太苛刻了!好啦,我们的赌博该收场了。下赌注吧!我的自由!”
“或者蓝钻石。”
“好。您先来,您出什么?”
“我出K!”福尔摩斯扬一扬手枪。
“那我赢了!”亚森·罗平朝英国人挥挥拳头。福尔摩斯朝天开了一枪,向加尼玛尔求援。他觉得到了紧急关头,需要支援了。但亚森·罗平一拳打在他的胃部,打得他脸色发白,踉跄几步。亚森·罗平一个箭步冲到壁炉边,机关已经动了……可是,太晚了,门开了。
“投降吧,亚森·罗平,否则……”
亚森·罗平大概没有料到加尼玛尔离得这么近。加尼玛尔站在门口举枪瞄准他,而他身后拥着十到二十个血气方刚的壮小伙子,只要有反抗的表示,他们就会把他亚森·罗平像狗一样打死。他十分沉着,打了个手势:“别开枪!我投降。”
他双臂交抱在胸前。
大家似乎都觉得惊奇。在这搬掉了家具,取下了帘幔的空房间里,亚森·罗平的话好像回音,余音袅袅。“我投降!”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话!大家料想他会从一个地洞消失,或有堵墙会在他面前坍倒,使他逃脱缉捕。谁知他投降了!加尼玛尔十分激动,趋步向前,以这种时刻应有的庄严缓缓向对手伸出手,无比快乐地宣布:“亚森·罗平,我逮捕您!”
“呀!”亚森·罗平打了个寒颤,“好加尼玛尔,您真让我忘不了。看您哭丧着脸的样子,就好像是在朋友的墓前讲话!好啦,别装出沮丧的神气了!”
“我逮捕您。”
“你们觉得惊愕吗?探长加尼玛尔,忠实的执法者,以法律的名义逮捕坏人亚森·罗平。这是历史性的时刻,你们都看出这时刻的重大意义……您是第二次干这事了。好样的,加尼玛尔,您前程不可限量哩!”
他伸出手戴上钢手铐。
这是个有点庄严的情节。尽管这群警察平时粗蛮,又恨透了亚森·罗平,但仍能克制自己,对自己竟能触碰这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人物甚感惊异。
“可怜的亚森·罗平!”他叹道,“那些住在城郊贵族区的朋友看见你这副受屈辱的样子,会说什么呢?”
他分开两手,渐渐加力,绷紧肌肉坚持着。额上青筋直暴,链环勒进了皮肉:“断!”他大喝一声。
链子断了。
“再来一条,伙计,这条顶不了屁用!”
他们给他捆上两条。他赞许道:“好极了!你们也太粗心了。”
然后,点数来了多少警察:“朋友们,你们来了几位?二十五?三十?多了一点……没事了。啊!如果你们只有十五个就好了!……”
他有一种气质,一种大演员凭本能和激情扮演角色的气质,有些放肆和轻浮。福尔摩斯看着他,就像人们欣赏一出好戏,剧中的精彩细腻之处,都品得出来。确实,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这场斗争中,一方有三十人,有强大的法律机器做后盾,另一方只有一个人,而且赤手空拳,被戴上手铐,然而双方却是势均力敌。
“喂,大师,”亚森·罗平对他说,“这就是您的杰作。多亏您,亚森·罗平要在牢里的湿草上发霉发烂了。您说实话,您的良心里平不平静,懊不懊悔?”
尽管他这么说,英国人还是耸耸肩,似乎说:“只要您……”
“绝不!绝不!”亚森·罗平叫道,“还给您蓝钻石?啊!不!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我要留着它!等我有幸首次去伦敦拜访您的时候——大概下个月就可成行——我会把理由告诉您的……不过,下个月您在伦敦吗?您更愿意去维也纳?圣彼得堡?”说到这里,他浑身一震。原来突然响起一阵铃声。不是警铃,而是电话铃。电话机装在书房两个窗户之间,还没有拆走。电话!是谁将落入这张可恶的命运之网呢?亚森·罗平不顾一切地向电话机冲去,想把电话机砸得粉碎,以便堵住那想同他讲话的神秘声音。可是,加尼玛尔抢先摘下听筒并弯下腰对着话筒:“喂!……喂!……这里是648.73……对,是这儿。”福尔摩斯立即威严地推开加尼玛尔,抓过听筒,又把手绢蒙在话筒上,使他的声音变得模糊难辨。
同时他抬眼看着亚森·罗平。他们交换的目光证明他们想法一致,都预见到了这个可能性很大,几乎可以肯定的事实:是金发女人打来的电话。她以为是与费利克斯·达韦,或说是与马克西姆·贝尔蒙通话,殊不知接电话的却是歇洛克·福尔摩斯。英国人大声喊着:“喂!……喂!……”
一阵沉默之后,福尔摩斯说:“是啊,是我,马克西姆。”
这一幕戏立即显出了悲剧色彩。亚森·罗平,桀骜不驯,爱嘲弄人的亚森·罗平,甚至不想掩饰他的慌乱,急得一脸煞白,尖起耳朵去听,去猜。
福尔摩斯继续用神秘的声音说:“喂!……喂!……是的,都结束了,我正要去找您,我们不是说好的吗?……哪儿?……去您的地方……您认为还在那不……”
他犹豫着,想找出合适的词句。他显然尽力想套出一些情况,但又不想说得过多。而且,他显然还不知道那姑娘在什么地方。另外,加尼玛尔在场,似乎也有点碍事……啊!如果发生奇迹,能割断这电话线就好了。亚森·罗平拼出全身力气,大声呼唤她。只听见福尔摩斯说:“喂!……喂!……听不见吗?……我也听不清……太不清楚!刚刚能听清……您听着?……好,是这样……我再想想……您最好回家……什么危险?没有了……他在英国!我刚收到南安普敦发的一封电报,确认他到了英国。”
这些话具有多大的讽刺意味!福尔摩斯是怀着无以形容的快慰说出它们的。他又补上一句:“这样吧,别浪费时间了,亲爱的朋友,我就来找您。”他挂上听筒:“加尼玛尔先生,我向您要三个人。”
“去抓金发女人,是吧?”
“是的。”
“您知道她是什么人,在哪儿?”
“知道。”
“好吧!漂亮的行动!连同亚森·罗平……今天可是圆满无缺了!福朗方,带上两个人,跟先生一起去。”英国人带着三个警察往外走。
完了!金发女人也要落到福尔摩斯手里了!由于他让人敬佩的顽强执著,由于各种事件错综复杂,形势对他有利,战斗以他胜利,以亚森·罗平无可挽回的失败而告终。“福尔摩斯先生!”
英国人站住了:“亚森·罗平先生……?”
亚森·罗平似乎被这最后一击深深震撼了。额上现出条条皱纹,垂头丧气,满脸阴郁。不过,他一下振作起来,尽管输了,仍奋力一搏。轻松洒脱地大声说:“您也看得出来,命运跟我过不去。刚才它不许我从壁炉里逃走,把我交给了您。现在,它利用电话又把金发女人做人情送给您。我也只能认命了。”
“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说我准备重新谈判。”
福尔摩斯把加尼玛尔拉到一边,请求让他与亚森·罗平单独谈谈。他这请求的口气,根本不容拒绝。侦探只好答应。于是,他走到亚森·罗平身边,与他开始高级会谈!他紧张地、生硬地问:“您想要什么?”
“代斯唐热小姐的自由。”
“您知道代价?”
“知道。”
“您接受?”
“我接受您的一切条件。”
“啊!”英国人吃了一惊,说,“……可是……您刚才拒绝了……为您……”
“福尔摩斯先生,刚才只关系到我自己,现在关系到一位女人……我爱的女人。在法国,您明白,我们对这类事情有十分独特的想法。并不能因为我叫亚森·罗平就另行一套……恰恰相反!”
他讲这些话时十分沉着。福尔摩斯暗暗点了点头,小声问:“蓝钻石在什么地方?”
“去拿我的手杖,就是壁炉角上那支,抓住球形把手,拧开手杖另一头的铁箍就行了。”
福尔摩斯拿了手杖,就拧铁箍。一边拧,一边发现球形把手旋开了。球里有一团油灰。油灰裹着一枚钻戒。他细细端详,确实是蓝钻石。
“亚森·罗平先生,代斯唐热自由了。”
“将来和现在都自由吗?她不必担心您什么了吧?”
“也不必担心任何人了。”
“不管发生什么事?”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不再知道她的姓名和地址。”
“谢谢。再见。我们会见面的,对吗,福尔摩斯先生?”
“我不怀疑。”
福尔摩斯向加尼玛尔解释了半天,情绪相当冲动,后来,他有些粗暴地结束争论:“很遗憾,加尼玛尔先生,我不同意您的意见。可是我没有时间说服您了。过一个钟头,我就动身回国。”
“可是……金发女人呢?”
“我不认识这个人。”
“可刚才……”
“要不要由您,我反正已经把亚森·罗平交给您了。这就是那颗蓝钻石……您将乐意亲自把它交给德·克罗宗伯爵夫人。我觉得您没有什么好抱怨的了。”
“可是,金发女人呢?”
“您去找吧!”
他戴上帽子,匆匆出了门,就像一位历来不爱耽搁,办完事就走的先生。
“大师,旅途愉快!”亚森·罗平喊道,“请您相信,我不会忘记我们的友好关系的。代我向华生先生致意。”
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嘲笑道:“这就叫作英国式的开溜!唉!使我们法国人出名的礼貌之花,这位可敬的岛民从未拥有过。加尼玛尔,您想想看,在同样场合,一个法国人出门时会怎么办?会用怎样周到的礼貌来掩饰他的胜利……可是,上帝饶恕我,加尼玛尔,您在干什么?哦,搜查!这儿什么也没有,可怜的朋友,连一张纸也没有了!我的档案已搬到安全地方去了!”
“谁知道呢?谁知道呢?”
亚森·罗平听之任之。他被两个侦探押着,被其他警察团团围住,耐心地看着加尼玛尔的种种举动。不过二十分钟后,他叹息道:“快点,加尼玛尔!您搜不完了。”
“看来您有急事?”
“是很急的事,有个紧急约会。”
“在看守所?”
“不,在城里。”
“哦!几点钟?”
“两点。”
“现在都三点了。”
“正是,我都迟到了。我就厌恶迟到。”
“再给我五分钟,好吗?”
“一分钟也不多给。”
“您太好了……我尽量快点……”
“别这么罗嗦……还搜这个壁橱?……里边是空的……”
“可里边有好多信。”
“都是些老八辈子的信。”
“不对,一扎缎带捆的。”
“粉红色的缎带吧?唉!加尼玛尔,别打开了,为了天上的爱。”
“是个女人写的?”
“对。”
“上流社会的女人?”
“最优秀的女人。”
“她的名字……?”
“加尼玛尔夫人。”
“瞎说!瞎说!”侦探厉声喝道。
这时,被派到其他房间搜查的人都来报告,说一无收获。亚森·罗平笑起来:“当然会毫无收获。你们希望找到我伙伴的名单,还是我和德国皇帝交往的证明?加尼玛尔,你们应该我的,是这套房子里的小秘密。喏,这个煤气管子是个传声筒。这壁炉里有道楼梯。这堵墙是空心墙。还有复杂的电铃网。喏,加尼玛尔,按一下这个电钮……”
加尼玛尔果真按了。
“没听见什么吗?”
“没有。”
“我也没有听见。不过,您已经通知了我的汽球场场长,让他准备好飞艇,把我们送到空中去。”
加尼玛尔搜查完了,说:“好啦,废话说得够多了,上路吧!”他走了几步。警察们跟着走了几步。
亚森·罗平一动不动。
警察们推他,他还是不走。
“怎么,您不肯走?”
“肯走呀。”
“既是这样……?”
“但要看情况。”
“看什么情况。”
“看您把我领到什么地方去。”
“当然是去看守所。”
“那我就不走,我去看守所无事可干。”
“您疯了?”
“我刚才不是报告您我有个紧急约会吗?”
“亚森·罗平!”
“怎么?加尼玛尔,金发女人等着我去见她呢!您认为我真那么粗鲁,要让她着急吗?那样做可不像个绅士。”
“听我说,亚森·罗平,”侦探开始被亚森·罗平这番挖苦弄得恼火,说,“到目前为止,我对您够关照的了。事情都有个限度!跟我走吧。”
“不行!我有约会。我要赴约!”
“最后问一次,走不走?”
“不行。”
加尼玛尔打了个手势。两个警察架起亚森·罗平就走。可是,他们马上放了他,疼得叫起来。原来亚森·罗平把两根长针扎进他们肉里。
警察们气疯了,一拥而上,一个个终于按捺不住满腔仇恨,急着要为同伴、为自己所受的屈辱复仇,擂起拳头,扇起巴掌,竞相大打出手。有一拳打在太阳穴上,把亚森·罗平打倒在地。“你们要把他打死了,”加尼玛尔急了,吼道,“我拿你们是问!”他弯下腰,准备照料他,但是,发现他呼吸通畅,便吩咐大家抬起亚森·罗平的头和脚,他自己则托他的腰。“尤其要轻!……别晃……唉!这帮蛮小子。他们会给我把他弄死的。喂,亚森·罗平,怎么样?”
亚森·罗平睁开眼睛,讷讷地说:“不坏,加尼玛尔……您就听任他们把我打伤。”
“妈的,这都怪您……您也太固执了。”加尼玛尔回答,“抱歉……您不痛了吧?”
大家到了楼梯平台上。亚森·罗平呻吟着:“加尼玛尔……电梯……他们会把我的骨头弄断……”
“好主意。”加尼玛尔赞同道,“再说,楼梯这样窄……实在没办法……”
加尼玛尔让人把电梯开上来。大家小心翼翼地把亚森·罗平放在位子上。
加尼玛尔站在他旁边,吩咐手下:“你们同时下去,在门房等我!明白吗?”
他去拉电梯门。门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关上了。电梯一跳,像断线的汽球似地飞上去了,亚森·罗平爆出一阵嘲弄的大笑。“妈的!”加尼玛尔吼道,在黑暗中乱摸下降的电钮。可是,他摸不到,只好又大喊:“六楼!守住六楼门!”
警察们冲上楼。可是,发生了怪事,电梯穿过最后一层楼的天花板,在他们眼前消失了,又在阁楼仆人住的房间里冒了出来。守在上边的三个人打开梯门,两个人制服了加尼玛尔。另一个人背出亚森·罗平。加尼玛尔晕晕乎乎,动作都很困难,更不用说自卫了。
“加尼玛尔,我告诉过您……坐飞艇……多亏您!下一次,不要这么同情我。尤其要记住没有重要原因,亚森·罗平是不会挨揍受苦的。再见吧……”
电梯门又关上了。电梯载着加尼玛尔下了楼。这一切完成得很快,以致老侦探在门房附近赶上了他的手下。他们二话不说,匆匆跑过院子,上了便梯,这是上阁楼的唯一通道。亚森·罗平就是从那逃走的。
一条长长的走廊,拐了几个弯,两边都是编了号的小房间。走廊通向一道门,轻轻一推就开了。门那边是另一幢楼。又是一条弯来弯去的长走廊,两边同样是编了号的小房间。走到头,是一道便梯。加尼玛尔下了楼梯,穿过院子,过了前厅,到了街上。皮科街。加尼玛尔这时明白了:两幢房子地基打得深,挨在一起,楼面分别朝向两条马路上。两幢大楼是平行的,而不是成直角,相距有六十多米。
加尼玛尔进了门房,出示了证件:“刚才有四个人从这儿出去了?”
“是的,两个是五楼、六楼房客的仆人,另两个是他们的朋友。”
“住五楼、六楼的是些什么人?”
“福韦尔先生家,还有他们的表亲普罗沃斯特……他们今天搬家,只留下两个仆人……这两个仆人也刚刚走了。”
“唉!”加尼玛尔倒在门房的长沙发上,“唉!我们丢了一个好机会!那一伙人都住在这几幢楼里!”
四十分钟以后,有两位先生坐汽车赶到北站,急忙跑向开往加莱的快车。
后边,一个挑夫给他们提着箱子。其中一位胳膊吊着三角带,脸色苍白,看来身体不行,另一位则似乎很愉快。
“快点!华生!可别误车!……啊!华生,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十天!”
“我也忘不了!”
“啊!多来劲的战斗!”
“漂亮极了。”
“只是这里那里有点小麻烦。”
“那微不足道。”
“总之是全面胜利!抓住了亚森·罗平!收回了蓝钻石!”
“只不过我的胳膊断了。”
“有这样大的战果,断条胳膊算什么!”
“尤其是我的更算不了什么。”
“对!华生,您记得吗?正是在您躺在药店里像英雄似地忍着痛的时候,我找到了线索。”
“多幸运!”
有些车厢的门关上了。
“先生们,快上车吧。”
挑夫登上一节空车厢,把箱子放在行李架上。福尔摩斯扶倒楣的华生上车。
“华生,您怎么了?上不来!……老伙伴,用点力气……”
“我缺的不是力气。”
“是什么?”
“我只有一条胳膊能用。”
“这又怎样?”福尔摩斯高兴地说,“还伤心哩!好像只有您一个人是这样。那些独手人,真的独手人又该怎么过日子呢?好啦,算了,这算不上什么伤!”
他递给挑夫一个五十生丁的铜钱:“好了,朋友,这是给您的。”
“谢谢,福尔摩斯先生!”
英国人抬头一看:亚森·罗平!
“您!……您!……”他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华生舞着那只好手,好像想证实一件事,结结巴巴地问:“您!您!您不是被捕了吗?福尔摩斯告诉我的。他离开您的时候,加尼玛尔带着三十个人围着您……”
亚森·罗平交抱双臂,气愤地说:“我们有了这么深的交情,你们竟以为我不会来送送你们么?要那样就太不像话了。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火车拉响汽笛。
“总之,我就不计较了……必备的东西都有吧!烟草、火柴……对了……还有晚报?您会读到我被捕的细节。这是您的功劳,大师。现在,再见吧!很高兴认识你们……真的,很高兴!……如果你们需要我,我很乐意……”
他跳到月台上,关好车厢门。
“再见!”他挥着手帕,还在说,“再见!……我会给你们写信的……你们也会给我写,对吧?华生先生,您的断臂怎么样了?我等着你们两位的好消息!……不时给我寄张明信片……写巴黎亚森·罗平收就行了……不用贴邮票!……再见!……不久见!……”